文/王闷闷
王闷闷原名王震,1993年生,陕西子洲县人,陕西省作协会员,西北大学作家班学员。中短篇小说散见于《延河》《 海燕》《 作品》《 青岛文学》《 西部》《 黄河文学》等刊物,出版长篇小说《咸的人》《 米粒》。曾获第三届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奖长篇小说提名奖。执教于西北大学现代学院。
日 月
文/王闷闷
一
人的父亲空是两天后走的,现在想来依然觉得梦幻不已。几声不轻不重的叩门声,人以为是邻居,没注意,迷糊中翻身,思索几秒,继续睡去。父亲房间有动静,下床穿鞋,鞋与地面的摩擦声像曲迷魂乐,使人痴醉。开门的吱呀声,丝缕清晰地飘入耳朵,与耳膜如胶似漆地亲吻拥抱。接着就是说话,具体内容听不清,嗡嗡作响。他心生怪异,大半夜哪里来的人与父亲交谈?难以想通。他想醒来,无奈所有努力皆是徒劳,沉浸在梦魇里。这让他心生了无限的慌乱,会不会是魔鬼?父亲年纪大了,魂魄会变轻,妖魔鬼怪这时就会乘虚而入,越想越难受。也不知什么时间,终于睁开眼睛,步子踉跄地到父亲房间。黑暗里寂静无比,没有任何声音,原有的东西像是故意躲藏,让他难以寻找。呼吸呢?即使是憋气也不可能这么久,时间一长就会窒息。凭着感觉向父亲那里摸索,地毯式搜索。床单平整,双手抚摸着,没有边际,房间里的书柜形成巨大的山涧,双手拢成喇叭状放在口上,大喊几声,回音溢满山谷。不见了,父亲不知去了哪里,房间白纸般苍凉。
早晨起来,人简单洗漱,父亲站在窗前活动筋骨,人不明白,怎么会这样?回想昨晚的情景,难道是梦?难以置信,竟然会那样真实。妻子春准备好早餐,一一摆放在桌子上,招呼他们过来吃。父亲看他魂不守舍,说几句,他没反应,就过来推攘,笑眯眯地说,怎么了?他看到父亲映有笑容的脸,大吃一惊,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皮肤下的血管骨头都呈现出来,细胞咕嘟嘟涌动着,怎么会这样?他跑到洗手间照镜子,镜中的他正常如初,忽然,镜子边角出现了父亲的半边脸,他不敢再去看。低头到餐桌前坐下,吞咽早餐。妻子看他这样,很不解,说,吃慢点,啥时把你饿成这样了?他不言语,吃得慢了些,趁没人注意偷偷看眼边上的父亲。两双眼睛正好碰撞上,没出多大火花,因为父亲的脸恢复了正常。八点多,一起出门去公司,他也算有成就,开公司做房地产,妻子给帮衬。孩子在学校上学,两三月回来一次。
父亲如果在家里待不住,就去附近公园转。生活三四十年了,习惯不习惯不言语,总之,接受了这样的生活。他说给请个保姆,照看家里及平时生活,老头死活不愿意,说会招致流言蜚语,主要是你妈。他记得清楚,当时吃过饭,碗筷在餐桌上还没收拾,他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他说,我妈不在多久了,尽胡说。父亲转过身子,正对着他,严厉训斥,不孝子孙,说出这样的话,你妈一直都在,你们看不见。这些话说得他浑身冰凉,汗毛尽竖,起先还敢扭转身子,现在僵在那里,似乎母亲真无时无刻地在周边,正静静地站着,看着他们。害怕的是她穿的衣裳,他见过,在棺材店买的,古人穿的那种,红面绿边,紫色裤子,白日见了这般装束也能吓得半死。父亲突然笑出声,害怕了?他吞吐好半天,从紧闭的嘴唇间挤出两字,没——有。此事也就无果而终,谁也不再提起。他们不在,父亲吃饭,他们安顿过,外面饭馆随便哪个,想吃什么打电话叫,电话全在纸上。尽最大努力地方便与周到。可是,父亲从没叫过,而是去菜市场买菜,回来想吃什么自己做。还别说,出锅的饭菜有模有样,色香味俱全。他们无法得知父亲从哪里从何时有了这般手艺,问过,不出所料的无答案,得意洋洋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夜里睡下,妻子说,咱爸是个谜。他说了大半夜的谜底,稍加分析就破碎,没一个能立住,哪怕勉强的。
这天下班,他们要去应酬,与外地来的老总吃饭,打电话回去,没人接。他们提心吊胆,天越黑心越苍白,月亮露了脸,面无血色,看着瘆人。妻子去打电话,仍旧无人接听。正当他们快要放弃要崩溃,打算找人回去看看时,父亲打来电话,说,刚才在做美味,香味迷晕了电话。他顾不上想父亲荒诞的言语,说,我们要回来晚些,你吃过瞌睡就去睡,不用等我们。对面传来女人的声音,好熟悉但瞬间蒙住想不起,再不吃就凉了,就来,他想问什么电话已经挂断。忙于工作,就再没细究此事。饭局结束,他喝了不少酒,妻子开车,回到家已经半夜三点多。妻子去洗漱,他睡不着,开了电视调到静音上,木呆呆地看画面有序地闪过。茶几上放着盘子,盘子里有剩菜,两双筷子搁在两个碗上,一个碗里沾有米饭粒。不对,他搓揉几把眼睛,没错,就是看到的。平时谁要是碗里有饭粒,父亲必然会强逼着吃掉。这个碗是谁用过的?想起电话里那个熟悉的女人声音,是她,他们的关系指定特殊,否则不会允许沾有饭粒。他笑了,感到莫名的滑稽与可笑,为何现在成了这样,仅就是几个饭粒,联想出这么多胡七八糟的东西。他试着用手去触摸盆碗,真实的。由于好奇或不甘心自己是胡思乱想,起身去父亲房间。灯关着,这里既是书房也是卧室,在窄细的门缝里,他闻到股怪异的气息,飘荡在黑色里,互相拥挤嬉戏。他想按开灯,手摸不到墙,明明看到是那里,却无法触及。全身力气不断涌往手臂,手上的劲在变粗变壮,一掌下去拍不碎桌子也差不多。一切就绪,就等大脑下达指令,刚要发力,浓郁的味道拧成绳子,交织在书架前,成了父亲的形状,几只发光的虫子飞来,点燃了绳子,父亲黑洞洞的身体在狂笑。他气愤,敢这般玩弄,豁出去了,猛地扑过去,撕扯父亲模样的形状。洗澡间的门推开,妻子出来,听见他大喊大叫,赶紧过来,轻而易举地按开灯,制止住他疯癫的举动。
镇定下来,他看到父亲躺在床上,脸上洋溢着安详,刚才那么大声的吼叫都没能打扰到他。他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用手指去感知父亲的呼吸。他的手指麻木不仁,如失去味觉的舌头,感觉不到呼吸的波澜,太平静了。妻子的手指过去,惊得目瞪口呆,坐在地上,惊恐吃力地说着,没了没了。他早就预感到了事情的糟糕,得知结果后还是难以接受。平白无故地人就走了,怎么回事么?他眼睛急速转动,说,肯定是她搞的鬼。妻子看他的表情,低声说,谁?他说,百分之百是她。妻子昏倒在地上,他给抱到床上,想去打电话叫殡仪馆来人,无奈脚被死死粘黏在地上。挣扎几番不得动弹,屈服于这样的魔力吧,东方即将露白,等待天亮。
不知不觉中睡过去,醒来天已大亮。身边没人,他猛地坐起到房间四处寻找,希望夜里的一切全是梦境。到父亲房间的门口,咯噔,证明了全部的真实。老头躺在那里,安静把空气杀死,满地狼藉,他的呼吸正在被破坏,刀枪并用。妻子头发乱蓬蓬,趿拉着鞋,身体机械地做着早餐,看到他,说,殡仪馆的人等会就来。他突然满腔怒火,对妻子的安排很是不满,到父亲跟前跪下,认真仔细地查看,像是阅读一本尘封已久的经卷,还是接受了已成的事实,去细致地抚摸老人的衣裳与身体,不放过任何地方。就要经过嘴到达鼻子眼睛及最后的终结,他折返回去,摘下眼镜,拿衣角狠劲揩擦,晶莹剔透了再戴上。再次观察,嘴角上扬,嘴唇间有缝隙,缝隙里有白色的纸屑。叫妻子来,两个人相视许久,决定掰开看看。纸团出现,在唾液及用力的撕拽下,有了破损,拿到阳光下晒干。妻子毕竟是女人,心细,提醒晒之前得先展开,不然晒干后留在里面的纸浆粘黏得一塌糊涂,就难以再展开。展开就是张残破的纸,有字也没字,没字也有字,总之说不清楚。带着湿润展开,褶皱丛生,字在哪里?在折痕里隐藏,或已然化在了纸张里。妻子说得对,父亲是个谜。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来了,要抬走父亲,他让妻子准备茶水饭菜,来者就是客。工作人员说不用,职责所在。他不应,挨个给递烟,他们不好意思不接,点上。妻子会意地笑,在他耳边说,缓兵之计。他拍拍妻子的肩膀,妻子到厨房门口,转过头说,既来之则安之,耐心点。不多时厨房里便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像是切菜又像是油煎什么。烟燃得很慢,抽吸半天不见减少,他笑言,饭吃不吃不说,烟无论如何得抽完。他们尴尬地努笑。锅里的水滚得嘟嘟响,只要有足够的热情,就能跳出旺火的炙烤,说多了会矛盾,越分析越乱,清晰大概只是众人的寄托罢了。熬到黑夜降临,手中的烟才燃了两三毫米,他们忍不住了,直言,想怎么不用这般遮掩,开门见山地谈谈。妻子出来,说,饭熟了,时间长是长,不是有句话,好饭不怕晚么。他们没心思,犹如坐在了正在生长的仙人掌上,痛得龇牙咧嘴,有的更甚,凶神恶煞,硬是用皮肉压迫着。他说,很简单,我改变主意了,老人放家里,需要你们提供一口冰棺材。对方爽快地答应下来,快速散去。妻子送出门,没急着折回来,在楼道角落隐蔽,聚精会神地观察着,看没什么大碍后才回来,他站在窗户边,揭起窗帘一角。车发动起来,有人向这里张望,他闪躲开,应该没被发现。妻子看他过来,说,一切正常,没有监视。他竖起大拇指。
老人躺在冰棺材里,玻璃壁面好凉,他在旁边站会都觉得冷。白色的灯光虽然在上面滑到,姿势各异,却丝毫不影响他们眼睛的穿过,落在老人身上,看到对面,来回地穿梭,老人不见了,融化在光里,随心所欲地幻化,令人捉摸不透。等待纸张的干燥,有一点他是清楚的,且毋庸置疑,这次的阅读不可快刀斩乱麻,要细读,不光需要眼睛,更要用心。纵然这样,加之无比虔诚,读不懂应该也很是平常稀松。这里还是父亲的家,做好牌位,每天上香烧纸,祈求什么,他们根本无法言语,黏稠一团。
二
天没亮就有人敲门,他怀疑是有人恶作剧或报复?几十年了,楼上住的人从来没说过话,偶尔遇见,不经意间的目光相撞,双方都赶紧低头,不要命地逃离。父亲多次给他说,楼里人的身份复杂,要提防。他微笑,夹筷子菜放到父亲碗里,不放在心上。父亲说,不可大意啊,如此多的间谍在,我们得练就反侦察能力,进门要看有没有尾巴。放假回来的儿子物感兴趣,靠近爷爷,说,怎么练就?父亲悲喜交集,说,你觉悟比你爸高。然后用双手演示,指头在杯碗间如鱼游动,说,有人想抓住它,不可能,它是泥鳅了。在杯碗盘碟间转悠好久,回到起点,四处张望,确定安全才结束,继续夹菜吃饭。物学习的劲头十足,老人愿意教,爷孙俩经常忘记时间,想起睡觉天已经亮了。有天物回来,在门口磨蹭半天才进来,老人看见后欣喜不已,夸赞做得漂亮。他那时不信。急促连续的门铃声把他拽回现实,现在想来父亲说的似乎有几分道理。趴在猫眼上看,陌生的脸庞,穿着朴素,是不是按错了?
思索再三,看外面的人不放弃,执着地按个不停,早就放在门把手上的手,从这钢铁上攥出了水,为能飞速完成开门动作,腾出手在衣裳上擦干,重新握住,按下。门外的人看见他,像是见到了亲人,亲热地说,总算找到你了。上来就抓着他的手不放,眼眶里顿时汪满泪水,真是晴天霹雳啊,不知所云地从天而降。看在对方年纪不小的分上他没动手,脚上的布鞋,鞋面上边上全是厚厚的泥土,头发如深秋荒地里的杂草,黄白夹杂。他瞅准对方喘息的机会,迅疾地问,我们认识?老汉这会满头大汗,嘴唇起了干皮,粗糙的手掌却变得潮湿,松开手,慌张尴尬地说,你看我,昏了头,忘记说明来由。站在门口总是不好,他给让到家里,倒水喝。老汉没有坐,径直去向他父亲房间,烧纸上香跪下磕头。他傻愣在边上,看得目瞪口呆。出来坐下,端起水咕噜咕噜喝了个痛快,他看意犹未尽,又给接了杯。老汉掏出烟袋,自如灵巧地用烟锅在烟袋里掏搅,用手把边沿上的烟末抹进去,拿打火机点着猛吸几口,这下舒畅了,在吞吐出的烟雾里说,我叫知,如果觉得别扭,可以叫我知叔,你父亲走前找过我。他感觉遇到了骗子,而且功力深厚,冷笑,说,不可能,我一清二楚。知边抽烟边说,来过。旱烟味道足,烟龄长的人,抽不惯清淡的那些烟,就抽经过简略加工的旱烟,原汁原味,很是带劲,也怪呛人的。父亲去没去过哪里,他还是清楚的,尤其近几年,身体不好,出稍远的门都要经过他们的商量决定。知说,我从日月村来,你们的老家,按辈分算,你得叫我三叔。他接住话,斩钉截铁地说,那我爸肯定没去过,那么远。知摇摇手,说,莫着急,听我慢慢道来。
村里如今没多少人,满共算起来也不过十几个,皆老弱病残。入夜,偌大的村子便黑沉沉,仅有的几许活力也不见,零星有几处亮光,不到十点全部与夜同眠。我睡得迟,经常关了灯抽烟,到后半夜了,仍然没有睡意,睡意像被谁偷走了。晚饭没吃好,热了早上剩下的饭凑合一吃,肚子咕噜呱啦地叫唤,柜子里有过年时谁给拿的饼干,一溜下炕,找来吃。折回来坐在炕上正吃得香,伸手再到碗里拿,捏住只手,冰凉得厉害,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就问你是谁?手不见了,等了会才说,老兄弟,我是空。我知道这是你父亲,离开三十多年,中间回来一次,这次回来意义非凡,说,大半夜,你回来做什么?黑暗里说,唉,回来看看。我知道你本事大,有些事情要托付你。听到这里,仿佛确实像那么回事,他说,我父亲给你托付了什么?知说,我说你有什么尽管说,咱兄弟间谁跟谁。你父亲估计也饿,不住吧唧嘴,称赞饼干好吃。一片接一片,碗很快见了底,问还有没,我说有,下炕从柜子里拿出所有,你父亲吃了个精光。让我跟着吃,我就跟着吃。后来不知怎么就睡过去了,再醒来天就亮了,看空荡荡的饼干箱子,深知那奇幻事情的真实,草草收拾,坐车倒火车来你这里。
他听得迷糊,一头雾水,试着抓住一点,说,我父亲到底托付了什么?知抓耳挠腮,头发在阳光照射下油腻得厉害,看着发呕,说,慢慢我们就会知道,随着时间推移,逐渐会清晰。他似信非信,终究没忍住,让其先去洗澡。没让妻子做饭,既然来了家乡人,又给父亲磕头上香烧纸,管顿饭理所当然,仅就老乡这点,也应该为之。知洗漱出来,人轻快很多,让换上他的衣裳,硬是不,非要穿自己的。他说不过,只好随便。下楼时,知总是停住,到门口示意他到个隐蔽去处,他找了几个知皆使眼色离开。折腾许久才到吃饭处,知环顾四周,还觉不放心,起身观察周边每处。菜上来,他招呼知多吃点,客套话说了大堆。知只顾低着头吃,说,楼里有太多间谍,我们下楼,好几户人家的门后面趴着人窥探,我怀疑他们是个组织,通过我们现在还没察觉的某种方式联系着。他不搭话,知越是说这些,他越觉得是骗子,人家窥视你什么,你有什么值得人家窥视的?知笑眯眯地吃着,好像看出了他的所思所想,说,当下莫说如此繁华浮躁的城市,就是农村也有不少,来之前,村里二虎老汉家的猪圈里就发现了,我们都去看了。你父亲的安排精密,我们拭目以待。他欲说又止,嘴里挤满饭菜,吃得太急,又噎得慌,喝几口饮料才顺畅。
知没有走的意思,晚上得有住的地方,他到宾馆给要了间房,先安顿下来。一天劳累得疲惫不堪,亟需回家休息。知拉住他,坐下聊会再走,感激他的热情招待。他敷衍几下,说应该的。知说,你要有个准备,将来也许会来不少人,我可以做你的副手。他真的受不住了,整天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清楚的以为这是聊天,不清楚的会以为是在谋划什么。他调侃说,这也是我父亲托付给你的?知说,从嘴里掏出的纸团看了没?他停滞的眼睛飞快地转动,这个事情知道的人不过是他和妻子,他没说过,妻子也肯定没说,即使说了和眼前的人也没有交集,他从哪里得知?他郁闷,在信与不信间徘徊,难为,头痛欲裂。所有东西在嘶喊,围绕着他越转越快,心慌乱得不能自抑。知心疼地抚摸下他的胳膊,说,你一个忙不过来,先回去,明天再说。他有气无力地下楼,没有丝毫的解脱与轻松感,更多的是另一种特殊的沉重,不住地垒落在脊背上。他没有孙猴子的本领,七十二变加金刚不坏之身,难道他连这个也要练就?车开出没几米,停住,看不清前面,无数实的虚的东西飘过,好在还有起码的安全意识。下车到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回去。
三
知打电话来是拂晓,他以为是闹钟,随手关掉继续睡,可不时又响。他睁开眼看,原来是知的电话,接起问,怎么了?对面的知上气不接下气,说,快……快……快……快……快来……来……来。他顿时清醒过来,像被浇了冰水,赶紧坐起来,用手搓揉掉最后的睡意,说,怎么了,知叔?知勉强说了个地名就挂断了。他琢磨,白云路公园,那里会有什么?知怎么会去那里,并且气喘吁吁,像是被人追赶还是?他不敢再想下去,别出什么乱子,不然他肯定脱不了干系。春已经去公司了,早餐在餐桌上,留了纸条,看你累成那样,我就没叫你,起来把早餐吃了。他潦草吃几口,带几片面包,边走边吃。到车库开了车,赶往白云路公园。
在白云路公园转了几圈没见人,给知打电话,无人接听,他想到了坏处,是不是已经被……及时打住。不管怎么,死活一定要见到。想还有哪些地方没搜索过,然后挨个找寻。到山丘上,树林里有人影,他欣慰有希望,看来人还在,过去一看是周边锻炼身体的居民。也是好发散思维,既然锻炼身体为何在这山丘,而且鬼鬼祟祟?不自主地跟上去。到了隐蔽的凉亭,年轻女子坐着,男人左右张望,见基本安全,露出原形,淫笑着扑过去,两人亲热。他觉得对知很愧疚,如何会到这里,还有心思看这个。匆匆离开,下定决心投入全身精力去找寻,转悠大半个山丘,依然无果。由于近来总是下雨,脚没踩实,滑倒几次,手摸到软乎乎像气球一样的东西,看时便想呕吐。满地的避孕套,这都是什么?就在这里,胆子也太大了吧。最后都不抱希望了,准备回去,却在石头缝隙间看到了知,他高兴地喊,知叔。知掉转头,给他招手,示意他小声过来。他轻手轻脚地过去,蹲在知旁边,说,怎么回事啊?知给他指湖边坐着的人,那人狠命摇晃手中的渔竿,然后猛地一拉,一条大鱼就上钩了。他从没见过这般大张旗鼓地钓鱼,以往都是静静的,生怕把即将上钩的鱼吓跑。知低声说,我昨夜就来了,你走不久我便睡着,半夜醒来发现窗户上有眼睛,在窥探。他说,你住的是十七楼啊。知不解释他的疑问,继续说,我没开灯,趁着黑过去。两只眼睛耷拉着,估计是疲惫的,没发现我过来。我想出其不意地逮捕,谁想刚伸手开窗,眼睛拖着身体蛇一般溜进来,我衣裳没来得及换,拖了双鞋就追,它从门缝逃脱,我紧追不放,就追到了这里。他说,明明是人啊。知说,追到白云路公园,我看到了它的幻化,有了手脚嘴巴鼻子,就给你打电话,我想应该和你爸的死有关。就他们这短暂的说话间,湖边的人已经钓到了好几条鱼。
知决定趁此机会去逮捕,他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屏气凝息,恨不得脚不挨地,飘浮起来。眼看就到身后了,几条鱼从天而降,击中他们。有条落在他背上,疼痛地喊叫出来,紧接着便听到,知,何必这般鬼祟,光明磊落过来多好。知也被击中了,衣裳几处湿透,略显狼狈,神情中也有几分不堪。知先出去,说,我们谁先不光明正大的,你心里清楚。风,我们也是几十年的交情了,有什么就明说吧。他也慢慢走出来,原来他们认识啊,名字叫风,意味着什么?看不见摸不着,只有去感觉。风站起身,放下渔竿,说,你们完全可以借花献佛地给我接风洗尘。知说,此话怎讲?风笑言,知啊,你现在怎么也这般愚钝?知说,我懂,但我不想做。风的眼睛看了他一眼,说,有人可以做。他看知,等待知的指示,知点头。
去的是他经常去的饭馆,交给厨房去做,七八条鱼做两条,剩下的当人情送给老板。他问喝什么酒?知说,不喝酒,吃鱼就好。风一身长袍,胡须修长,不时用手捋捋,头发扎得紧,眉目脸颊清秀,如秦岭终南,脚上的布鞋让他越发显的干练,着实有仙风道骨的气质。外人看来定会觉得骗子一个,人类都可以上天上月亮,也没见神仙更没有见嫦娥玉兔没见吴刚砍桂树。菜上来,他让他们吃,风看着知夹菜及送进口里,佩服得说,老兄境界果然高了。知吃着微笑。风夹了鱼肉,放在碗里,看碗里有红烧肉,碗跟着过去夹了片,美美地吃着。知说,你也是啊,依然这般洒脱,肉与你没有身份道德的隔阂约束。风在吃饭中,把桌上知常吃的两盘菜调换了位置,填补上其他菜,他不明白他们之间的条条道道,吃着看着。知拿起筷子,准备去夹菜,他不知为什么心里为知捏了把汗。知自然地夹到想吃的菜,心有所思地咀嚼着。风夹了筷子菜递到知的碗里,连说失敬失敬。知说,客气,我已觅得真境,让你看到也无妨。风抱拳称谢。
饭吃得差不多了,各人抹擦沾了油腻的嘴,吃果盘甜点,知说,现在可以说了吧。风端坐,闭目养神,伸手去盘子里拿想吃的甜点,不想却落在了菜盘子里,手上满是油水。他把整包纸递过去,风接住,边擦手边说,知,你用的是心眼。知在吃西瓜,嘴嚅动着,满足地咽下去。风去了洗手间,两手湿淋淋地回来,说,我来此就是你想的那样。知说,你用的也是心眼。他们说的话太高深莫测,他虽然坐在旁边,但完全像个傻子,一脸的无知与迷惑。知给风说,忘记介绍了,这是空的儿子人,以后所有的事情皆属他管。风对他点点头。知给他说,这是风,原先道人一个,混住在观里,半路突然醒悟,重新走入世俗。风水看得厉害,靠此混饭吃,不过说不准哪天也就飘散了。这次来也是因为你父亲,会为你父亲选择上好的墓地。他对风点点头,表示很是感激。风戏言,人嘛,难得糊涂。来的路上已经听过,好墓地在此地往东四十里处,世间再无,绝佳之地。风水上好,后人有为。他对这座城市熟悉,每天看地图,哪里的地要升值哪里可以拍到都了然于胸。往东四十里,目前还算稍微偏僻之地,要把父亲埋葬在那里,可以办到。回去时,顺便把风安顿到知所居住的宾馆。
从父亲口里掏出的纸团已经晒干,即使已经很及时地铺展开还是褶皱丛生,字迹模糊,更像是泼墨而成的画作。褶皱像山谷山脊,里面的墨迹有江河湖海、鸡鸭猪狗,农家小屋几个,炊烟袅袅,萦绕于山间。他似乎闻到了柴薪味,锅里的五谷杂粮在烹煮,香味迷人,自然可口。字迹不清楚就无法得知父亲要表达的意思,成了这样的画作,一幅农村景象,已是下午,太阳落下,天边红色染漫,好是凄楚。回到过的家乡,天边也是此情景,云色彤红,村庄寂然,只有鸡鸣狗吠,农人回来赶羊进圈。忙完生活,在夜幕里,几人坐在院子里吃饭,就着小菜,鸡在边上咕咕叫,狗追着什么四处跑。难道父亲要回去?想到此处,当即到风和知的住处,说起这个发现。知和风平静如初,倒显得他大惊小怪。知说,我们来此全是为你父亲的后事而来,你发现的这个是我们来此地的基础,村里回不去了。他说,为什么?这可是父亲的遗愿。风在边上闭目静坐,手里搓捻着珠子。那天吃饭没见,凑近看,串联的不是珠子,是玉米粒,好精致。摩挲时间不短,玉米粒变了模样,好生圆滑滋润,黄灿灿。知说,风正在表达意思,就是这个味道。许多东西注定会被时间洗刷掉,留下的仍旧可以留下,尽力而为,求得心灵上的解脱。他没听懂,又不好再细问,明白许多事情不可说透,其实也说不透。就随他们来,试着在过程中去理解。
风坐在房间里,为求得各方灵气,三天后最终选定墓地的精确位置——往东四十里处,向西走二百米的那个山丘,朝阳面。大体位置他知道,论起精确他还得开车去看。看后果然如风说的。他想,墓地选好,接下来挑个好日子即可下葬。知说,不可操之过急,得有细致入微的过程,空才能安心走。他说,细致入微指什么?知说,得按村里下葬那一套走。他回村里不过两三次,那时小,几乎没什么记忆,哪里知晓村里下葬那一套有什么讲究。风睁开眼睛,盘着的腿伸展开,说,知往日就是村里办大小事的总管,没有问题。人生多事在重复,有几件却难得一次,生死在其中。死是完结,只要父亲走得顺当,没什么不可以。他别无选择地信任他们。
四
知说的话,犹如仙丸,要细细品味。中国有唐诗宋词,璀璨无比,过去的光照到现在还有未来。活人不易,一时一个变化,年轻时不理解,等真到了某个年纪,回头看,把往事翻出咀嚼,味道别致。知的话就像唐诗宋词,越是随着时光流逝越有味道,有时遇到某件事情或某个场景,想起其中说过的某句便会泪流满面。他近来频繁地失眠,半夜醒来,直到天亮才稍有睡意。醒来不多时,就听到有人唱歌。夜半唱歌,首先想到的就是鬼怪。声音好听,温婉动人,好似竹林里的一阵微风,好细腻好可爱。他没敢对春说,直至有天中午吃饭,春问起,他说自己也听到了,楼里住的人,白天忙工作,各方面压力大,晚上睡不着就唱歌。春点头,这个理由说得通。他的心里打鼓,绝非这么简单,指不定隐藏着什么。
这天夜里,他睡梦中听到悠悠的哀泣,特别凄楚,秋风扫落叶般,生机落尽,黄色浸染的世界,干枯萧索,冷风阵阵。躺着不能动弹,浑身僵硬,出了汗。实在是热,翻身起床到客厅里坐,大不了与这女鬼碰面,他不相信在明晃晃的灯光下虚幻的还能造次。豁出去了,走出卧室,到沙发上坐下,吃着烟。声音愈发的浓郁,感情充沛,悲痛欲绝。他走到门上通过猫眼向外看,楼道里空空如也。他琢磨声音的远近,既然能听得这么清楚,说明离他家不远。到阳台上听,估摸出大概是楼下某户人家。白日到知和风的住处,说了此事,风说,该来的都会来。他当然不理解。风说,这得你亲自去看个究竟,才有意义。他犹豫,不是胆子小,而是内心混沌暧昧,唉,总之就是说不清,还没决定要去。风知晓他的意思,说,放心,我可以保你安全无恙。他出来,开车往回走,路上左思右想自己的犹豫,想不出个一二三。上楼时他想到父亲和知都说过,有人在暗中监视,他放慢脚步,故意引出这些隐匿着的眼睛,给予出其不意的还击,不能老是被动,要主动。狭路相逢勇者胜,规定是什么,怎么就只能防守?
