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中国新诗百年”小辑

2017-12-06 02:02
作品 2017年12期

纪念“中国新诗百年”小辑

晓雪的诗

李小龙(1941—1973)

小小的年纪,从打太极拳,

到练咏春拳、白鹤拳、少林拳,

最后自己创立截拳道开宗立派,

瘦弱的身体百炼成钢,

他创造武术史上的神话。

举世无双的中国功夫,

靠什么登峰造极、出神入化?

他对周易、老子、禅宗、尼采,

都有研究,他善于海纳百川,

在苦练的同时深思畅想……

乘船出海,他悟到了

“水不正是功夫的本质吗?

它是世界上最柔软的物质,

却有着穿透一切的力量。

练好功夫,要像水一样……”

“要像水一样柔软而有韧性”——

他的一招一式、一拳一脚都有思想!

他“以哲引武,由武入道”,

三十二岁的辉煌人生,

给武术界树立了永久的榜样!

万福台

高大宽敞的万福台,

下撑大地,上擎蓝天,

没有幕布,没有乐池,

全方位向观众敞开。

“薛腔”创始人薛觉先,

“小生王”红线女、马师曾,

一代代粤剧人的明星梦,

在这里一步步实现。

香港、澳门、台湾以及

许多国家的曲艺爱好者,

都以能登上万福台表演,

而感到幸运和光彩。

“天天喜事夜夜笙歌”,

工人、农民、学生、专业演员,

所有人都可以登台展示才艺,

歌声、笑声、唱彩声响成一片。

深情吟诵古人的英雄传奇,

放声歌唱当代的壮丽诗篇,

悠扬婉转的唱腔动人心弦,

万福台成为佛山人的精神圣殿。

杨炼的诗

你不认识雪的颜色——和尚扬先生《剩水图》

一,你不认识

白绫抛起

亡灵眼中一枚刚刚排版的雪花

印制 山的皱折 河的皱折

人的皱折 风长出鱼尾 家咽下鱼刺

水令你穴居

比老屋的屋脊高

比巫山祖坟上一根蒿草松脆

比神女空茫的眺望更无望

白绫般漫过你头顶的水啊

一杯暮色的苦茶 一朵含铅的云

尽头堆积在这里

一块岩石的肺 呛出千瓦表上汪着的血泊

咳嗽声开凿这里

淤塞的风景每天更大

粘在鞋底 这里 回头就再死一次

看 哪个漩涡的浑浊盲眼

不在孵化一只用咒语发电的黑蝙蝠?

一条大河穿戴亮晶晶的灯火

下葬一次是看得见的

一条大河渗漏进被远远迁走的眼眶

粉身碎骨无数次是看不见的

你来自扁担村 竹子内侧长出名字

竹子的手机号码 拨打到底

你不认识的无声已灌满江涛声

你不认识的长长的石阶 零距离拍打进浊浪

反过来走完没有重量的你

你来自铁管村 生锈的四季

录制秭归脚边窜起的黑蛇 楚王 桃花

杜鹃村 江陵村 一日还且日日还

一叶扁舟泊进滚滚来的垂死呜咽

斜斜倚着万重山 垂直抛弃万重山

水说 谁不认识三闾大夫?

溺毙的世界

谁不是三闾大夫?

大坝耸起 闸门落下

归不得的奈何桥啊 回头一望

是混凝土的 砍倒的果树卸下不繁殖的香

是混凝土的 哭找窝巢的燕子 归不得

亦行不得 撕捋山的皮肤

晚霞和孩子彼此嚼着变黑变苦

混凝土 河淹死在河里

月亮的死鱼弯弯漂过

太硬的词 倒映即呕吐

流淌的内脏中

星际那么深的断壁残垣

被切断的是一颗心

被捣毁的是抽出无尽纤绳的父亲的肉

被电压卷走的是赝品的哀歌

俯瞰万丈悬崖的奈何桥啊

白绫 嶙峋的高度

轻飘飘覆盖 总能更加腥臭的河底

你来自噩梦村 一度电兑换一度人性

你来自野鬼村 不认识的水位

提升毁灭的价位 (地狱银行有水压提款机)

闸门闸住的生命扑向死亡溢洪道

水 轮回多少次

才够染黑你成今天这一滴

剩下 你不认识的污浊 你里面轰鸣的污浊

剩下 八千里路云和月 (不是古代)

鱼肠村 离骚村 老人鼓等到史东山 徐迟

“噗”的坠地声 白绫按落二十七周年的云头

押雷仙人赴阎罗村

一条大河追上击倒哭喊的电

下葬一次是看得见的

粉身碎骨无数次是看不见的

站上这行字就回到周年

当尽头的水深一涨再涨

打捞七个山头就留住周年

当万重山沉在内心的水下

踟蹰 开裂 坍塌

湿漉漉万重人形

被你不认识的 里面的液体泡着

泡烂 搬迁不出的走投无路

不知是谁的周年只能永远过不去

写至尽头写进这祭祀

一条白绫命定的落点 只能不偏不倚

砸中大坝墓碑下的浩淼

万重山是一重山 一重山

是一块斑驳的画布

看不见地铺开

撕下

只剩下

水的孤独

二,雪的颜色

一滴水赋予一间画室无边的雪意

哪怕窗外是六月 蝉声扎你

如杀声 播放空中一种异样

哪怕一座埋头玩手机的城市

已习惯周年的炎热 忘了那炎热

万重山从来只隔一层薄薄的皮肤

茫然站成江岸 一条雪的壕沟

一笔一笔掘进粘着碎肉的地址

北京或柏林 雪花擎着六棱形的

弹片 飘落的空间裸出自己

一幅画继续飘落 一种涂抹

山显出原形 一步一回头 跋涉

深陷在跋涉里 言说掏空言说

惊恐的形状 印制进鸟飞绝就成了

一生的形状 沥青的亘古大雪

悬在钓钩上 万吨哑默如一课

街道再换也是一页湿漉漉的乐谱

血或泥 演奏哭不出的音色

毁灭哪儿有形状?疼痛的无色

潜入一首无边无际的 梗在心里的哀歌

唱 一根斜斜牵着亡灵的雪线

瀑布推开倾泻的窗口 扔出的家园

扔给钉子 水流数着它一分一秒衰老

唱 一刹那抵达的厌倦

没有人 岩石锁死的器官只妄想人

曾在这儿 铁锈像丛菊花种在门边

一缕香 蜇着背影 蜇着时间

一间画室从这堵墙到那堵墙储存的忧郁

是一个大海 抿着每滴水的咸

海之魂 好近

推门就是童年 母亲停不住的眼神

停在燕山下或长江边 有什么区别?

摇着你长大的谁知是哪一阵呻吟?