按着自己确定的范围,运气好,走访一两家就能对,运气不好到最后一家。想好首家,去敲门,没有回应,估计家里没人。再去第二家,门倒是开了,出来个老婆婆,满脸皱纹,嘴巴陷进去,话窝在口腔里,咬字不清楚。给他念叨,家里人不给她吃不给她喝。他随口说,吃什么?她说,我要喝爽歪歪,他们不给,我要吃冰激凌,不给买,人心坏了。呜呜咽咽地哭,这一哭吓坏了他,让别人看见,还以为是他做了什么,欺负个八九十岁的老人,到头来要说清就难了。赶紧开溜。到楼下站了会,等听到有关门声才上来。去敲第三家,站在门外,心惊胆战,不知会出来什么人,长什么样。年轻女人开的门,眉清目秀,他惊讶地合不拢嘴,太久没看到这般清纯的女人了。女人说,你找谁?女人堵住了他的视线,看不到房间里面,他装作随意地挪移下身子,说,这不是李铭家?女人莞尔一笑,说,哪个李铭?他说,木子李,明天的明。女人再次挡住他的视野,说,你确定是明天的明?他停顿下,心里盘算着,两次说的ming字确实不同,第二次为方便解释胡乱说的,忘记了表露心迹的不仅是语言还有表情及肢体动作。女人说,说出本意吧。他说,什么本意,就是来找李铭。女人说,是找这个吧。张口便哀泣歌唱。他红了脸,她一眼盯住看他,他的脸着了火,熊熊燃烧,接着会更旺盛。他想掩饰,暗自强迫着自己沉静下来,不为所动。无奈不能,可以说是被人家说了个正着,自己完全出卖了自己。
女人看他尴尬至极,发了慈悲,说,想看就进来看。他经不住好奇心的驱使,往进瞄了几眼,没好意思进去。女人要成全他,冷不防地一把给拉进来,他也就顺势进去,开了眼界。外面看不过一间房,进去才知道原来别有洞天,摆放着各种各样的乐器,他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想不起。女人给他倒水,放在茶几上,让他坐下聊。他说,聊什么?女人说,我叫闻,聊聊你想要什么样的乐队?他端起茶喝了几口,看来父亲说得对,间谍确实有而且不少,她仅是其中一个。他说,我要什么乐队?女人笑盈盈,说,说白了,你父亲需要。他恍然大悟,乐队是需要的,倒是什么样式的还没定夺。女人说,我这里专门有培训,第一班已经培训得有模有样了,完全是原汁原味的带有当地特色的吹手。当然,如果你想要现代的,我们也会。他记得父亲给他说过,村里的乐队叫吹手,这难道就是?女人说,我丈夫拿大头,我是唱歌。你不知道,很危险的。他不明白,吹个乐器有啥危险的,就嬉笑说,危险?女人会意,说,这里的危险要比皮肉的更甚,你有过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东西消失吗?他看地上放着的乐器,有唢呐、大鼓、笙、电子琴、大小镲、马锣、架子鼓等,这些名字能说出,要一一对应乐器还真拿不准。门里进来个男人,精瘦精瘦,个子高大,走路带风,冷冰冰地问他一句,你到底想听什么?他被来人的气势压迫,呼吸紊乱,不知如何应对。女人突然哭起来,握住他的手,口水流在他手上,说,我们处境太难了,虽然人家明面上不笑话,但心里一直鄙视,说是吹屁打鼓的。男人生气,把喝水的杯子咣当摔掼在桌子上,杯里的水洒出些许,里面的水激荡不止,不住地摇摆,极有可能跑出杯壁,好在力气没有接续,只有慢下来的份。男人粗楞着声音说,哭啥,不要这些人可怜。女人当即住了哭,转瞬间恢复平静,多少有些笑容,说,这是我丈夫,声。他嗯了下,想起身离开,却不知以什么方式,直白地说是不知以什么理由离开,拘束地坐着。
他们夫妻似乎已经把他忘却,他成了空气或透明人,不复存在,两人说起私密话。男人叹气,村里回不去,这里待不下去,到底能去哪里?他说,村里怎么就回不去了?女人动怒,恶狠狠地看着他,说,你懂什么,村里没人了,即使仅剩的几个死了也没人安葬。男人火冒三丈,眼睛睁圆,如牛眼睛,鼓胀胀,弄不好就会挤爆,蹦跳出来。他身体里有无数冰凉乱窜,落荒而逃,怎奈没有出路。男人掏出烟抽,看他被吓得脸色苍白,很是诧异,过来关心地问怎么了?是谁把他吓成这样?他右眼皮跳动得飞快,都出了声音,嘣嘣嘣直响,高频率地震动,停不下来。女人说,大概是饿的,这年头吃不饱饭那还了得。他真要疯了,都是些什么和什么,女人真去做饭。他连忙说不吃,饱着。男人说,你来得不凑巧,今天不上课,不然可以让你听听,我妻子的歌喉美得很。他想脱身,说,没事,以后有的是机会。女人不做饭了,出来,对男人说,不碍事,咱俩你边吹边敲打我边唱边弹电子琴,也可以,不管怎么改变,主要的精髓还是在唢呐。轮不到他表态,夫妻俩已经摆好架势,坐在对面调试唢呐,清亮地吹起来。别说,与常听的那些还真不同,这个干净婉转,犹如天成,以前的都是人为。他听得不想走,觉得不是人在吹,而是源源不断的自然之风涌入,发出了天蓝色的声音,万物生长的声音。
最后仿佛是被赶出来的。他不知听了多久,夫妻俩为此打架,一个不让吹了,一个就要吹。学员快来了,不能让他们听见,一下泄露完就没饭吃了。有学员进来,他们滚在地上撕扯,学员们放下包,静静地看着。女人得了胜利,一跳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说,全部坐好,点名。来的学员正襟危坐,看有人不坐端正就加以指责,为此出现了争执,又打闹起来。他趁机赶紧逃离。飞奔回家,摸口袋里的手机,一张纸条在裤兜里。女人写的,如果寂寞难耐,可以来找我。他赶紧揉扯掉扔进垃圾桶。在房间转一圈,没人,经过垃圾桶,又捡出来。
春去了外地,家里就他一个,晚上无事,坐着看电视。挨到十一点多,坐立不安,来来去去地在房间里走。想到女人给悄悄塞的纸条,上面有电话号码,他打过去。女人很快接起,妖娆地说,这么快就寂寞了?他说,你怎么知道是我?女人说,除你没别人。他说,哦。女人说,我这会在授课,今天快忙死了,还有不少学生逃课,完了约。他嗯了声,电话挂断了。
有人在吹《大摆队》《百鸟朝凤》《好日子》。谁家在办事,他仔细寻摸,声音不大,就在不远处。应该就在房间,可房间里明显没有。他趴下慢慢找,果然在沙发拐角看到,男人坐在椅子上吹,唢呐朝得老高,嘴里噙着拳头,腮帮子鼓得老大,吹到得意之处,脸憋红,站起摇头晃脑舞动身体,边上有学员配合,敲鼓的敲鼓,拍镲的拍镲,弹电子琴的更是愉悦,十指在琴键上浮光掠影,看不清楚。吹笙的双手抱着笙,迷醉着。男人欢喜得厉害,忘乎所以地吹着,管你天阴下雨,管你沧海桑田,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子跟随着晃动摇摇欲坠,眼看要掉落又及时收住,他看得都激动不已。应该这样,曲子游动在空气里,痕迹逐渐显现,红的黄的绿的粗的细的都有,粗犷的山川,脊是脊,梁是梁,沟壑丛生。哀婉的曲子一吹,萦绕在上面,最后落下,有了白色,留白留得恰到好处,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画作,巧夺天工浑然天成自然之妙,用世间最好的词语形容都不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父亲在山间笑着,对他喊叫,嘴是在动,没有声音,听不清说什么。他比画手势,意思听不清。父亲笑得更欢,像是达到了想要的效果,竖起大拇指,点着头,消散在神韵无限的山水画里,再去寻找,觉得哪个都是父亲,花草树木虫鱼鸟兽皆是,在对他打招呼,他忘记了父亲,专心回应所有的热情。笑得脸颊疼眼睛酸涩胳膊发胀。他想不到自己这时的模样,跑到洗手间去照镜子。
五
昏暗的灯光下,镜子里的人影影绰绰拥拥挤挤,难以辨请哪个是哪个。他没有看出自己哪里不对,脸部相当正常,与平时别无二致。街道出现,不可能,指定是幻觉,家里的镜子怎么会出现街道,就是再怎么折射也不太可能啊,何况已是黄昏时分,光线无论如何不能伸展,黑夜是它的死敌,可以巧妙地无声息地擦抹掉存在的一切。要离开时,他发现了变化,镜子里的人不是他,转过身子去看身后,没人。心里长了毛发,轻柔地摇摆着,撩拨着恐惧害怕的念头。也是,怪不得世界级大师博尔赫斯害怕镜子,说镜子可以繁衍增殖。他遇到的是变化。夜半镜子里常有的是鬼怪,难道他看到的是?镜子虚幻起来,成了一汪水,他的呼吸及万物的呼吸使得水面上泛起涟漪,平静才能倒映万物,等待,等待无动于衷的画面。
一间不大的店面,招牌上写着厨房·植物园,从字面意思理解,大概是自己种的然后深加工。有人抱着花盆,栽植的植物他见过,猛然间想不起名字罢了。那人径直向他走来,介绍起手里的植物。他不晓得自己在哪里,困惑不已。问那人,那人说,我叫润,我们很熟悉的。这样的话语他不敢苟同,熟悉的含义是什么?心里清楚却表达不出,拿出手机查,熟悉就是了解得清楚,清楚地知道。当然网络上的解释也不准确,可以表达自己所想的部分意思。润东张西望,好似周边有什么东西促使的。他说,这是哪里?润说,这里就是这里。他讨厌这样的故作高深,不客气地说,这里又是哪里?润伶牙俐齿,说,哪里你指的是哪里?他说,我在问你啊。润愈发的坦然,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说,你说的哪里是有理想的指向,不要虚假。既然被猜透就没必要再去遮掩隐瞒,如果非要犟说不是,到头来只会自己刺杀自己。他说,是的,我拿不准,所以问你。润摆弄着手里的植物,说,不必问,你想是哪里就哪里,生活那么累,好容易有这样松软的环境,放弃那些井井有条的分析。他专心琢磨润的话。润要走,说店里需要有专业人员照顾,还有手里的植物也干渴得很,要不要一起去畅饮一番?他这次没犹豫,跟着就走。
店里好不热闹,看到润回来,两个店员慌忙跑来,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润表现出了与年纪相符甚至超出的和蔼可亲,平静地说,歇歇再说,不着急。店里挤着的人静止了,摆出不同的姿势。他挨着去看,年龄不一,脸上的表情皆是惊奇求知,再看店里的植物,也不过就是些稀松平常的庄稼,他虽说没多在家乡住,回去也少,但好些基本常识是有的。润进到里屋,一阵忙碌,出来招呼大家。人们僵硬的身体柔软了,像是经历了冰消雪融冬去春来的变化。润这会闲下心,不慌不忙地看人看植物,人们指着盆里的植物问润为何物,润说出名字——玉米、稻子、谷子、洋芋、红薯、黄豆、糜子等,人们为润的渊博而惊叹。有好多是周边大学里的博士硕士,专门赶来看,好些人看他心不在焉就批评,多好的机会却不珍惜。他被说得雾水迷蒙,窗明几净的玻璃朦胧不已,反问,珍惜什么?博士说,多么新奇的植物,多了解,全是世间的精灵。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这些植物,在村里叫庄稼,日常吃食,到这里竟然这样珍贵,被这些人奉为神草,何等可笑?嘴角露出笑意。就是这样不经意的举动,惹怒了边上的这些高等人才,有植物学家出面指责批判他,不上进。润过来帮他解围,植物学家说是看在润的面子上才罢休。
他不服气,自己哪里错了,不就是庄稼吗?用得着这样大动干戈地解释研究已有几千年的名字吗?润拍拍他的肩膀,说,别动气。拉扯着他往后门走,润环顾四周,确定没人才掏出钥匙开门,进去后赶紧锁上。这才是开眼界,几千盆的庄稼旺盛地生长着,样样数数都有,四角四个房间,外面的换气扇油腻腻,结了厚厚的油污,在证明什么。房间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起初迷糊,听到啦声时,明白了,是厨房。润得意洋洋,看他这里观赏得差不多了,和气地往后面引导,他以为这里就是尽头。墙上画着的门原来是真的,润推开,他进去。浓郁的臊臭味,猪哼哼鸡叫狗咬的,好在隔音效果不错,不然非得引起人们怀疑。猪圈羊圈鸡窝里都有游人在,拿着纸笔,认真忘我地观察着它们的举动。他是想到些许,尽最大努力去理解他们的做法,但还是不敢相信,走上前问牛棚里穿着得体却污垢很多,戴着眼镜,文里文气坐着的人,你这是做什么?牛棚里的人不答。他再问,遭了白眼,瞬间传染遍其他人,一个个翻白眼地瞪视他,看得他无所适从,汗毛尽竖地打起哆嗦。润跑过来,说,别招惹他们。他说,懒得招惹,一群傻子。有人就反驳,没有好言语,说,人活着就为口吃,别说得那么高尚,过去的吃食更是会使人产生怀念之情。他说,那也用不着研究,成百上千辈的人都这么叫,代代传,到你们这里就断了?有人说,神经病,分不清时间,现在是哪年?他理直气壮的说,现在是公元两千零一十七年。所有人大笑,捂着肚子的,人仰马翻的,滚落一地。他问润,有这么好笑吗?润说,别理他们。虽然这样心里还是窝着气,大步走出。厨房里传出浓浓的香味,想和润说下,可不可以进去看看?润不见了,没有了踪影,寻找等待皆无果,忍不住,走进去。流水线的工作,秩序井然,拣菜、洗菜、切菜、剁肉、和面……从材料到食物,井井有条,他看出来了,这是吃席的架势,润说这是标准,众人喜欢吃,正好厨师们做着顺手。鸡鸭鱼肉、大烩菜、酥鸡、丸子、炖肉、梅菜扣肉、凉拌三丝等。外面吃饭的人排了长队,润只开个小门,润说防止一拥而入,进来敌人就麻烦了,藏在哪里一下找不见。一个一个地进,门口专门有人发放牌子,凭牌落座。润做足了饭,不然就会出现争斗,饭没吃先受伤,于谁都不好。润满足排着队的所有人的胃口,看差不多了,就贴出告示关门,其余的明天再来。进来的好似到了天堂,神仙般享受地坐在餐厅,等着饭菜上来,手里紧握着筷子,做足准备迎接这场没有硝烟却异常激烈的战争。润在周围安排了人,如果有谁胆敢胡乱作为,立刻打压下去,屡教不改者关进后院的房子里,面壁反省。
饭菜着实不错,看他们一个个吃得陶醉,他也想尝尝,润有准备,在厨房单独给他开了一桌。他为能有这样的待遇而受宠若惊,他跟润又没有什么交情,凭什么这样照顾优待他,莫非有什么企图?他经不住饭菜的攻击,伸手拿了筷子吃起来。润说,人,参观得怎么样?他说,挺好的。润说,那就是愿意用我们这的饭菜了?他停住筷子和咀嚼着的嘴巴,硬是从塞满饭菜的口腔里腾出空隙,说,什么愿意用你家饭菜?润说,不要再犹豫了,我们这里每天有太多的人订饭菜。他说,我一个人能吃多少?润说,你一个吃不了多少,有其他人。他想说话,被润嘘的手势挡回去,示意外面监管吃饭的人抽调部分到这里,这里藏有刺客。他再次听到和间谍相似的名词,荒诞感在减少,有真实的意思在里面了。润悄声说,厨师是咱的宝贝,行刺的目标明显,下毒是他们惯常的手段,狗急跳墙之举就是刺杀咱们的厨师。厨师们镇定自若地做着自己的事,手里握着的家伙什清一色换了个头大的,随时抵挡迎战刺杀。润挨着他,他低声说,下什么毒?润说,城里的妖怪在增多,是吃了带有毒药食物后的结果。他说,坏了的食用油算吗?润点点头,撂下句如今吃的喝的太多都是假的话,然后跳上房梁,摄像头样地暗中观察着餐厅吃饭人的举动,有人给他说,混进来了杀手,要时刻注意。他能想象那些刀光剑影惨叫与流血的骇人场面。他想跑脱,无奈脚上捆绑了绳索,沉重不堪,没跑几步便会拖拽的倒下。有人提溜着不锈钢脸盆跑,他给叫住,招手过来,那人不愿意,唯唯诺诺的,他说这里有钱。那人扔掉脸盆过来,他说得拿脸盆,那人只好捡起。过来看没钱,上了眼前人的当,怒气冲冲地说什么也要走。他看话语是留不住,动了手。端起脸盆看,虽说没有镜子的明亮,模糊是模糊,可毕竟能看见自己,就那样映照着。
现在想来,跪在父亲牌位前烧纸上香,多亏了那个脸盆,他肯定留了个替身在那里,不然那些人是不会放过他的,包括润。润问他愿不愿意用自家的饭菜,饭菜是好,不过他要那干啥。跑出来就好,安心过生活,平淡朴实才是真。客厅里茶几上放的手机响了,他不知为什么不想去接,心中的无限怨恨想就此发出,让它响,响够了自然就消停了。
电话是知打来的,问他为何这么久不接电话,他强压住心里的不痛快,说,静音,没听见。风在边上说,有怨恨就说出来。他抢着说,没有。对面寂然,声音全部瘫痪,被人捂住嘴巴,掐住喉咙,大气都不敢出。他试探着说,是不是有人劫持了你们?风说,胡言乱语,叫你是要商量正事。他聚精会神地倾听,非要把那边的情景听个一清二楚。知看不下去,说,人,你现在怎么也疑神疑鬼的,不是不信么?他说,有些信了。知说,快点过来,有事商量。他看也听不出什么,答应下来出了门。
路过省人民医院,门口围聚着很多人,个个义愤填膺指手画脚的。医院大厅的门边站着警察,肯定是出什么事情了。可以说每天都有或大或小的事情发生,他就那么过去,到知他们的住处。赶上饭点,顺便在楼下要了饭菜,三个边吃边聊。知说,胆子小了?他说,大着呢。风光顾吃菜喝酒,一小会四五杯就下了肚,脸通红,能印染不少布匹。知也紧着吃了会,说,墓地选好就应该修造,看你想修什么样式的。他最近爱吃面,不管什么面都能吃上两碗,风说,肯定是去了不一样的地方吃了不一样的东西。他本打算说润那里,但觉得虚幻没有说,他去找过,没找见,哪里有什么植物园·厨房,那个地方一片荒芜,停放着些大机器及塔吊架子,蠢蠢欲动,迫不及待地想大显身手。风说,你不相信罢了。知大口大口地吃,仿佛好几天没吃过饭。他问他们,这几天吃得不好?两人说,好。算了,还是不问了,没什么意义,说正事要紧。
风酒足饭饱了,点根烟抽着,抹把油腻的嘴,说,最近他听到地下的跳动缓慢,是修建坟墓的最佳时机。他说,怎么修建?知说,得你定方案。他哪里知道这些,虽说见过且参加过,不过都是在城里,城里都是火化,最终买块小小的墓地把骨灰一安置就完了,哪里用得着如此建造。村里的他又没见过,怎么定方案?知看他半天拿不定主意,给了两个选项,按城里的还是村里的?他思想,父亲这代人能按村里土葬的就按村里的,他这代和孩子们大概都难逃一把火燃烧的命运。从他内心深处来说,村里的土葬还是比较理想的方式,起码温和,没有火葬的残忍。来于尘土归于尘土,这是圆满的轮回。火葬太残忍,好好的身体被火灼烧,他接受不了。自己死后不知如何,父亲这里,他会土葬。
如果是这样,风给他指点迷津,如今会建造土葬墓地的人不多,有个叫潜的,是懂土葬墓地修建为数不多的几个之一。他只有找到潜方可。他说,潜在哪里?风指着东方,说,在空地的墙上。他感到不可思议,墙上?墙上能住人?知说,风说的不会错,赶紧去。他去火车站坐上火车,火车倒汽车,以为还要倒坐三轮车、驴车,没有。镇上的空地上横着墙,说来也怪,墙上隔段就有肿瘤一样凸出的四方四正的方墩子,顶着比其更大的房间。为表达诚意,他到超市买烟买酒,出门时看有水果,又买了些水果,两手提得满满,到墙跟前。天色已晚,心里着急,看四周无人,就大喊,潜,你在吗?只有风声呼呼而过,荒凉的地里,在月色下撒落着不伦不类的东西,他脚下尽是碎铁碎石子水泥渣玻璃片,两大塑料袋的东西提着双手发酸发困,走路太多,脚板上了蒸笼正溃烂。干脆放下东西,歇歇手脚。墙的另一面怎么样,他好生好奇。潜怎么上到墙上?没有楼梯也没有悬梯,不,悬梯如果有,人家上去下来后都会收起来。难道这道墙里有什么玄机?他用手摸着墙体,不像是空的,砖全部坐实。外面裹了厚厚的水泥,就算是炮弹落下也不一定能炸的动。墙上的房间亮了灯,有人影晃动。他要抓住这样的机会,再次呼喊,潜、潜、潜。门推开,探出个脑袋,光线太暗,只有个大概。他不知那是心里的还是现实的,有声音,你是敌人,快点离开,不要再在这里刺探军情。他已经多少适应了这样的对话,提起两塑料袋的东西摇晃摇晃,说,潜,我是带着诚意来的。潜停顿了下,说,你我已经划清了界限,拿点东西就是诚意,这是对我的侮辱。他不知如何是好,怎么说都不对,带不带东西都是敌人。潜情绪激昂地说,回去给你们老大带个话,潜决不会投降,即使饿死渴死在墙上。他着急得声音嘶哑,艰难地喊叫着,我这里有吃的喝的,你收下吧,都拿来了。潜呵呵笑,说,别玩智取生辰纲那套,过时了,几百年前的手段还敢拿出来炫耀,我会上当吗?还是留着你自己吃吧。他为难,说,我不怎么吃,只能给土地爷了。潜说,随意,快离开。他好容易来了,怎么会这么轻易离开?等到潜回了房间,一切平静后,轻手轻脚地靠近墙,找寻其中的机关,如果没有那就想办法强行爬上去,正好边上有废弃的砖,垒上一截子即可上去。为避免疏忽,仔细找了一遍,机关着实没有。搬砖到墙下,到合适的高度便爬上去。不妙的是,他搬多少来垒砌的高度都不变,不知是墙在不住长高还是砖在往地里陷,他气愤,明显是潜从中捣鬼。别费劲了,上不来就是上不来。他说,凭什么拒绝我真诚的访问?潜说,什么真诚,你归顺了那边就不要口口声声说什么真诚,恶心至极,打着仁义的幌子做些猪狗之事。他长出几口气,说,我归顺哪边了?说清楚,我怎么不知道?潜大概也是被纠缠得不轻,推开门,就着月光说,你那边是城市,另一边是农村。他说,你意思你归顺了农村?潜声音有了波动,没有,我在逼仄的墙上。他说,我和你一样,两边不沾。潜无助地摇头,站在窄墙上看天空依然皎洁雪白的月亮,说,上来吧。一道悬梯落下。
房间简陋,最大的特点是房顶是玻璃制成,躺着坐着都可看到天空的美丽。几个坐垫,一张席,席上铺块薄的垫子,暖壶碗筷在角落,平时靠吃馍就咸菜喝开水过活。潜三十岁左右,胡子拉碴,他看其言语举止肯定接受过高等教育,越是这样,他就越不明白,怎么会成为现在这样。潜给他倒杯水,没好意思拿馍,自嘲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接受几年高等教育,回来成了这样无所事事的神经病,父母自然脸上无光,心痛万分。他们不能理解我的难处。他说,你是楚霸王,四面楚歌。潜激动得落了泪,说,满世界的敌人,寸步难行,也怪我十几年来学到的功夫不高不低,其实即使功夫高也不见得活得多好。他喝水,仰头看黑色的天空,月亮真的明,不知距离这里多远,坑洼冰冷的表面给地上的人这么多的美景。潜吟诵诗歌,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何年初照人。他说,有时也没你想的那么难,你有手艺,试着走下来,会有意想不到的路途。潜瞪视他,眼睛里泛起绿光,发出嘶嘶的呼吸声,说,还说你不是那边的说客,你身份远不止我想的那么简单,看在你到现在还没有表现出恶意的分上,我放你走。他皱了眉头,说,你怎么不识好人心啊,全是为你好。潜生硬地说,不必,我不希望我们也成为敌人。他说,没你说的那么多敌人,庸人自扰之,尽幻想。
潜拉起窗帘,指给他看,要他明白且心服口服,对面的山水已经被祸害,它们把怨气发泄在我们身上,村里的猪狗牛羊成了精,视人为死敌。不过也是,太多的人抛家弃子,它们自然被贱卖给肉贩子,死亡的提前预示着命运的完结,如果胆敢踏入它们领地一步,必将会遭到穷凶极恶的攻击。潜说自己趁黑摸进去过,没走多远就被赶出来,寸步难行。其实老白说得对。他插话,老白是谁?潜说,老白是只大白鹅。老白说,这里你既然心里没有,看不上,何必回来。作为自己,不回来又能如何?唉。潜转身去指另一边,说,这边更直接,不行就是不行,每次攻击都是致命的,几个月恢复不过来。高楼大厦、高速公路、铁路、密集的车流,哪个不厉害?他们哪里是对手?城中村相对来说比较安全,住了几个月也住不下去。流浪街头没有丝缕的尊严,它们的攻击是暧昧的,所有东西都在热情招手,让他过去,可惜自己囊中羞涩。他理解潜说的这些,如今确实难,两边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在墙上。他差点忘记了自己来这里要办的正事,就着话语有了活力,不再板结,找了空隙故作平淡地说出想要问的。潜说自己会,当时迫于生计学习的,建造坟墓简单,主要手艺石雕,拿石头刻各种各样的动物,也刻佛像及人物,我师父给我教授的那些,我现在才明白。他没有问,也就是引导潜下面话语的力量,潜自己便说出来。说话和人走上下坡路一样,更准确形象的是台阶。有些话说着说着就断了,怎么都接续不上,那是力气不够或内容艰难;有些话一泻千里,如滔滔江水,不用疏引就能流淌到远方。潜说得来劲,师父当时给他教授的各种各样的技巧,这个有意思,他开始学得枯燥乏味,慢慢发觉了其中的趣味,但也没能达到像现在这般理解。技巧越练越熟,觉得自己出师绰绰有余了,当时怎么说,学这个就是为证明,即使读了研究生,出来学石雕也可以做到极致。师父说想出师就出吧,有了这个基础,以后修行到高处也可以。出来多几年,苦闷难过时,独自闲坐在山上河边,就容易胡思乱想,不是天马行空就是细致入微地想,像银河系的主宰,看尽宇宙世间所有大东西,像高倍显微镜,细小到不能再分离的细胞枝节,躺着的每个姿势都会影响思想的内容,侧躺着想的跟平躺着想的就不一样。也不知靠什么活下来,总之到现在,过得一塌糊涂。师父经常在夜深人静时雕刻,黑着灯,手里的刻刀在石头上游走着,手指上似乎长着眼睛,可以随心所欲地刻画。第二天早上桌子上摆放着主顾订购的成品。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师父有心无心地说着话,技巧迟早会成为你的累赘,你会尝试着去摆脱,雕刻刻的不是石头,是心,刻心里所想的。手眼心鼻耳,各自可以自成境界,社会俗世的生活会让你看得更清楚,浑浊里往往有清澈的地方。潜眯着眼睛,十分的想睡,可不敢睡着,他还有事情要说。
潜歪斜着的身体忽地弹起来,坐端正,给自己倒杯水,问他拿的诚意呢?他看潜,不明所指何物。潜说,你不是带着诚意来的?他恍然大悟,转身从后背提出塑料袋,潜拿出香蕉、苹果边吃边说,终究到底人是为口吃,嘴巴会把所有高贵与尊严出卖,甚至是践踏。别人就抓住这个所有人难以逃避的弱点,去轮番进攻,再坚固的墙也经不住。古人说,食,色,性也。细细盘算,四个字就定了乾坤,多少人成于它又败于它。他知道潜是厉害人,可一直没说到他要办的事情上,知和风说来这里找,现在找到了,就是这般。潜吃毕,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内疚之意夹杂在语气里,说,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帮你。他说,你知道?潜仰天大笑,身体倒下,看着天上的星月,说,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我去做便是。风是厉害角色,选择的位置错不了,知不知道有句话说的就是这个,他说不知道,是这样,子孙出在坟里,富贵出在门里。土葬的墓地,现在地上挖个长两三米宽一米深三米左右的坑,然后在壁上土拨鼠挖洞一样挖掘墓窑。你家有钱,肯定用砖或石头垒砌墓窑。至于雕刻些什么东西,我心里有数,你不用操心,就这事吧。潜这么说后,他心里打鼓,反倒拿不准是不是了。再想,他真的懂得这些吗?知和风让来找,他就来了,当时怎么也就不想想找这个干啥,心真大,哪里都敢胡乱闯。
夜空有了变化,风起云涌,月亮陷在旋涡里,亮得耀眼,星星分了神,被撕扯得四分五裂,散布在天空的大小角落,云彩害了疯癫病,摇头晃脑肆意打滚,不远处有什么东西被席卷起来,伸出长长的触角。只要有旋涡的地方就有月亮,潜沉醉其中,满脸的冰冷坚硬,现出棱角,他不敢去触碰,极有可能会被割伤。潜说,好看吗?他点点头,心里恐慌,旋涡会不会触到地面,这样大口吃多少都没够,无止境无边际。潜说,旋涡里有太多我们想要的东西,能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时间。一天两天是我们人类的计量方式,正儿八经的是朴,我们进入后可以自由穿梭于我们所谓的过去现在未来,你说好不好?他顿了顿回答,好。潜说,要来了,千万抓紧。他刚说什么,天中的旋涡星月的碎片皆落下,顿时覆盖了他们,大片明亮,才发现地里横着数不清的墙,墙上有大小不一的房间,这会大概是出来与墙两边的敌人的对峙时间,和潜一样的人原来这么多,骑在墙上撕心裂肺地呼喊。潜对他说,这里的人迷茫可怜孤独,没人收留,只能退缩在墙上,做了怪人。他看到有旋涡就要降落在潜那里,在被遮蔽的瞬间忽然醒悟,自己和潜的距离不过一米,为潜着急的同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实则与潜别无二致。
他记得潜推了他一把,潜满足地笑着,对他挥手,说着什么,按口形他读出了下次再见。只要有再见面的机会就不要紧,外国大师的这些画,表现得独特,中国画,自古有书画不分家的说法,书法的柔美姿态与绘画紧密相连,尤其是线条,绘画不管怎么需要线条。有人泼墨然后点染,前期也是靠线条来画来领悟,讲究气韵生动。父亲房间里挂的画虽说都是假的,真的只有一幅。人这么多,太多真知灼见只能通过仿造来理解得出。曹雪芹说,假亦真时真亦假,难得糊涂,人生不过如此。知打来电话,问他回来没,他说,去过了。知挂断电话,他有些累,看离天亮还早,再去睡会,养足精神,白天还有好多事情等着他做。
六
到公司,走进电梯,他要去二十八楼,五楼停住有人要上。他记得不错的话,五楼空着还没有招租,富有弹性的神经当即紧绷到极限。接下来无非两个结果:断裂或失去弹性。电梯门缓缓移开,昏暗的灯光照进来,一张正常的脸出现,他长舒口气,有惊无险,全是自己想象,大概看那些电视看多了。世间哪有那么多的鬼神?人这么多,他们哪里来的立足之地?到处喧闹,汪满天地间,他们只能被挤死吵死。电梯门合上,他看进来的人没动静,也不按几层,就问,您到哪一层?进来的人问,最高多少层?他说,三十五层。没有后话了,静默环绕包围着他们,空气长出了黏软有力的触角,强行把他们往一起拉拢。他紧靠在边上,光滑的铁壁难以抓紧,恨不得成为壁虎,可以沿着墙壁爬行,逃走。正做逃跑大梦时,另一人怒斥他是不孝子孙。他像被倾倒了一盆冰水,登时清醒过来,眼前的人到底是什么人?胡言乱语什么?哪里就不孝子孙了?莫名其妙。快到二十八层了,他要下去,那人不让,横在门口。奇怪的是,也没人上来,门也不开,电梯像手里的玩具,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那人说,我是乃,民俗学家歌唱家大学教授。他说,我们认识?乃逐渐正常,说,我刚从你老家那片回来,全国所有村子的景观都差不多。按着村委会提供的人名去找,真是失望透顶,尤其是你的孩子,物。他百思不得其解,这话从何说起,物学习好,虽然家里有钱,可物并不在意这些,独立能力十分强,经常说,要靠自己的能力养活自己,怎么到这奇怪人眼里就不行了。
乃从包里翻找,拿出个厚厚的本子,一行一行挨着看,说,人,四十七岁,父亲空前段时间去世,家有一孩子物,三十二年零七个月十八天没回家乡,对不对?他思索,三十二年不假,零头就不清楚了,或许也对。他说,你去找过我儿子?乃合上本子,认真包裹好,装在包里,慢慢拉上拉链,说,你儿子忘记了祖宗,没了根,成了世间的浮萍,这一切谁是始作俑者?他说,你才是世间的浮萍。乃按了三十五层,电梯飞速上行,到最高层,上到楼顶,好开阔,能看到好多原先没有看到的景观。乃说,说吧。他说,说什么?乃不屑地笑,说,你多久没回家乡,你儿子多久没回,能说得上来吗?别说,他还真说不上来,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哪里记得清楚。你儿子压根就不会说家乡话,你会吗?这里他要扳回一局,尽管没有十成把握,还是要去拼一把。他尽最大努力去用家乡话说接下来的事情。乃不住摇头,越往后听摇得越快,说,耻辱,有钱有什么用,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好东西都被你们这些爱财之徒糟蹋和稀释掉了。他真是忍无可忍,到现在都不知道从哪里冒出这样的人,说着大话唱着高调,那么几个头衔就厉害了?狗屁,有钱怎么了?没钱你去试试,在当下的社会,寸步难行。他不再屈服,昂首阔步地要下楼回家。乃没有阻拦,在身后用地道的家乡话说他这几十年以来的事情。他最后听到的是,你儿子物一句都不会,能对得起谁?以后还好意思说是那个地方的人吗?当然,你可以另选地方做他的家乡。欺师灭祖的家伙。他陷入沉思,不再一股脑地生气发火。从某种程度来说,乃说的不无道理,一个人根在哪里,辨识度的高低,那个地方所给留下的痕迹深浅,包括习俗都是外在的,主要是言语,张口便是那里,这才是真。这个道理早就被说透,可惜我们一直不记得,在忽视在冷漠。他十五岁前和父亲说话基本用方言,但已经不纯粹,早早出来,周边环境完全变了样子。儿子物就更不用说,出生就是簇新的环境,听到的看到的全是带有都市意味的,哪里还记得家乡话?乃骂得有些狠,却不无道理,如果所有人都是这样,那成百上千年的村庄,那种感觉,时代社会进步不可阻挡,人类万不可推波助澜,这么珍贵的东西建立起来多难,毁坏只用几十年,两三代人的时光。他忧心忡忡,钱再多有什么用,也买不回来成熟自如的乡音。尴尬的是,走了几千遍的回家的路现今却迷失了,绕转好半天才走出来,回了家。坐下后依然心有余悸。
偌大的十字路口,红灯亮绿灯亮,这边车停住,那边过行人,停住的车辆没有熄火,随时准备冲锋,行人有慌乱的有沉稳的。灯再变,车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前冲。他毫无疑问地开车过了路口,继续往前开。再遇到路口,停住然后前行。不妙的是,最后竟然不知身在何处。正迷茫,不知所措时听见有人哂笑,他转头看,后面坐着乃。他惊讶,何时后座有人他怎么不知道。乃催赶着,不住地喊,走啊走啊走啊。他经不住这般叨唠,只好硬着头皮往前开,寻找自己所走的正确路。边走边观察,对,要路过省日报社,还有国贸大厦,看来对了。乃在后面悠闲地看破旧的书,手机里放着狂野豪放的民歌。他要用事实证明,这次他不该受到批评。但开着开着,看周边的景致,仍旧不对。乃说,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虽说你走了几十年,不要觉得不好意思,迷路就迷路,正常。他和自己较劲,说,不可能,每天走三四次的路,怎么可能不认识?他让自己平静,调节呼吸,舒缓下来,专心致志地看外面的标识,不信找不到。两个多小时后,他靠边停住车,感觉到了绝望,不得不承认眼下的现实,就是迷了路。越看越分不清,满世界都一个模样,高楼大厦、马路、店面、十字路口,密集的车辆,匆忙的行人。问路边六十多岁的大爷这是哪里,大爷说,不清楚,经常走而已。他真的怀疑,这许许多多的人中有几个能知晓这里是哪里。太多相同的元素,现代化难道就是制造无限的相同,豪华漂亮便捷,人对此冷淡,这些也对人没有感情,两者不能相互走近,怪异的磁铁,只会相互排斥。如此多的不信任,自然会造成多疑的心理。这就是个到处物质的世界,何谈情感,老乡情朋友情,说多了会招来许多的笑话。乃说,累吗?他说,前所未有地疲倦。没有区别的世界原来是如此的可悲,水泥钢筋的方格子里装修得再好再优美,养再多的花,也是虚假不堪。保持住自己特有的东西,别让这坏心肠的浪潮席卷,自个的颜色逐渐褪然殆尽。那时就会无比的伤悲,哪里都不对,有的没有了,没有的即使得到也不属于自己。最终只是邯郸学步。
打电话给物,让他回家一趟,看有没有乃说的那么差,真就一句也不会?物说学校忙,有活动走不开。他说必须回来,活动不参加。物没办法,只好回来。进门他就让儿子说家乡话。物迷惑,两人四目相对好半天。物摸不着头脑,说,爸,做什么?他觉察到了哪里不对劲,试着说,没人来找过你,让你说家乡话?物直爽地说没有啊。他胸中压着火,完全被乃当猴耍了,自己还信以为真,不过儿子既然回来了,那就彻底粉碎乃的谎言,无情地揭穿最好。他要用尽洪荒之力来撕破,发泄尽心中的不快。物,你说几句家乡话。物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打蒙,好端端的说什么家乡话,主要是家乡在哪里都不知道。他看物无动于衷,就焦急地说,说啊,快说,别让人家看笑话。物说哪里有人,就咱父子谁会笑话。他无法明言,不耐烦地说,先不管这个,你说几句家乡话就好。物为难,摸着脑袋,说,家乡不就是这里吗?我户口就在这里啊。他把这茬忘记了,带儿子回去两三次也是匆匆忙忙地走马观花,哪里会有印象?为上学,只好把户口迁到这里。不过他要说的是,尽管这样做不合法律,他通过找关系家乡的户口也没注销。他们是有双户口的。他说,一句也不会吗?物不好意思地说,前段时间热播的电视剧,爷爷看了说方言说得别扭,哪里是那样,本来学得几句一听是这样,这是三次四次的创作,离正宗估计有十万八千里的距离,自己又不是孙猴子,现在想拉回去也不可能。所以就沉默。他看此情况,硬逼着儿子说也无益,摆摆手说算了,回学校吧。坐在空荡荡的房间,他叹气。乃从卧室里面出来,说,家乡话不会说,民歌总会唱吧。他说,陕北民歌?乃点头。他听过,能不能唱说不好,三十多年前唱过,几十年的时间真是威力巨大,在无知觉中可以消磨好多东西。乃说,算了,不让你出丑。乃从包里掏出十几本十几厘米厚的本子,上面写得密密麻麻,全是歌词曲调。乃拿起一本心醉神迷地抚摸着,脸上流露出爱恋与无限的痴情,自言自语,这都是人类的宝贵文化,我们现在却为了些虚无的金钱物质毁坏丢掉这些,真是丢西瓜捡芝麻,可笑至极。到某个时间,人类必然醒悟犯下的错,可惜那时已经迟了。如今太多的高雅皆是故作深奥,外形的描摹,打扮得花枝招展便是青春活力吗?人类发展进化最终的走向是回到起初。便捷高速的科学某些时候就是在助纣为虐人类的退化。我尽我所能,靠语言文字留住,知道怎么样才是最长久的吗?他此时昏昏沉沉,如夏日的午后,睡意搅浑了清澈的脑海,留下无尽的困倦,随时可能睡过去。乃说,记在心里,代代相传下去。他没控制住自己,睡了过去。
乃在大街上铺排东西,看到他就给他使眼色,意思是瞧好吧,信心满满。他没走,站着看后续会发生什么惊艳的事情。乃原来是要唱歌,不借助任何东西,完全式的清唱,用乃的话说,诸位朋友,我是名大学教授,专门研究民俗,现在我给大家演唱几首收集到的民歌,请多提建议。路人有停住脚步的,看这老汉能唱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歌曲,围聚的人逐渐多起来,议论说会不会是摇滚啊,弄出那种出其不意。什么?民歌,都说了是民歌。民歌也好听,你看现在红火的那些民谣,多好听。老人经历多,有沧桑的声音,可以唱得更饱满。老人起句着实吓人,使上树枝折断的干巴脆的声音,接着就是地面干得变了裂子,嘎嘣嘎嘣咬下去,艰难地咀嚼着方言歌词,众人听得大眼瞪小眼,对视,不知所云,调调十分怪,还不如和尚念经。气不足,唱着唱着就断气,再接续上,分明能听出巨大的豁口。这是最原始最纯粹的唱法,可没人爱听。人们一个个失望地散去,有的甚至骂骂咧咧,说是老骗子,浪费人时间。不多时便只剩他一个,乃如痴如醉地唱着,不在乎或根本不知围聚不多的人已经不在。一首结束,欣然睁眼,空荡荡,赶上下班时间,车辆拥堵在路上,不住的鸣笛声,人们的说话咒骂声,成了一锅粥。乃呆愣在原地,看无力挽回,哪怕几个人也没有。孤独地整理着东西,流了眼泪,他站在边上想走,却无法走动。乃扑通坐在地上,小孩子般地放声大哭,说没人听他唱歌没人听他说话。哭得那个伤心,教人担心。
看乃最近也没地方可去,他就提议要不要教授他和物说家乡话及唱民歌。看乃犹豫,他知道,实则是不好意思。他说,不说话就是答应了,明天起正式教授。乃说,我不愁吃穿,就是爱这行,希望尽自己微薄之力抵挡世界同一化单调化虚假化,给其他正儿八经使大力气的人拖延时间来做准备。他说,真有那么严重吗?乃不再绕圈子,直截了当地说,没事时可以去四周的乡村看看,有特点个性及真实的东西在不断消失,填补上来的全是标准的一致的统一。当整个世界都是一个样子时,死亡原因也会单调、相同。他说,哪个?乃说,压抑枯燥之死。他有些明白和相信了,给乃安顿住下,不管怎么不要流浪街头饿肚子。乃说,民歌是一个地方的另一种灵魂,表现的正是那种难以言语,就是种感觉与情绪。学习这些,你父亲空也会很欣慰的。他想问乃怎么知道自己父亲叫空等相关又相似的问题,话到嘴边停住,觉得毫无意义。稀里糊涂地过去。接下来将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他好奇,就父亲走后到现在这段时间,从知、风、闻、声、润、潜及安静下来的乃的出现,带来的各种各样的不同寻常,他已经领略。他们出现他收留下,不知什么原因,总之先就这样吧,看看再说。
七
夜里,他从医院出来,谈妥继续为父亲遗体保养的事宜,许多医生慌张地跑,他拉住一个问,被白眼,挣脱跑开。这肯定是出什么事情了,他跟着跑。到会议室门口,高层领导正在里面开会,外面站的随时待命。听他们的议论内容,他有了事情轮廓,有个产妇,生出个怪孩子,皮肤不是咱正常人的皮肤,摸上去像塑料。医生束手无策,不知该如何应对。他悄悄离开,在妇产科那层胡转悠,装作不知情。有个门口站着两个保安,见他过来,立刻提高警惕,手里的警棍握紧。他匀速走过,在那几秒里他看到那小孩的眼睛和身体,站立着玩耍,眼睛里变换着颜色,与雨后彩虹别无二致,似乎还有丝丝笑意。他尝试多次,难以接近,只好放弃。走在路上,脑海里不住地闪过刚才的情景。晚饭没来得及吃,街边有快餐店,进去坐下吃点。刚坐下,有人拉扯他的衣袖,他左右看没有人,当作幻觉。端餐回来,有人拽自己的食指,低头看,桌子底下站着奇异婴儿,通身塑料,皮肤颜色,远看与正常皮肤无所差别,近看就不同。他还真有些害怕,处处透露着不寻常。既然这样了,就镇定些,他把自己点的餐推过去,看吃不吃。怪异婴儿把餐盘推回来,说,我叫发,你吃吧,我已经够了。他说,哦。拉到跟前自己吃。发坐在边上看。
他吃得难受,旁边坐着小孩不吃,自己却狼吞虎咽,无故的羞愧涌上心头。发咽口水,喉结发出咕噜声,肯定也饿,他应该再给点一份,不管吃不吃。说不吃也许是客气,两人初次相见,怎么好意思直接上来就吃?他起身去重新点,被发给拉住,摇头。他坐下,温和地说,不吃东西怎么行?发叹气,说,满世界的塑料,我吃不下。他担心地说,那你怎么活啊,不用塑料的地方太少。发说,暂时没事,你吃你的。他起初饿,吞咽几口,后面越来越吃不下,食物太干,稍不留意就会划破喉咙。为发能吃到东西,他苦思冥想,说了好些都不行。发说,我生来就是个悲剧,没地方可接纳。街上警车呼啸而过,警报声震天响。有警察开始排查医院周边的每个地方,发说,他们在找我。他抱起发,出了门,快步行走在大街上。时间不早了,行人稀疏下来,路面变宽,车辆放了胆,露出本来面目,飞奔起来。发在怀里静悄悄的,似乎抱着块不大的石头,他以为是吓着了,所以就宽慰地说,别害怕,不会有人发现,尽管顺畅地呼吸。发低声说,不可以,如果万一被发现就会连累你,你会变成通缉犯,定罪贩卖小孩,罪责不轻。这层他没想到。前面路口有警察排查,他赶紧绕其他路走,脚步飞快,有时候他都觉得轻飘飘,脚不挨地。发说,去哪里?他想到了润,那里有好多吃的,不用塑料,五谷杂粮蔬菜肉应有都有,发应该可以吃。
绕路就远了,本来再经过两个路口就能到。润所在的地方极其隐蔽,没几个人能找到。走到有昏暗路灯的巷道,不知有多长,他也是第一次来。发露出头,趴在他肩膀上说,我给咱看后面,防止有人跟踪。他说,好主意,现在科技发达得很。说到这里想起,应该把手机关机,不然通过卫星定位,不费吹灰之力就被发现。他气喘吁吁地往前走,心提到了嗓子眼。浑身出汗,浸湿了衣裳。发用手指戳戳他的肩膀,他准备往后看,发制止住,说,径直地走,别往后看,有两双眼睛在不远处。他要使出看家本领,看见弯道就走,别说后面的人会犯迷糊,就他自己也说不清,晕头转向,不知在何处。甩掉追踪,继续前行,他靠着素淡的记忆走着,向左拐三次,向右拐五次,直走,终于绕出了巷子,来到大路上。他对发说,不远了,马上就到。
润的店铺很小,从外面看比报刊亭大不了多少,他进去过,里面的大能颠破眼镜,震惊三五分钟。店里黑着,他敲门,没人应答。大概是润没听见,里面空间大,距离远。他使劲敲,里面有动静,油灯的火苗摇曳着,向门口移动过来,快到门口时听到有人吹气,油灯灭了。门缝里传出声音,快跑,有埋伏。他听得清楚,转身离开,已经晚了。隐藏在夜色里的车噌噌睁开眼睛,照亮润的店面及附近,放了远光,格外刺眼,他用手挡住眼睛,试图去看车旁站的人。一个个穿警服的人,拿着枪,摆出各式各样的姿势,看起来更像是一场走秀结束后摆着的姿势。有人在调整喇叭,沙沙声难以消除,按下开关,里面竟然跑出收辫子收头发的喊叫。他小时回家几次听到过,路上有人骑着自行车或摩托车,车把上绑着喇叭,不住地重复这样的内容。正式的姿势松懈,有窃笑声,那人很快调整过来,通过喇叭发出义正词严的声音,举起手慢慢出来投降。无路可退,润也是不够义气,门紧闭着,在里面观看。发在怀里像是睡着了,乖巧的蜷缩着。
他只能举一只手,另一只手抱着发腾不开,这得讲清楚,不然会引起误会。他说了原因,外面的人答应下来,只要走出来,一切好说。他在灯光中穿梭,猛然间觉得自己成了条鱼,正主动游向垂钓者,紧接着便在案板上,任人宰割。刚到跟前,就被两个警察牢牢制服,戴了手铐。想起怀里还有发,别掉了,看向怀里,什么都没有,哪里有发的存在。润的店面也消失了。警官搜找半天一无所获,怀疑了自己的判断,问他孩子呢?他看此情况也就随机应变,说,哪里有孩子?你们为何平白无故地抓我?警官吞吞吐吐说,有人举报是你把孩子抱走的。他说,举报人呢?警官让边上的人打电话叫来。一会去打电话的人回来,在警官耳边低语几句,警官满脸迟疑。他被放开,警官说如果有什么消息及时汇报。发去了哪里?他想不通。难道发有神通,和孙悟空一样,有七十二般变化?不大可能。有雨滴落下,他站在路灯下,仰头看,路灯周边聚满飞虫,萦绕着扑腾着,雨滴密集起来,在灯光中尽情欢呼呐喊,他看得清清楚楚。
八
清晨,阳台处有扑闪闪的声音,起初不在意,是鸟儿或落叶,不多会自动就会消散不见。不然,声音和他的思想作对,不像中国的山水画,越画越简单,最高境界就是回到初生时,天真烂漫心无所碍,纯净的心在自然的纸张上书画。别看声音小,如果时间长且频率一致,不比噪声虚弱。有人靠着嘴里哼出的声音,可以震碎玻璃杯。为避免耳膜受损,不情愿地起床去看,昨晚一直处于似睡非睡的状态,时冷时热,春暖花开冰天雪地交织着,多种颜色倾倒在一起,调制出难以形容的色彩。泼洒在天空,顿时奇景幻影不断,风起云涌,雷电鸣奏出天地的交响乐,他是指挥官,手里的指挥棒是金属的,没注意到会导电。一道闪电眼看就要袭来,他眼疾手快,顺着风狂奔,闪电在后面追。快速思想,扔掉指挥棒,地上轰隆隆出现几个大坑。他站住看,谁想坑是雪做的,太阳骤然出现,灼热难耐,雪开始消融,四周出现大面积的塌陷崩裂,裂子延伸的速度真可怕,洪水猛兽。他再跑,不知去哪里,心一横地想总之去个安全坚实干净的地方即可。前方有人预警,看不起作用,就拉响警报,拼命喊别过来。他不知情,以为是在招呼他过去,看到了救命稻草,要去抓住。快到跟前时才明白过来,那人也泄了气。满地的螃蟹,横行霸道,挥舞着钳子,紧跟着蟑螂蚂蚁,个头虽小,数量却巨大。经过之地必是坦途且狼藉不堪。他往回跑,不多时就比刚才更恶劣,黏稠浊臭的洪水,漂浮着数不清的垃圾,肯定哪里被淹没了,猪羊鸡狗等家禽漂得到处都是。他向左跑,不行,被堵死,向右,唯一的生路。跑几步看,一堵结实高大的水泥墙,那么就是死路一条,只能坐以待毙。紊乱的爬行声,伸着舌头,吞咽着口水,想想都害怕。心有不甘,身体在膨胀,重量没命地变轻变轻,腾地飞起来。俯视着以为就要得逞匆匆赶来的虫子,他仰天大笑,欢喜不已。这样的美好被打断是沮丧愤怒的,阳台上有只白色的鸽子咕咕地叫,他过去推开窗户,鸽子没受到任何惊吓,沉着站着,扭动着头看着他。他也看,发现鸽子脚上绑着小管子,摘下来,管里有纸条,展开,上面写着速来云村。他哪里知道云村,顺手把纸条揉成团扔进垃圾桶。鸽子不走,站在阳台上,看他回房间不作理会,舒展活动几下翅膀,跟着飞来,在房间里乱窜。他拿枕巾催赶,够不着。人家会飞,你准备扑向这个点,人家飞到另外一处。闹腾好半天,他累得要死要活,坐下喝水。鸽子重新回到阳台上,歪着头看他,水汪汪的黑眼睛滴溜溜地转动。
夜里没盖好被子,肚子不舒服,坐会不行重新上床睡去。再醒来就十点多了。阳台处安静了,阳光洒满,有风进来。去往垃圾桶扔桃核,看到那会揉成团的纸条,像是做了场梦。一切是那么的虚无缥缈,似乎是前半生的事情。展开纸条,看上面的内容,鸽子扭动头看他的模样清晰地出现在眼前,空中有白点,闪闪发光,两只翅膀明了起来。这次鸽子落在茶几上,抖动着腿,上面有微小的黑色盒子。他解下打开,是内存卡。鸽子看到此处怡然自得地飞走。内存卡插在手机上,有了画面。
几辆大巴车,不知从哪里来,车上坐的全是农民,载歌载舞,你方唱罢我登台。到云村村委会停住,风和知先下来。年老的村主任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迎上来,握住知的手不撒开,老泪纵横,对知是欲言又止啊,悲痛地直摇头。知拍着村主任的手说,应该做的应该做的。车上的人全部下来,对眼前的地方好奇而又熟悉。知让大家集合,宣布几条这几天的规矩。众人服从,站成整齐有序的队列。知说,请大家回来,给大家挣钱来捧场,也顺便看看自己生长的家乡。众人间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随便看几眼村子,潦草地走马观花后便没了兴致。村主任难受得用拐杖使劲砸地,哭泣着说,唉,完了,家都不认了,可以说是嫌弃。村里干旱,好久没下雨了,再者根据国家的政策,为活跃村庄,下拨资金丰富人们的娱乐活动。村委会的窑里放着各式各样的乐器及演出服装,还有整柜子整柜子的书,村里没人,门就黑沉沉地锁着,谁都进不去。现在好了,娱乐生活祈雨一起,一举三得。
没人是大问题,就算是娱乐生活祈雨,也得有人啊,感动龙王爷得有人气。偌大的村子不住几个人,深秋的树上的叶子,稀里哗啦。加之风再一吹,就不剩几片了。光秃秃是常有的事。知接到村主任的飞鸽传书,和风连夜召开了紧急会议,通过特殊的感应方式联络到在外的村里人,回去几天捧场,这期间的费用全部由村委会出。反正前面留在村委会的钱花不了,分又分不清楚,这是最好的契机。村主任托人找关系,联络到说书匠、道情剧团(原先也唱戏,经常用河南及山西的戏剧团),与前几年的价钱比较,上涨了很多。说书人急剧减少,价钱更高。老书匠随着年龄增长,不再适宜说书,年轻的接续不上,没人学。就荒芜了,眼看要断顿。有的几个也是国家定为非遗传承人,说的书花里胡哨,基础不扎实,会的少不说且不精。道情的处境一样,年轻人没几个愿意从事,基本上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人。好在演绎的是日常生活,对演员要求不是太高。演绎个老人,本来岁数就不小,演得更真实。他看着这一个个演员,不由得发问,真就没有年轻的?没有,现在的年轻人谁学这个?这个怎么就没人学?土还不算,你去问问年轻人,主要一个是收入太不稳定,受众人群不停压缩减少,给谁演?也对,唉,艺术啊,一门艺术变味不说还要灭绝消亡,可悲啊。他想听到回答,久久没有,这才想起刚才的对话,谁在和他说话?没有心思再看下去,满世界都在讲究金钱利益,这些东西是挣不到什么钱,可毕竟是门艺术,发展到现在也不容易。它融入的不仅是艺人们的心血,更是整个地域的文化及人们生活里的精魂。因为追逐金钱而丧失掉这些,真是不该。他想再多再惋惜也不过是哀叹几声。这些影像资料会成为珍贵资料,一定要保存好。
说书在庙里,村主任去找庙门的钥匙。管钥匙的大爷年纪大,去年冬天没挺过来,在漫天飞雪的夜晚走了。就此钥匙就不知了去向,庙里也无人问津,野草在地上疯长乱长,朱红色的庙门早已没了颜色。如果大爷没走,今年肯定会修缮,已在计划之内。村主任跑遍村里的人家,都没听说给托付在哪里。知看众人情绪躁动,找来撬棍斧子准备把锁子撬开。老旧的锁子质量上乘,即使容颜尽失内里却异常强大。边沿上依然留有大爷精心呵护的痕迹。知撕掉锁子上包裹的塑料袋,撬棍伸进去,几次使劲没成功。斧子重重落下,一下一下地砸,锁面上掉铁渣,看着好不忍心,这算是看庙老大爷的心血,现今也要去了。门开了,里面各个房子的门紧闭着,门栓关认真地拴着。推门进去,灰尘扑落,在道道阳光里游动。原来岁月流逝中会沉淀下这么多尘埃,如果没有阳光的照射也将会被忽略掉。村里的几个老人拿来笤帚铲子打扫。房檐好些地方破败不堪摇摇欲坠,地上的砖长满青苔。村主任站在院子中央,泪眼婆娑地看着,说,变了,没人搭理了。众人不进来,有进来的看两眼匆匆出去,说灰尘太大。多数议论着对面的老戏台。老戏台有了时光,是砖木混建,蓝色的砖头垒墙,圆粗结实精美的木头支撑点缀,顶部是亭子阁楼样式,不过如今危在旦夕,木头乌黑粗糙,砖块零落坍塌。村主任出来,伸出干瘦的手说,川里有块地,戏台重新搭建下。说书匠已经来了,一桌一椅,坐下来抱着三弦调试音调,腿上绑了甩板,手腕上系着麻喳喳,浑身一抖索声音便出来了。戏台搭建没人,只好再雇人,知给张罗着。
说书没人听,零散坐几个老人,戏台前也是,召集回来的众人把这当作了旅游,在家乡里游玩。多人提议去爬山,顺便挖野菜。知要去言说,既然挣着钱就做该做的事情,被村主任拉住,绝望地说,算了,由他们去,只要在村里就算,好久没有这么多人了。知站在戏场,看着漫山遍野嬉笑着呐喊着的人们,荒山没有生出生机,反倒多了几分反常瘆人的凄凉。慵懒死寂的晌午,说书声有气无力,道情敷衍了事地唱着。村子还是那个村子,雇来的家乡人不愿去听去看,这是怎么了?如何会到今天这种地步?村主任家的窑洞破旧,进到里面却凉爽清快,沁人心脾。锅台上摆放着早上熬煮好的绿豆稀饭,各自舀上喝。晚上凉快了,戏台上演晚会,众人按捺不住,自告奋勇地上去唱歌跳舞,到半夜才尽兴结束。村主任早早便回去了,知问不舒服吗?村主任直言,受不了如此闹腾的音乐。与村庄格格不入,纯粹的驴头不对马嘴,龙王老爷会高兴?知缄默,在地上站了会走了。
新的旧的还有半新不旧的窑洞,全部死寂寂地浸泡在黑沉沉的夜里,门上吊着锁子疙瘩。这一锁是忘却与抛弃,老人说人活儿孙树留根。这些怎么解释?有些挣了钱的,回来把老宅修复一新,然后扬长而出,问为什么不住?对方财大气粗地说,修好了将来如果有可能回来办个啥事住一下,主要是让众人看。白天知无聊,心情不畅,在村里闲走,看到几户人家的窑洞好俊,即使院子里荒芜不堪也掩盖不住其散发出的气韵。踩着杂草进去,窗子上挂着窗帘,找寻几遍发现有个窗子窗帘没拉严实,留下了缝隙,沿着缝隙看进去,漆黑里泛着寒冷,冷气在打转凝结,几个枯瘦的人形出现,说着话,看得出带有浓浓的怨气。其中一个说,进来吧,一起聊。知连连摆手,说,不了不了,你们聊。感觉到了事情的蹊跷,但还是想自然一点离开,不能露出明显的破绽,如果慌乱地跑必将会引起他们的注意。一步一步轻慢慢地往出退,离大门口就一两步了,掉头就跑。窑里的人说,又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不知好歹。知顾不及思考话语的意思,只管跑。说书唱戏勉强维持了三天,到第三天的下午,众人嚷嚷着没意思要回城里去。钱在知手里,本打算分发下去,听到对这里厌恶抱怨的话语,突然改变了主意,不发了,能奈何?人们起先小声议论,声音在巨大的盆子里发酵。知没有预感,山雨欲来风满楼,没有这样大动静的先兆,盆上有盖子,围裹着棉被,创造出适宜膨胀的环境,在静默中完成。半个多小时后完全静了,知此时也有些怀疑,无奈找不到突破口,就安慰自己,大概是说累了,歇息下来,再过会他就会把钱发下去,不再为难惩罚大家。正思索中,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扔过来,与他偏离,落在地上当啷啷地打转。接着又一块又一块,知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众人彻底失去理智后会无情地夺去他的生命,投降屈服,给予他们应有的报酬,满足他们的要求,就会停手,危险会和雾气见到太阳一样散去。钱发下去,人们上了大巴,连夜赶回城里。知也待不下去,城里有大堆事情等着处理安排,答应了空帮助人办理后事,就不能失言。村主任拉着要再住一晚,夜里说说话,太久没人与他说话了。知不能,狠下心离开,嘴里说不久还会回来,到时再见。
车开始行驶,戏台上的道情庙里的说书声,唉,结束了。大雨倾盆而下,透过雨帘望向云村,孤独、可怜,冷得瑟瑟发抖。河里发了山洪,涌满河道。尽情倾泻的雨声在快刀斩乱麻,打碎戏剧声说书声,一首残缺的哀婉的曲子响起,回响在他耳边,久久散不去。上到高速,车子摔掼着地上的雨水,狂奔向城市。过往的车辆长了翅膀,嗖嗖而过。司机全神贯注地开车,雨刷根本刷不及。眼睛在雨刷间跳跃,瞅准滑过遗漏的空隙。
回到家先喝了杯热茶,用干毛巾揩干身上的水珠,换了干燥衣裳,坐着看电视。想起包里的钱,得赶快拿出来烘干。毕竟是纸张,浸湿的时间长了会回归成纸浆,或者颜色褪淡得不伦不类,让人普遍生疑虑,尽管是真的也不会有人收。打开包找钱,一闪而过的嗡嗡声,抬头四处寻找,所有照旧,钱没想象的糟糕,湿是湿,但挤不出水,拿卫生纸敷敷然后铺展在茶几上,一夜就风干了。阳台处传来嘎嘣嘎嘣声,肯定是什么虫子飞进来了,个头不小,身体里的震动指定是大功率发动机。他刚想去阳台上对付它,最好是从窗户赶出去,爱去哪里去哪里。完美的结局。它倒机警,误打误撞地到客厅,在灯管上扑打,听得人难受。他去拿经常用的工具——过期杂志,它在灯管周围环绕,肆意纵横,根本没把他这地上之人放在眼里。这惹怒了他,瞪视着张狂的不知名的虫子,即使无法知己知彼也能取得胜利。计划制订,先把它赶下来,等落在触手可及的范围内,用书拍死。它身体里发出的声音,频率很稳,丝毫不受影响,快速绕转几圈,以为是挑衅,想不到竟然绘制出了话语,你想打死我?他很真诚地说,对。飞虫嘤嘤嗡嗡地飞转于头顶,说,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他说,这里你可以生存,请不要如此地喧闹。飞虫说,见到这里的一切,我很欣喜,全新的世界。他说,可以去慢慢领略去欣赏,唯一的要求,请安静飞行。飞虫自顾自地飞行,上蹿下跳,时左时右时前时后。他烦躁不安,紊乱嘈杂的声音搅乱了心,掀起巨浪波涛,心脏的小船随时会有被击沉粉身碎骨的危险。起身多拿了几本杂志,准备和它决一死战。世事难料啊,刚要行动,咔嚓,有东西撞击到高速运转的电风扇上,寻声音而去,它躺在地上,翅膀身体被割得四五分裂。唉,漫无边际的狂妄是可怕的,轻者迷茫,重者会丧失生命。拿扫帚扫掉,等回来清扫时却怎么也找不见了。