北京酷暑 发育成柏林冷雨瑟缩的嗓音

旋入楼下同一个漩涡

候鸟虚拟着乡愁 依旧在归来

一只鹭鸶啄起此刻 永不能归来的命运

是尖的 挑着残月和轰炸

漏下又一天的云

亡灵 用一枚雪花聚焦目光

飘啊 流浪没有最远点 多少海洋

围着一盏移过无数窗前的路灯

眺望压坠雪花的重量

正成为最远点 亡灵背井离乡的终点

一遍遍死在肉里 会构图的血

漫天飞舞时 一条大河流不尽的苍茫

汇入一颗心的苍茫

飘啊 再一个轮回

人 仍在退潮 砸深海底那处伤

画布上一次刮擦 海底添一块乌青

你沉入水下的眼睛

不放弃疼 七个山头叹出七重故乡的空

不原谅消失 一行诗中 坟怀着宿命

穴居之水定义若此 每个季节的你

对酌一杯没有季节的苦酒 一碰

世界就醉了 故乡空空炫耀死鱼们的风景

还乡之诗定义若此

你从未离开 六月的白绫停在清明

蝉声定义了刺痛的美学

你抛起白绫的日子

大雪纷纷 雪 舔着自己的死

在空中翻转 凝定 背着光

镜头的泪眼一刹那瞥见太多相思

你聆听长江的日子

水织的白绫 没有端午色 中秋色

黑的内侧 翻出鬼魂的抽泣

你想象柏林街头的日子

小提琴揉至乐曲最伤处 一支

抽紧历史 你熟知层层叠叠的血迹

像熟知你的母语 被一幅画

刚刚发明的 毁了的母亲守着毁了的家

洇开的奶有雾霾色 浸透你的

啜饮 孩子们定居进引爆的肺

雪中一间画室无限大

哪怕水突然站直打一个腐烂恶臭的招呼

哪怕祭祀已沉寂 浪花和雪花

亲吻鬼魂逆时空的活

一次 被缔造的石头一动不动摸到源头

无数次 绿色的家谱遗失进一首史诗

你这首 剩水图这首

水的孤独 人的孤独 宇宙

拢着一点小小的突兀 剩下

没人能看见的颜色 死后疯长的无色

一枚雪花已足够

提示一块水中墓地 谁家菜园在噩耗中成熟

喊叫 我们认识这世界吗?

一抹白绫平滑 荡漾 我们来过这世界吗?

多年后 水退走

它是新的 裹着我们的虚无

于坚的诗

漫 游

爬上那道红土坡 在辉煌的芒果园上面

一片旧高原突然展开 像秋天的机场那样辽阔

蔓草如刺 石砾黯然 似乎刚刚夷为平芜

看不见推土机 尸体般孤独 仿佛这是我

擅自授权的保留地 我自己秘密统治着的荒凉

垂着巨乳的女娲还在补天 我是第一个野兽

唯一的野兽 最后的野兽

我看见了秋天……——本旧杂志的右下角 我看见了秋天

有首遥远年代的旧作提到它

也提到 风 蒲公英和快乐的农夫

他噘着嘴扛着锄头走在田埂上

提到旷野上的红日和那种享福般的孤独

一堆陈词滥调 令我热泪盈眶

我听见落叶的脚在墨迹间沙沙走动

我看见那个隐遁多年的农场出现在雾里

那些蒙面的狼群 周身裹着一身灰袍

在某一行伸出舌头 就是当年发表时

也没有如此贴近

王家新的诗

翻出一张旧照片

那是1979年,

“文革”结束后第三年,作为一个

年轻诗人,你来到圆明园

残存的廊柱和石头间,

姿势悲壮,像是在受难……

(对不起,这样的“遗照”

让我现在真难为情。)

多少年过去了,

在北京,我很少游圆明园,

它早已不再是我自己的废墟,

我也终于像个从顽石中

挣脱出来的人;不过,

有时我仍想到那里走一走,

尤其是在霜雪天;

那里安静,有冬日的光,

有燃烧过的被大雪抚慰的石头,

有刚劲、赤裸的树林

和喳喳叫的喜鹊,

有冰封的池塘和倒扣的游船,

我在那里走着,静静地想着

我这一生的荒废,

我在那里走着,已不需要

任何人同行。

读列夫·洛谢夫《布罗茨基传》

从这本你早年朋友写的传记里,

我知道了你爱吃中国餐。

你只用墨水。

知道了大概在三十多年前,

就在我第一次读到普希金的时候,

你也曾收到过一封“来自明朝的信”。

我还知道了我们都生在五月下旬,

同属于双子星座。

而你的朋友让我更清澈地看到了

那颗只照耀你的星。

天才,当然,我甚至仿佛和洛谢夫一起

亲自听到了你第一次朗诵时

那犹如来自云端的声音。

(你现在又回到了那里。)

我知道得愈多,

便愈是为自己悲哀。

不过,除了诗神和俄罗斯

为你特意准备的

那一份火与冰的厚礼,

我也知道了我们所受的苦刑

其实都一样:那就是坐下来——

并面对一张

犹如来自西伯利亚雪地的白纸。

韩东的诗

山中剧场

十二岁他就看中了这块地方,

想象着一个山中剧场。

直到四十五年后我们看见了实物:

原木打造,四周崖壁环抱。

剧场有了,我们和他一起想象观众。

人们驱车从周边赶来,整整四千,

只能容纳六百人的看台根本坐不下。

应该是夏天,镇上的旅馆都住满了,

旷野里到处都是帐篷、篝火。

此刻暮色已深,但剧场圆形的轮廓依稀可辨,

赫斯托夫走下看台,去下面和我们说话。

盆地的环境使回声四起,并不需要话筒。

四千鸟兽在山崖上呐喊,

四千或者四万只虫蚁静默——

为赫斯托夫的诚挚,为他那颗伟大的演员的心,

为这山中无人的剧场。

所有的这些我们都听见了。

汽车营地

汽车营地繁花似锦,

但几乎没有客人。

暑假已经结束,孩子们上学去了,

留下这空荡的最后的花园,

各色花朵不免开得更艳。

布莱恩在炭火上烤肉,

烟雾一直弥漫到看不见的海上。

一对同性伴侣在树林中窥视,

我们也偷窥了他们,

还有那条拉布拉多大狗。

这一家三口来回走了数趟。

人间烟火在暮色中升起,

布莱恩招待我们美食和错落的寂静。

林中情侣不需要吃饭,

他们要去下面看海,

良辰美景的和彼此的俊美已够一餐的饱足。

王小妮的诗

月光白得很

月亮在深夜照出了一切的骨头。

我呼进了青白的气息。

人间的琐碎皮毛

变成下坠的萤火虫。

城市是一具死去的骨架。

没有哪个生命

配得上这样纯的夜色。

打开窗帘

天地正在眼前交接白银

月光使我忘记我是一个人。

生命的最后一幕

在一片素色里静静地彩排。

月光来到地板上

我的两只脚已经预先白了。

一块布的背叛

我没有想到

把玻璃擦净以后

全世界立刻渗透进来。

最后的遮挡跟着水走了

连树叶也为今后的窥视

文浓了眉线。

我完全没有想到

只是两个小时和一块布

劳动,忽然也能犯下大错。

什么东西都精通背叛。

这最古老的手艺

轻易地通过了一块柔软的脏布。

现在我被困在它的暴露之中。

别人最大的自由

是看的自由

在这个复杂又明媚的春天

立体主义者走下画布。

每一个人都获得了剖开障碍的神力

我的日子正被一层层看穿。

躲在家的最深处

却袒露在四壁以外的人

我只是裸露无遗的物体。

一张横竖交错的桃木椅子

我藏在木条之内

心思走动。

世上应该突然大降尘土

我宁愿退回到

那桃木的种子之核。

只有人才要隐秘

除了人现在我什么都想冒充

李亚伟的诗

野史之一——春日来客

隋朝末年的一个下午,山西潞州二贤庄

庄主单雄信骑马出门去东庄办事

窦建德送至门口,站在草棚下远眺

他看见一头牛游水过河

一个肩挎干粮、草帽短衣的大汉正疾步走来

二贤庄的护院黄狗见来者不善

远远迎上去对客人乱咬

大汉侧身让过,伸手握住狗腿

将黄狗轻轻挥起,扔进了河中

窦建德看见,来者正是一位同乡,名叫孙安祖

早年偷羊被抓,在县衙过堂时不喜欢过堂的方式

就在堂上当众杀了县令扬长而去

此番他远道而来,山重水复、道路蜿蜒

必定是要寻找他窦建德、拜会单雄信

果然,这家伙见面就摊开了想法

他说,历史上荼毒天下的顺序

先是土木之工和田地兼并,后是官府的贪苛

有钱的四处寻找桃源偷乐,寻肥问瘦

有勇的就地隐居市井混日,吃香喝辣

有谋的假装淡泊,看茶问酒

他说,你看看,今日这红尘里

人人都懂美食,人人都是玩家

恍若世上从此以后就是这番快活光景

那一刻,河水缓慢,鸟声清脆

窦建德也恍然忘记了心中的名利

在桃红柳绿的景色中,他告诉来客:

这里便是二贤庄,然后手指远处说

那骑马过来的,便是单二员外了

野史之二——远眺埃及

希腊史学家希罗多德远眺埃及

那是他游历第一波斯帝国的某一天

他看见法老美尼斯改变了北部尼罗河的流向之后一卷神奇的人间故事曾经在大地上悄悄出现:

那是在美尼斯死后和在金字塔出现之前的

一段时间之谜从来无人述及,仿佛天神也未曾看见那段莫须有的时间,埃及大地上前后生活过300多位国王

在底比斯,希罗多德却亲眼看见了341尊古代

统治者的雕像

这个底比斯是古埃及的底比斯

被诗人荷马称为百门之都的老底比斯

也就是当今埃及的卢克索,当年

希罗多德还看见祭司们对着每一尊雕像说了一些话

在卢克索2500年前的圣殿里

大祭司告诉希罗多德,这300多尊雕像

一直鸟瞰着埃及,时间共有一万一千三百多年之长

当然,那会儿神已经变成人形住在地上了

希罗多德不知道的是,他离开后的第五百年

埃及圣殿里的又一位大祭司曼涅托

便在他的书中不厌其烦地罗列了埃及史前

各位国王的名字和他们统治的年代

今天算来,那个年代属于史前

不过,现在我们都不在乎那时的神和人了

没有考古证实,不符合我们现在的认知体系

就像在东方,农历里面还勉强记载的一些物事

已经被公认为是神话

希罗多德却明白,他的记载

就像是把一段时间装进另一个容器里

他把它放在一个遥远的空间

那里存放人们不能接近的问题

和迟早有一天最想要的神奇答案

如今,我们见多识广,

认真而又务实,好玩的也多得玩不过来

为了省事,天堂我们可以把它叫成宇宙

希罗多德想必不得不同意

阿波罗的战车,如果我们不愿意多想

也可以统一翻译成飞碟

希罗多德想必也无话可说

孙文波的诗

儋州叙

儋州。一个人的儋州。旧庭院,

四方井,几株榕树面对一池月亮水。

侃侃而谈的大陆音,绕着屋檐飞,

成为旱鸥(生造一种鸟应景)。酒不能少。

醉态必须写进历史。说,儋就是瞻,

仰紧随其后。主要是回溯;渡海,

翻岭南过惠州、赣州、扬州。最后落脚郏县。

一生波澜,都在巨大的柏树下停止翻卷。

这样对吗?不,前有黄氏传承衣钵。

后有语堂先生树碑立传。由是传说如风席卷。

东南西北,不止是乌台如戏演,杭州做团练。

还有帝妃眷顾,纸贵洛阳。还有

妻妾逝。声声啼,怨千里,月亮坠时如滚石圆。

构成无数人乡愿;谈论成攀附,不谈是背叛。

绝了来路探源。哦!幸与不幸,都是传奇。

冲突如路演。还好的是,因缘际会,

一而再,再而三,文字,如山磊。如水涌。

如今,儋州也是眉州,海水亦如江流。

一眼望去,有大苍茫存在。有无尽哀。

比喻诗

为了比喻,我已经绞尽脑汁,

从一座山寻找到岩石、植物和动物,

那些侏罗纪、玄武纪的化石中

隐藏的各色琥珀,你能够怎么命名它们?

这些仍不能解决来自生命的疑惑,

这一点我早就知道。当你的

目光越过这里,看着窗外突然闪过一道光,

它是一辆车滑过带来的短暂的光明。

我不了解这意味着什么。我,

还在梦想对语言的迷恋可以告诉我你的秘密。

这是对的吗?很显然不对。

很多近在咫尺的事物,缺少辨认,

譬如凭什么绿树葱郁的山被挖掉,盖起了学校。

有人认为这是为后人创造美好的生活。

但是,失去了对自然的敬畏,

还有什么是美好的?很多时候,我只能抑郁。

觉得存在的逻辑被人为地歪曲了。

没有被改变的地貌,除了自然自身的力量;

地震、海啸。我们有什么权力改变?

偏离。就像我不能用八月的桃金娘的果实

比喻一个人的成长,也不能用朱槿

命名偶尔看到的死亡葬仪。我不能说,

占卜一样我能从它的残酷洞悉命运。

骆英的诗

致“命名者”或荷尔德林

那些命名者从岩石后隐现 并于暮色中缓缓举步

大地一层层 一片片静默下来 我看见了无垠的

锈红

听不出山风有什么庄严或是悲壮 它们在树梢上一跳动就销声匿迹

这里是初冬 这里是初霜 这里是初痛 这里是初死

陌生人 作为天狼星的使者 银甲铁剑 披着乌鸦羽毛的斗篷蹑行

他 在暴风雨中抖动 在黑暗中闪烁 在世纪中拔剑 并且 他依旧陌生

一切都巨大了 因而 一切都永存了 因而 一切都惊心动魄

青马向西而去 疾行 铁蹄 长嘶 怒目 撕心裂肺

有人长歌 有人长泣 有人长醉 有人长枯

迷踪者 以星光为号 他们斩杀 欺骗 谋害并幸灾乐祸

怨恨者 以冷笑为令 他们诅咒 毒舌 黥面并恬不知耻

半月时 有人敲石为鼓 有人裹霜为衣 有人登高呼远 有人灰飞烟灭

谁让我静静地走 谁就是时代的敌人 因而 他就是一钱不值

谁为我命名 谁就是一个被命名者 因而 他就是低贱卑鄙

那些被上帝遗弃的 都是盗尸者 因而 都必光辉万丈

致“怨恨”或舍勒

如今 那些河都在静静地流 悲伤 痛苦 孤独悔恨 如一群无鳞的鱼顺流而下

我想起来了 我“曾予回答” 因为 我宁愿坐在世纪的地狱中醉酒

当我和那些鱼 石头 以及爪子构成“器官关系”我 是一个“被猎获者”