门外有谁急促地敲门,知开门看,人满头大汗,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进来并轻轻关上门,憋着的一口气才出来,加之上楼奔跑,呼吸快到了光的速度,险些用眼睛看不到。山洪倾泻,势头正劲,逐渐会平息下来泥沙沉淀于底部。人接杯水,大口灌下,最后一口咽得艰难而又爽快,眉头皱了好几下,根本就是在咽比喉咙处大出几倍的干馍。知过去帮忙拍背,多出些空隙让下咽多些顺畅。止水微澜了,人说,家里遭了监听和监视,明知这样却找不到安放的设备,隐私在源源不断地外流。知说,没想到会这么快,不过现在还不会有什么特别大的危害,找专业人士搜寻。人说,奇怪,我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为什么要这样?知说,唉,这里生活单调枯燥,不找点乐子怎么活,会无聊死,猜得不错的话是你邻居干的。人恍悟,想起前面出现过的种种情景,再听知这么一说,确实。人找了专业人士,趁半夜寂然,关掉所有灯,拉严实窗帘,在漆黑中成功找到,神不知鬼不觉地拆除。为弄清楚是谁,人没有扔掉破坏这些大大小小的设备,重新安放好,故意做些事情来看邻居各人的反应,如果反应与此有联系那一切就明了。他躲在隐蔽处观看,几天一无所获,太费人力物力。所以瞒过楼道摄像头又安装了针形摄像头,只要有人出入,都可拍到。晚上回家观看录制下的视频。发现左边隔壁住着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看便知大学毕业没多久。这个他原先见过,经常带个女孩过来。细致算起,好久没有见过那女孩了,也许是分手了。现在也不好说就是,还得再观察,取得进一步的证据。后面几天里很是正常,年轻人早出晚归,下班通常背着皮包提着从路边买来的饭。一个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春几次出去倒垃圾,年轻人的房门便留有细小缝隙的开着。最突出的一次他看到了一双渴望淫色地眼睛。妻子春虽然四十多岁,但跟他过得日子滋润,会打扮会保养,是美容机构的老顾客,穿着又时尚,他看了几十年都看不够。一天一个变化,今天穿这件衣裳明天穿那件,身材本来就好,穿什么都好看散发出浓郁的女人味。吸引的人不由自主地就想往上靠。常说女人三四十是虎狼的年纪,男子二十多岁也正是欲望旺盛的时间,双重的危险会不会汇合成无言的安全?他不寒而栗。终于发现了年轻男子的巨大破绽,春去扔垃圾,年轻男子跟出来,也手提垃圾,尾随在春身后。看来他对春也要进行几次突击审查,最好不要出现那些他不想看到的情景。去书店买了《孙子兵法》《三十六计》《吕氏春秋》等,认真研读。春近来出差多,回来看到他沉迷于书海,拿起本看,不解的说,看这干什么?他说,破案。春忙着去洗漱,边忙活边跟他说话。他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去打草惊蛇或敲山震虎。
年轻人在小公司上班,大学毕业才一年多,工资微薄,赶不上每月的花销,紧紧绷绷的勉强为计。他下班早,坐在小区公园等待年轻人到来,装作也上楼回家,一起进了电梯。毕竟是虚假,紧张得手心出汗,电梯上显示的数字嗖嗖生长着,他给自己打气,不能再犹豫,否则就错过这精心制造的机会了。他说,你好,现在几点?年轻男子看眼手机,说,七点半。他说嗯,后面再想不起说什么,眼看着电梯停住,一同出去。年轻男子在他耳边说,搭讪的方式太老旧,我叫晓。深有含义地一笑,开门进去。他立在楼道里,回想着年轻人的话,为什么告诉他这些,难道是欲擒故纵还是空城计。不,不能乱,不能让对手这么简单地得逞。他感到了莫大的羞辱,应验了那句话,偷鸡不成倒蚀了把米,千万不能成为那句话,赔了夫人又折兵,不可能的,除非六月飞雪,十二月暴晒。春出了电梯,看他这样就问遇到什么难事了?他随口说,你的难事。春开了门换鞋,说,我有什么难事,胡言乱语。他进门便摘掉所有监听监视的设备,对手太嚣张,要镇静,这是要故意激怒他。他要平静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晓、春,连住念,春晓,自己是人,连住念,春人,明显人家的听起来雅致般配。他不信年轻男子本来就叫晓,家里怎么会给起这么有内涵的名字,百分之九十是遇见春之后改的。
晓出去,他偷偷摸进晓家里。房子小,一室一厅那种,住一两个人刚好,温馨。家具不多,摆得恰到好处,看着舒服,软绵绵的床好诱人,如果不是敌人,他想他们会成为好朋友,时不时一起抽烟喝茶。设备安在了几个拐角,隐蔽掩饰得特别好。这下看你往哪里逃,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回到家悬着的心才落地,对于接下来的日子惆怅而又好奇,究竟会看到什么呢?万一?那也要坦然接受,自己做的端正就好。春说是去北京谈新楼盘的事宜,他叮嘱注意安全,有任何事情都给他打电话,实在难以解决的他会过来。以前出去,他不会在乎,根本就没往这个层面想,现在不同。他收买了春最知心的秘书静,听他这样说后面露难色,忸怩说这样做不太好吧。他给钱,让静随便开价,只要帮他做。静表面说就算不给钱也做,其实一直都做着,可如今钱的介入着实感觉怪怪的。他说,有钱挣何乐而不为?静沉默许久走了。他知道,那就是答应了。春有什么不轨,静会回来一一说与他听。一个不好的念头闪过,如果静隐瞒不说,被春发现然后收买,那他能得知什么?那样静也就成功地晋升为双面间谍了。就其来说,有双面间谍就有三面四面五面间谍,无限的可能性让人害怕。人类拥有多张面孔,心境不同呈现泛起的面孔就不同,所以动物害怕就害怕人类从而具备天才般的复杂性。自古的圣贤学者间流传着性善论性恶论的说法,要他说,两种皆有不算还有第三种第四种第五种,这就是多面。心中善恶皆有,就看所处的是什么样的环境,没有定数,随时会成为善人恶人,凶残与亲和并存。晓回来了,门重重闭上,他打开电脑看个究竟,原来是带了女人。两人进门便火热得如胶似漆的粘黏,拥抱亲吻,两团欲望重重地落在床上,衣服被燃烧,不计后果地撕扯,随即两个赤身裸体便形象生动地呈现出来。假如他是画家,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们表现得自然,为所欲为地尝尽人间已有的肉体快乐,觉得不尽兴还会自创几种。哪里去找这样的模特?也有在有其他眼睛前如山涧小溪般流淌的,但毕竟是少数。命名为艺术。他是不太懂。两人大汗淋漓,晓成了失去筋骨的烂泥,任意在床上流淌,女人是蛇,缠绕着曼妙着,晓没有力气发起二次进攻,拒绝这难得的别人求之不得的美事。女人起身去洗手间,晓大字躺着,看着房顶,嘴角溢出诡异的笑,难道已经看透了他安装的设备?女人回来,重新躺下,两人没冷没热没紧没慢地说着话,忽然袭来的陌生充斥在其中。女人盯着窗户看,笑说,是不是很有成就感?与其说占有了我不如说打倒了其他男人。晓不掩饰,猛地爬起来,压在她身上,拼命泄恨般地晃动。女人有了反应,双臂死死搂住晓索要。晓犯难,力气恢复了些但还没有到全盛,只好尴尬地下来,再次仰面躺下,说,你本来就是我的。女人说,毕业前我相信爱情。晓说,我们这个时代还有爱情吗?物质是爱情的魂灵。女人说,当然没有啊,我只是说着玩。晓感觉这次差不多了,翻身再次压住女人,不多久便有了咿呀声。晓感到无比的爽快,给个天都不换,快活啊,快活死人了。人生在世匆匆几十载,已过二十多载,还有什么在乎的,尝尽世间的快乐滋味,死有何惧。女人说,你赢了。晓大口大口喘气,倏忽间心里生出坏主意,想要女人号叫,全身力量因为恶意争先恐后地涌到手臂上,重重地落在女人身上,顿时便达到了效果,两下三下,女人撕心裂肺地叫,痛不欲生,晓开心啊,就是这样。这个唯利是图忘恩负义卑躬屈膝的社会,给了他什么?得不到应该得到的,努力了付出了,到头来仍旧是老样子,变化的是别人,自古便有为别人做嫁衣裳的传统。呵呵,或许应该,是他心胸狭窄没有气魄。扭曲腐烂却能欣欣向荣,不得不服气。女人身体上留下的红绺子,肿胀了。女人哭泣,说,回去怎么和男人交代?晓说,诚实地用心描绘现在的景象。女人穿好衣裳,背了包,出门走了。晓的绝望在身体里畅所欲言,使命放空,此时的空荡需要填补,精神不易满足就拿食物填充。柜子里有大堆零食,拿出狂轰滥炸地吞吃,什么味道都没有吃出。吃不下也要吃,吃完才好。肚子鼓胀,打了饱嗝,返潮上来的五味陈杂,体会深刻。躺着躺着头一侧便睡着了。
睡觉人就不看了,凑此机会也补个觉。人想不到躺下却没了倦意,精神抖擞,一蹦三尺高绝对没问题。脑海里闪过的尽是晓和女人缠绵的画面,声音即刻便有。他要控制住,不能堕落,等春回来。越是这样想,欲望便越强,衣裳的布料成了纸老虎,欲望无所顾忌地涨高,噗嗤,虚弱的遮掩被撕裂。手长了心,无比地明白其中意思,英勇无畏的消防员,猛扑上去,全心全意为他排忧解难。认真地感知了晓瞬间倾倒后的空虚,不过心也就安了。不知觉到了晌午,困乏的集中营,电脑那边有了动静,强挣扎起来去看,晓睡眼朦胧的起来,下床拔下充电的手机,翻找到下载好的色情片看,激发体内剩余不多的欲望,彻底放空后,到微博去看搞笑视频。人觉得自己把春想的太不堪,真是不应该。晓接了电话,兴冲冲地出去。淡化的怀疑瞬间增添了颜色,人悄悄跟上,看到底是谁打的电话。晓到楼下东张张西望望,骑自行车出了小区。人也骑上自行车,保持安全距离地跟踪着。晓一路没发觉,来往的车辆行人太多,也想不到。到酒店不远处停住,走到酒店,人跟着进去,晓前脚刚走,人问前台服务员刚才那位先生到哪个房间,我们一起的。服务员根本没有盘问的意思,毫不犹豫地说了房间号。不费吹灰之力地准确找到是必然的。为避免剧痛,给春打电话,没人接,一直是关机状态。事情不妙,千万别啊,不然他可怎么活啊。晓进了门,他装作打电话,在楼道电梯口走动,有谁上来,这是必经之路。依靠在旁边的窗台上,等待着那个目标出现。电话打了快一个小时,总是不见。人就要放弃,哪里有打电话打两个多小时的,装得也难受。管他是谁呢,只要不是春。
去公交站等车,赶上下班人多,车来停下,粗壮的人群争抢着上,幸亏车门坚固,否则就挤破了。没上去,不进还退,他被挤到最后面。坐公交难坐打车回去。招手拦挡一辆,春探出头问他,去哪了?他上车,车到红路灯处停住,春越老越有味道,他的手悄悄伸过去,抚摸着春的大腿,紧绷的裤子真好,暖暖的滑滑的。春没阻挡,看着他微笑,任由他抚摸,冷不防地说,起码的信任都没有了,活得好累。他说,这事我们得认真想想,究竟是因为什么,不知其他人也是不是这样?春拍手大笑,像另一个人似的说,都一模样。他意外妻子会说出这样的话,语气用词都不对。他说,我最近是在忙啥啊,过得云里雾里的。春指着他说,唉,爸殁了,你忘记了?他拍脑袋说,这事怎么能忘呢,以后要常提醒,牢牢记住。罢了,嘴里念叨着,爸殁了爸殁了爸殁了。后觉不保险,万一再忘记了怎么办,拿出手机,提醒里写上,每天提醒两次,要深深地记住,父亲没了。最近一直在为办好父亲的葬礼而忙碌,对,还有那个纸团,正在想方设法地研究解读。
在商城闲逛,静在对面的店里买衣服,他过去,正好问问春的情况。虽然他已证实没什么,还是不自主地想去。静入神地挑选衣裳,白皙纤细的手摸着面料,想象穿在自己身上的样子。他绕到静身后,跺一脚,静吓得一个哆嗦,转身看到是他,才说,董事长,你这是……,吓死人了。静漂亮,刚结婚不久,他和春分别随了礼,那天忙他没去。突然发现静的声音好听极了,为多听就多聊。他说,想买什么衣服?静恢复平静,说,随便看看。他说,我给你买,算我送你的。静连忙推辞,怎奈他非要给。静只好去挑选,挑选了上衣,到他跟前,他说,买就买一身,包括鞋子,继续逛看。静看出来人的盛情,无法拒绝就去接受。两人走了几家衣服店,静试了裤子、裙子、短裤,都好看,春也美,但和静的美不同。静是晨露,春是鲜艳艳的花朵。为后面买鞋,他让静把裙子穿着。审美是个有意思的事情,静试高跟鞋试平底鞋,说真的,还是都喜欢,记得他工作不久认识个女同事,相貌一般,脚上的鞋却久久地吸引着他。平底浅口那种鞋,身材高挑,那种美,素朴又不失高雅文静,气质尽显。在后面的闲聊中他才得知,她不喜穿平底鞋,这是因为实在没鞋才穿。最终他因为看不惯或者说接受不了她穿厚底的那种鞋分手。静穿着灰色上面点缀有钻石的鞋照镜子,问他怎么样,他看了一眼眼睛就沦陷了,再也拔不出来,白皙水嫩的脚,脚趾间肯定也很清爽,鞋简单,裙子颜色清澈,一片鲜嫩的树叶慢慢悠悠慢慢悠悠地飘荡下来。如果不是在商场,他非要跪下献上真诚爱慕的一吻。静脸上生起红晕,尴尬地说,好看吗?他差点流了口水,巧妙地遮掩过去,说,好看好看,服务员,买了。静要包起来,他说直接穿上。他们出了商场,黑夜覆盖了城市,路灯亮起,照亮夜里的筋脉,静走在前面,他专注地看着,怎么走怎么好看迷人,女人到底是什么,勾得他心发痒不算还激荡起千层浪。静是双面间谍,他自私一次,让其成为单面。深夜他们说了好多知心话,静为了生存只有保住现有的待遇不错的工作,与他达成协议。发生这样的事情,从他见静的第一面应该就有感觉,如今变成现实也不出乎意料,只是有些空虚懊悔愧疚。做出了再说什么不应该难受害了人家等话,别人回应的只能是虚伪。他要说的是,这些都是真的,打心底里这样想。
九
有电话来,一看号码就是骚扰,不是卖酒的就是卖房或放高利贷,他午睡醒来拿手机看,三十多个未接,这是多么有恒心啊。骗子是骗子,可这么持之以恒的骗子也能打动人心,只要再打来,他就会接,不管说什么他会听几句,然后说句对不起,我不需要,挂断。出于心软或是无奈,说不准哪天自己也落到那个地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到时候他和现在电话那头的人的心情肯定差不离,希望祈求着能接听。又过来,他接起,一个温柔绵软的声音,请问您是人先生吗?他应付地嗯下。对方说,我这里是高山出平湖艺术馆,我们馆长让我邀请您过来看看最近的展览。他皱眉头想,把身边的人挨个排查,想不出谁会做这样文艺典雅的事情。对方说,喂,您还在吗?他说,嗯。对方说,您不要慌张,我们是纯粹地搞展览,不收取任何费用,等会我会把地址发在您手机上,很期待您的到来。他想说什么,嘴张开没有内容,转瞬便忘记了要说的。高山出平湖艺术馆,名字倒是不错,想是修建得也漂亮。手机滴滴几声,他看短信,果不其然,是艺术馆的所在地及服务人员的电话号码。去不去不好说,看具体情况,事情多的话就只能耽搁,以后去。闲散着的话去去也无妨。
近来说忙也忙,说不忙也不忙,闲暇时间还算多,为父亲的葬礼张罗跑动,妻子春操持着公司所有事情。房间里待久了难受,油然生出的憋闷,需要找个开阔清净的地方释放。某间房住久了,自身身上散发出的气味就会占领原有的空气,直至全部占领。那时也就是他最难熬的,心慌意乱坐立不安,极其想做什么又不知做什么好,独自徘徊言语,对着墙壁出拳头。头顶的电风扇乐此不疲地转动着,折腾累了躺在地上,看电风扇摇头晃脑,看着看着就看出了其中的意思,它也是受迫于电流,不转会崩掉。去车库取车,出门便开始导航,那个地方真远,按导航的意思在市区转悠半天最后竟然要出市区,艺术馆会在郊外?也是,市区的地太贵,郊外也好,清净幽人。车行驶在郊区的路上,导航不停地提醒,向左直走三百米,前方有障碍物,直走一千米,好笑的是,走了老半天,导航像是没电了或底气不足,话语开始颤巍巍。他检查线路及电池都好,那是什么原因?导航上的路线除走不尽还在蔓延生长,这何时是个头啊。再看那个地址,对着导航找,理论上就在附近,方圆不超一千米,怎么就看不见。思索中,有车向他驶来,下来的人彬彬有礼,说,您就是人先生吧?他说,是,你们是?馆长已经等您多时了,跟我们走。坐上来人的车,玻璃窗是黑色,想向外看什么都看不到。手机没了信号,成了废弃的电子表。请您包涵,我们这里屏蔽了所有信号,馆长说过,搞艺术需要这样的环境,心静了手里的作品境界就高。他说,这次展出什么?去了您就知道了。
下车后看到的他惊呆了,没有他想象的辉煌壮丽的建筑,就是大小不一的木头做支柱茅草盖顶的房子。接他的人倏忽间就不见了,走来另外的人接待引导他。到写着山居阁的房间,摆放着矮桌子、坐垫、茶具,茶壶里的水已经烧得滚沸,直冲壶盖,碰撞得当当作响。他坐下,房间里飘荡着幽幽的流水声,滑入涧底,清脆感人。有黑影进来,挡住了应有的阳光,女人的声音,老沉和气,感谢您的到来。他看着女人入座,看清了面部的皱纹横七竖八,在哪里见过这样类似的样貌,女人端起茶壶泡茶,手上稳健得很,不存在任何的哆嗦,说,我们拿玻璃杯喝怎么样?他说,都好。女人爽朗地笑了。他想起了,是黄土高原的样貌印在了她的脸上,沟沟壑壑,细汗一出就更形象,如沟壑间少有的水流。茶壶里的茶滴溜溜地有节奏地倒入杯中,再取杯子,同样的茶壶里却倒出了白开水,他说,茶壶也有这般功能。女人说,什么功能?他说,阴阳壶。女人把茶壶给他递来,说,看后你就清楚了。他打开壶盖,里面没有玄机,空空里盛着茶水,可为什么会倒出白开水呢?他认认真真地看了几遍,没找出任何机关,归还她。他为接下来方便交流,问,您如何称呼?女人说,叫我复好了。他说,我叫人。女人有了伤悲意,哀婉地说,你父亲空可是个好人,你来了也罢。他从来不知道父亲名声这么大,到哪哪里的人知道,连这荒郊野外加深山老林里都知晓,父亲就是谜,到底有多少他不晓的事情,深不见底吧。
复邀请他喝茶,好喝,山里的精气神顺喉而下,留了淡淡清香,化成一股清风,来回游动。复给自己倒半杯白开水半杯茶,说,泡茶倒茶都有意思,但不要刻意去讲究形式,应该怎么顺手怎么倒。他说,阴阳想成,阴阳互根,相互依存、相互化生、相互为用、相互吸引。复有丝丝缕缕的笑意,说,水温和谦让,才有茶叶褪尽一生精华之喜悦,壶端的高低要拿捏琢磨,高了摔坏低了温吞没生机,不高不低的位置要仔细尝试,苦甘皆有才是茶。到头来终究白开水一杯,茶在水里在壶里在心里。眼前的人悠悠然,言说这是修行的精神,复不同意他的想法,修行自然,刻意为之是做事,生得自然死得自然,之间几十载不过在花开花落间。他跟着想象,感受这里的静谧,鸟鸣在山里,风声飒飒,谁会在意哪片树叶摇摆。会放下尘世的繁华与喧闹,浮躁因为身轻,吃进去看进去的如云烟,动感的娱乐只能消耗掉心中最后的坚守。物欲占领了太多,终将崩溃。复引他到其他房间,一幅幅剪纸作品装裱在镜框里,挂在墙上。一切皆栩栩如生,艺人们拿起剪刀就铰,弯曲环绕不在话下,有些地方细如针线,整张纸,剪掉碎纸留下空白,成就自然一员。这里的好,不是技艺,挂在墙上的作品宛如这个世间本就存在的物件,花草树木鸟兽虫鱼并列而在,成就自然之妙。他来不及惊叹,言语尽失,静寂沉默是对此最高的评价。进入另外的房间,各种颜色的纸张呈现出了高低起伏凹凸有致的样子,树林、山水、房屋、家畜、推车、农具、柴火、老幼、学校等应有尽有。复给他介绍,这是新近制作的,烧给亡人,今生没享受,下去了好好生活。他说,这是尽活人心了。复说,不管怎么总是好的,能有此心,诚意自会相助愿望实现,亲人到那边会快乐。复安排了饭菜,天色已晚就住下,想走的话会安排人员给送下山。他说,先吃饭。粗茶淡饭摆上桌,复端起米汤喝,夹了馍就着萝卜菜,窗外有鸟落在树枝上叽叽喳喳的叫,复舀了米汤放在门道,鸟就飞来吃得津津有味,歇息时看几眼房中的人,吃过后找只鞋卧进去,头依偎在自己怀里睡着。这回选的是他的鞋,他当时也是为舒服就买了绵软宽松的鞋,他不好打搅,就坐着,与复闲聊。
复回忆年轻时的趣事,剪纸做纸货完全是兴致所致,家里穷,姊妹兄弟多,她是老大有优先权利放弃好的东西,帮衬家里服务弟弟妹妹。村里有读书人,家里书多,一天夜里不知谁起的头,把读书人家的窗台掏了个洞,伸手进去,一摸一本书,男生拿来为折宝玩。弟弟淘气跟着去了,不多时便抱着一摞回来,挑几本纸张好的折宝,剩下的扔在寒窑,她去放什么看到了这些书,不识字也看不懂上面端正的字,就拿剪子绞着玩,起初能绞几个简单的,练习多了,能剪的样式就丰富起来。读书人发现窗台上的洞,四十多岁的人,光棍一个,竟然为几本书坐在地上哇哇哇哭。村里人看了笑孩子们更是笑。大人出于怜悯同情,回家问自家孩子有没有参与,弟弟也遭到了父亲的问询。弟弟自小头脑灵活,一口咬住没拿,父亲看问不出,就承认了弟弟没拿的事实。四岁的妹妹坏了事,对父亲说,她在寒窑玩时看到好些书,父亲狠瞪弟弟几眼,径直地向寒窑进发,弟弟傻眼了,愣怔在原处,她心里清楚,拉上弟弟去寒窑,弟弟不去,脚在地上死磨,恨不得与地皮粘连一起。父亲回来,再问,把书藏哪了?弟弟说,压根就没拿藏什么。四岁的妹妹学弟弟说话,压根就没拿藏什么,然后捂着嘴自个乐呵。父亲问的也没意思,就此作罢。后来弟弟问她书去了哪里?总不能不翼而飞吧。他把绞好的剪纸拿出来,弟弟拿起来悬在空中贴在墙上窗子上,说,过年窗子上贴的窗花会绞吗?她说,有红纸就可以。她怎么也想不到弟弟会把全村人过年的窗花揽过来,条件是每家每户得给两大张红纸做报酬。众人起先不信,弟弟就拿了她铰好的剪纸招摇过市地展示。众人是信了,同时也出了乱子。读书人也来看,认出是自己的书纸所铰,不管其他人,把所有的怨恨堆积到弟弟身上,踏破铁鞋无觅处,好容易找到了突破口,怎能轻易放过。最终经过村长协调,赔偿十元钱,父亲东凑西凑也不过八元,剩下的两元急坏了人。她觉得不公平,气没处撒,只要有人拿来纸,就拼命剪,剪得越奇形怪状大家越喜欢。她爆发出惊人的能量。痛恨死了读书人,弟弟被父亲引回家暴揍,皮肉黑青块块密如蜂窝。弟弟无力言说恨意,躺在炕上眼皮耷拉着。为减轻弟弟的痛苦,她决定私自去找读书人。读书人住的地方破旧,土窑洞,窗台能不被掏吗?不光是孩子们,应该还有老鼠,想到这里心里窝着的火飞到天上,敲门不开,上脚踢,做到真正地破门而入。专心读书的读书人吓坏了,说,女孩子如此粗俗成何体统,以后怎么嫁人?她说,你不用管,拿书的还有老鼠,你怎么不去找它要赔偿?读书人拍案而起,松软的桌子好一阵摇晃,差点散架,丢了读书人的脸,心惊肉跳地看桌子摇晃平息,桌子还是桌子,才强作硬气地说,没大没小,荒谬,出去。眼前的人迂腐心胸狭窄,她说,不就几本破书,至于吗?读书人反问,那是破书?是破书吗?她说,是啊。读书人想不到会是这样利索执拗的回答,顿时憋红脸,着了火,无言以对。她也不知接下来该如何趁热打铁地解决问题,两人僵持着。读书人毕竟活过几十年,说,解决方法有。她说,说。读书人说,你不是爱剪纸,总共赔偿费十块,你给我剪一百幅不重样的剪纸作品,我当你面撕。她说,给你你为什么撕,是想凌辱我?读书人呵呵笑,说,到时你就知道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无情践踏心爱之物的苦涩。她答应下来。到时还可赎回来父亲交出去的八块钱。读书人限时一个月。她就疯狂地去各家各户剪,顺便匀一两幅的纸。有时纸不够就铰小的,这就考验技术,在小的上面展示繁花盛开。为心中的信念,她做到了。在规定时间里,她拿着铰好的一百幅剪纸到读书人家,读书人看着布袋子里拿出的剪纸,目瞪口呆,赞叹真是神来之笔,难得难得,世间少有。为兑现诺言,开始撕,撕第一幅时她隐隐地有不舒服,第二第三第四幅时,隐隐之感被放大,绞痛不已。碍于当时答应的,忍着,要读书人拿钱,想离开。眼不见心不烦。读书人越撕越慢,找了那八块钱给她。她装作不在意,说,你慢慢撕,我就不陪你看了。不紧不慢地走出门,绕转个弯道步子就不自主地飞起来。边跑边哭,眼泪向后,与空气摩擦出火花,吧嗒吧嗒落在树干上,有了星光。生了翅膀,在空中飞舞。光亮密布于天空,是星星也是萤火虫,带着温柔的亮晶莹一片心灵,读书人坐在地上为书痛哭流涕,她此时明晰了。
他有些瞌睡,出于礼貌强撑着,身体与倦意做着争斗,时强时弱地左右摇晃,为调动气氛,应和复,说,读书人真把一百副剪纸撕了?复说,前年还在拍卖会上看到几幅,问持有者为何人,难以寻找。他说,留下来就好。复说,那时绞的好,别看现在衣食无忧环境优雅,真心铰不出什么好东西。复拾掇了桌上的茶壶、杯子,叫人进来,带他到住宿的地方。跟着来人走,他有种被押解着上刑场的感觉,多种不自在虱子般在身上爬扭,咬噬着黏稠的血液。复跟出来,让来人退下,说,还是我自己送客人回房间。他嘴上说客气不用,实则心里求之不得,安全又自如。复毕竟是这里的主人。到门口,复靠近他,说,这里也不安全,找机会赶紧下山,展览你也看了。他忐忑不安,怪不得刚才一路总是感觉怪怪的,风吹草动的那么不自然,原来里面躲藏了人,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要下山也得到深夜,趁他们打盹极其疲乏时,野人般一闪而过,等他们缓过神他早已经下山开车回城了。
十
春急匆匆地回来,来不及喘口气,说,完了,我们被耍了。他正在想什么,手机滴滴响,是提醒父亲走了这件事,差点忘记,好在有提醒,心里舒坦多了。春满头大汗,似乎刚从健身房出来,他说,怎么了?春接水喝,边喝边说,有个外地的商人,我们上次的楼盘承包给他,他说除本身的楼房外另送十套单元给我们。他说,好事啊。春说,天上哪有掉馅饼的事。今天交房,不看不知道,人家盖了一万层。他坐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哪里有盖一万层的楼。春说,没错,就是一万层。我们的全在顶层。他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大半辈子的钱基本全投在了这里,可不能有任何差池啊。他说,合同上怎么写的?春说,拿不住人家,合同没问题,人家趁的就是我们的定式思维,根本不会想到一万层的楼。他坐不住,一万层自己的房子还在顶楼,那可如何是好,谁会买,就算电梯一秒一层,到顶楼也得两个多小时将近三个小时。上班人这么忙,哪里有耐心坐两个多小时的电梯。这样的话,可以说是血本无归啊。他要去见见这个厉害人物,怎么把楼房修建到一万层的,现在技术都这么发达了?地基要挖多深啊,弄不好都要戳到地球心脏了,地球不会疼?这么高牢固吗?别说地震,就是七八级的大风,能抵挡得住吗?越到上面材质要越轻,矛盾出现了,轻了就容易倒塌不结实。随手披件衣裳就下楼了。
楼房虽然不在市区,在郊区,但是交通很便捷,一条地铁即将修到这里,地铁口就在小区门口。附近已经热闹起来,各种店面皆准备开张,他去买瓶水顺便打听下周围人对这一万层楼房的看法。商店大妈说,好事啊,你想一万层可以住多少人,这些人要吃要喝要生活,立即就能带动周围的经济。大家都兴冲冲地忙活着。他进了小区,来到物业大厅,询问领导及董事长在哪里。工作人员说,开玩笑吧,你自己问自己,你就是我们领导啊。他说,我们认识?工作人员诧异地说,昨天不是都来过么,我们打了招呼,你还给我安排了近一个月的工作。他昨天整天都在家,哪里会来这里,眼前的人胡说八道吧。他狠劲掐自己,疼,这说明现在是真实的。他说,你们董事长在哪里?工作人员说,玩过头了啊,董事长在哪里我们这些小职员怎么能知道。他进退两难,来是来了,找不到人。不管怎么,先到顶层看看,感受感受一万层的视野。进到电梯,空间很大,有扶手有座位,人太多还是拥挤。电梯在高速上行,有人拿着饭,优哉游哉地吃饭,有人拿出电脑看文件,有人甚至眯瞪一会。他干站着,两个多小时啊,无聊至极。站得腿发麻酸痛,好容易到了顶层,以为会有摇晃感或空气稀薄不适应,想不到一切如往常,让楼层工作人员打开一间他看看,房子户型不错,到窗户前,云遮雾绕的,后面有声音说,这是高雅隐居型的户型。他转过身,看到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双手插在裤子兜里站着抽烟。他说,你是谁?边上的工作人员说,这是我们董事长。他心里的怒火重新燃起,说,我还正愁找不到你呢。找我有啥事,要感谢我?他冷笑,感谢,想得美。边上的工作人员说,我们董事长叫生,你们聊。门被关上,生去了里间,他跟进去,眼界大开,原来刚才的房间只是入口,这里才是正儿八经的主居室。生示意他坐下,倒了杯酒,说,满意吗?他说,一万层有人住吗?生说,我敢说开盘不到一个月就会售尽。他说,住户为什么会选择这里?生拿起手机,按几下,巨大的墙上出现大楼里的整体结构。有医院有商场有餐饮有娱乐城,现在没住进几户,但这些硬件设施已经投入使用了,很多人开车来消费。转到其中某个画面,一群人在动感的音乐下疯狂地舞动身体,摇头晃脑。说来也好笑,古时摇头晃脑的是书生,读诗读文章,体会其中的韵律及音乐性,如今也是音乐,跟着音乐迈动身体,只是有些过激罢了。高雅尽失,取而代之的是寻找无尽的快感与刺激。他说,那周围村落的人没意见?生放下手机,墙面的影像定格在小区花园,说,怎么会有意见,带来的商机他们切身能感受到,能得利过上好的生活,谁不愿意?生洋洋得意下的丑恶嘴脸让他反胃,真想拿镜子过去,照出来。
稀里糊涂下楼来,有人晕电梯,在里面呕吐得要死要活,好在到了,不然都把他引逗得要吐酸水。抬头看大楼,直插云霄,不知天上的神仙是什么滋味,人类即将要侵占到仙宫,会不会引发战争。一个一个的小窗口,安着铁栅栏,完全就是牢笼,到地面了他忽然感觉到呼吸被堵塞,生的面孔在他眼前不住闪过,邪恶地笑着,一副得逞的嘴脸,嘴里念叨着什么,他又不是孙悟空,念叨那些破口诀有何用,再者,即使戴着紧箍咒,他也会拿起金箍棒把所有打得稀碎。渴望有变化,没有七十二般有三十六般也好,巨大的如来佛,厉害之处就在于变化,日渐坐大并不妨碍自身灵敏的变化,可以无,空气光照那样,可以有,世间万物大小皆可,小到发丝大到天空高山大川。去过秦岭,山连着山,不知最高有多高,不知有多少山,山里有多少人多少动物多少植物,看一眼便心知足。不远处传来吵闹声,一群老者穿着破烂,狠命地在小区的地上刨挖,拿手拿锄头铁锨头,农活家具全部用上。小区保安当然要阻挡,有保安在打电话,说,快来,不来我们就动手了。不多会,小区的门退开,进来几十辆簇新的锃光瓦亮的轿车,扫一眼便知没有哪辆下五十万元的,全是高档轿车。下来的人有男有女,穿着时尚,佩戴着新潮的首饰,眼睛不示人,墨镜做了掩护。走到老人们跟前,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车上拖拉,老人们不走,声嘶力竭地呼喊走开走开,过你们的好生活去,不要你们管。泥土汗水沾染在男女的衣裳上,男女慌乱地拍打,眼睛里积蓄着怒气,想一走了之又碍于父子父女母子母女关系,吞咽下去忍耐着,使更大力气去拉扯。老人们倔强执拗,老牛一样纹丝不动,双方势均力敌,僵持不下。男女不再客气,下定决心要阻止带走,管你伤到伤不到,一个目的,拉上车带走。老人们不干了,哭喊着,白眼狼,祖宗不要了根不要了,在你们手里就毁了。男女们不听,说,别丢人现眼了,人家给钱咱就卖,守着做什么,将来也没人住。情势当即出现了转变,老人们手里的家伙事可不是吃素的,从土地上拔出来,挥舞开,保住最后的阵地。保安、男女蔫枯了虚弱了,直往后退,安抚老人们的心情,他们不再干涉,马上就走。看着轿车一辆辆开出去,老人们一个个如熟透的无人要的柿子,长在树枝,清秋已经凛冽的冰冷侵袭着,一阵风吹过,噗沓噗沓掉在地上,摔得稀烂。老人们几十年的坚守碎了,泪腺决堤,枯瘪的眼眶里涌满泪水,真是老泪纵横啊,褶皱干黑的皮肤上爬满滚滚热泪,塌陷的嘴嚅动着,急躁又无助的念叨着,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双手拍打着地面。怎么能这样,为钱忘记了所有,什么都不要了。他不忍心再看下去,过去递几张纸让他们擦揩眼泪,老人们擦干眼泪继续刨挖。他说,别刨了,水泥钢筋怎么能刨得动。老人们不管,说,就是钢铁也要刨,刨出原先的院子模样。他说,事情已经成了这样,没有办法了,各位叔婶,就此作罢吧。有人问,你是谁?为什么劝说我们放弃,赶快离开,否则,扰乱军心者,斩立决。他说,我没其他意思,就是,唉,抵抗的时机已经错过了,现在这样你们是犯法的。有人说,你是不是也在这里有股份,是不是?他无法回答,自己也是受害者,早知是这样,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投资。成百双眼睛刀剑针刺样地盯着他,只要说个是或对等字眼,立即万箭穿心。他准备离开,闹腾吧,大不了他什么都不要,几十年心血化为乌有,虚虚幻幻梦一场。老人们见他不说话,也不愿再追根究底,刨完大楼下的宅院要紧,哪怕挖出几块宅院的砖石也好。他松口气赶紧离开。