那些“虔敬者”从“祭司”的手上领取了圣餐于是 或重生 或变节 或怨恨 或抵达

“正因为不可信 才信仰 正因为不可能 才确信 之所以信仰 因为它荒谬”

在“心灰意懒”时 我们都是“自圣傻瓜” 因而 我们把一个人或是一个祖国称为“高雅特性”“怨恨”我们所怨恨的 以及我们所不怨恨的

如蜕皮的蛇 紧紧缠住死魂灵及其另一种呼吸诅咒我们所诅咒的 以及我们所不诅咒的 如

“人建功立业 但他诗意地栖居在这大地上”“诗人 作为神意的传达者 你须得早早辞别人

世” 那里 有一条从奴隶到奴隶的秘密通道“节日里 一个农夫常在清晨 就出去凝望他的

田地” 那里 他“种下的尸体”从不愿意发芽开花

“陌生地飞来的女孩”也不曾发芽开花 她认为

“对俄狄浦斯王来说 也许一只眼都太多”

起来吧 死者 你不该死亡的如此长久 我们等待你的死的高贵以及无足轻重

那些陌生的灵魂可与你相遇于迷途 或是 你找到了你那极度悲伤的妹妹

疯子们 都也死了 可听见 他们轰轰烈烈的去按上帝的门铃

来 我愿意埋葬你们 因为 你们已是这大地上的陌生之物

在今天的这个日子里 我需要重新搭配词语 例如“心的秩序”

但 另一个人 正走在我的前边 用手中的灯照亮了一片墓地

海上的诗

独 处

有些表情不可共享 沮丧的时辰

属于个人隐私的沉思和瞌睡

譬如每当黄昏 心情忽然降温

下意识地寻找丢失的灵性 倦了

瞳仁躲藏起来 眼帘关闭

自我允许的莫名忧伤和懒散

在出神和入神的时刻

必须是一个人在寂静的黑暗中

情绪泛滥 混沌的思维全部溢出脑海

心理生理的小气候出现灾患时

表现得十分不安和狂躁 逼近疯狂

一个人的世界如同寺庙

呢喃抵御一切 放逐面容

时间 灵性 还有心空里的闪烁

这世界没人窥伺的眼睛

你是孤独的 隐私完好无缺

它只是一只陶缶

你不愿任何人看见它的黑孔

然而你会往里面贮存心灵

你的约定不能空口无凭

陶缶就是一个易碎的物语

恍 惚

从这窗口可以观赏万家灯火

可以看到四月的树上

遗传的蒌叶;四月的阳台

挂着一件女性的睡衣

白炽的光芒

穿梭于一张憔悴的脸部

这座城市一夜间有千条广告出笼……境外的一只手

遮住了功利的半岛

我们伏在文案上已经超度

四月把我们的脊背

淋得透湿 写呵写呵

死去的汉字像死去的小鱼

粮食越来越贵

肾脏火辣辣地凸出

回忆打呵欠的老婆时

仍有些许冲动

她已经熄了灯 陪女儿入梦

她并不像我这般切齿四月!

陈东东的诗

读一部写于劫后的自传

死亡营有一个虚妄的结构

出生于其间或许偶然

那么他只为必然成长

他如此年轻,期盼获救

能够熬到幸存的第二天

他将活进——仿佛得以

支配虚妄的第二宇宙

并且替换——在它前夜

毙命的自己:头顶越来越

绝望的标志,看更高处

盘旋的星空引起无数

飞升的意愿。如果他摘来

几颗悬浮月,他会否尝试

其中最为诱人的如果?球面镜

反射主宰之光,又映入他那枚

不该被抹去的挣扎的侧影——他醒在劫后陌生的早晨

长窗敞开,自由的鸟鸣引起

惊异。如何置信呢?啁啾

过于美妙,充斥第二命运

而当一颗心经历了过于

美妙的白昼回到黯然

敞开的长窗下,他又领受

从来不能够领受的明净。那是

想象,想象随所欲夤夜漫步

那是临终最后的意愿,开始

第二生必要的理由。如果他

因而,尝试了最为诱人的

如果,那他就获知,就被

抹不掉的已逝照临——清辉

投向每一种闪烁,闪烁一枚

相同的幽魂。这新的球面镜

并不反射殉难之光,又该

何皎洁?又能将他怎么去

定义?!——他唯有继续

到锦锈未来继续逆溯,穿透

必要的死前之死……死者才是

真正的幸存者,在他体内激活

不死。他回忆他的每一天今后——直至虚妄的死亡营之生

度 假

唯一的改变是一成不变

街巷依旧狭窄,来自天上的巨流依旧

在穿越几片次森林以后又拐过季候

到小旅馆窗下已显得静谧

水中悬浮的黄金锦鲤依旧不动

仿佛云眼里飞鸟不动的一个倒影

他们到来仅只是照例

就像航班照例延误,飞机却照例傍晚

降落,一盏打开往昔的灯,照例昏黄

灯下的茶碗和去年未及读完的书

照例摆放在同一家餐厅的同一张桌上

打烊时告辞,小费也照例

银行汇率跟空气指数稳定于适宜

树荫下的鞋匠铺,民居楼里寂寞的书店

江堤上情侣推单车散步,他们的姿态和

莫测的表情,有如一部回放的默片

猫在报摊还是弓着往日的睡形

偶尔有雨,预料般重复上一场雨

斗转星移世事缭乱,每一刻都展现

一层新地狱。然而仍有某种胜境

坚持记忆里终极的当初。那么他们就

临时放下了各自的武器,抽身去战前

那间并无二致的酒吧。交火双方对饮

酩酊,确认此刻为真——他们正在度假

臧棣的诗

世界观入门

更卓越的绽放。五月花影

能纯粹的,岂止是一个缤纷。

我以花开为我们的边缘,

试图大胆一个匹配:

招展在眼前的,这些菖蒲

没准也会以你我为它的

陌生的边缘。人的极端

不一定就是极端的人。

即便背景重合于人生,

寂静中,还也有一个更冷静——

甚至都没时间对翩飞的蝴蝶说:不。

水边,阴影的天堂已将钟声

融化在鸳鸯的潜泳中。

这样的安排很像一出戏:

每露一次头,刚被吞咽的小虾

就自动滑入我们的呼吸。

史蒂文斯诞辰日入门

季节的轮替将我们推向

古老的出发点。高大的榆树下,

凭借枯黄,落叶打薄了欲望,

但街道依然坚挺人生的插曲。

电线杆顶端,怎么会缺少

从纽黑文飞来的乌鸦正在放哨。

此时,唯有碧蓝的长天

能让时间的洞穴陷入羞愧。

阴影下,黑松鼠拨弄

鹅掌楸的指针,终于找到

坚果的破绽。它不反驳

棕红色的松鼠更常见;

它灵巧于它的身材瘦小,

但这很可能只是表面现象;

更深的意图是,它信任

俏皮的具体性,用它灵巧的身体

把世界之大排斥在

一个秘密的游戏之外。

它颠跑着,仿佛在示范

怎样才能在生命的好奇和生存的警觉之间

保持好一个微妙的距离。

仅次于死亡,它活泼地躲闪

竟然给生活留足了一个面子。

它活泼得就好像有一只眼睛

正从迷宫深处打量

仍然处于边缘的我们。

我猜,假如我们有办法

将我的身体缩小到同样的尺寸,

我也可以获得那样的眼光,

从内部,目击到一个陌生的我。

吕德安的诗

一次见证

我曾经长久地注视她:

一个孩子,当她用手掌

压住一只飞蛾

将它从地上抹去

如同抹掉一道颜色

惊奇中又留下更多

然而我的心没有

随着她而欣喜若狂

或跳动得更加厉害

但是我不知道,我如此

继续保持冷静可曾是

一次蓄意的纵容——

我只是在多年后

看着她瞳孔放大

一副要哭的样子

才终于伸出手,并一把

抓住了她成长的秘密

傍晚降雨

一整天都在炎热中逃避,直到傍晚

传来阵阵雷声,接着起风下雨

让几乎枯竭的溪水充盈,形成了

所谓的山洪;哟,—整天我几乎

意识不到一点儿现实,直到雨

真实地落入山谷,才听见有人

在某处弯道上喊,隐隐约约;

而另一处,那些曝晒了三天

用来扎扫帚的茅草花穗,要叫人来

把它尽数搬移已经来不及;可事实上

此时附近并无一个确切存在的人

只有洪水在白天的黑暗里轰鸣

只有我,仍坐在厨房里歇息,喝水

看鸟儿飞过窗前,一只两只

看雨陆续落下,落在一个个盲点里——

哟,我以为世界再也不会发生意外

可是当我疯子似的跑进雨幕

脚踩滚烫的石头,发现自己竟如此地

原始和容易受惊,几乎身不由己

陈先发的诗

丹青见

桤木,白松,榆树和水杉,高于接骨木,紫荆

铁皮桂和香樟。湖水被秋天挽着向上,针叶林高于

阔叶林,野杜仲高于乱蓬蓬的剑麻。如果

湖水暗涨,柞木将高于紫檀。鸟鸣,一声接一声地

溶化着。蛇的舌头如受电击,她从锁眼中窥见的桦树

高于从旋转着的玻璃中,窥见的桦树。

死人眼中的桦树,高于生者眼中的桦树。

被制成棺木的桦树,高于被制成提琴的桦树。

前 世

要逃,就干脆逃到蝴蝶的体内去

不必再咬着牙,打翻父母的阴谋和药汁

不必等到血都吐尽了。

要为敌,就干脆与整个人类为敌。

他哗地一下脱掉了蘸墨的青袍

脱掉了一层皮

脱掉了内心朝飞暮倦的长亭短亭。

脱掉了云和水

这情节确实令人震悚:他如此轻易地

又脱掉了自己的骨头!

我无限眷恋的最后一幕是:他们纵身一跃

在枝头等了亿年的蝴蝶浑身一颤

暗叫道:来了!

这一夜明月低于屋檐

碧溪潮生两岸

只有一句尚未忘记

她忍住百感交集的泪水

把左翅朝下压了压,往前一伸

说:梁兄,请了

请了——

雷平阳的诗

诵 经

四周的芭蕉林和竹林里

虫声唧唧,几束阳光从不同的窗口

照射进庙子。那儿的寂静

明亮而又清洁,即便有微风

从前门去往后门,地上一尘不染

吹不起一丝灰烬

我愿我是那菩萨座下诵经的少年

我愿我这卷经书诵完之后

菩萨许我,穿着绛红色的袈裟

去澜沧江边,看一会儿沐浴的少女

菩萨啊,少女啊,一个在我静默的庙中一个在我流动的江水里

中午之诗

现在是中午,我已失去了

早晨的钟声、露水、残梦里的

祷告。一棵栎树和一棵青冈

从几面绝壁间探出身子

在前往燃灯殿的畏途上,主动

作为我的去路与归路

深渊里,映山红开得落后于

时间,用滴血之红自救

倒挂的香樟撕裂了主干,靠皮筋

提携着躯体的形状与重量……

我岂能失去它们?这些我的器官

或乐器,这些我以铸鼎之功

补塑的词语。遇上的松鼠

均是重逢,弃我而去的和尚坟

均是立在紫藤中间的旧书桌

但我现在并无困扰

坐在棉絮岭上眺望远山

大雾没有升起,所有失去的

它们正以清白之躯俯首于自我

庞培的诗

温暖的阳光

一首诗很高的时候

我的手够不着

我在底下望着它

这底下——可能是个深渊

沉船的舱部。火山的残骸

可能是树下的一阵风

(我听到了鸟鸣声)

诗人是时间的难友

今天,此刻,在自己的家里

在书房地板上恍若

置身于十月的晴空

今天,我看到的神秘白昼

我的手也看到了

诗像一幢芬芳古刹:大慈恩寺

耀古腾今,消失在去往长安的路上

风尘仆仆。

我爬上众多书脊的莲花座

爬上廿四节气的一个凉意来袭的

早晨

周围是梦境斑驳的泥窟

等闪烁字样

而沙漠在燃烧,鸟儿在园中的树枝

恬淡安然地报时:中午临近

通过人类智慧的我的手

通不过黑暗万劫不复

——秋天明亮

词语悬浮——

在我的眼睛上方!