生变幻般地出现并且使了法力绊住了他的脚,带来猛烈炮火的狙击。他没走出多远,生在身后喊,站住,这就离开未免有些太简单了吧。他有种不好的预感,生绝对不会为他解围,此时出现只会让事情雪上加霜。他不过去,假如有什么意外也好逃脱。生看着他笑,亲兄弟的笑,朋友的笑,哥们的笑,知己的笑,仇人的笑。忽收住笑,对正在观看他俩的老人们指着他说,这就是我的老板,整个大楼的投资者。这话是晴天霹雳,粗暴地划破天空无法愈合,天漏了,漏下雨水漏下冰雹雪片冰锥,老人们听了怒火中烧,抄起家伙跑来,明晃晃的铁锨䦆头锄头片子,锋利尖锐的钢叉,他有多少条命经得起这样的砍剁戳刺。是他的好心招惹来灾难,他能跑多远,生紧追不放,老人们年迈难以追上,生年轻力壮跑得快,上来抓住他,死死按倒在地上。大量的光亮闪耀着眼睛,之间叮叮当当声听得他汗毛尽竖,绝望之情堵塞着全身的血管毛孔,死亡将是不远的事情。他奄奄一息,在被乱棍乱拳乱刀打死砍死前,要问问生,为什么这样做?生手伸进口袋,拿出个盒子,盒子打开他愣怔了,那晚扑到电风扇上撞死的飞虫,原来被生捡走了。生说,不是捡走,飞虫就是我,我就是飞虫。他说,不是死了么?生说,终于袒露了你凶残的心迹,我命好,在你找扫帚簸箕时我借助电风扇的风力滚落到边缘,才留得全尸,也有机会转世成人。我等了你好久,整个过程中受的罪你知道吗?你不知道。他说,那晚的事情太梦幻,追赶你的是我又不是我,我赶到时好像你已经命丧黄泉了,不不,我那会正烦躁,你嗡嗡叫,着实让人厌恶,可是我并没有动手,是你自个撞到电风扇上,才导致的死亡。我无法掌控你的生死,要找也该去找写作的王闷闷,命运怎么样全在他笔下,会讲故事会安排命运。生不能给他活路,他没有动感情的话语,影响濡染不到生,就要散架的老人们涌过来,千夫所指,嘴里嚷嚷着诅咒。他闭上眼睛,接受所有。一万层的大楼,这样的惩罚确实不错,生厉害,飞虫与人之间的转化,有了基础,随时转化心之所向的东西。他能奈何?他不过就是人,原先是飞虫的上帝,有把控其生死的能力,现在不然。生说,人类也不过是天地里的小虫子,顺随时准备着死亡与被践踏蹂躏等屈辱的事情发生。他理解生的报复,不怨不恨,对生说,不用按着我,我不跑。老人们的铁家伙事搁架上来,敲打着他的身体脑袋,钢铁与皮肉势不两立,钢叉铁锨锄头钻进皮肤,有微妙的声音与牙齿痛痒的感觉,舒畅啊,死亡别致的表达方式。他血肉模糊的躺在那里,老人们举手欢庆,带有血迹的家伙事举得老高,大大的太阳一炙烤便干掉,血迹的干皮与铁家伙事生风,不知又刨挖了多久,大楼本就心虚,地基不稳,楼身的裂纹如瓷器里面的裂釉瓷,来看过的人皆欢喜得手舞足蹈,世间没有这样外表优美艺术的大楼,争先恐后地购买,害怕稍一迟缓就没有了。生早早跑出来,在别处办公,大楼坚持到卖掉最后一套房,当晚轰然坍塌,他再次被记起,然而已经死了,生跑路了,所有人呆愣在庞大的废墟前。
生走到深山里,看到小庙就进去,老和尚抚摸着他的肩膀脸颊头顶,生哭了,好委屈好凄凉,老和尚念到,繁花落尽,阿弥陀佛。生双手合十,跪下磕头,跟着说,阿弥陀佛。老和尚扶生起来,说,去人世间吧,修建应有的居所,帮助更多的人有家可归。生跟着老和尚修行三年后下山,在四处行走,修建大小不一的窑洞,不要工钱,管口饭吃即可。人们都说这是高僧,热情招待。
血肉模糊的他在夜深人静时醒过来,挣扎着站起来试着活动手脚,完好无损,用手抚摸血迹,是真的。他来到河边,借着月光清洗了身上的血污,小心翼翼的回了家,换了衣裳。终于安全了,去喝水,水是烫的,吃水果,苹果香蕉西瓜甜瓜是甜的,柠檬是酸的,苦瓜是苦的。他顿时醒悟,所有东西皆有安排,具体是谁他说不好,上帝、玉皇大帝、老天、观世音菩萨?水果都有酸甜苦咸辣的味道,人生更否说。水果表现的直接,自然长成某种,难以变化,人生可以,因时因地的变化,尝尽甜也尝尽苦。他洗漱后,坐在客厅的椅子上,抠弄着手指,指甲里的污垢满满,道道阳光照进来,落在身上,似清晨似后晌,毛孔原来是这样,根根汗毛七扭八歪的涌倒,凉水冲洗后,更像暴风雨后的庄稼地,大片大片的卧倒。他乐此不疲的盯着看,仿佛每个毛孔每根汗毛每道光里都隐藏着石破天惊的秘密。
十一
一夜间痴傻的人成了大拿红人,与生俱来的喜感,不像喜剧演员,也有天赋的因素,但终究是表演。云村及周边村落及全国所有村落,剩下的老弱病残有了乐呵,傻子憨憨痴子个个被看作座上宾接走,到大都市去过好日子。景寒窗苦读,终于成了学识比较渊博的人,在城市谋得一份工作,房子交了首付。景是教师,周内必须早起,年轻还是嗜睡,晚上睡不着,看手机或看书到二半夜,住处心满意足,在郊区,周末整夜无眠,五六点时便能听到窗外各种鸟儿的鸣叫。辛苦的日子居多,匆忙洗漱,早餐没得时间吃,去的路上都不敢买,挤地铁哪里有机会吃,到校车上又不好意思吃,毕竟是公共场所。有人吃就被司机批评没素质,还为人师表。那老师倒厚颜,你说你的,我吃我的,吃到肚子里是正经。八点半上课,到学校就八点二十左右,哪里有时间吃。干脆抹掉,自此不再去想早餐的事情。到中午吃午饭,还算悠闲。后晌五点多下班,回到家时已经是八点左右。最享受的事情莫过于在小区附近的小摊上买些吃的喝的,带回去边看电视边吃。吃完就九点多十点,唉,每天过的生活和打印机打印复印文件没什么区别。有闲暇时间就为自己的生活可悲,村里人觉得在城市就好,实则呢,用村里的话描述最合适,驴粪蛋——面面光。详细说起都是辛酸泪啊。
景前段时间的感受最近越来越逼真深切,周围的人有了大小不一的圈圈,许多像他一样的人全在中心,围聚的人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们,起哄般地呼喊,无用的人,垃圾。学校大概是被这种暂且叫作病毒感染最迟最缓慢最艰难攻打下来的地方。吃午饭时,好友随端着饭过来,面如死灰,不知所以地就对他笑,桌上的其他人冷漠地看随,随低头,死灰色黏稠的糊糊,冷不防大笑不止,手舞足蹈前仰后合,景看到了随眼里的泪花,笑着哭着到底是何等的心情,以往说的哭笑不得,就是这样吧。按意思转移是不是与水深火热也相似,随笑个不停,接续不上也要强努着笑。其他人重新投入到吃饭中,随才泪眼婆娑地停住,苦涩地吃着饭。景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不想笑就不笑呗,非要弄这种虚情假意的笑,有意义吗?满脸表露出对随的质问。随起身走了,景就跟着,追上并排而行。随用眼睛左右前后不声神色地瞥视,见相对安全,说,以后你要注意,不要经常说那些深奥话知识话,要说得简单说得好笑。景说,为什么啊?随偷摸着说,形势所迫,不然会被隔离,束之高阁的滋味不好受,排挤出去。景说,危言耸听,肤浅的话语说着有意思吗?随厉声说,有,起码能博得一笑,所有人都在笑,需要这样的肤浅。景站住,失望地说,你也是了?随没有回答,停住看了几眼走了。
景在回去的路上,思来想去不懂随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再看行人,互相博取笑意。有人像狗一样躺在地上打滚,有人摆出滑稽的姿势跳进湖里,有人拉着爸妈演示搞笑的段子……他觉察到紧跟着自己的人在增多,要甩掉,加快脚步,擦肩而过迎面而来的人皆被他吸引,他成了磁铁,体内存有无法估计的磁力,耳边的风呼呼而过,映照出扭曲枯萎夸张的脸颊,他的内心在遭受着巨大的撞击,古时攻击城门的武器,一二一二地撞击,劲头很足,木门松动,吱里哇啦。无路可逃了,围聚过来的人给他留足表演的空间。他说,朗朗乾坤,你们不去工作在这里做什么?围聚的人异口同声,看你表演。他被这不知多少人的声波震惊,慢慢抬头,天空剩下个小圆圈,光照如探照灯,打在围聚出的空间里,周围漆黑黑,呼吸声在搓着结实粗壮的麻绳,可以绑缚亿万斤重量,他说,我只会讲课。众人哼哼唧唧,说,讲课,讲给你自己听吧。他语气依然刚正,说,其他不会,一群无聊之人。有人说,不会可以学啊,学狗叫学猪叫学鸡叫都可以,还可以学叫床学拉屎拉尿的声音,多了去了。他死也想不到他们会提出这样的请求。这些人说的这些话,引得众人齐声较好,吹口哨拍手称庆喔哇地呐喊,逃不脱的,快点表演。他说,不,有本事弄死我。漆黑里静寂一片,突然有了表演表演表演老和尚念经式的星点之光,从一星半点到七八点到百千到亿万,嗡嗡嗡嗡响成各种形状,圆的方的三角形,多了就组合有了立体模样,更好更合适地装套捆绑束缚他。他双手抱头,被这些碎碎念念碎碎念念折磨,到崩溃的临界点,忍受到难以再忍受,火山喷发样地喊叫,憋足气,一口喊到自己晕厥过去。这样就可以逃避掉。他想得简单,有人骑在他身上,嘴里喊着驾驾驾,嬉笑着说天真的孩子,以为这样就没办法了?他睁眼看,一摊肉铺展在他身上,稀泥样的恶心并带有臊膻味,要推开推不开。众人乐呵了,看着笑着。他实在受不住了,灵光一闪,想起口袋里装有笔,吃力地拿到,闪电般地刺过去,只听见哎呦一声,他轻快了。趁机站起来,被眼前重新压覆上来的人惊呆了,少说有一千斤,肉拖拉在地上,浑身热汗淋漓,他想起刚才口里咸臊的味道,顿时胃里返了潮,呕吐不出就伸手指到喉咙,就算是撅断肠也要吐出。众人看他呕吐又吐不出加之刚才被压得狼狈不堪的样子,捶胸顿足地哈哈大笑。他徒劳地异想天开地想冲破人群出去,不管从哪里突破,都被弹回来。有人说,学个狗叫有什么,你怎么这么犟,学下又不会少你什么?他不学,问题是真叫不出口,觉得叫出来就真成了狗,以后得爬着走。人群里有了骚动,随带着他县城多少年的二傻子,二傻子几十年如一日住在县城公厕旁边的垃圾堆里,身上背着破烂衣裳,坐着时念报纸,走路时空口说道,表情手势丰富多样。此时西装革履出现在他面前,众人主动让出条道,俯首称臣地说,二傻老师好。二傻子欢喜,小时被烧坏的身体舞动起来,口水流老多,眼睛不知看着哪里,嘴巴一抽一抽,搅和面团样地说,人多热闹热闹。众人即刻做出回应,喊叫着,无拘无束地狂欢起来。随借着这个时机拉景一把,两人装模作样跟着疯狂地挥手扭动身体,嘴里乱七八糟地喊着什么。有人拉着音响,成百个音响一开,炸了天,方圆几十里的人全部加入进来,满脸诡谲地欣喜,狂奔而来,滚雪球似的,占领了城市一面。随在前面披荆斩棘,他在后面缩头缩脑地跟着,只有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才能逃离。
不知多久过去,到空旷的郊外,月上柳梢头,什么鸟吱呀吱呀叫着,两人软塌在地里,顺势躺下,看着星空月夜。身体是逃出来了,精神状态还没,仍旧感觉身边聚集了不知多少人,凝聚的声音,浇上混凝土钢筋,直往各个身体里浇灌,终结僵死活跃的思绪细胞。清风拂面,激动着每根神经。景歇缓过来,说,随。随说,嗯。静默渲染着不高的庄稼,随长长地叹气,说,不必太较真,这是个表演的时代好笑娱乐的时代,你的倔强与清醒我不否认,今天要不是二傻子来,你将葬身于那里。二傻子喜热闹,全省全国的傻痴之人聚集于此参加,二傻子进了十强,就此在本省开展工作,带领大家伙。景大睁着的眼睛闭上,截断汩汩的泪水,说,你怎么请得二傻子?随轻笑,说,我的表演得到了认同,二傻子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景的声音在抽泣,你表演什么?随无所谓地说,算了,过去了。景还想问什么,听见不远处有人说话,当即警觉,一骨碌坐起,盯着两个声音的方向看。随匍匐着,手抓住玉米杆抓住土,时刻准备迎战。景听到了两个强健的声音,游刃有余地穿梭在黑夜,就这里土好。那就挖。回去放在锅里炒炒,颜色要和吃的那种粮食沫沫一样。这样好吗?开始给观众看的是真土,吃的肯定不是。万一不行就吃吧。可吃出乱子怎么办?土能吃出什么乱子,放心,当年自然灾害,爷爷辈们不就是吃观音土么,也都活到了现在。看着他们离开后,随放开手里的土和玉米秆,平躺着说,还是表演。景坐着说,表演吃土?随说,还有吃屎喝尿吃虫子吃蛇蝎的,生吞活吃。景说,这好笑?随说,刺激。爬起身,拍拍身上的土,说,这会可以回去,路上不会有太多需要笑的关卡。景感慨,人都活成啥了。随走出几十米站住,说,活成啥都得活着。景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不表演不笑寸步难行,还给谁上课,成天待在房间里没吃没喝,坐着等死。这些能要命,但景仍然不会苟同,要变换形式地唱反调,表演可以,你们笑,我表演哭。路上遇到人拦挡,他就抹眼泪,嘴里喊叫着成段成段的说词。听不听看不看笑不笑由不得他,一场表演完,竟然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见的人都抱着肚子笑,笑得直不起腰,长的起来劲黑绿的庄稼登时黄了身体头脑,沉甸甸的脑袋压弯了腰身,配合了此情此景。景看到的满眼荒诞凄凉,秋风萧瑟,满城笼罩上厚厚的死气,天空阴沉郁郁,像是离去了多少伟大的人物,天地也为此悲恸,抓心抓肺的哭泣无声无言。来往的行人个个面带笑容,龇牙咧嘴像怪物,嘲讽着自己也嘲讽着别人或整个世界。
几个人不由分说地把正陷入深思的景带走,景拖拉身体不走,来人生气,互相眼色一使直接抬走。双脚腾空给人心安理得的快感,不用再提心吊胆上生长出的手把他拉走,到十八层地狱,下油锅鞭子抽打。他的脚心长了毛发,小时听爷爷说过,村里有飞毛腿,去趟北京就是一早一晚的事,后来犯事被政府枪决了。死后有人看见他脚心长着几簇毛发。有人羡慕,有事没事就揉脚心,别人问起就回答脚疼。实际上是为了也长出毛发,成为第二个飞毛腿。这几人便差不多,脚下生风,比踩着风火轮的哪吒还快。老远就听见哀乐悠悠,飘在山谷,起起伏伏,不深不浅,有时也惊险,眼看挨着地钻进地缝山谷细缝,又能机敏地虎口脱身。估计是看到了里间的牙齿。身手好,内里身后,顺势而为,鲲鹏一样,从水里的鱼到鸟,扶摇直上九万里,到南海去。声音悠扬得凄凄惨惨冷冷清清,他们把他放下,院子里有灵堂,忙里忙外忙前忙后的人都喜气洋洋,丝毫没有哀痛之情。他呆愣在原地,觉得可笑至极,死人了呀,我的天,还能如此这般地可乐,心是什么颜色什么形状。粗壮的汉子过来,凶神恶煞地笑着,别扭得要死,拉他到灵堂前逼迫着下跪,他不。汉子上来照腿一脚,只见咔擦的脆响就跪下了。他活动下脖子,手指腿脚脖子都不配合,麻得木愣愣,直得打不了弯弯。汉子说,你不是爱哭,现在给你舞台,肆意地表演吧。他看眼汉子,胸毛旺盛似荒野丛林,有大象狮子猴子在奔跑跳跃,不自禁地说,有动物。汉子白眼他,说,快哭。他说,没眼泪。汉子的大手握住展开握住展开,像是捏着什么,正在酝酿搓揉。他说,我和此人无亲无故,不值得哭。汉子说时迟那时快对他照头照脖子照脊背啪叽啪叽就是十几下,全身火辣,似乎遭了雷电,生眼泪直流淌,汉子说,有了没?他委屈地点头。汉子说,要有声音。他吱里哇啦,变相地骂汉子骂死去的人骂忙碌着的人脸上的微笑。汉子站在边上点头称是,竖起大拇指,笑着笑着就管不住了自己,会传染,一个接一个,整个院子是一锅滚沸的水,咕嘟咕嘟地响着溢冒出来。只有他在哭,哭的忘记所有。随端着香喷喷的烙盖着几片软溜溜的油糕,凑到跟前,看不行,直接碗沿触碰到他嘴唇,说,端上,咱边走边吃。
又是随救了他,到十字路口吃完,碗筷随拿走,嘎嘣脆响下瘸了的腿脚,一条腿拖拉在地上,见人就笑,他跟着,不自觉也笑,没有了原先那么多的不自然,脸颊舒服柔软。随拉着他趴下,匍匐前进,有人跟着拍摄,说是在直播要饭,面值不等的硬币纸币落在碗里,收益不错。视频上也有人送花点赞,说演技一流,有意思,随说,多出洋相。他就笑就哭,唱起小白菜,不遗漏歌里应该有的任何动作,比画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直播传播的效果惊人,刹那间整个中国都好像知道有个叫景的,哭得好唱得好比画得更好。找他的人多如雪片,他开始过起躲藏的生活,躲藏的地方不牢固就会被堆积的雪片压塌。葬身其中。进了山,山里的石崖下面最保险,住着冬暖夏凉,犹如窑洞。有些邀请还是去的,毕竟得生活。
坐在山头,不同时辰感受不一,山里的声音经常问他,景,你接受了这个世界?他不再思考犹豫,说,接受能怎么样不接受又能怎么样。夜半有星星落下,他有时能接住,烫了手,月亮落下又冰了手,本想带回山洞,放在瓶子里或装裱在镜框里挂在墙上,无奈,只好还回去。美好和理想应该在天上,哭泣吧,眼泪流干就会终止,狂笑吧,笑得枯竭了就会终止,活着吧,没几个人看过不哭不笑的静如与止水。
十二
学校通知人马上来开会,不得延误,他问有什么事,对面说事情太大得见面说。既然都这样说了,他肯定会积极配合。开车到学校,找不到停车的地方,不大的学校能有的空隙全塞着大小高低不等的车。他没办法,只好开出去,停在不远处的商场的地下车库。然后折回学校。听保安大爷说在三楼会议室,径直上去,在后面坐下。有警察在旁边,窗户关严实窗帘拉着,他进去后有警察把门锁上。主席台上坐着校长及几个其他领导也有警察,猜得不错的话,指定是公安局局长副局长之类。个个脸紧绷绷,仿佛在牛奶里浸过,没用清水洗,直接与空气接触,此时干得蜕皮。他们没有蛇蜥蜴的狠劲,稍有疼痛就咿呀哇啦地胡乱鬼叫。校长看眼他,说,人已到齐,首先大家听我接下来说的话要镇定。之所以把大家叫来,是因为我们发现诸位的孩子不可思议地皆跟着青和雨这么两个人走了。微弱的骚动爆炸了,整个报告厅吵成一片,哭泣声指责声祈祷声悲痛声全部交织在一起,他没有反应,安静地坐在混乱嘈杂中,只要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到发现他。飓风台风的中心最安全,他所处的位置是边缘处,却有着与中心相同的平静,不同寻常显而易见。校长看不下去,拿起话筒呼啸声安静,报告厅恢复了原有的静悄悄。接着校长晓之以情动之以礼地说,发生这样的事情学校很着急,目前主要任务是找到孩子们的所在地。这次的失踪不是单个,是集体,我们仔细分析,一群十八九二十岁的孩子,能像哄小孩那样给糖给方便面骗走吗?家长们摇头,有的摇过头又点头。摇摆不定,说,如今社会复杂,什么人没有,万一?没好意思说出自家孩子是三岁智商的愚蠢话语。局长说,没有万一。经过我们连夜紧密的排查,这两人在江汉路口被监控拍到,带着这些失踪的孩子往城外走了。家长们又哎呀哎哟,听风便是雨,听雷声便是世界末日。局长着实忍受不住,斥责他们没常识没文化,这样喋喋不休地议论吵闹只会把孩子害死,耽误掉最佳救援时间。几句便训斥得凉凉爽爽鸦雀无声地乖巧听话。校长年长好心,仍旧柔风过耳地说,孩子们不会有事,我们已经有了眉目,只是疑点很多,不过相信很快就能处理。家长被局长的话粘黏住,一时还缓解不过来,校长的话得过后消化。
局长派人到后面,走到他跟前耳语几句,他边听边把目光投向校长局长,局长眼睛里流露出对就是这样的意思,校长点点头。他跟过去,一起来到校长办公室。秘书给倒好水,关上门。局长开门见山地说,我们就不绕弯子了,事情紧急,经过地毯式的排查,我们在出城的江汉路口调到监控,孩子们跟着两个装束普通的人走过。马上派人过去询问,结合问到的所有信息,孩子们是被叫作青和雨的人带走的。由于名字重复率高,目前还难以确定具体位置。不过有三个地方可能性最大。刚才的会议中看你遇事沉着冷静,所以决定我们各自带人去一个地方。校长补充说,放心,你去的是安全度最高的地方。他思考下,说,我自己去就好。经过商量,局长说,也好,人少目标小,不易暴露。出发前,三人握手鼓劲,祝福对方。
按着地址,他去的是离城很远的个村子,可谓是坐遍了交通工具,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最后还骑了驴。进到村子,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完全是世外桃源,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的路线走岔了,坐在树下详细地检查每个站点路口。一遍过去不放心又一遍,直至无所挑剔才罢了。路线走得对,要错就是他们给的地址本来就是错误的,这极有可能。地址只有一个,就目前的生存状态来说,就好比人一个时间只能去一个地方,不可能说在故乡也在异地。这涉及时空,很多的突破其实是打乱破坏应有的秩序。本就是三个地方,只有一个正确,来时校长就说他来的地方安全度最高,现在明白,实则就是孩子们不在这里的可能性最大。他忘记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有声音从背后传来,你是谁?他说,我旅游迷了路,来到这里,你们这是哪里?你是谁?声音转化成了具体的形状,和他年纪相仿的农民,说,我们是谁?这是哪里?一两句说不清楚,既来之则安之,跟我来吧。他跟着走,老远就听见欢闹声,火光冲天,和灯光一块点亮某个大院子。里面人声鼎沸,路上皆有岗哨,拿着棍棒端直地站着,真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走进细看,站岗的年纪都不小,最年轻的应该也有五十多六十岁。带他到这里的人忽然不见,上第一道坡就被岗哨拦住,棍棒把地砸得当当响,从气势上压倒他,他不敢轻举妄动,看来这里没有刚来时看到的那么简单,声音、形状可以随意转换,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在他跟前他都没发现。上上下前后左右仔仔细细地打量他,一个上来用粗糙的手搜身,不算完,带他到偏僻处,一个说把衣服全脱了。他说,没必要吧。砸地的棍棒光速般伸过来,离鼻子只有几厘米远。好汉不吃眼前亏,动了真格,难免不受伤。脱光证明了自己的真诚,他们说,穿上吧,你是来参加继承大会的吧。他说,嗯。一个说,我们请来了不同领域的不同长老,功力深厚技艺高超,达到了天人合一的至高境界,出手便是绝世佳作。你有福气。他满脸欢喜地说,就是就是,荣幸至极。另一个说,虚情假意。他紧张,自认为掩饰得还不错,想不到这么容易就被看出,看他们的眼睛,没有特别之处,不会有孙悟空的火眼金睛。赌一把,保持住已有的状态。一个说,暗号?这确实惊到了,什么年代了还用暗号?不自主地啊出来。一个说,喔,清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炭。他前面就对自己的方言没把握,上次就被批评指责过,现在在这样土生土长于此几十年的人面前说,稍有不对劲就会被听出来,然后按压住当作敌方探子处理,那可就功亏一篑了。已经来了就要尽最大努力去争取,得到应有的情报。进来出去的老乡没间断,三三两两说着话嗑着瓜子,有的好奇扫看他眼,瞬间就收回目光,做出没兴趣状。他仔细听,抓住几句地道的话在心里分析在脑海里不住回放,语调最重要,当下最快捷的办法就是自己设定垒砌几条话语的水渠,然后跟描红一样去说出来,他微微一笑,神秘地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对方看他能对上,还是不放心,再说,小小偷针针,大了抽筋筋。他试着按自己的理解回应,拄棍拄个长的,攀半攀个强的。对方说,跟上好人出好人,跟上死鬼会跳神。他找到了诀窍,那就多说些,让他们彻底完全地放松警惕,倒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说,灯蕊不亮要拔哩,事情不公要说哩。对方说,有赔本的贩子,没有贴面的厨子。他这回直接来个连珠炮,漫天轰炸一番,说,穷相讥,饿相吵。一个一个上串哩,一粒一粒上石(dan)哩。长上千只手,按不住万人口。鞋有鞋样,袜有袜样,世事没样。他们相视着言语了什么,两人轮流说,苎条梁的麻花——另外拐了几拐;宋川的毛鬼神——好请难发送;木匠的斧子——一面砍;拦羊打酸枣——捎带;做满月杀骆驼——大闹哩;炒面捏的个人——熟人。他说,还想怎么弄言传。他们终于面露轻松亲和的笑容,抓住他的手说,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这是第一道岗,必须把严实,这里放过去,后面要拦截就难了。他真的有些感动,晶莹的泪水在眼眶里乱转,动情地说,应该这样,为我们的事业努力。终于过关,路还长,继续演下去。后面的关卡比起第一道容易得多,因为他们是建立在第一道严格把关的基础上,觉得能过第一关问题就不会太大。
经过道道关卡的考验,他被奉为座上宾,被老者们热情地迎进院子,说,难得还有出去的本乡本土的人前来惦挂。院子里果然架着山丘大的火堆,正熊熊燃烧,黑烟夹着跃跃欲试的火焰溶解到黑夜里,柴薪味真好闻,多久没有了,记不清楚。接待过后,老者们忙活其他去了,他自己闲转,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人群里看到几个熟悉的身影,占有各自的摊位,像是交响乐的前奏。他轻手轻脚,从厨房灶火上抹了点锅底灰,以往电视上那些人为伪装就这样做,情况紧急,没时间多想,比这好的办法肯定有,只是没时间了。混杂在人群里,凑近似是而非的每个目标,然后做出精准的判断。火堆里的木头被烧得嘎嘎嘣嘣响,垒架好的木柴在火焰里涅,终究化为灰烬,光滑细腻地与天地万物融合。灯光是黑夜里安静的眼睛,柴火跳跃好动,频繁眨动,要瞭望要看明白。刀案发出的叮叮当当,菜的参与是伴奏,嚓嚓嚓嚓响,铁锅热食油入,葱花啦,切好的菜鱼贯而入,香味扑鼻,有十里长短。左边看着像,走到右边看也像,徘徊转悠到正面,对,就是润,专心致志地在做菜,多数是这里的特色吃食,人类需要烟火气,饭菜也是,熏染了烟火气就香,植物里有天地精华的韵味,燃烧吹熏是独一无二的浸泡。润怎么在这里,奇怪。回应的是马锣的噔噔两声响,唢呐杆子一扬,乐声里有天地间的豪迈,吹出敲打出来。走近看,是闻和声。他想,应该还有。闻和声吹累了,乃就唱歌,一曲接一曲的陕北民歌,众人呼喊叫好,掌声若风吹麦浪,一波又一波地抚摸着低头的麦穗。黄澄澄欢喜喜,笑咧咧的嘴和现在的人一模样。人们围了圆圈,手拉手地跳舞,他失去了方向,不知自己在哪里,眼睛跟着圆圈转动,不同的面容没有了区别,就是张脸,光单单的初始样式,没有眼睛鼻子耳朵嘴巴的点缀。转得越来越快,天旋地转才可搭配,他哪里迎接得过来,快到一定程度又径直了,圆圈的线难以形容,灰沓沓。他想起自己来此的任务,儿子物还不知所踪呢,不能被迷惑,要清醒要辨析要抵制,要突围就得想办法,刀切斧砍,可惜没有家具,或者火烧,这个可以。镇定住,扶持着空幻虚假的空气,他能感觉到,有木头栏杆石头桩子存在,勉强过去,到火堆里捡根没有燃尽的木头,站定后冷不防地冲向线圈,咬住不放,除非烧断。他逃出来,一身热汗,臭烘烘的招人厌恶。在来时看的视频里的青和雨出现了,在一群人里手舞足蹈,嘴里喊着一嗒嗒二嗒嗒三嗒嗒四嗒嗒,叭啦啦啦啦一嗒起,叭啦啦叭啦啦,咚咚。围聚的全是六十多岁的人,扭动身体挥舞扇子,大概是在热身做最后的准备。吹手歇息下,等着看雨的手势,只要一声令下,马上融入。雨嘴里的口哨一吹,散乱的人群迅速站成队列,对着吹手一吹,闻和声摆起架势,雨手一甩扬,开始了。两列人马有节奏地走着十字步,扭起秧歌。围着火堆,好在他出来得早,站在了外面。不然又得遭受那无名的罪,耽误浪费时间。雨竖起的两个手指变化成三个,有两男两女出来,扭四人场子,弯腰站直挥手等动作在衰老的身体上完美显现,他看得投入,不得不承认秧歌深深地印在了他们身上心里。边上有叮叮当当的雕刻,和好的面啪扔在铁皮案板上,白皙的面劲道有力,他看过去也是熟人,潜在石头上演绎秧歌场子,青有意思,看面似乎还不如意,粗大的双手使劲搓揉,搬石头样地搬起扔下,来来回回地重复,面团的质在变化。越摔越抗摔,可不能过头,过头了就容易出老茧,影响神经触感。当然,他知道最高的境界不是这。潜的雕刻如庖丁解牛,刻刀明亮锋利,石头的坚硬着实不能抵挡刻刀的进度,石头硬度不均,潜都能很好地掌握把控。哦,看到了谁,他应该想到,这样的场合不能缺了她,复拿着剪刀水中游鱼般地在纸上随心穿梭,吹手里的每个,扭秧歌的,包括雨情绪激昂昂的指挥。青的面团终于静了,切割疙瘩下来,在手里耍起太极,在哪里见过,伸展开手前后左右上下地摇晃摆动,转眼一只活灵活现的鸟儿,站在手掌心就是飞不走。青的手一抬,鸟落在何时捏好的树枝上。捏出吹手,加上用不同颜料的化妆,真不错。他不知不觉走到青跟前,复离得近,复拉他过去,惊吓地说,怎么敢去那里,不要命了。他看眼捏扭秧歌的众人的青,站跟前他就会没命,这个夸张的修辞用得有些过头,青又不会吸星大法,除非使暗器,难道是桌上的这些插别在盒子里的刀叉?江湖险恶也不至于到这么惊悚的地步吧。复看他沉思,冷不丁地笑起来,说,当真了?我们所追求的一样,别看做了很多,但愿能做出一件能包容万千姿态的作品。他说,蒙娜丽莎?复说,是又不是,超越的心是必须的。青捏得好,他想买几件带回去,就是不知肯不肯。再次记起自己的任务。
闹腾的火焰对星月点缀的夜空吐舌头做鬼脸,青和雨及这里的所有人怎么看都不像坏人,物真的会在这?他拿不准。一路奔波到这里,总觉得忘记了什么,想不起。后来遇到各种各样的事情就忘记得完完全全,现在闲下来又想起,是什么?肚子咕噜咕噜地叫唤,可现在哪里有吃的,就是想偷块青的面花吃,无奈人家不蒸熟,生面吃得多难受。甜不甜咸不咸。身体在被饥饿吞噬,他心慌意乱,站不是坐不是,要疯了,难受死了。得找个依靠,身体已经无法再直立,那边有墙,小脚老婆婆般移动过去,顺着墙壁软塌下来。墙对面有拳头的捶打声,他想自己是饿晕了,想着到处是机关到处有食物。没去搭理,还是保存体力活下去。墙后面拍打得起劲,从声音里紊乱的节奏里听出了急切,庸俗地比喻,他是救命稻草,对方看到了希望,要唤醒他。他想回复,无奈手上已无缚鸡之力,心有余而力不足,手和墙建立了不正常的暧昧的关系。里面的拍打在增多,节奏逐渐齐整,整面墙都在颤动。他把耳朵贴在墙上,看能不能听到些有用的内容。脸颊上过往着冰凉,手去摸地面及地面上的石头,不一样,这个冰凉是人为的。首先闪过的是玻璃,办公室的办公桌是玻璃的,他烦躁了倦累了就趴在上面,有熟悉的记忆在。隐约听到有谁叫爸爸爸,院子里的喧嚣打破了村庄的平整,雨拿着喇叭喊,为的就是这声响,哗啦咣当,碎就碎,碎了响了还能好些。他看着,想不明白,这一切都是咋了,六十多的人按道理是活明白活通畅的年纪,可眼前,唉。青说,好,好。润、潜、闻、声能喊的都喊,好,好。雨说,揭开了。他依靠的墙落了幕,是失踪的学生娃,个个惊慌失措地站着看着。雨说,用心看用心听用心记,老哥们,搞起来。叭啦啦地放鞭炮,锣鼓震天响,秧歌扭得无法无天,漫溢到院子各个角落,润的吃食做好,各自拿着端着喜欢吃的满院子疯跑。他小时过年的味道。墙后站的孩子们没人动弹,真真的看着记着听着,到关键处耷拉紧贴在裤边的手比画几下,他想到物,已无力站起,就猪狗样地爬,挨个看。直到后排才找到物,物正站在石磨上看。他虚弱地喊,物、物,回家。物不搭理,估计没听见,他捡块碎石头,扔过去,打在磨身上,物眼睛往下看眼,没在意。前面有孩子喊,血,血。他快速爬过去,扭秧歌的老者们哇哇吐血,依然不停歇,嘴角带血地笑着,做出各种好看稀罕的动作。雨也不用喇叭了,双手围拢在口上,血水与声音交织缠绕,模糊地传播着,好好看,不能忘记不能丢掉,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大的火堆燃得窸窸窣窣,老者们围聚在跟前,星点的火苗扑闪几下,灭掉,照亮的面孔也暗下去,齐声唱起《老祖宗留下个人爱人》,响彻天宇。他上前安慰,没人听,沿路的岗哨撤了,曾经人烟浓厚的村庄,如今只剩下空寂的荒草盛开。
校长局长接踵而至,看到孩子们完好,没有对雨和青及其他人怎么样,临走时,他看见他们各自顺手摸了捏好的面花,揣进兜里。出村的路上,苍凉冷寂的夜黑成一块,厚得不能声响。孩子们沉默着,表露着说不尽的复杂。车到半路,有孩子对着窗外嘶喊,来不及了,学不会学不会啊,可怎么办啊。莫说孩子,就是他,他这有基础的都难学,时间与遗忘不知是什么关系,新旧之间多数被忘记才有的成全。没有什么可以留住,抓再紧也会失去,没有东西可以逃脱。人类渴望记住,无奈时间可以摧毁有形的所有,气则聚为生,气则散为死。散了,无形了,有谁会知道记住还是遗忘。孩子们回到学校,学习课本上的知识,要爱护尊重传统文化,物这愣头青,站起就问老师,传统文化是什么?老师说,大则是国学文化,经典典籍,小则具有地方色彩的民俗文化,还有很多,无法说全和。物说,您可以演示下您家乡的某个吗?老师不知所措地站着,哑口无言,红着脸强行转变了话题。物望着窗外,烈日炎炎,人去哪里找得安慰与归属,空中的牢笼就是有根系也扎不下,水泥钢筋玻璃塑料怎么能提供所需的养分,冷漠无情是最终的结局,在心里一遍遍地哼唱在那里听到的民歌、唢呐曲调,所有都变形扭曲,弯曲处不弯曲,横直处不横直,完全由人改变,不弯曲的想弯曲就可以弯曲想横直就可以横直,编织出的图案苍白无力,全靠泡沫的堆积,强制地去带动人的全身器官,去兴奋去狂欢。物红了眼眶,看着手指上有长长的汗毛,镜子里不断有面孔闪过,心里积压着数不清的石头泥土,手掌在膨胀要跑脱,用捏握来制止,握紧的拳头震颤如缝纫机上的跳针,有东西在手掌里变异裂变顶撞,即将破土的种子是露出牙床的牙齿,眼看就要抵挡不住,拳头伸进镜子,破裂的镜子上沾有血迹,上下左右地流淌开,出现更多张牙舞爪面色凶残的面孔,物双手紧紧抱住头,脑袋里有虫子蠕动加之午后的那种嘶鸣,身体流泻在地上,小孩子般嘤嘤啜泣。
十三
即使生活再无奈无趣也得兴高采烈地活着,早起洗漱完,好想喝茶,喝茶姿势都想好了,盘腿坐在沙发上,茶具是现成的,烧壶水就可实现。到柜子里找上次去云南买回的茶叶,在大小不等的盒子里翻找,这才哪到哪,忘性大过整个家,愣是把就放在家里的东西排除在外。在一铁盒子里看到当时从父亲口里掏出晒干的纸团,不大的盒子里只有纸团,形状奇怪,褶皱高凸,看着眼熟,有微小的黑点闪烁,再想详细看便不见了。眼睛也花了,祸不单行啊,人一旦上了年纪身体的各个器官就衰竭枯萎,看十米会死亡五米,听方圆三里消失一里多。这样表达清楚具体。能知晓自个是什么情况。好久没见知和风了,也没问过得如何,钱宽裕不?这长时间没说话,反过来想,他不给人家怎么好意思要,毕竟比他年长,剩下的丁点残破的面子还是想要。家里没现金,转账可以,可惜他们没卡。小区出去不远处就有银行,他取些现金送去。
来到银行,没进门就看见人挨人,脑袋黑压压一片,看着吓人。他本打算多取些,自己平时出去也用。抽了号,369,再看横着的屏幕上显示的,目前是287号,硬生生地要等八十多个,就按最快的每个人也需要一分钟,统共也要一个多小时。他等不了,准备先去办其他事,约莫快到了再过来。想还有什么要做,似乎也没什么。那就找个地方坐着等。有人戳他胳膊,他转身看,一个胖乎乎的女人,年纪轻轻,长得好圆润。他在脑海里找寻一圈,没有属于她的任何记忆,哪怕是只言片语。女人用绵软的手碰他的手,脸上的表情及眼睛里的戏份,引得他十分二十分的好奇。他说,我们认识?女人拿手指点他胳膊,天真地笑着。他有了答案,极有可能神经不正常,哪里有见人就用这样熟悉亲昵举动的,周边尽是人,他想巧妙地走开,而且不引起任何风吹草动。他装作没看见没感觉到,左顾右盼,甚至踮起脚尖,准备兔子样穿梭于人群消失不见。他飘移,闪人过人,像练过凌波微步,轻松自如,甚是好玩。悲剧的是胖乎乎的女人死跟着,对着他笑。他不再想逃脱,干脆说,你是谁?女人拉上他往外走,这成何体统,招惹了所有人的眼睛,他们显示出的关系无论如何的不正常。有的跟出来看,拿手机拍。他两快步到附近的面馆,女人让他坐下,女人进到厨房不知做什么。还没到吃饭点,所以面馆空空的,刚收拾过,地板砖湿淋淋的,头顶的风扇刮吹出呼呼的风,桌子干净又不干净。每张桌角摆放着油波辣子钵子、醋瓶子,有蝇子飞来飞去,迎接新时光的开始。女人出来,开了电视,拿遥控板换台,厨房里有了动静,先切菜扯面,再火哗哗地燃,锅碗瓢盆碰撞得直响。他可以专心地看女人,个头一般,双腿粗壮,上半身的肉悬在空中,脸部多余的肉突挤着,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那么顺从的就跟来?究竟有什么原因?左思右想的空白。除非眼前的人有魔力。她调到电视剧《西游记》停住,掉转身子说,就看这个。他不知说什么好,强努出不情不愿的笑。
厨房里喊面好了。她进去端出来,放在他面前,说,你点的炒拉条。他说,我没有点啊。她说,点了就吃,客气啥,没钱不用给。他不想再说下去,本就是盆糨糊,非要分哪个是面粉哪个是水,何年何月才能分清。傻子才做。她坐在对面,一眼盯住看他吃,他哪里有心思吃,看着这团不知名的肉就饱了,穿的不是衣服是气球,里面装着水,只要走路就晃荡,幅度大得骇人。他在寻找时机,兜里备好十块钱,钱一扔就跑。她好像能看透,就是不离开。他说要喝啤酒,她凑近说,不敢喝酒,现今妖魔鬼怪多,你又没有变化。他确定以及肯定,眼前的人就是神经病,百分之百。她说,不要紧张,我就是想找人说说话。面他没吃几口,筷子挑动几下,说,我还有事,再见。站起得太猛,带倒了边上的凳子,跑出几百米才歇下。刚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到其他地方去取钱。女人说的一句话他忘不却,现今妖魔鬼怪多,他就观察,看来往的行人,是不是有怪异之处?是他想多了。又到几个银行点,都涌满人,排着长长的队,他问是不是有什么活动?回答说没有,倒是村里有项目在集资。他说,项目?那人说,我们都是日月村的,县长昨夜放出话,要修建日月同天的奇妙观景区,需要的资金多,大家投资也就是股东,有钱一起赚,振兴村庄,当全国典范。他去过日月村,不住几个人了啊。那人说,正因为没人才值得开发,每个村庄都有独特之处,只是缺少发现,日月村就有日月同天奇景的得天独厚的条件。他怎么那么不相信,日月同天是大概念,具体是哪种谁知道?那人说,效果图我们看过,月亮就是黑夜里的月亮,太阳就是白天里的太阳,日月村神奇,有十几分钟可以同时出现。日月同天应该有,但要有黑夜之月和白日之阳就难,基本不可能出现。科学解释,地球、月亮围着太阳转,因为自转公转,月亮处于地球与太阳的中间,月球挡住太阳光,地球上就是黑夜,月球就发光。反之亦然。两个同时出现也得到南极还是北极的什么地方,烦死了,他哪里想得通,就上面这番言论也是初高中的知识,也许早已记混,胡言乱语。取了钱清点后,装进包里,有人看他站在边上,就过来劝说他,不要犹豫,这是好事,全世界也少有。他说,保险着?那人就拉他到拐角给连筋带脉细致地分析,县长高瞻远瞩,看到了这样的机遇,相信一般人根本没有这个眼力见。他说,日月同天景观?那人成竹在胸地笑,仿佛已经实现,村里所有景观已经建设起来,就等游人浪潮般涌来。索性坐下,用言语把县长所规划描绘的美好图景绘制出来,让他一目了然地看到。日月同天景观的神奇性自不必多言,主要是自此引发的连带作用,建设好后,游人涌入,来了就得吃就得住就得行,光靠这几项,人们能不回村子,盖好的两层楼房独院没人住?害怕到时候抢夺不止,大部分肯定要扩建,两层难以满足游人的需求。宾馆怎么都得十几间房,饭馆随便卖什么饭,做得入味,吃的人会络绎不绝。晚上早早睡不下,好点两三点睡,不好就得彻夜,天快亮时稍微眯瞪会就得起来,准备新一天的食材。到景区只能坐村人的三轮车,一趟短短的路程能挣得长长路程的钱。开个商店,生意并不会比县城市区的差。简单算笔账,假若你开个饭馆,一天至少会来一千人参观,目睹自然的瑰丽神奇。不多来你饭馆,就来二百人,随便吃吃不得十几块,有的三五成群会吃菜,挣得更多。平均一人挣十五块钱,算算,二百人是多少?他说,三千。那人愈发地信心满满,情绪昂扬地说,一天就三千,一个月是多少?九万啊,如今一月谁能给你开到九万,除非自个经营特别大的店面才有可能。再说,你去外面打工,一年下来多少钱,能和这比,自己盘算。他说,确实好,会有县长说的这种可能,并且不难实现。唉,不过话说回来,以后,以后的事情谁知晓,走一步看一步吧。
那人揣着几摞百元大钞急燎燎地走了,如果谁到得迟谁就没机会投资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和时间一样,错过就回不去了。投资不投资他不感兴趣,倒是对奇妙景观好奇不已,跟着去看看。他没有明说让那人带他,悄悄跟踪,明说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以为要竞争,分食一杯羹。经过十字路口,跟着人流过去,他看到几个人好特别,这边走到那边,然后遇到下次的红灯,再那边走回到这边,这样的重复何时是尽头啊,他站在边上看。果然,他们没有要什么意图,就这边到那边那边到这边,他看不下去,过去问这是作甚?其中一个说,诠释时间。他说,时间是东流水,一去不复返。一个说,时间用钟表表达,圆圈里转悠,一圈两圈三圈,衰老新生死亡的重复。他说,那也并不是做现在这样无意义的事情。一个呵呵笑,另一个不屑一顾,一个冷冰冰,三个手牵着手跟着红灯的间隙过马路。早上走到中午,中午走到下午,下午走到晚上,他就看着,倔强的心不服气不甘心这样无趣的解释。一个说,你我生活表面看有所不同,内质大体一个模样,就这般。他得到这样柔和平静的回答,忘记了所有,不知自己问了啥想明白什么,晃悠悠地跟着月光一块漫步在大街上,万千楼房的窗子亮起灯,十二点一过,约定俗成地熄灭,城市的虚静就空荡,路宽了,心情痛快,凉爽的风任逍遥,有人喝得烂醉放声歌唱,起先嗨嗨地唱一句,后面就不再把控收敛,直接说念起来,语速快得惊人,说多少字论秒。内容牵扯面就广了,天上的地下的信手拈来,骂骂咧咧的好过瘾。他意识到要避开,没承想端端地遇上,像是刻意为之的。那人眼睛鬼森森地看着他,嘴咧开,是黑夜里一道鲜艳明快的伤口,还有零零散散的擦伤划痕。他往开走几步,与这醉鬼保持安全距离,越是要避开就越招惹。那人笑眯眯地走过来,说,别害怕,夜里我是人,白天才是鬼,变化莫测的鬼。虽说是在大街上,路灯照亮着黑漆的诡秘,可说出容易想到或超级适合的那种生存的东西还是心里发毛,柔软的毛发会变硬端扎,直愣愣如钢针钢刺。他不搭理,想快步离开。醉酒的人手法利索身手敏捷,是内力深厚的武林高手,他只能这么形容,他已经成为人家案板上的鱼肉,人家想怎么切割就怎么切割,反抗是徒劳的锻炼,只能增加自身的口感与筋道。他不敢正视,浓郁的酒香随风摇曳,掺兑在空气里,环绕于他周围。听到一句熟悉的话,白日妖魔鬼怪太多,做鬼才能活下来,晚上做人好,活得自在,这也大概就是能在一日一日无聊中兴高采烈活下去的餐点。他不言语,缄默是反击是保护伞,他们的陌生是铁打的事实,想要熟悉怎么也得融化掉横隔着的厚铁皮,跳跃过赢得来的友好太虚幻,过眼烟云,翻脸不认人。
有不少人出来,兴高采烈地说话跑步行走,这是为何,晚上不睡觉白天怎么工作?酒气弥漫开,源源不断地流淌到空气里,似乎要沉醉整个夜晚整个城。拉起他的手,说,带他去个地方,保准有前所未有的美好。两个人走走跑跑地就出了城,来到郊外的环山路,他识得这里,平日里好多人节假日来此游玩,放松心情,涂抹摔掼掉工作里的尘土污垢。到个山门前,手上湿淋淋的,酒醉的人出了汗,顿觉神清气爽,说,我是响,走吧。他又没问,难道身边还有别人,这不是在对他说?能感觉得出,是石头台阶,整块整块经过岁月洗刷见证的,不知走过多少人,响在前面兴冲冲地走着,他体力不行,直是上坡攀爬哪里能行。响走得欢快,这才是人家的天下,时而成鸟,飞来飞去,在交叉缠织的林子里呼三唤四引朋呼友,他累得气喘吁吁,上气接不上下气,思想还是命要紧,面子有何用。走不动就是走不动,脚上绑有千斤万斤石,每次的抬起放下皆是一回磨炼。响是风,走过就带起一阵飒飒声,他挣扎着走,越走越累,双腿发软发麻。漆黑里也不知哪里是尽头,石头台阶一个挨一个,有时转弯到另一处风景,月光凑着树林间隙漏下,斑斑驳驳的老旧又新颖。响呐喊,声音绕转在山涧,各自找到美满的归宿,在树林山溪间安了家落了户。响在等他,坐在半山腰的房子里,僧人睡去,房间开放,水壶茶叶杯子想喝自己动手。房里供奉着观世音菩萨,周边放着佛教书本典籍。他坐下就不再想走了,悔恨当时没拒绝眼前人,怎么就跟着跑,大半夜来这里谁知要做什么。响煮了茶,说,吃杯吧,累坏了,你被尘世的丝缕缠裹得太紧太重,放不开,你不仅白天是鬼晚上大部分时间也是鬼,所以你一旦赢得了充足的做人时间,就特别累。因此你要常来,用尽量多的时间来做人。他端起热茶喝,猛然间羡慕起这里生活的僧人,见天能喝到这么爽口心旷神怡的茶,真是天之福气啊。响端起也喝,说,涤荡尽心里尘埃,通畅堵塞处,明心见性吧。他说,你就是这里的僧人?响说,是世俗里的叶子。他们喝了会茶,再次起身攀登,他忍不住问还有多远,响说,该到的时候就到了,心莫着急,享受其过程中的颜色气味和声音,试试吧,不要再想终点顶峰,不要想疲倦烦恼,放空一切,你就是山里的一株植物一阵风气一种叫唤。他现在想说什么退却也不好意思,就按着响说的做,平日的事情那么枯燥都做得来,好歹这里新奇,又笼罩着黑夜模糊的面纱,没理由退却放弃。脚步逐渐有了轻快感,身体上的毛孔大张,呼吸着山里的清净之气,换洗着已经用久的气流,眼睛也明快了,头脑清醒如晨露,晶莹剔透,是大自然水灵灵的眼睛、宝石,附在树叶花草上,看去,花草树叶的经脉清澈见底地呈现出来。走得快就有了浮力,汗依然在流,但流得轻快悠哉。到山顶,有不大的庙,门里进去几只猫咪闲卧在门道,听见有声音,用爪子挠弄几下脸颊,站起来舒展身子。月光终于无遮掩地洒下,这里的所有像在水底,月光泛起凛凛涟漪映照在水面。他们干净得要命,一尘不染。他口干舌燥,山下买的水已经喝完,找寻水龙头,拿瓶子接上咕噜咕噜大口大口喝。地下有鱼塘,沉几块木板,大小不等的鱼游动着,乌龟爬在木板上,他口袋里不知多时的面包屑,丢进去,鱼群争先恐后地吞食。他们的到来随着静寂的脚步,没引起沉睡着的僧人的注意。响掏出包里的空瓶,灌上水,继续往上走。
他跟着走,到水库上边,有木墩子,响示意他坐下,两人看着郁郁葱葱的树木,对面山黑苍苍,一座连着一座,有鹤立鸡群的,但谁知道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多高的山脉林立于天地间。响掏出烟,给他递来,他接住等待响点着后自己点。烟头的光亮随着呼吸的深浅变大变小,烟雾混杂在山里,不值一提。响抽完把烟头摁灭,说,从这里能绕到另一座寺院,要不要走,路比较惊险。说真的,他小时确实也走,山上洼的,可随后这二三十年间没再有过,就是到山上玩不是开车就是坐缆车。好在惊险前面有比较做定语,说明惊险得不厉害,没有想象的那么陡峭笔直。他在思量,就是比较这样的定语,自己能不能承受。响是给他说了这些,但并没有听取他意见的意思,只顾往前走。他被撂在后面。响说,路上会碰见很多人,刚才上来是路宽,现在要走的路窄,跟住我。他不走都不行,老婆婆劈叉——硬下。跟上响的步伐,起初的路还好,快到山顶时,有几段路是正儿八经的攀爬,歪扭的石头胡乱点缀,大自然真是大胆,这么高的山体竟然敢如此不拘牢固的法则,随意放置。响站着不动,他不知为什么就问,响说,前面有人在上,我们等会。他看哪里有人,就崎岖不堪的石头和沟岔,谁在身后撞了下他,他扭头看没人。响说,慢点,没人抢,小心掉下去。十几分钟后他们才开始攀登,响在前面他在后面,响走一截站住看他上来才再往上,不爬不知道,身在其中了才知其艰险。他往下看,全是沟壑石林,掉下去必将粉身碎骨血肉模糊。他感觉自己不是依靠身体在爬,是意志是怕死的心理。响说,你害怕了?他说,没有。响立马指出,那你胳膊抖什么。他说,紧张所致,再一个岁月不饶人。响猴子般地左抓右抱,爬到一半休息,他小心翼翼地攀爬,生怕抓不住。他觉得全是心理,不是身体上的欠缺,心里先下结论,上不去。然后身体再怎么努力,也不行,只能闹出滑稽不止且带有生命危险的冷热笑话。他紧跟着响,看难爬的吃力的,响就站住帮扶他。究竟不是一笑了之的事情,攸关生命。到山顶,响让他往下看,真切地体会下一览众山小,可还有一句,高处不胜寒。他想象过万一踩空或失足掉下去,那将鲜血淋漓,不死也得拖死疼死,没人会发现这里有人。说实话,他有些后悔没在到寺庙那时原路返回。响说,接下来的路很窄,大概有两柞宽窄,一定要小心稳稳地踩实。与其听到不如没听到,糊糊涂涂地向前,到跟前再说。有说话声,低低吟吟商量着安顿着,说着说着就哭得凄凄凉凉,响说,有人出事了。走出一段,相比刚才的攀爬好得多,唯一不好的是昨天下过雨,有些泥泞。这里是沙土倒还罢了。响站住,说,让路,有独轮车经过。他被撞倒在边上的树林子里,响就骂,长不长眼,就不能悠着点,都是可怜人来找点活力。独轮车吱悠悠吱悠悠地过去。他看眼胳膊,划破不短的一道,像飞机飞过天空留下的白色道道。响拉扯他上来,说,注意点,我以后说什么你当即就做。稍微迟疑就来不及了。他说,这窄的路推着独轮车怎么走,还这么陡。响说,寻的就是惊险刺激,平日里活成了行尸走肉。他说,那也犯不着送命啊,好死不如赖活着。响看他恢复过来,安然无恙,边摸索着走边说,各人想法不同。别看大山寂静,里面精彩着呢。他有了刚才的经验,走得慢不说还稳健,每一脚都踩实,这里没有冒进,冒冒失失会搭上性命。他想这些推独轮车的有没有可能是《水浒传》里智取生辰纲那些人,不然就是贩卖违禁品的罪犯。深山老林,道路崎岖,一个人躲在里面想要找到那可不简单。响沉闷闷地走着,呼吸平缓,不急不躁,凉风丝丝吹来。他看到有黑影在树林间跳动,速度快煞人,想着是什么,一张扭曲的脸吐着舌头嗖地挂在他眼前,左晃晃右动动,他吓得呆愣住。响说,这里经常有猴子、山羊、松鼠等动物出现。他根据刚才的面庞,联系到猴子身上。悬着的心有了绳索绑缚,慢慢松手慢慢松手地放下来。
说话中间,一只山羊凶狠狠站在前面的路上,眼睛里闪着寒光。响在前,没有表露出丝毫的惊慌,双手高举缓缓靠近,嘴里说着什么,山羊没有发动攻击。他的心揪着,在这样的地势环境里争斗,他们没有丁点优势,反倒山羊,常年活动于此,摸清了这里的条条道道植植物物,哪里可以站住脚哪里可以抓住抱住,他们陌生啊。响熟悉也不会熟悉到这个地步。树叶上还留有雨水,抖索几下就好像又下一次,地面湿淋淋危险系数会大增。响已经到山羊跟前,蹲下身子和山羊交谈,不多时山羊自己跑开,消失在更远的路上。他问响和山羊说了什么?响说,我们只是来寻找在城里在村庄丢失的魂魄,不会妨碍他们。他先不考虑响怎么能和山羊对话,更重要的是来此找寻魂魄,这里是哪里?响指着刚经过的山顶,说,你没看见石碑上写的字?他摇头。响往前走,说,那你太粗心,不过第一次来都这样,还顾不及详细看这些。石碑上大大写着招魂山,晚上看得见白天隐藏成无字碑。城里村庄里有很多间谍,他们把很多人的魂魄贩卖到这里,走时顺手牵羊牵猴子牵松鼠,遇见什么牵什么,回到城里贩卖给无魂魄的人,充实空壳的身体。他听得百感交集,热汗冷汗混杂,他身边那么多间谍,意思就是魂魄已被贩卖了他却浑然不知,可悲至极。见天还可乐呵呵。村庄里这个应该不严重,空空荡荡,老弱病残的魂魄多虚弱,响接着说,多数人过的是空幻的人生,赶紧走,天亮就寻不见了。他集中注意力走,瞬间有了大大的紧迫感,不敢再摇散慢尔。稍有风吹草动耳朵都会有感知,咕噜噜的车轮声,踢踢踏踏的动物跑动,都一清二楚。响站住,紧了紧背上的包,系系鞋带,舒展舒展身体,看来有硬仗要打。他同样检查自己的装束,不可让松垮干扰了发挥。没看觉得就那样,看后双腿发了阵战栗。
坡不太陡,大概有五十多度,不好的是昨天下过雨,依然湿漉漉,鞋踩上去光滑得无可比拟。万事万物都有安排,多数的巧合其实也是有逻辑的,不过难以一眼看透也不愿意去看太清晰。就拿这道不知多长的陡坡来说,下雨、胶泥、树木,之间看似独立为之没什么联系,认真思考后就会有好多发现。陡坡也是土地,自然就有好多树的果实种子乘势滚落到这里,在某个坑洼处停住,经过雨水浸润,流淌下的细土掩埋,生根发芽长成如今的树木。长成的树木再落籽,细土掩埋雨水浸润,又会长出好多。密集是铁定的事实。胶泥下雨后就异常的黏腻光滑,泥鳅在上面爬行都要摔跌好多回。有密集的树就可以抓住,然后一步一步地走下来。绝望之情再次涌上心头,不是玩笑不是轻松话语,假若抓不住,定会滑落到沟底的石林荆棘满世界,到时活下来也不会圆满。响说,硬着头皮走吧,已经有人走过了。他真想打退堂鼓,毕竟生命只有一次,这可不是逞强的时候。响已经开始行动,一步一步地从一棵树挪移到另一棵树,全神贯注不为任何所动摇,立住看他,说,放心走,这会让你沉睡几十年的活力及兴趣重新回来,人生才会丰富多彩,起码会多几分思考,不再浑浑噩噩庸庸碌碌。他知道没有退路,前进是下山回去的唯一选择,活动身体伸展手脚,尝试着去行动。刚踏上去就一个趔趄,好在有响在,及时拉住他的胳膊,抓紧边上的树狼狈地站起来。响说,不着急,慢慢走,就按平时的节奏,一步一步地踩实。他再去尝试,虽说没滑到也差点,还是不行。响鼓励他,不是你身体不行,在于你的心里害怕导致紧张,浑身绷直难以弯曲,一根直溜溜的棍子扔下来也会摔撞个惨烈,要灵敏眼疾手快,利用周边的树木,顺势而为最好。他没选择,心一横大不了玩完,跟着响走,忽然想到路上的遭遇,就说,这时候不会再遇到那些事情吧。响说,应该不会,随机应变吧。尽管他心已经横出去,大不了如何,终究放不下,爱惜自己剩余的年华,再者觉得爬个山付出了生命不值当。跌倒站起跌倒站起,裤子上外套上沾上厚厚的泥土,先前还去拍去擦,摔多了就不管不顾了。响一次没摔,走几步停住看他走,看路要是比较艰难他要花费多的时间,就利用这段时间抽根烟,看看周围的地势环境,准备下一步更好地行走。
脚下打滑,这块的树相对稀疏,没有可抓抱的东西,像是坐上了死亡列车,飞驰而下。响当即扔掉烟,一手抓紧边上的树,一手去拦挡他。他害怕响帮他,这个时候的帮助只会拖累害死响,已经来不及解释,两人在飞速下滑的朦胧里连滚带爬地抓东西,终于在一处停住。他们看到狗窝大小的房子,在外面又说在里面,分不清。按常理说,狗窝那么小他们怎么可能进去。房子里空旷不已,一角铺着干草,草铺上躺着个垂垂老矣白发苍苍的老人,眼睛嘴巴鼻子都深陷进去,猛一看真是一个圆木头开七个窟窿,瘆人得很。响到边上坐下,抠剥鞋上沾上的厚泥,点着烟吃,中间扔下句话,这是你的事。他着实不认识这个老人,老人强挣扎着坐起,看着他眼泪汪汪,弄得他挺尴尬,这样的热情激动他怎么就连指甲盖大小都没有。老人说,你是人吧,你父亲是空。他说,是。老人拿起边上的谷子秆,说,人活的就跟庄稼一样,这么一茬一茬地顶。你爷叫什么?时间过去久了就会被风吹雨打般的俗事繁杂荒芜的吃喝拉撒把原先记得的事情弄得褪色,按说爷爷叫什么是张口就来,他竟然犹豫地摇摆不定,是忘记了还是……?他想说真实的理由又没说,经常不用就会导致现在这样。老人面无表情,喜怒哀乐远去,剩下白纸般的空无,重新躺下,哀叹地哼哼几声。他想到一个似是而非像又不像是又不是,算了,不管怎么说出来,说了才有对错。他试探着说,无?老人点点头,说,想不到啊,忘却得这么迅疾,最后一个问题,你老爷爷叫什么?这个他没有可能回答出,父亲或许在某个时候偶尔提及,他那时根本不会在意,记忆在这块是完全缺失的不存在的,只好实话实说,不知道。老人愣怔会,说,意料之中罢了,真是记忆不过三代,走吧,再磨蹭就走不成了。响明了,一骨碌站起身,带着他走出去,顺着只有踩踏上去才有的小路上去,回到陡滑的坡上,他回头看,刚才的房子分明就是狗窝大小,有几只狗卧着或站着狂吠。他们继续往前走,他浑身裹了泥,走得腿发软,不知道用什么支撑着站立着,人生里有太多神奇,绝大部分如空气样看不见却无时无刻不存在。响急切切地喊,快闪开。他一步让出,身子镶嵌在边上的两棵树之间,隔会便听到咣当咣当的撞击破碎,响说,要时刻注意,尤其是天亮之际,太多妖魔鬼怪就要苏醒,会使出阴谋诡计不择手段地扫除路上的障碍。他说,他们的魂魄找到了?响由于说话没注意脚下,差点摔倒,站定说,他们没有魂魄,罪恶的心濡染了世界应有的丰富多彩的颜色。就这样走着,响说走着走着就好了,带着绝望可又无法拒绝的求生欲望前行,陡坡下来到隐藏在树枝交缠的窄路,一边是悬崖峭壁,一边是荆棘丛生的植物林,要想走出去,得有较强的定力,端直身体更加得一步一个实脚印,响依然走几步停住等待他安全跟上,艰难处会拉一把。看到宽阔的水泥路时,天边露了白,有亮光在山后闪闪烁烁。到石头上坐下,肆无忌惮地大口大口喘息,上边是另一座寺庙,口腔和舌头碰撞摩擦得要着火,寺庙里应该有上山时遇到的清凉水,没见到时已经有数股凉意穿梭于身体。拖拉着泥泞松软好在有鞋圈围的脚攀爬着水泥台阶,到寺庙里找寻半天,没见着想象里的冰凉,土地半湿润润半干巴巴,白天相互抵制抗争,皆为了没多大意思的尊严和面子,夜里就松弛下来,你来我往地说挑逗和解,勾肩搭背的缠绵着。住着几个老尼姑,出来个说,阿弥陀佛。响说,请问这里没有水吗?老尼姑说,阿弥陀佛,这里没有水浸润身体但有甘霖滋润洗涤灵魂。响说,好的。他们跟着老尼姑来到倒坐的房子里,暖壶里倒出两杯水,他喝出放置了几天的雨水的味道和气息。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坐会,道了谢离开。
阳光普照大地时,他们回到原有的城市,繁华喧闹再次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势铺展燃烧开,来到地铁口的放心早餐前,本打算吃口再回去,补充下在夜里种种遭遇惊险刺激后身体本身的空虚,围聚的人群难以等待,响在夜里的自信活力激情已消散殆尽,满脸满身的疲倦空乏,与他道别后孤独地走在人流里,说逆流而上或顺流而下都可以,他耳边萦绕着响说过几次的话,白天妖魔鬼怪太多,白天就是鬼,估计是因为即将要应付太多的鬼脸鬼笑鬼事情鬼话语而疲惫慵懒没劲。他不忙碌,是汪汪人流中的磐石,十几分钟后买到早餐,坐在路边的石墩子上优哉游哉地吃着,招魂山一夜的行走回味无穷,想着想着他不敢再想,他的回想像逐日的夸父,狂饮着一夜里的记忆之水,再想下去会干涸枯竭得只剩下变了裂子的河床,与贫瘠沙化的陆地别无二致。也许下半生还指着这些活呢,珍惜用吧,有个念想不容易,千万不要太快地去揭穿撕破面孔闹得决裂,能瞒哄到生命尽头就瞒哄到生命尽头吧。
十四
夜半醒来,迷迷糊糊的梦境似真似假,看眼手机才两点多,闹钟定的是四点三十分,提前两个多小时起床多少有些不妥,心里对接下来的时光能否清醒度过沾染着无限的焦虑与担忧。口渴得要死,喧嚣的街道终于被黑夜捆绑住押送着进入沉静的睡眠,起床喝水,矿泉水瓶里剩不到一口,一仰头宽裕地吞下,楼下的小卖店也关了门,不然买瓶冰镇的多好,一股冰凉顺喉而入,游走于肠胃渗透到浑身,点燃激活各个被炎热所晕阙的细胞,去迎接振奋人心的时刻。急火火地需要水分的滋养,拿缸子到水管处接,让水流淌一会,稍许的清凉才会换上来,漂白粉的味道甚是浓郁,憋住气咕噜咕噜几口。还有些睡意,为保证白日能精神抖擞再次躺在床上,睡意早已不知跑到哪个凉快地方享受去了。隔壁房间传来急促的喘息,持续不下,久久散不去不算还一阵比一阵深,有两眼枯井加起来那么深浅。彩钢房的隔层是多么简易,哪里有什么隔音效果,这边与那边只要看不见,声音的颜色深蓝浅蓝深灰浅灰彤红粉红都不管,挡住眼睛是唯一的要求,告诉自己及对方及所有人,看不见就是听不见闻不见。女人从哼哼唧唧到大叫出来经历了漫长的过程,床在欢呼呐喊的舞手舞脚搔首弄姿。语不同,看不见是看不见,可他不能骗自己,能听见且听见比看见的更清晰更缤纷多彩,想象会把场景任务动作情节方方面面填补得完完整整。受不住这样抓耳挠腮的折磨,他并不想沉迷于此并为之堕落,可时刻有诱惑在招手舞弄身姿。这会肯定不行,主要是钱不宽裕,自己解决最省钱。也有助于睡眠。