月之暗面

街道在读一本秋天的书

弄堂是缤纷的诗句

行人影影绰绰

早晨的豆浆热气

是未被翻开的一页

幼年的心里,记得棉纺厂

工人快要落班这件事

其中有沿街孑行的妈妈

做长夜班。深呼吸一口

黎明凛冽的空气

屋顶此起彼伏

世界远远地在街的另一头

恍如月亮的背面

把房门开着。见证

人生的阴晴圆缺

胡弦的诗

初 春

化石里的母兽抢夺水源,

它们用嗅觉和低低的吼声

引导一株忍冬走路。

——春天仍然是粗野的,

咒语,来自脏器里下沉的毒素。

干硬的龙爪槐沙沙响,在寻找

它丢失已久的动物性。

残雪抗衡催眠,死亡如水银,

泥泞在替旅人创造命运。

一缕长途跋涉的光在被浪费之前,

化作我手中这枝玫瑰。

南 风

睡得太沉,几十年和几小时

混在了一起。把我

拖出灼热梦境的,是依旧迟缓的布谷声。

坚果在长肉。天空像一块磨刀石。

简易公路上,赶往北方的收割机突突响。

衰老的人,坐在空旷村庄低处,

等一阵风来把头颅提走。

伊沙的诗

蜻 蜓

从童年开始

有一只蜻蜓

在我头脑中飞行

像立体的

晶莹剔透的草叶

一样漂亮

它一直飞着

一直飞到

我长大成人

进入中年

开始焦虑

它是一条命

怎么还不

飞出去

木偶剧团

西安有西安的木偶剧团

北京有北京的木偶剧团

但在我的记忆中

它们所在的街是同一条

那条街除了走木偶

只有一个人骑车而过

是我高中的地理老师

一个帅气的卷毛

他妻子

是木偶剧团的演员

在我的记忆中

他娶了一个漂亮的木偶

然后是高考前的一天

我们正在上地理课

他刚徒手在黑板上

画了一个标准的世界地图

自己便仰面倒地

四肢抽搐

口吐白沫

不省人事

事后我们得知

那种病叫癫痫

我总觉得那是木偶身上的病

传给了我们的帅老师

张执浩的诗

写诗是……

写诗是干一件你从来没有干过的活

工具是现成的,以前你都见过

写诗是小儿初见棺木,他不知道

这么笨拙的木头有什么用

女孩子们在大榕树下荡秋千

女人们把毛线缠绕在两膝之间

写诗是你一个人爬上了跷跷板

那一端坐着一个看不见的大家伙

写诗是囚犯放风的时间到了

天地一窟窿,烈日当头照

写诗是五岁那年我随哥哥去抓乌龟

他用一根铁钩从泥洞里掏出了一团蛇

至今还记得我的尖叫声

写诗是记忆里的尖叫和回忆时的心跳

昨天晚上到底有没有下过雨

送我春笋的人忘了带走斗笠

我隐约记得他谈起过

昨晚的雷鸣

庭院安静,树枝对称着长

每一个分叉的地方

都给阳光预留了穿梭的间隙

一个人一个晚上

究竟做几个梦合适

我使劲地想啊想

春笋靠着斗笠

我靠回忆活在这里

桑克的诗

六个年轻人

长远是对当前事务错误的指导。从长远看,我们都已经死了。——约翰·梅纳德·凯恩斯《货币改革论》

过年,过节,都是一样冷清,

没有人,只有电视机里的电影或者

身边泛着毛边儿的书。我看见宿舍里的六个年轻人,

哦,集体宿舍里的六个年轻人同时听见

如雨一般的声音。他们的心里是潮湿的,

如同今天我心里这块混乱的沼泽地。

浑浊的泥水,映着灰暗的天。

云斑也如泥水中暗色的部分。

三对男女,各自在各自的甜蜜里,

上课,还书,或者讨论一本

布托尔的小说。有时在纪念碑前

打乒乓球。水泥台面克制着白色塞璐璐小球的

旋转和速度。核桃树和加拿大杨(它们总是同时出现)

搅拌着掺杂饭菜气息的晚风。

他们没有在一起,他们并不需要

相互提醒血腥的记忆。

那么再见吧,六个年轻人。再见,六个火车司机,

你们会把我们六个老帮子送回哪里?

具 翅

具翅犹如锯齿匆匆飞离。

我看见但是假装没看见。

我没有睁一眼闭一眼而是两眼全都睁着。

里面什么都没有甚至连近似的迷雾都被我轰了出去。

山洞的内壁都是光滑的好像被作者用砂纸成千上万次地打磨过。

你摸我的腿,我搂你的肩,以此抵达红色平衡木的两端。

当然是红色不可能是黄色或诋毁的黑色。

裁判的哨音好像是从梦里传出来的迷糊与软。

我只是劝乘客们漂流是有意义的只要你追随水流的旋律。

具翅飞离之后发生的具翅无须承担责任。

具翅被追记的所谓历史影响仿佛回旋镖或者录影带。晴朗盯视阴暗反而因为过于刻意而变得尤其不可信。怀疑一旦越过战线就变成笃信甚至盲信。

信纸是麻制作的但是我手里的这张却是小布同志制作的。

因为潮湿而令字迹变得肥胖甚至有点儿可爱。

具翅说我之离去并非因你之故而是因为小姐的召唤。

我写信去问小姐是谁但是具翅没有回应。

我记得具翅曾经说过沉默的两种含义——默认与拒斥究竟是谁?

西湖四边的铁网仿佛渔网而风犹如漏网之鱼,

犹如——哦,就是模仿狮子吼的狮子山——

惊得具翅小姐匆匆飞离。

冷霜的诗

傍晚读友人论诗信有作

雪又落下来了,

树枝的颜色更深。

屋顶显出愁苦的鬓角,

道路湿黑,边沿映出行道树漆白的树干。街灯睡着,

雪使暮色发亮,使一切像洇在纯蓝墨水里。

“真实的力量来源于……”

我的目光停留在你的词句中,

仿佛听到你急促的南方口音,

像融雪时的檐溜。

我不同意你,我的心情复杂,

我听到心里有人大声争辩,烟雾腾腾。

无法看见的细雪压低了黄昏。

我们何时才能免于羞愧。

重读曼德尔施塔姆

载重卡车的轰鸣在远处

像海涛拍击海岸。

只有我一个人,这一湖新冰

和大地一起微微震颤。

多么好,尽管光芒细弱

却仍把它无数年前的温暖

溅进我眼里,我看见摇曳在

凛冽的气流中,一颗星星的尖脸!

赵野的诗

雁荡山忆胡兰成

我心力耗尽,如渡过大海的孤雁

游戏天人之际,万事都成汪洋

传言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只惜乎

百花开放日我的时节已过去

《素书》翻到七世纪,虬髯客绝尘

赴千载密约,他原是时间的帝师

大词东南起兴,倾覆暴虐的时代

雁荡有灵呢,等待下一次民间举兵

远处的渔樵闲话变成集体抒情

红旗狂欢,大地还能承受多大玩笑

锦绣世界啊即将白骨若雪

从来明月照胜者也照败者

我不过一败,这谦逊可让故国亦静

北平的燕子却飞越南京,对青天

齐声高叫:凭什么招惹这方山河

徽杭古道致王君

细雨沾衣欲湿,杏花风吹来

一片天,纷乱叙事如山瀑飞泻

断崖仿佛一个经典文本

涂满苔藓、咒语、汴梁和盐

往来的马匹看尽云霞明灭

万物皆知此心的动静

飞鸟明了隐喻,向西迁徙

耀缘师留下,冥想时间履迹

冷杉与杜鹃偕朝代生长

成就一个诗人,山河必定泣血

写作要内化一种背景

像这石径,每一步都是深渊

要点燃千年的冰,让杭州和徽州

弥漫宋朝暖意,好比此时

身体下起雪,一个字母击碎虚空

我们谈到传统,狮子洞大放光明

李元胜的诗

南湖感怀

载着众人的船在夜空下滑行,悄无声息

低头,湖的镜子映出我心中的暮色

湖也低头,顾不上他人沧桑。一边是江河入海的催促

一边是坐而忘机,忽而天高天淡

但是它紧挽着的星辰和云,并没有放下

被裁剪时,突然的悸动并没有放下

它像那个紧锁眉头的中年人

沿堤而行,心事重重,怀抱着历年的砂石

忘却是艰难的,仿佛十万架钢琴要沉入深渊

就像,我曾经历过的那样

范仲淹的岳阳楼

它是纸质的,悬浮在另一个洞庭湖

永远水域八百里,永远芦花无边

被阅读一次,就醒一次,甚至重建一次

掩卷的人,起身。一座属于他的岳阳楼,也起身

荆棘中起身,楼梯上,擦身而过很多明清书生

要登到第几层,才能看清自己的荆棘和黑暗?