语是一年前来到这里的,从学校毕业出来,能卖的全部卖掉,适用的拿着,急需找个地方当做阵地,碍于经济拮据,就租到这弯弯曲曲巷道混杂着形形色色职业的地方。对他来说,这么便宜的地方也不便宜,他目前就是有人白白地管吃管住管生活最好。这样的人除生养自己的父母外,世间估计稀罕得如大熊猫般或许更甚。四年的高等教育,家里花销好几万,毕业后的自己能去哪里。他到现在都不相信,偌大的世界就没有他语的立足容身之处?怎么可能。音乐学院毕业,唱倒是能唱,可尴尬的是高不成低不就,家里人都说如果城里没好生活就回来,他说回来做什么,咱受苦人又没个门道。家里人说,不行咱就在村里及镇上县上的红白事上唱歌,一场下来少说也有小一千的收入。他重复地给家里人说,自己可是音乐学院毕业音乐学院毕业啊。后面的话不说都知道,觉得给红白事上唱丢脸,与自己的身份不符。家里人没强迫,倒究是刚毕业,还没闯荡就下结论确实有些早,他们也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个好的光明的美丽的未来,做这个是走投无路才做的。他在家没住过五天就跑回省城,去好几家学校应聘当老师,不是弹得不好就是唱得没味道没特点或没有证书证明自己说的普通话的等级及没有教书能力的资格证。半个月跑下来,他沮丧气馁,气愤愤得捶打黑黢黢的墙壁,是不是有很多人像他这样对着墙壁拳打脚踢地出气。这样想也讲得通墙壁上的坑坑洼洼。去酒吧驻唱,竞争也激烈,会的歌曲要多,他没那个能力,被淘汰下来。能如何?生活在这里要吃要喝,没钱寸步难行。怎么办?苦思冥想和屡试屡败的应聘体面的职业,最后得出结论,自由地去唱,多少把房租挣到,不然就得露宿街头。
天麻糊糊时,他就背上吉他带上话筒架及音响,到人多的广场唱。路过的人有驻足听的,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拿出一块钱五块钱大方的十块钱二十块钱扔进摆在前面的吉他袋,大方的人少,本地的人能给五块都是阔绰,给十块二十块的都是外地来的游客。他边唱边观察来往的人,别看穿得西装革履还有高雅文静的,皆一毛不拔,生活在这样商品漫天飞,见天的新奇看得眼花缭乱的地方,多数人囊中羞涩,穿一两件好的衣裳也是吃力。十块钱二十块钱能吃顿饭或自己做饭能买多少菜。当然,他这样想只是在心里,人家给不给,能给多少他都没权利言说,给是恩赐不给也平常。每天的收入勉强维持吃喝与房租。人家都是按月交房租,他按天,每月交多少分成三十份,算出每天交多少,然后每天经过前面登记处给房东老板。他知道自己攒不住钱,每天交了也就交了,不交说不准就拿出去花销了。巷子里秘密多,可以说是多少外来务工者身体精神上的福地,他有时就想,村里讲究风水,住这里那些污秽的事情多,是不是破坏了风水?话说回来,就算是他又能怎么样。暂且还得住下去。晌午热得没人,他也就回来了,房子里热地难受,破旧的风扇无精打采地摇摆着,可以调快,但他害怕扇叶子掉下来削伤自己,虽过得不好但并不意味着想去死啊。黑乌乌的床单,他真不想去触碰,自来到这里就很少去洗澡,热得浑身黏腻的恶心,身上像是浇了层饭里的油汤,沾着难受沾着心神不安。隔壁房间动静不小,男人女人上去时他透过开着的窗户看到,女人穿着性感模样也不错,为什么要做这个?随便做个服务员都比这强。他厌恶着可惜着,罪恶的是不时还羡慕着,想象着男人的痛快。好一阵折腾,折磨得他坐立不安,用耳机堵上耳朵,看电视来转移注意力、分心,皆无用处。越是不去想就越想,有神经在和他作对,按住的耳朵被强有力的想象之手揭开,并且做出扩音状,更好地接受声音的传播。他傻呆呆地坐着,脸上的汗一个劲地流淌,好一会女人男人出来,男人付钱后下楼,女人随后出来把门带上,路过他窗前看他发痴发蒙,就把高跟鞋走得更响亮,故意去提醒戏逗。女人的丝袜有划痕,白皙的大腿流出了白色的汁液,刚才做那事热,刘海斜着,此时湿淋淋的那么迷人,包含了太多的东西。他不自禁喊住她,她问有什么事。他说,进来说。她说,太热,就这里说。他说,那个我……我……我也一次。女人莞尔一笑,嘴角上扬,伸出白嫩的胳膊,纤细的手指飘扬几下,意思是到刚才的房间,说,那里有空调。他跟着过去,女人说,经常见你,你叫什么?他本不打算说真名,随便编造个拿来回答,可看到她的美就打消了胡乱应付的念头,说,语。女人说,奇怪的名字。接着是顺其自然地脱衣服,躺在床上,他说,你为什么要做这个?女人不悦,脸上的脂粉都难遮掩表露出的怒意。女人起来,到洗手间,他听见淅淅沥沥的淋浴声,香喷喷的洗发液沐浴露的味道从门缝里跑出来,他坐在床上,享受着空调里吹出的凉风,揭起沉沉的窗帘往外看,三五个男人进了下面的店面,不知与老板说什么嬉笑不止。死寂的午后,路边的凉荫地坐着几个摇着扇子的老人,眼睛眯着,与身边打盹的猫狗呼应着。黑黝黝的马路如刚洗了头发喷了发胶,油腻腻光亮亮,车过留车轮胎印人过留鞋印,好似走在一层不厚的黑泥地里。女人裹着浴巾出来,他后悔刚才的问话,如果在高档文雅的场合遇见,谁会想到她在这里的情景与职业。出水的芙蓉,花瓣样的肩膀上落了水珠,头发简单揩擦过,湿润得有水线在下垂,发梢上不久便会聚有大小不等奇香的水珠。他不由自主地要靠近,她是天上高悬的月,圆满而皎洁,只可在清凌凌的水面看到,舍不得去触碰,破碎是心不能忍受的撕裂。浴巾裹着的不是身体而是洁白的雪莲,他去触碰就是破坏,罪恶滔天。他说,过来坐,说会话。她惊讶地看着他,拖着鞋护着浴巾过来,说,我可没时间和你闲聊。他说,按正常的钱给。她与他年纪相仿,坐在一起像兄妹,兄妹间怎么能做那样的事情,从心里把那个念头彻底拔除。她坐在床边,脚上的拖鞋耷拉着,离了地,过了会掉在地上,脚也是那样的好看,是刚从地里拔出的白萝卜,水灵灵鲜嫩嫩的悬在空中。她说,你是第一个来这里这样花钱的。他说,你晶莹剔透,容不下任何的触碰。她收回双脚,竖在胸前,双手抱住,头倚在膝盖上,说,十岁那年我就明白了什么是虚情假意,我受的伤害得到了个个虚伪的同情,我听着看着闻着了腐烂的道德的谴责,不管什么原因我终究难以逃脱,方圆几十里传得沸沸扬扬,这就是爱怜悲悯。忍受了八年多,以为没人再提起。她在县城移动公司上班,认识了各方面条件都好的男生,男生也很看得上她,半年多后一起去了她家。双方父母对他们的结合很称心如意,选择了日子准备订婚。你能想象这期间发生的恶心事情吗?什么是亲戚什么是乡人,见得你不好见不得你好。离选定的日子愈近,她内敛,尽量表露的平常。就在订婚的前一晚,男生打来电话质问她那个事情。她没有要隐瞒,男生从没问起,她总得找个合适的时间说。她诚实说出。男生接受不了,然后就分了。后来给她打来电话,表示抱歉,着实无法忍受,只能作罢。她说没事,缘分不够强凑在一起也无用。男生最后祝福她快乐幸福,说她的这些都是她亲姨告诉他的。她当时就崩溃了,看不透的人心啊,为什么。他说,他们嫉妒你的美丽与幸福。她说,人心叵测,我平日喜欢石头,像它那样无声无息的存在,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它的美丽。她哭了,他搂住安慰她不哭,你雪白雪白,只有蓝天白云与你相配,世人的肮脏社会的污浊,终究无法拥有你。她露出难过的笑,他看到的多是悲伤痛苦,像水样流淌,汪满整个房子,她不见了,一条鱼摆动着尾巴身姿,游出房门到洪涛巨响的世界去了。
他在闷热里摸爬滚打,黏腻的床单让他泛呕,想逃离却怎么也醒不来,刚才的空调去哪里了,凉风吹啊吹啊,驱散冻结无尽的湿润油滑腻歪。后晌了,太阳西下,余光也撩人灼烫,他从无望中醒来,脑子晕晕乎乎,眼睛大睁,看向黑点密密麻麻的房顶,不知为什么,看着看着就号啕大哭。不管怎么,还得起来生活,不知羞耻的肚子还是饿了,需要可怜的食物填充。无精打采地穿着鞋,眼睛被墙角的石头吸引,条条纹路是那样的迷人,有交织有明晰有温柔有缠绵悱恻。拿过来详细看,那会的她好像提到过石头,这块难道是?他突然想到房间里汪满水,可没有啊,是自己感觉不到还是真没有。他小心翼翼地去感受,从房门出去看楼下,依旧的疲软慵懒无力的燥热难耐。到楼下遇见房东,随口就问以前他住的房子是不是住过个爱摆动石头的女的?房东爱理不理,好半天才说,谁知道,一年住的人多,不知倒换多少茬。他难堪地离开,到街边小店买了几个包子,上楼时房东站在外面吃饭,冷不防地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你还要提,应该有过。他有了心劲,喜笑颜开地连忙道谢。回去顾不上吃包子,拿起石头再看,她的石头,她当时也是这么看这么抚摸,多少个日子他们日夜相伴,现在他见到了,应该能从上面感受到她的容貌、体温、心情等东西。他想起经常写作的朋友王闷闷,何不叫来给说道说道,顺便也为这老朋友提供些写作素材。看用作家的视角及思想如何解释理解发生的这些事情。他拨通电话没人接,估计是出去了要不就在哪个偏僻的地方写东西呢。打算晚上去唱歌挣钱,无奈浑身无力乏得困得厉害,就没去成。房间太热,坐着都汗流不止,就坐在外面乘凉。十点多,这里热闹起来,形形色色的人进来出去与年龄不一的女人说话爱抚。他回到房间,躺下又坐起,到镜子前看自己,镜子里胡子拉碴的人啊,深深地感到了自己的悲哀。多少回唱完往回走,繁闹的大街上人们吆五喝六,他却是那样的伤心难过,眼泪说流淌就流淌,偌大的城市啊,怎么就没有他语的一席立足之地。对着镜子找到拔胡子的镊子,一根一根地拔,看着黑色已然坚硬的胡子离开皮肉,扯拽起根底的黏蠕之肉,这是连根铲除,心里的那种爽快,没有几个人懂得。越拔越起劲,无限的烦闷正在被拔起释放掉,一个个具体形象落在手上,死亡是它们别无选择的选择,手掌上密密麻麻的黑,拧开水龙头冲洗殆尽。
一点多了还无睡意,想喝几瓶啤酒一摸口袋,还是算了。囊中羞涩大概就是这样。回房间躺下,不再管床单上挥洒过多少人的汗水,翻来覆去地酝酿睡意。不想再看手机,整天抱着,看得人心烦意乱,深感大块大块的空虚从天而降。不知怎么想到了初中时的苔,去年过年回去,路上碰见了真是认不出,女大十八变一点不假,穿着时尚,身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完全就是另一个人么。两人站在路边说了会话。他当时还偷偷拍了她张照片。不知删除没。在手机上翻找,心中的渴望在翻滚在膨胀。找几圈里里外外都没有,认真检查过每个可能留有图片的地方,依旧一无所获。不知有没有其他联系方式,如果有可以看到她相册就更好了。他此时没有别的想法,就是想看到,好比寒冷的冬天里饥寒交迫,对春天般温暖被窝的向往和对热腾腾香喷喷饭菜的迫不及待,在幻想里沉溺。两千多联系人到底哪个是,就一个一个地找,说不准没翻找几个就有了。满心期望地找,忘记了闷热忘记了饥饿。身体发麻了活动下,手指在手机上不住地点划翻页,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到苔的相片,只想看上一眼。他后悔啊,上学时苔就对他暗示心意,他那时痴迷于其他女孩,觉得苔不只穿着老土说话做事更是土腥味浓厚。苔初中毕业没再上学,承担起家里部分家务活,有时见了不是提着泔水桶就是掂着湿淋淋的手,围着溅满油污的围裙,他动心过,不过那是对她的怜悯与同情及可惜。感叹她没生在好家庭,如果在他读书的县城或城里,她也是靓丽的女子。他上大学那年,苔去了外地打工,一年后家乡唱戏,苔来他家转,他大吃一惊,嘴巴只能大张,因为里面塞满了苔不可思议的变化。苔长发披肩,休闲的打扮,简单而不俗气,走起路来还透露出无尽的雅致。他想说她曾经暗示过的意思,没有说出,看得出她也不再是过去的她,曾经的暗示只能停留在曾经。他回想得愈多,翻找的心情就愈发的强烈,无所阻挡,必须找到。
实在是疲倦,手疼的抬不起,手指磨的火辣辣,苔相关的没有找到一丝一缕,似乎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他也愧疚,当初那样对待人家,现在想找了晚了。手机响起来,是往常起床的闹钟。不知觉中一夜就过去了,迷迷糊糊地坐起没几秒,身子又重重地摔落在床上,衰颓的床给予象征性的几下回应,一切归于死寂。五点多热乎乎的气流就升起,闯进房间,他感到深不可测的绝望,掉进了深渊,带着尘世的记忆活在虚假的世界里。王闷闷打来电话,说,喂,语,什么事?他说,有个奇异的事情想找你聊聊。哦,好的,我在外面采风,回来就找你。他说,好的。电话挂断,他羡慕王闷闷的生活,虽说也挣不了什么钱,起码活得有盼头,每天能劲头满满,迟早会有欣欣向荣的那天。为生活,他得起床,趁着清早这会,到菜市场旁边演唱会,看有没有人能施舍一顿饭钱。强挣扎着起来,下床洗漱,白色的牙膏沫不断增多掉落,镜子里的人使人厌恶发呕,整夜的虚无瞬间涌上,与现实的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形成巨大的落差,手指聚拢紧握成拳头,恨不得把这些空无捏成碎沫扬洒在无边际的大海。拳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砸在玻璃上,鲜血与碎裂倾泻而下,他被冲击到地上,躺下。
墙角的石头在对着他笑,有苔俊俏的模样,洁白的牙齿晃着眼睛,天地间突然一片白,刺戳着眼睛,硬生生地疼在手上欢呼跳跃,苔从水里出来,消散在空气里。
十五
春好久不回家,这天却风风火火地进来,拉着他就往外走。他近来状态不佳,整天悠悠荡荡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不走,在家里挺好。春急得团团转,哄小孩样地哄他。他被叨扰的不行,简单洗漱穿戴后跟着下楼开车出了小区。路上,春说,东山县县长要和咱们合作。他不想搭话,装作在认真开车没听见。春知道他能听见,车里的空间再大也不会出现山川沟壑的宽阔,况且她下一句就会提高分贝。东山县县长找我们投资,为建设个世间独一无二的景区,他们县专门请来专家学者勘探过,全世界只有这个地方可以。将来建成游人会浪潮般涌来,光是门票费就不知能收多少。一天不多接待,就接待一千五百人,每人门票二百,那就是三十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算算是多少钱,了不得啊。他听得烦腻,过来过去就是钱,整个世界好像除了钱就没什么可谈的,为打住妻子唐僧样嗡嗡嗡的念叨,又逃脱不了,就投降式地说,日月同天。春果然住了口,几十秒的哑口无言,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到她为听到这四个字所诠释出的表情,遇到了强劲的寒流,转眼之际便冻得僵硬,谁说瞬间不能保留,春的这个瞬间就可以,且晶莹剔透。春缓过神,从冰冻里发热消融出一条逃生之路,忍着身体别卡的疼痛钻出来,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之前找过他?他冷冷地说,全没有。春说,那你为什么能说准确?他如今不想解释任何疑惑谜团,追根究底终究是空荡荡,山谷飘过再多的云飞过再多的燕雀,到头来依然空空如也。能解释又如何?叨叨囔囔说半天,算你逻辑清晰算你伶牙俐齿,说那么多转过头问自己说了什么,能回答得上来吗?多时会说到没意思。车走不开,蜗牛样爬行在公路上,喇叭按成一锅粥,真害怕有人失去耐心一脚油门下去,撞出一条横路来。
短短的路走了长长的时间,到谈事的地方,县长带着秘书已经等待多时,迎上来握手,真有一家人的意思。点了壶龙井,几人坐着边喝边说。县长先开口,相信你妻子已经大体给你介绍过,这是个只赚不赔的买卖,可惜我们县贫困,资金短缺,难以支撑这样庞大恢宏壮丽的工程建设,得知您财力雄厚品德高尚,就试着找到您。他要倒茶,秘书给拦住,殷勤地说自己代劳。他没推辞,坐着等待。春对这个工程心动,其实他也是,按以往会毫不犹豫或者无比欢喜地接下,现今不知怎么了,对这些提不起兴趣。县长让秘书把工程图纸及设计视频构想拿出来给他们看。县长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这将会带动整个县城甚至周边县城的经济,好似漫水无边际地流溢,现在就看水能不能引过来,这直接决定着水量的大小。视频很是详尽,不大的村庄,山头已铲平,上面浇筑了水泥,有地方铺了砖,几间临时修建的房屋,以备工程开始住工人及用做厨房等。他好奇的是怎么样才能日月同天,就在这样的地理环境里,白天只看见过太阳,从没看见过月亮的身影,即使有时临近天黑,月亮的淡影上来可太阳已经离开了啊。晚上就更没见过太阳热热的红红的发出璀璨耀眼的光芒。秘书想帮忙说,被县长极高的兴致淹没,黏厚的淤泥更是堵住了嘴巴。县长说,我们做的是正儿八经的自然世界里的日月同天,现在吃食讲究绿色,景观其实也是。太阳月亮同天的景观少见,发出最盛光照的更是稀罕,多数是人们臆想出的,然后口口相传的神话传说。我们是实打实的实在,让人们真切地看到感觉到。他说,说重点。春听得入迷,双手握着茶杯放在嘴上,呆呆地听着。县长说,我们在山顶建造两个开天塔,上面安装上先进设备,日夜轮流收集日月的精华,不断地传送给山下的研究室。研究室里的工作人员加班加点地研制出适合那块神奇土地的太阳种子月亮种子,然后种下去,经过培育和无比相配的气氛营造,生长出枝芽。春自言自语,赞叹不已真是神奇,太阳月亮可以成为种子还可以生长出枝芽。县长越发的有信心,春的话就像是鼓励称赞之风,县长被吹得飘飘欲仙,与云同行。县长说,枝芽长到一定程度就会自然诞生出太阳月亮,经历风风雨雨最终会升到空中,不生不灭地悬挂着。景区里也就日夜享受着阳光月光的照耀,植物长得也就不同,具体的神奇功效专家正在研究。他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回头再去寻找想抓住就找寻不见了。县长还在滔滔不绝地说,春是唯一且忠实的听众,秘书像是失了魂魄,木讷地坐着。茶馆里的顾客来来往往,大部分来了为谈事,喝茶只是借口或者说是聋子的耳朵——摆设,还有就是作为高雅的掩体。他来回扫视坐着的人,忽然有人的脸变了颜色,半红半绿半蓝半紫半白半黑,笑容与冷凝并之,再看边上坐着的无比真挚的秘书,手搓揉着脸,冷不防地就换上魔鬼的脸庞,无声地奸笑着,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县长忙于说话,为促成此事没有露出破绽。一桌顾客,起身送走要走的人,剩下两个回来再喝再说话,变换上另一张脸。茶馆老板说,我们专门请来了变脸大师给大家表演变脸。众人停顿了下,然后拍手叫绝。变脸的人兢兢业业地表演着,披着的袍子一遮挡脸就是一张脸一遮挡就是一张脸,有人就问,你可以变多少张脸?变脸人说,有数的几张。有人就耻笑,说,不专业还表演。变脸人惭愧地说,我之所以能表演变脸是因为不会变脸,发现学了这个才能混口饭吃。众人就笑会变的脸的数量太少,推攘着让身边的人上台演示。有人也就不客气,上去呼啦呼啦一通变化,简单而又不失精细,惹得众人那个喜爱啊,无不拍手呐喊。变脸人站在边上也给鼓掌,说,当下的社会是你们的,你们的变脸才是正儿八经的变脸,我这只是糊弄人的艺术。变脸人说完众人吝啬起来,手也不往起抬,只顾闲聊吃喝。他的鼓掌立即显得分外鲜艳,没有人听不到,包括包间里的墙角旮旯的都能听见。众人先是愣怔,接着便唏嘘不已,不屑一顾地摆手摇头,说他是个疯子。
县长不再说话,喝茶来润润喉咙,秘书的脸恢复原样,任劳任怨地倒茶整理文件及平板电脑。春从预想的图景里出来,不住慨叹,竟然有这样神奇的地方,这个投资值当,必将会成为世界第九大十大奇观。县长说,这是丰功伟绩,整个县的人们都会记住你们,把你们的名字刻在石碑上。可以想象脱贫后的人们,过着幸福美满富裕的日子,想起这一切都是谁给予的,自然会想起你们,然后感恩戴德,将会比我这县长都重要。春是完完全全地被奇异景观征服,小学生般唯命是从地听讲。他走了会神,等回过神再去看变脸人,已经找不见了。回到县长说的这些,他怀疑地说,可以成功吗?县长豪气地说,现今的社会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有今天的成就应该不是胆小之人吧?他的胆子当然不小,想当初身无分文,他无法继承父亲教师这样大公无私并且受人尊敬的职业,与父亲闹翻,独自出去闯荡。路上听人说周边有座庙灵验得很,他闲来也无事,不知去哪里,路过何不上去看看,又没坏处。庙不大,坐落在山顶,他顶着晌午的日头上去,浑身湿淋淋,不夸张地说绝对可以拧挤出汗水,哗啦啦流淌在干巴巴的石头上,冒了股热气,转眼便干掉。进到正厅,威严的神像端正地坐着,左右各有三个,香火旺盛,烟雾缭绕之际他似乎看到了神的谕旨,慌忙跪下,说出自己的远大抱负,如果保佑他出去挣到大钱,他将会花大笔钱重新修缮这里。三个响头嘣嘣嘣磕完,起身就走。风风火火地下山,去了别的城市。这年果然挣了大钱,做什么什么顺利。没记错的话,那年刚二十出头,手里已经有好几百万。县长补充说,还有,我们也请风水大师看过,比专家说的更神。春心满意足,递给他充满赞赏的眼神,有钱不挣是傻子。县长看他犹豫,就找了台阶,说,这毕竟不是小事情,您考虑考虑,我等您消息。他们装着一肚子茶水和各样的心思出了门,县长临上车还挥手示意让他们重点上心思考此事,错过了就没有了。
第二天他和春悄悄开车装作随便游走的闲人到那里看个究竟,县长已经融到一部分钱,正如昨天茶馆视频里看到的,已经开工了,修建着根本的基础设施。山顶风大,呼呼直响,他们直接利用,安装了几个风车发电,维持山上的用电绰绰有余。这山确是有不同凡响之处,高高的天空到这里仿佛降低了高度,夜里随便就可以做到伸手摘星辰。手搅动着黑夜这无边际的说不清道不明是清亮还是黏稠还有星光点缀的海洋,说是说不出,只能感受。这也可以是景区里的一个奇异景观。他来就是转悠,并没有特别的目的,包括投不投资,回去后他给春说,所有的你看着去弄吧。他深切地感觉到自己身陷虚幻之境,真假难分难说,想得累人,摔掼一顿东西后得出结论,人生本就是混沌一团,哪里能分得汤清水利,每天的分工里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分工与分工之间也是剪不断理还乱。窗外下起了灰蒙蒙的雨,天陈旧得掉下时光所分解下的尘埃,搅拌在空气里,艰难地移动着,利用雨水才有了归宿与着落,不再随风飘荡,做了世间的孤儿。
十六
前几天手机丢了,人整天魂不守舍,已然快接近崩溃,这段时间以来,经历这么多事情,他觉得自己生活在真空里,身体被掏得一干二净,拖着死去的空乏的干瘪的壳生活着。最近每天醒来,一睁眼就发现自己好像在某个时间丢了什么,具体是什么又想不起。躺着想坐起来想走着想,愣是没有头绪。最后他想是不是在梦里丢的,那睁开眼睛找就算找到地老天荒也找不到。得去梦里找,因此每天多数都在制造梦想,躺在床上睡觉。这也怪,真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需要睡觉,怎么都睡不着,精神好得不得了。睡意去哪里了?意思是他得先找睡意?如果按这个算下去,啥时才是个头,何时才能找到想找的那个。有时倒是勉强睡着了,梦却不再来。十几天这样折腾下来,终于扛不住了,有了睡意,挨着枕头就睡着。春看到人这样心里着急,医院看过,医生说并无大碍,能睡觉了自然就好。春没办法,只能等待。
睡得很沉,多时不睡这下要全部补回来,一天两天还不顶用。梦自然就生根发芽,叶片由嫩芽变大变宽,枝系蔓延开,最好是长得枝繁叶茂。他在里面遨游,是鸟儿又不是鸟儿,一会到这一会到那,说不清是哪个地方。好容易看到窑洞,走进去,窑洞里简陋到没有任何摆设,经过细致甚至都想用到显微镜的观察,就将放弃时,摸着墙壁走,忽然感到不一样的材质,墙壁的坚硬与这里的坚硬不同。之所以还有怀疑,是因为上面落满了和墙壁上一样的灰尘。这都是多少年的窑洞了,用手抹擦尘埃。他的手好白啊,完全就不是男人应有的手,况且都四十多岁了,是年轻女子的手,纤细如葱。不管那么多,揭开它的真面目要紧。有了突破,出现亮光,难道这是灯或是宝藏洞口?擦拭完成,原来是面镜子,真是大惊小怪,还以为是什么机密呢。他看到自己,怪异的是自己身后也站着人,好生熟悉,却想不起。凑近看,毫无进展,与刚才看到的别无二致。他沉思许久,在脑海里挨个排查,所有认识的见过的人查了个遍也没有,手机丢了,不然肯定会想起。窑里再也没什么,移步到外面,那人跟出来对他笑嘻嘻,他说我们认识吗?那人笑不停,点点头。他犯了迷糊,认识他怎么想不起,大概是见过一两面。他说,我知道我有重要事情要办,可就是想不起,手机也丢了,不然上面有提醒有大部分认识的印记。那人比他走得快,头也不回,前面有风卷起硕大的风桶子高耸着,那人走进去。肯定完了,他知道那是鬼圈风,十分的不吉利,如果人被圈进去轻者中邪重者直接间接地死亡。那人尽管目前不认识,可本质上应该是认识的,眼睁睁地看着他出事心里总是不落忍,跑过去搭救,到跟前风猛然间就消散得无影无踪,那人和风在眨眼间就没了。他重新来到窑里的镜子前,气愤地质问镜子,为什么让里面的人走出来,没看管好就是最大的失职,假如不出来就不会被卷走不会丧命。镜子里出现的人忽长忽短忽大忽小,正方形长方形三角形菱形等形状轮个遍,这还是他自己吗?他不敢确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看来眼见为实也是句谎话。他是谁,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大堆大堆的问题喷泉般地嘟嘟嘟嘟地不住气地涌冒着,他也不知有多少,何时会停止平静稳定下来。镜子最会扰乱世界秩序,生产无数多的人出来,分不出谁是谁,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能说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全靠猜测。彻底乱哄了,各种颜色谁直接给搅混在一起,双手进去在里面打起太极,漩涡转得越快越深,很快就见了底。春摇晃他手臂叫吃饭,才把他从梦境里带出来。春把饭菜端在桌子上,说,你已经睡两天两夜了,再睡就睡憨痴了,吃过饭找朋友去玩玩。他吃力地用双臂支撑起身体,骨头缝里吱呀呀直响,随时都有可能散架,成为一堆带肉的残渣骨头。最终挪移着到饭桌上,吃几口就吃不下,没有胃口,喝几口汤就算了结。
出去找朋友玩能找谁?下楼出了小区,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晃晃悠悠,见到形形色色的人和事物,有感兴趣的就停下痴傻地看,看够了也就走了,绕得摆摊老板实在没办法,老板嘟囔几句,老大的人买这么个小玩意还犹豫半天。去哪里是个问题,想不到有谁可以去找,手机也丢了,得到了无止境的孤独,登时与世界形同陌路。选择个方向走下去,看沿路的人和事和景。路过一酒店,有个人满脸笑容地过来,握住他的手说好久不见。他看着眼前的人,迷迷瞪瞪地在记忆里搜寻,到头来与预想的一样,空白。来人看出其中的蹊跷,松开手,重新打量眼前的人,说,没认错啊,怎么多时不见你和变了个人似的?他尽最大努力去认识去想起,拿网眼大的捞不起就做个细密的,可以筛出细腻面粉的那种,如果连这种都一点不剩那可就真真的没有办法了。来人说,不记得我了?他露出难为尴尬的笑,然后摇摇头。来人试着帮他回忆,我是知啊,忘记了?你安排我住在这里的酒店,管吃管住,我们一起抓住了风。他好像有点印象,可太素淡太模糊,难以捉摸难以抓住细看,刚想伸手去摸就已经没了踪影。两人站在路上也不是事,知把他带到宾馆房间,风正在吃面,知没问他吃不吃就给点了一碗。吃饭中知不甘心,再次问,我们住这里吃的喝的都是你安排的,不记得了?他大口地吃面,嘴角黏得油腻腻,连连摇头。吃好后喝水,把水杯咣当蹲在桌子上,说,我想起来了,我的魂魄被间谍偷走了。知和风大眼瞪小眼,风算是这方面的专家,也被他说的这些话给震得一愣一愣。他兴致勃勃地说,附近有座山叫招魂山,城里村庄好多人的魂魄都被四处隐藏的间谍偷走,贩卖到招魂山,返回时顺手牵上山里动物的魂魄,糊弄被偷了魂魄的人,从此这些人就与从前判若两人,这下清楚了吧?风吃惊地说,你是从哪里得知这些的?他说,我好像亲自去过。你们也说过,这里到处都有间谍监视监听,我大概是被安了个猪的魂魄,总是想睡觉做梦,也不对,是猴子的魂魄,睡着为的也是寻找失去的东西,唉,也不完全。知接住话尾,说,看得出,你确是遭了此难。他的处境得到了认可心里的那个欢喜,说,我在找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但我想不起,在梦里找现实里找,一无所获。风哑口无言地坐着抽烟,仔细盘算着他刚才说的话,玄妙得很,似乎看透了什么,现在又说不上来。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有这样的感悟和言语是很难得的。他说,你们来这里要做什么?知和风说,帮你啊。他说,帮我什么?抓间谍?知和风说,不是,是。卡住了,想说的话也一下不知所终,本可以随口就能说出来,现在却吞吞吐吐嘟嘟囔囔的没了言语。他看到他们此时的表情像是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激动地说,就是这种感觉,就是这种,体会到了吧。忘记了,瞬间的忘却断掉,各种神经被看不见的手看不见的刀子劈手过来切断,速度快得肉眼根本看不清,犹如一道光从天空照射到地面,过程永远是个难以捕捉到的谜。知在想为什么会这样,难道这个会传染?这是神经系统患上了严重的结巴病,心里知道但是只要一去想就忘记一去想就忘记。他不愿再待在这里,对想要寻找的东西无济于事,浪费时间越多就忘却得越多,现在还是几个神经是轻微的结巴,如果全身所有的都是了,那到时将会焦虑难受痛苦得欲哭无泪,整个人都要爆炸燃烧掉,四分五裂的绞痛难以忍受,所以要在这之前找寻到那个东西。闹腾这许多天倒究为了什么,好容易熬到快结束却把想要的结果给忘记了,实在不该。
春怕他走失,从他出门那一刻就偷偷跟在后面,注意他的一举一动。从知和风的住处出来,在宾馆大厅他感觉到了异样,有几双眼睛在他身上及前行的路上游走,故作路人地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他独自哼哼一笑,劣质的演技,再回家练练吧,如果会变脸及变脸技术高超的话那还可以玩玩。虾兵蟹将,全是毛毛雨。烦闷惆怅的心情有了转机,他径直地大大咧咧地往前走,经过拐角路口时快速一闪就能逮住一两个。看见妻子春跟着,他就想方设法把春引到偏僻处,说清楚了当下的境遇。春说自己到中心商场三楼的衣裳店等他,那里是朋友开的,有隐蔽的小屋子可以躲避。他答应下来,分头走开。他就绕转,天桥上去又下来再上去,好像在找什么丢失的东西,跟着的人劳累且枯燥乏味。他看尾巴包得差不多了就往中心商场去,找到春说的地方,确认没有跟踪了才进去。春在黑暗的小房间里,说不敢开灯只能用手机灯照着。她思来想去,导致他现在这样的有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手机的丢失,他很是赞同春的分析。春说,手机里有太多记忆,代替霸占了头脑应该占据的位置,其实丢掉的不是手机而是储蓄在里面的记忆。他莫名地生气,春说得对但他不是特别想听,每句话都是尖锐的矛,不深不浅地刺攮着溃烂的伤口,叫你痛痒得欲罢不能。春说,有人跟踪你监视你,到底为什么,他们是些什么人?他根据已有的经验及凌乱不堪的经历得出结论,这些人肯定是丢了两三次魂魄的人,沦为猪样鸡狗的奴隶,就这样低能的魂魄还是被偷盗,换上机器所谓的高科技硬邦邦冷酷无人情味的魂魄,他现在也处于沦为二次奴隶的关键时期,他们就要找机会迫害或加快地促成。春还是不能理解,说,这样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他说,他们是这个状态,希望全世界所有人都是,这样才平等。如果有机会可以迫害到沦为三次奴隶,他们将会毫不犹豫地干净利落地做出。春有几分明白了,哀叹可悲啊。等待天黑尽,商场里的人特别多,出现夜晚人群高峰值时,带着他悄悄从后门溜走,到一家手机卖场,问他原先用的手机什么牌子什么型号。他想不起,不过只要看到手机就能认得。辨别筛选的重任落在春身上,春思考后还是有十五种可能的牌子。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只能小心翼翼地挨个找。每带到一个地方,春给站在门口放哨,他在里面看。几家看下来都没找到,他坐在椅子上使劲回想,曾经日夜不离身的手机是什么样子。剩最后一家时他才找到,拿给春看,春也说差不多,把手机拿走调试,重点在提醒里面的内容。春平时不怎么看他的手机,就有次儿子物回来吃饭闲聊中临时想起一个让物给加进提醒,调试成每天提醒。此时也没有再好的办法,记得一个就输一个,联系人里先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有共同交集的人的联系方式全部输进去。这段时间仍旧躲在隐蔽的房间里,没人看得出,除非被出卖。春在紧张地输入,尽量做到和丢失的那个相似,里面的东西能加多少加多少,总比没有强。
手机拿到他面前,正好到后晌六点多,提醒时间刚好遇上,滴答滴答响起,他看到父亲已走准备葬礼。他顿时感到一道灵光闪过,黑黢黢的乌云开了裂子,漏下明灿灿的阳光,洒照在大地上。就是这个事情,他要寻找的就是这个,心里的空落落终于填平,想要把他沦为二次奴隶永远不可能了,他会尽全力摆脱现有的累赘,做正儿八经的人。他名字是人,也就是堂堂正正轻轻快快的人。想起前面的追问他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时刻警惕外在各种间谍的混入侵害及压迫。反抗是必要的,重点是活出自我。就从想起父亲离世开始,认认真真地过每一天。手机装入口袋,心情大好,大脑也干净清澈如湛蓝湛蓝的天空,有白云飘过也属正常。父亲葬礼拖延这么久,在等待着什么还是上天冥冥中的安排?在回去的路上,又遭遇了跟踪,他不敢想象这个城市里到底分布着多少间谍,会不会三五个人里面就有一个?上楼轻手轻脚,生怕惊动楼里住着的那些人,至今都难分哪些不是哪些是。父亲的房间从什么时候起就被锁上,冰棺材在里面放着,呜呜呜呜的电流声维持着里面的温度。他问春心中的疑惑,春说父亲离世没几天门就被他锁上,钥匙他保管着,谁都不知道在哪里。他在柜子里翻找,他给藏在了哪里,父亲已经走了,口里掏出铺展开晒干的纸团还在,洁白上多了暗黄,父亲到底要说什么?噙着纸团想表示什么?难道也是有间谍闯进来,父亲为保住什么人生秘密才不得已把纸团吞进口里?现在重点是人生秘密的内容。为避免再次陷入忘记父亲离世的泥沼,他给春千叮咛万嘱咐,要时刻提醒他。现今社会空气里有太多鸡零狗碎的因子充斥,在其中几小时便会被搅得晕厥昏迷,忘记很多不该忘记的。
十七
墓地风早就给看好,选在了郊外,村里和城里都不合适,郊外是不二之选。知就按风用脚圈画出的找了人挖掘修建,风为自己选的墓地沾沾自喜,独自乐呵了好几天。依然是土葬。修建得正顺利,眼看不多时就能完工。人不差钱,要修建得坚实美观,用最好的材料。这天晌午,工人吃过饭到边上的帆布棚子里歇息,老远就听见谁唱陕北民歌,歌声越来越清晰,当即便能到耳根处,声音的触角抚摸着耳郭,一个个花枝招展地在耳膜上舞动身姿,欢快地要长出翅膀。工人们伸手去摸,想拿出来细细看到底为何物,手指把耳朵都挤压搓揉疼了仍然不见形状。一道影子铺展在他们身上,阳光被遮掩被吞吃消化成了忧郁的黑灰色。工人们的手放下,安静地看着黑影的出处,影子气呼呼地看着他们,张口便是霸气的谁让你们在这里修的,不知足的东西。突如其来的谩骂让工人们很是不爽快,无缘无故就骂人是疯狗吗?让你们主事的来,说不下个一二三四休想再动工。工人们的火气在上升,被摇晃起的碳酸饮料,瓶子胀大不算还坚硬如石,瓶盖好在与瓶口的纹路严丝合缝,否则早就一飞冲天了。风在不远处的棚子里,知因为有事回城里一趟,早上走现在还没回来。晌午烈日炎炎,火红的太阳燃烧得正旺盛不管不顾地沸腾,所以后晌回这里是最明智的选择。风听见这边说话声吵吵,就过来问情况。这可是他看的地方,竟然有人不让动,言语间透露着不容置疑的主人的意思。风说,这里是你的吗?站着的影子说,这要看怎么说了。我叫深,地上不归我,可地下是我的,你们这样挖搅垒砌震动了我的地下,顶部哆哆嗦嗦地直往下掉土屑,为安全及我们都能和睦相处,我们也远处无怨近处无仇的,劝你们最好停工作罢。风皱了眉头,地下的房间,有的话他应该能知晓的,难道是自己没看出来?深直截了当地说,别想了,这里的地下你当然看不到,即使看到也模糊得与看不到没什么区别。赶紧停工,积善积德。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挽结起巨大结实的疙瘩,怎么想都觉得以自己的经验不可能看不到,说不准这是在咋呼自己。风强行维持着平稳的气息,说,你在说谎,说出你来此处的真实目的。深边呵呵笑边无奈地摇头,说,冥顽不化,到处祸害,殊不知到头来只会让你们自己无立足之地,毁灭一旦。风愈发拿不准,深的这些话说得他仅剩的几根信心支柱也出现裂纹,摇摇欲坠地支撑着顶盖。风试探地说,你是土地爷?深说,我住这里好久了,谁也别想破坏我的优雅之境。工人们才没有风的耐性,手握紧边上使得顺手的工具,随时可以发起势如破竹的攻击。风立在原地沉思着深说的话,检查推理着有没有合理性。
深让风趴在地面上聚精会神全神贯注地倾听,看能不能听到什么。风起初还觉不靠谱,这样一番细聊后有了几分敬服,就按深说的趴在地上,眼珠转动,身体保持着一个姿势,忘乎所以地倾听。几分钟后,深让风站起来,问听到了什么?风如实回答,有什么在噌噌地生长,感觉是沙子或薄片片的沙岩石,听多了牙齿酸痛难受。深说,猜得不够准确,有几分意思。风绞尽脑汁地想,不能再说不出了,人已经丢得够大了,本以为自己不错的,就算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也不能在这里湿掉,就说,故弄玄虚,听哪里能听得出。深不以为然地说,别是你自己不可以就说别人也不可以。当即闭上眼睛,让风拿起边上放的五色线,随便拿一根,他都能知晓是什么颜色。风也有此本事,世间肯定还有会者,眼前的深会吗?不如一试,抽出根红的,深离得有两三米远,一猜就对。风再抽再试,深依旧猜得准确无误,看来是真有此神奇。深睁开眼睛,笑眯眯地说,你本看得比他们清楚,可惜你沾染混蒙上了世俗的白翳。别挖了,多疼啊。风解释说,不会很深,这已经够了,埋葬个人而已。深说,死者是谁?风说,空。深点点头,不再在此事上纠结,说,想明白那是什么生长的声音没?风难为情,说个大概能说十几种可能,精确成一两种目前还不能。深凑到风耳边,若有若无地说,盐。风对盐很熟悉,小时家乡就做这个,传统制盐自小就看,跟着父辈摸爬滚打,不用专门学都耳濡目染地会了。十几岁上自己都做过,所以对盐有特殊的感情,深让他听时他就想到是盐,但转念想这里怎么会有盐就排除了。看来世间的事不能用过于理智的分析,有太多说不清的东西在里面黏腻交缠,水怎么能割断,空气怎么能剪成条块,全是人类的臆想。深走出好远,站在炙热的太阳下,干枯而又泛着绿色的庄稼围绕着,真像庄稼地的守卫者——吓走鸟的稻草人。风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过去,工人们使命叫也叫不住,眼睁睁地看着风与深勾肩搭背地消失在不高的庄稼地里。剧烈的光照晒得他们烦躁不安,既然监工都走了他们还做什么,躺在帆布棚子里继续呼呼大睡。气出得不顺,太多郁结之气残留在身体里,有说风不义气贪生怕死,稍被吓唬诱惑几句就跟着跑掉,这样的人真要是上了战场绝对会倒戈是叛徒是汉奸。假若现在就在跟前的话,他们肯定会上去合力给掐死,管你说什么,全是狡辩全是托词,去他娘的。没有必要再卖力,躺着就能挣钱何乐而不为呢?
真是在地下啊,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洞口进去,豁然开朗啊。土地上有人在做盐,有些上面已经结了白刺刺的盐花,边上有村落,一排一排的窑洞井然有序的陈列着,像是在等待接受检阅。雄赳赳气昂昂地挺胸抬头,眼睛里只有天空,别无他物。小院里有菜地,种着样样数数的蔬菜,鸡叫狗咬着,猪在圈里不甘落后的展现特有的歌喉,驴牛在地里任劳任怨地工作,帮着主人犁地驮肥料。另一边的盐滩里人们用头刨挖着去年用过的盐土,装在板车上推拉到地上,一堆一堆地倒开,然后拿铁锨凭着感觉铺扬开,为整齐好看的盐水撒上渗透的均匀容易成盐的土就用比平时耙地用的大出两三倍的耙子耙好。这里还保持着先前最原始最古老的制盐方法,从盐井里绞水上来。担到铺展好的盐土上,一马勺一马勺的泼洒,太阳蒸发晒干来来回回十三四次便成了盐土。接着把盐土倒在起滤析作用的淋里往下淋高浓度的盐水,担回盐窑倒在锅里熬煮,就会有沉淀的盐,捞在红笤编制的筛子里洇干,落在瓮里的水就是卤水。种地和做盐可以说纯粹是相反的,一个喜雨水,一个喜阳光,天就是同一片天,如何能做到双方满意,只能看命。干旱庄稼就歉收,盐滩却丰收,反之亦然。这也是尴尬之处,不大的地方存在着这样相反的境况。但是深没有丁点的惆怅和不悦,不管做盐的还是庄稼人见了深都热情招呼,尊尊敬敬。风不明所以,到底用了什么手段管理的,能有这样和谐的场面,着实了不起。他要学会带回地上,管理那些管理方法虽已成熟但还存有很多漏洞不足的机构,不出现争斗就不会有乱子,大家都其乐融融,这样不知能减少多少不必要的麻烦。鼓起勇气,不在乎颜面了,虚心求教用的法子。深很是真诚地说,顺其自然。下雨了庄稼人帮助做盐人收盐土,干旱了做盐人帮助庄稼人引水灌溉。双方都能得利,怎么会出现打斗?深再次有力地强调,我虽说是村委会主任兼村支部书记,但我没制定一条法则,只言片语都不会说。假如我一根筋地治理打斗争吵才多。顺其自然吧,不用自己的想法左右甚至占据别人的心思。天有阴晴,阴也好晴也好,各方都能享用。风被强留下吃饭,深招呼家里做了几样特色菜,风看执拗不过,就留下接受深的热情。吃饭中头顶有轰隆隆声,说是打雷也不是,雷声沉闷或脆响,不会有铁轱辘和钢铁棍子的撞击。深看风转动着眼睛思考,笑着解开了谜团,说,这是过火车的声音。想当初就是为修建现有的火车站才把这里废除,土地快速用钱归拢起来,紧接着就是大面积的石子、土、石灰的层层覆盖,原有的那些被肆意毁坏,村人看到有钱哪里管顾这些,高兴之情汪洋在脸上身体里,死命地防守着,回家里或到没人的地方登时全线崩塌,在地上炕上直打滚,笑得人仰马翻。风听到这里脑袋里有几簇亮光闪过,感到当下处境的荒谬,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转眼就不见了。为此只要再有出现就眼疾手快地抓住,问深是何缘由,深说这是他当时紧急抢救才保留下的,这么好的东西没人懂得保护珍惜,为几个钱毁于一旦实在可惜。风赞同深的看法,太多的好东西遭到毁灭性的破坏,被问起为何,无数个大大的冠冕堂皇理直气壮的由头就能满满溢溢地做出回应,为了发展,应该付出些代价。深仰头喝几杯酒,红色上了脸,几杯下去将会变成赤炎炎的火焰,忽闪忽闪点燃照亮心中沉睡多年的不快。风就趁势吹过一股风,让其燃烧得更彻底更全面。深捶胸顿足地说,可惜啊可惜,尽管如此悲痛惋惜也没有谁能阻挡,这是历史时代前进的齿轮,对错及所有都将被它碾得粉碎,屈从地认同估计是为数不多的伟大选择之一。历史或许就是要掩埋,被埋在地下发酵等待时间推移中的有缘人发掘,价值是不是这样来的,他不懂。矛盾时刻缠绕着万物,没有谁能给出答案,有也没有,推翻和坍塌在不断进行,不问世事地看时间流逝。风对深的算是回答的回答无法言说,说什么都是错误都是断裂,浑圆一个就是浑圆一个,一就是一,既然这样那就不问,陈述全部即可,怎么才能不问世事地看时间流逝?深站起身,跳进一个窟窿。风惊慌地跑到跟前看,深又上来,说,名字就是深,住在地下不问世事,时间流逝无法回避,尽力保护的东西也在分崩解析。从刚住下的静谧到现在的喧嚣,没有时钟的表示没有日月,时间就是时间,流淌在身体里,皮肤的褶皱眼睛耳朵的模糊头发花白皆在悄然地诠释着,在自身中清晰明了。多少年来,像你们这样的挖掘非常稀罕,多数不分青红皂白的大机器钢铁齿牙地敲击割据。改变是人类最擅长而又最愚蠢的能力,藐视自然动物植物,真不敢想象在黄土高原的陕北大地上绿树掩映海水滔滔,也许不多时就会看到雏形。风坐下疯狂吃喝,前面虚假客气的礼节不知去向,剩下的尽是自由自在,在上面会被称作野蛮无礼,难以为人。人性的自在需要拥有,恶也需要控制。奇怪的是,人类中的佼佼者制定的规定法则,起初害怕不信,就赋予其神意,上天要如此有谁敢不从。之所以要借助上天之意就说明其中好多地方不是自由自在的。出类拔萃被所有人奉为经典,因为有了它就有了特权有了自由自在。各人心中有善恶,评说他们善恶需要环境的陪伴。处在激发善的环境里自然就发自肺腑地显露出无边沿的善意;处在激发恶的环境里,不公平严重,倾斜到极限人们就会把生死置之度外地反攻,打破撕裂是再合适不过的正道。起初就有优劣,何谈大概的公平,残忍会浸染到所有的犄角旮旯。风吃得肚子撑胀,不得不用手去抚摸帮助大块吞咽下去的食物的消化。深说的话像是下饭菜,香味十足,越吃越想吃,忘记了肠胃肚子的容量,忘记了自己是个人。深的话语一个急刹车,与风的兴奋还想听不知多少的欲望形成巨大反差,冰与火的较量,消融与浇灭啪啪咋咋,沉寂下去,冰火哑口无言,互相消磨的生命成为一摊没有形状的原始模样。深带着无限悔意及内疚地慨叹,说,不该说这么多,无意义的猛然出现让自己感到了无边无际的悲哀,长着嘴吃饭说话,吃来吃去说来说去无非一场空幻,何来饱饥何来雄辩强弱,虚无会泡烂一切,漂浮在水面上去向不知名的地方。
风承受不住急促的戛然而止,肚子里囫囵的食物搅动得身心剧烈地疼痛,这么大半天为了什么?来这里看到的听到的又有什么用处?到现在都不过尔尔。活着活着就空了幻了。深表示了极致的歉意,为自己无准备的表达过分的伤心愧疚,不该带风来,新的时间里有不同的东西,实属正常。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无须改变他人的看法,各自演绎的精彩才是丰富饱满的缤纷。地下是他的生活方式,不能要求风也如此这般,破坏是破坏,痕迹终究会留下,消失的多数,依靠留下的蛛丝马迹的猜测推理是神秘存在的必要条件。说话一个模样,能说出的都不是什么真理,心中的说不出的才是。风回到地面,知带了人过来,参观即将修造完工的坟墓,人对所花的钱很是满意。风不慌不忙地过去,知问去了哪里,风说遇到熟人聊了几句。人说,有朋友好,能用真诚两字修饰就更好,值得一生的珍惜呵护想念。匠人们精心地做着收尾工作,有老者口渴喝水,看着修建好的坟墓欣喜地说,来于尘土归于尘土,再好不过。风耳朵里的沙沙声在上涨,一粒一粒地堆积,仔细听却没有,以为因为那会在地下听惯了上来一下不适应,出现幻听,万事得有个适应过程,过段时间就好。知围绕着坟墓看,检查有没有漏掉的地方,风和人跟在后面做再次的排查,做到万无一失。知猛地停住,低头闭眼,耳朵灵活地搐动,问他们有没有听到什么生长的声音。人睁大眼睛安静地听后说没有,风明白其中的奥妙,看来是事实,那深在地下这些都是真的了?知继续往前走,满脸疑惑,不解听到的声音,绞尽脑汁地搜索合适的物件,硬是没找到,但一直没有觉得是虚幻所致。自己没找见并不代表不存在,世界之大,万物的奥妙岂是一两人能看透的,暂且没发现什么问题,于是招呼所有人收工。
回去的路上人的手机滴答滴答响,人拿出看后拍着胸脯庆幸地说,好在有提醒,不然又忘记了,我父亲殁了,坟墓已修造好,这几天就下葬吧。知和风来此也好久了,生活越过越单调枯燥,每天不是吃饭就是睡觉或看电视,平日在村里坐在门道上,也就这样一天两天三天地过日子,可那是那样的充实有意思,听人这么说脸上有了即将逃离苦海的喜悦。他们害怕老了老了再弄出什么乱子,变得冷酷无情变成妖怪,直线式的生活干巴巴的没有丝毫的柔韧,饭吃不出什么香味,只能有入口时的香味,进入肚子苍白无力地腐烂,像是垃圾场。村里没人也要回去,用剩下为数不多的日子做最后的坚守。
十八
春从县长那里得知日月同天的景观即将上演,到时候他们这里肯定能看到,能量的大小目前还不能掌控。人最近愈发的焦躁不安,成天念叨着要举办葬礼,有东西在不断地消释他的记忆,努力的恢复加之手机无时无刻的提醒才勉强没有忘却,如果稍不留心,被暗算被扰乱分了心就再也回不去了。他让春问县长日月同天出现的具体时间,葬礼就在那时举行。县长回过话来,说不是明天就是后天,跑不过这两天。人当即招来知、风进行商议,大家一致通过就这两天举行,早已准备就绪,随时候命。近来天气热得要命,地面温度达到了三十八九度,一到晌午火炎炎的外面就鸦雀无声,繁华喧闹的街头没有力气再呐喊,死寂得可怕。有车辆行人过去,皆蔫头耷脑垂头丧气,一脸的焦躁与苦闷。路边那些有气无力的发传单的工作人员,看有稀罕的行人过来,不放过机会,上去客客气气地递上一两张,对方看都不看一眼就过去,再递过去再不接再递过去再不接。双方没了耐心,怒目而视,从路边捡起滚烫的铁棍木棒上去就是一通两败俱伤的厮打,鼻青脸肿不算完不解气,非要见血。见武器不称手杀伤力也不够,到处翻搅锋利的器具,近处远处的行人都过来,有的给递刀子有的递锯子,登时有了精神,毕竟是要命的东西。双方转来转去不敢出手,有看不下去的直接怼上去引发群体性的战斗。死寂凝滞的空气终于有了动静,实在黏稠如融化的糖浆,再剧烈的搅动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凡是需要排队的地方都打闹得鸡犬不宁,起初还讲道理,后来懒得再言说,直接上手解决。问其打闹的理由,一个是节奏太慢,跟不上心跳的节奏,为活着只能各自手动地加快节奏,再一个是生活太没劲,总得找些乐子开心开心,刺激的最好,血肉横飞是终极的刺激,没有谁感知不到。满世界的惨象没有散透出凄凉苦楚之情,过过到处的欢声笑语把酒言欢不醉不归,管你哪里是哪里,舞动着满身肥肉脂肪堵塞凝固了神经的肢体。夜里凉快下来才有些消停,半夜时分他迷迷糊糊地睡去。听见有谁敲门,他下床趿拉着鞋到猫眼上看看不清楚,就直接打开门,左右看没有就到楼梯口看也空荡荡,关上门继续睡去。刚躺下不久就听见柜子被翻动的索索啦啦声,大晚上的是谁不睡觉胡乱翻搅东西,妻子在公司没回来,再也没谁啊。他再次回到客厅,父亲房间的门不知从什么时候就锁上的,散发着冰冷的寒气。声音并没有消失,反而更加激烈,像是看到了他,要在他发现之前达到所想要达到的目的。他有了前所未有的紧迫感,对脸猛烈地一阵抹搓,睡意尽数脱落,打起一百分的精神,寻摸声音的出处。范围缩小精确到父亲房间里,找得钥匙开了门,是柜子里。他无意中模仿电视上警察抓捕逃犯的举动,蹿到柜子边上,出其不意地拉开,给里面的东西来个措手不及。柜门开了,身体脸颊泛光的小孩站着手里拿着父亲嘴里掏出晒干的纸张,笑嘻嘻地对着他。在他愣怔的一刻小孩猫样地溜走,等回过神再去追已经逃出了窗户。小孩面熟得很,在哪里见过,刚才似乎也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在房里转悠,不知做什么好,窗户开着,这么高的楼层跳下去性命难保,虽然纸团很重要,可搭上一条幼小的性命,唉。他在关窗户时想到,小孩是在医院里见过跟着他去润那里,然后被围困突然消失的塑料小孩,也不知晓这段时间去了哪里,过得怎么样。是他过于紧张,吓着了这个曾经的朋友,不然也不会慌不择路地从窗户逃脱。天色微亮,父亲的葬礼即将举行,昨晚风和知已经把所需要的东西装上车,停靠在地下车库,等待县长那边日月同天的具体消息,只要一升空,明晃晃的如夜如昼,何时同时见过月的皎洁太阳的耀眼?可以说是古今奇观。县长的头脑就是厉害,这个点抓得牛,做到了世界独一无二,能不火爆能不发展吗?各人有各人的眼光,看得远近不能一概而论。
春回来,说县长打来电话说培育的太阳种子月亮种子已经发芽,成长的速度很快,不用多时就会绽放出新的太阳和月亮,我们这边可以行动了。到墓地估计刚好赶上,如果没有最多等不过两个小时。他洗漱完毕,穿上准备好的丧服,白刺刺的颜色瞬间感染了空气,冷峻得发颤。有不少脚步上楼来,风和知走在前面,润、潜、乃、语、苔、青、雨等都来了。父亲从冰棺材里抬出,放在棺材里,大家齐心合力小心翼翼地抬下楼放在车上。一股白色的浪潮向着郊区拍打开。物从学校赶回,来不及回家直接到墓地参加葬礼。墓地四周挂满白布,不允许有丁点其他颜色尤期是艳丽的颜色。厨房包裹在白色颜料刷弄的房子里,切菜,剁肉,油锅里哔哔叭叭,啦啦地翻搅炒菜,好不热闹。润在掌勺管顾领导着其他厨师,保管做出最地道的家乡的味道。闻和声摆弄检查将要用的唢呐、大鼓、笙、电子琴、二胡,给所有人安顿一定要用心吹,吹出心中的嘹亮与哀愁;乃练嗓子,啊啊啊嗯嗯嗯地直叫喊,惊得周边停落在山川河里树林里的动物乱飞乱窜。青和就好大的面团捏着面花,复的剪纸已经到炉火纯青随心所欲的地步,潜在石头上精心雕刻。这些手艺全靠自己领悟,难以手把手地教授,形式可以简单地指点,要得到精髓得要生活阅历和自身的经历,领悟感悟没人能教授,只能自己去会意。生在什么时候修建了一排排的窑洞,很有村庄的味道和气息。响带着很多同伴急忙忙赶来,本来披黑斗篷,全部脱掉换上白灿灿的丧服。天地间踊跃着一股股的浪潮,不住地拍打着岩壁。雨组织的秧歌队伍真是壮观,鼓声震天响。人们舞动着扇子和伞头,扭着十字步渐渐逼近这里,雨扭得最活泼,活脱脱一颗蹦跳的皮球。一步一晃身,渲染唤醒着空气里沉睡或睡眼惺忪的因子。有了这些怎么能缺得了陕北说书和道情,早就在另一边摆开架势,演员装扮起来,说书人抱着三弦绑好甩板和手腕上的麻渣渣,脚尖点地,随时可以进入。他很开心,能来这么多家乡人帮衬,心里泛起无限的酸楚,如今的场面好是好,可不能长留及延续,过后也就没有了,没有谁可以挽留。知跑前跑后,需要这需要那都得找他。风坐在灵棚前,迎接来往的客人,烧纸磕头后帮助胸前别花回礼。他呆愣了,周围的所有如杯子里摇晃起的水的漩涡,他不停地陷落,漩涡越来越高,他看到了风起云涌之势,巨大的浪潮轰然倒下。
晴朗的天空被淡墨色浸染,一遍一遍地刷抹,浓墨的黑是迟早的景色。晌午成了遮天蔽日的黑夜,阴沉沉的烦闷难受,呼吸不顺畅,有怪物在里面捣乱。知让风作法驱除,不能破坏这准备许久的葬礼。风脸色苍白,嘴唇冻结着霜雪冰碴,瑟瑟发抖地强作镇静,让在场的所有人不要惊慌,安然自如地做自个的事情就好。风坐在白布铺展的圆圈中央,双手合并,嘴唇紧闭。一道光倾泻下来,落在风的身体上及四周,风金光灿灿,身体犹如一张白纸,自然而然地悠悠缓缓地上升,破碎的天随着风的升起在逐渐弥合。谁想这一补全却招致了更多的破裂,天空裂纹四起,皴裂中由小到大地流淌着光亮,一阵比一阵激荡澎湃。知无时无刻不在观看着情势的发展,风手指对着天空一扬一落,指到知那里,知发出有生以来积蓄了几十年的声音——开始。吹手里的马锣一敲,吹手们摇头晃脑地吹奏起手里的乐器,腮帮子鼓得像是放进了两只硕大的拳头。鞭炮噼里啪啦地响,没有一万响也有八九千响。秧歌欢跳着进场,围成圈子,四人场子二人场子搬水船轮番上阵。道情、陕北说书唱的说的阵阵作响,陕北民歌飞扬跋扈地满世界飞扬。窑洞里进进出出的客人见到熟人热情地递上烟,推让着点火,凑跟前蹲下边说话边吃饹油糕,素臊子荤汤臊子浇淋在白花花的面上大口大口地吞咽,并不妨碍言说熟知辨识度极高的家乡话。风神人般地在天空中挥动手臂,指挥碎裂的云彩复位。天色一致后,明闪闪的太阳立在天一边,皎洁如雪的月亮立在天一边,日月终于同天。县长兴冲冲地来告知,激动地在所有人面前僵住说不出话来。所有人感叹惊奇得嘴巴眼睛张到极致,空气流动的速度加快,起了大风,白色的丧服丧布在风里缠绞,拧折了树枝树干。物手里的阴阳杆子被旋涡风卷到空中箭般插进对面山,哎呀的惊魂叫声,响彻天地宇宙,呜呜咽咽的哭泣从哪里起来,山哭泣地哀鸣,无声无息的世界凄惨楚楚。一只乌鸦嘎嘎地叫,人们汗毛尽竖。乌鸦叫声经过处吸引来黑压压的乌鸦,只剩下日月的明亮,地上的白色反着光,人们呆若木鸡地站着。
塑料小孩蹦蹦跳跳穿梭在痴呆如死物的人群中,手里捏着偷来的纸团,在风中呼呼抖动,在人们身上这里摸摸那里戳戳。估计是玩累了,倏然坐在地上,静静地摆弄折叠着手里的纸张,人们等待着成形的东西。小孩双手合拢,偷偷把眼睛放进去,看上一眼,快速离开,笑嘻嘻地看着大家,双手慢慢张开,一只白雪样的纸鹤从手里抖索几下翅膀,飞了起来,上升中不断变大变宽,坚决地迎向漫天乌鸦的天空。浓稠的黑色里有了清亮,密集的嘎嘎声里一声尖厉之叫打破了压抑沉闷的厚厚油污。清流过处白鹤出淤泥而不染,月亮是镜子是晶亮亮的湖水,白鹤的身影倒映在里面。气喘吁吁的疲倦化解成羽毛的脱落,白花花的羽毛飘在空中,自在地翱翔,终究要忘却天空,回到水里也要相忘于江湖。人感觉有冰凉落挨着皮肤,落下的片片羽毛成了雪花,丧服的白也被遮掩,雾蒙蒙的白雪笼罩了天地,月亮高悬白鹤在里面飞动,烈日炎炎融化不了白皙洁净的雪花。棺材已经降落于墓中,掩埋上土,就要竖立能记住留念的坚硬的碑石。大雪茫茫中,风看到了深的面容,吱呀吱呀踩着不薄不厚的雪向这边走来。风想到那天深引导着听到的声音,万物逢春嫩芽尽露,沙沙嘶嘶的生长声,枝头带着沉甸甸的果实吱呀吱呀地摇晃。
放眼望去,天地间只剩白茫茫,日月如两颗明亮的天眼,照耀着白兮兮的雪冷清清的丧服,站立坐下的人们,好似一尊尊神情各异的雕像,木呆呆之中又有几分活泼泼的栩栩如生。深的出现是有用意的,只是风此时还拿不准也无法猜测。地面开始不安分,深在原处若有所思地走动,愁眉苦脸地摇头,尽是无奈之意。蠕动的地面像是地下有东西在膨胀,润锅里熬煮的稀饭忘了搅动,溢出锅开始四处流淌。语的朋友王闷闷写过个不太成功的小说,王闷闷苦楚痛苦煎熬,到底没办法接受自己双手辛苦敲打出的十几万字,书名和此刻的情势差不离。当时根据古诗提炼了书名,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稀饭爬出锅流泻在桌子上再从桌子上摔落在地上,躁动的地面几乎是被灼烫到,顿时爆发出来,四处喷涌着白花花的淡淡的盐。人看到埋葬了的父亲空从棺材里倾倒出来,躺在地上,裹缚着不知是雪还是盐的白色,一晃眼便不知去向了。不是虚幻而是真实,日月的光在白色里滑得站不起来,喧哗的热闹的声音从大地山川河流的缝隙里钻出来,肆意地疯跑在白色里。
没有了,天地一片的白一片的白一片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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