朝代不同的人,都曾在这里孤独凭栏

而同一颗南方的星辰始终照看着我们

荣荣的诗

逃 遁

一场雨逃遁于午后的燥热

逃遁于湿润云朵里抽离的黑暗翅膀

春天刚刚还藏身于一朵花苞

转眼就被一缕风轻易拐跑

年过半百的人听了太多旧日声响

那是陈年往事里一个人的伤感

她爱上的那个书生面目已改

他相许的这个世界也物是人非

把持不住的时辰会有更多的逃遁

会有新的混乱消解眼前的圆满

好在还有心夜半无人时留一地私语

好在还有命能够正经相见

那人仍凭虚而立且用情太深

那人呼唤了一次两次甚至三次

她不为人知的固执胆怯和挣扎

让旧日的赴火之人难动声色

小区暮景

桂花树在上一季就收了香气

绯色的云醉了傍晚的天空

两棵紫叶李兀自护着暗红的李子

凉风中晃动的是碧绿的海桐

一个中年人缓缓走来

他的眼底敛着半明半暗的宠溺

脚边蹿出的老猫在空地里伸着懒腰

它的闲适融入周遭的寂静

有人在窗前张望他探究的一眼

似乎让低处的黄扬纠结颤动

此刻我与世界还有多少关联

近旁的那棵竹子正清理去冬的残叶

树才的诗

没 有

“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

于是他走了进去

好像是一个空房间

房间里有门

但没有锁

"有人吗?"

他又喊了一声

还是没有人回答

但房间里传来回声

他在空房间里走动

空房间里便有了一个人

这个人是谁?

没有人能回答

也没有人知道

这房间里究竟有没有人

没有人回答

不等于没有人

树 枝

树有树枝

就像人有手臂

也有没有树枝的树

就像那电线杆

秋风把树枝上的树叶

当山楂果收走了

于是树枝裸露出来

好像手张开了手指

这些手指在冬天

常常冷得发抖

于是太阳老师

派来了好多太阳光

太阳光像手套

让树枝感到了温暖

树枝是不一样的

它们有的站在树上

有的不知什么原因

“咔嚓”一声掉到地上

有人到山里来拾柴了

这些树枝会变成火焰

用来烧水做饭

或者烤火取暖

你把树枝画成一幅素描

那就没有人能捡走它了

周瓒的诗

是的,你

御风的少年,你将熟悉

风的魔性,用你的秘密封印

为此你练习吹口哨

编织光线,书页混合树叶

用文字拼接,给风的

脖颈打一个水手结

你驾驶着风从海上驰过

大海瞥见你的恐惧

你把自己绑缚在飓风的腋下

你好似乌云的翅膀,波浪模拟

你的形状,多变的影子

在你的头顶张开,你创造了

四季,你便是风的司机

为此你要学会忍耐

那怪兽并非人造,而你

必须给童话发明一个宇宙

人们传说你曾让狂风吞噬过自己

你从微风的肚腹中再生

你是风之子,御风者家族的一员

当你甩动光的绳扣

你套住过一匹匹年轻的风

你会选择居住在旋风的中心吗

那里,有一块安静的石头

正缓慢地发芽,那是我

讲故事的人

一张长条凳上坐下

抽几口水烟台儿,咕噜咕噜

黄色的引火纸杆上小火苗忽闪

仿佛给自己腾出足够的空

他的身躯也比平时更轻盈了

故事从他嘴巴里溜出来

像冒出的一朵朵云泡

引你钻进别有洞天的世界

有时你乘坐飞机会遇到其中几朵

藏着你童年时记住的几个故事

在那里,人们无须吃喝但生活自在

农历七月时你最爱观察天空

把那些故事的云泡记熟

直到有一天,你也成了讲故事的人

试着腾空自己,吸进火苗

点燃舌尖贮藏的烧酒

在世上的某处,坐下来,深呼吸

哑石的诗

盆 栽

冬日阳光奢侈,此世丰俭择人。

午饭的汤团、荷包蛋,和我一样发声。

万物仍在万物浓厚的恐惧里。本能的

亚洲,幽暗不得不向广阔提纯——

石窍隐泉鸣,人在人去处,谁家

阳台,藤蔓的冬绿,看似春韭薄亮如新?

城中村汗腺,当然城管一样恼人,

有人埋首尘霾,认真繁殖文字的苍蝇……

云虎小腰牌让社区主任醉酒晕乎,

居家的锅碗瓢盆,映衬着远眺的音程——

糊涂读书人一直念:笃、笃、笃,

清醒的挖土机整夜吼:啃、啃、啃……

日晷盘刻“玫瑰露”一词?突然,

你的双臂,因转世的浩荡,电锯般一振。

欢 乐

有时,我把裤兜里硬币拿出来,

放在暗褐书桌上。它们

能兑换的欢乐,是如此微小,

让我几乎忽略,忘记它们的意义

——裤兜里,偶尔叮当响的,

还有童年的一个愿望。

叫不出它名字,更不愿

年复一年沉寂中为之刻意命名。

那时候,晚霞,湿漉漉的,

翠山热水间,我是头迷茫的小豹子,

分不清危险地跑来跑去……

有一天,渠江边细软的沙滩上,

我睡着了。醒来时,风恰好

掠过头顶上白云圆润的小脚趾——

左手手心里,正轻轻

握着一枚有着暗紫晶芒的小石头:

不知它是怎么到了我手里,

也说不出是哪种矿石。

晚霞。江水发出一万头豹子奔腾

的声响,我往山腰的家走,

左手,一直揣在裤兜里。

我想把小石子慢慢捂热,让晶芒

更为明亮,然后,朝缓缓

展开的夜空,拼命扔出去……

我想象着,以为能掷出一颗流星!

无论那时,还是短促现在,

沉暗群山和喧涌的江水,都是巨大的,

我,也一直没将小石子扔出去。

倒是现在,裤兜里经常出现

几枚硬币,叮叮当当响着,

和那枚仿佛还在的小石子亲密

混在一起。已掏不出它来了!

我掏不出巨大的,也掏不出微小的——

除了偶尔,梦中,我还会

莫明所以,回到那片悲伤的江滩,

在沙上,学写“欢乐”这一词语。

东西的诗

他们不知道

灯下阅读

一些人在文字里插队

他们像念头

有的即闪即灭

有的变成温暖墨迹

他们在干什么

肯定不在阅读

肯定不在想我

他们在忙

忙得没有时间想起别人

忙得不知道有人惦记

在梵蒂冈迷路

想去那座著名的教堂

却迷失在街巷

于是转身

在十字路口揣摸

选择一个团队跟上

结果

人家不去那地方

以为来这里的

都去那里

却发现

走的不是一个方向

徐江的诗

阿迅一族

开出租的鲁迅

卖报纸的鲁迅

写诗的鲁迅

在电视台当主持人的鲁迅

研究了鲁迅半辈子的鲁迅

失业的鲁迅

每周集体去郊外

爬一次山的鲁迅

半夜上网的鲁迅

梦想着青春诗会或鲁迅文学奖的鲁迅

卖笑的鲁迅

1m92的鲁迅

女鲁迅

长6趾的鲁迅

留莫希干头的鲁迅

不停摁响门铃

派送超市清单的鲁迅

骂鲁迅的鲁迅

美丑胖瘦

不一而足的鲁迅

还有

吾家门前一棵鲁迅

门后还是一棵鲁迅

孙武子

我很晚才看到苏州

江南多胜景

我独爱虎丘

看剑池我会心疼

国王身后的凄清

观斜塔我会惋叹

许多事

后人丧失了登临的荣幸

高树碧水风摇夏

偷至人寂处

吸完几支烟

冯晏的诗

立 春

雀鸣,让每一根树枝都成为一只短笛,

去搜索吧,那些错过时未曾启用之词。

裂缝正朝我蔓延过来的那条冰河,

立春,转动着钥匙。

是时候放出被困在思想里的狮子、海豹了,

以及沙漠、花园和蜥蜴。

在解冻之季通往海市蜃楼的梦境里,

人类都在潜水。

窗外,树杈间落成一个新鸟巢,

翅膀还没有从双肩分裂出来。

我阅读被编织的红柳,

仰望嘴唇筑起的黑色空间。

歌剧院,是一种潜能,

从泥土深处复苏,昆虫交响乐。

远处,我听见沙哑的灵魂骑上一只野兔,

绒毛翻动枯草,

穿过我献给荒原的耳朵。

一百年以后

一百年以后,时间是扭曲的梯子,

废弃了攀爬和触摸。

是一个人播放月光曲时,

头发竖起所接收到的能量。

一百年以后,冥想变成气流,

低飞而聆听。写作是蛇蜕掉的皮,

如果幸运,词语可以穿过鳞。

龙卷风袭来一只拖鞋,

嗅觉吸附着继续逝去的一切。

一百年以后,恐惧留下集体潜意识,

通过自尽的蝉。

空门石阶上闪过一只猫,

前世偶尔惊现。

我在不同医院咳嗽,

孤独的轰鸣声不时激活喉结、胸腔和耳鼓。

一百年以后,诸神在我书房走动,

我的指甲骨灰从悬念刮起,

苦难在记忆里卷一根绳子,

或者拉直一根铁丝,不停穿过……

代薇的诗

底 线

退无可退还在退

死去的还在死

每一次都发现

原来我们可以承受

更大的伤害

所谓底线就是这样

他们没有

我们也没有

终 结

时间之快

正如时代之慢

“雪崩时,没有一片雪花觉得自己有责任”

这一年,我在佛前

燃尽了手指

这一年的药都很苦

就像你

潘洗尘的诗

夕阳赋

将落未落的太阳

拖着半明半昧的影子

在傍晚之前溜进病房

此刻 它心怀某种慈爱

想在黑暗到来之前 再照耀一会儿

床上罹患肺癌的母亲

和床前同样身染肝癌的儿子

在这斑驳的光影里

母亲突然咳嗽起来

一阵阵 像是要把一生的苦辣酸甜

都咳给这夕阳

剧烈地咳过之后

母亲的神态 儿子的表情

以及整个病房

瞬间又恢复了一片安详

仿佛母亲和儿子心里都明白

在这凄凉的人世

操劳大半生的母亲

和颠沛流离的儿子

能这样安详地在一起

已然是一种幸福

当然 容易满足的母亲并不太了解外面的世界

只有心如明镜的儿子懂得

此情此景

与那些本该更好地活着

却被挫骨扬灰的人相比

至少一点儿也不显得

悲壮

慈母泪

在重症监护室 医生说

只能借助呼吸机呼吸的母亲

已经没有意识了

可当我跟母亲说

妈 有我在你不要害怕

我却看见母亲的眼角

有泪珠涌出

妈 余生我不知道自己得有多坚强

或者是要死去活来多少次

才能走出你的这滴

慈母泪

朱零的诗

扫 墓

有些人死后拥有一座坟墓

有些人死后

留下这个时代的良心

我不想要墓碑 无字碑

对我也一无用处

我只是希望仍然有人读我

在世时留下的文字

他们每翻一页

都像在用手指

抚摸我的墓碑,像在

一次又一次地

给我扫墓

雪后饮酒图

白雪之上是天空

天空也是白的

两者之间并没有

明显的过渡

雪天一色

万物苍茫

越野车停了下来

我们分别下车

从三个不同的方向

向远处眺望

我相信,在此刻

所有的眺望都是徒劳

关于这个缤纷的世界

目前只有一个颜色

相互无语

有人从后备箱里

拿出一瓶伊犁老窖

倒满三个杯子:为了什么干杯?

大地无语

我把杯中之物

恭请大地喝掉一半

然后一饮而尽

天苍苍,野茫茫

我这副肮脏的躯体

不经过酒精的擦拭

如何配得上这洁白的尘世

潇潇的诗

低处的灿烂——致趵突泉

顺着向上的生活哲学

孩子们呱呱落地

就开始仰望,开始追赶

我们仰望鸟窝,追赶蜻蜓

仰望山顶,追赶老虎、狮群

仰望另一个星球,追赶光年闪电

我们仰望所有,认为的高度

我们追赶一切,认为的远方

受雇于肉体的脆骨,多年劳损

让我们统一患上颈椎病

我们随波逐流,巷战,炮轰

虐杀。又赔偿,惩凶

是非黑白

像两根枯藤相互缠绕

如果戴上宇宙的望远镜

蚂蚁是我们的亲戚

老鼠、跳蚤、豹子、人类

就是四个卑微的名词

所以,请放下我们的身段

弯腰,屈膝

三股清花绿亮的趵突泉

就在阳光下,三朵水灵芝

这喷涌、流淌的宝贝

一直在人类的低处

洗涮着我们好高骛远的心疾

这低处的灿烂,是我们丢失的

移 交

深秋,露出满嘴假牙

像一个黄昏的老人

在镜中假眠

他暗地里

把一连串的错误与后悔

移交给冬天

把迟钝的耳朵和过敏的鼻子

移交给医学

把缺心少肺的时代

移交给诗歌

把过去的阴影和磨难

移交给伤痕

把破碎的生活

移交给我

记忆,一些思想的皮屑

落了下来

这钻石中深藏的影子

像光阴漏尽的小虫

密密麻麻的,死亡

是一堂必修课

早晚会来敲门

深秋,这铁了心的老人

从镜中醒来,握着

死的把柄

将收割谁的皮肤和头颅

发星的诗

致黑暗二段

黑中我最黑

黑得灿烂 你怕我

我黑中有雪

你黑中是烂心肝

吃下碎玻璃渣 吃下刀形石子

吃下势利眼 吃下白眼狼

吃下俗气的裙艳

吃下腐烂透顶的黑骨绿骨黄骨白骨紫骨青骨蓝骨

吃下冻过的死眼珠子

吃下满城满街满天空狗一样奔跑的狗屎之后

我才能写出一句雪诗

李寂荡的诗

河 流

曾经我面对河流滔滔不绝地奔流

我从不怀疑它们有一天会断涸

就像我从不怀疑那些绵延的山峦有一天会消失

河流的奔流和山峦的耸立 天经地义

正如一切曾经存在并将永远存在的事物

后来我看见奔流的河流

却想到它为什么奔流

哪有那么多的水来维持这样不停歇的流淌啊

地下的水再多也会流光的呀

当我看见干涸的河床

我的想法被验证了

原以为天经地义的事情

在今天也会被巅覆

音寨一日

我来到这高原的水乡

是五月的日暮吧

收割后的田野显得无比空旷

田野上噼啪燃烧着一堆堆秸杆

仿佛在燃烧一个季节

一个季节在黑暗中闪烁、舞蹈,并渐渐湮灭

而丰盈的河水在黑暗中勿自奔流

古银杏树的枝条拂拭着窗户

仿佛隐忍着百年的孤独

有千言万语想向我倾诉,而又沉默

而河流的彻夜的絮叨我却又不明白

我的心仿佛藏于山中的布谷

发出低度的哀鸣

清晨,白雾弥漫

我昨晚晾于枝柯的衬衫正滴着一夜雾水

比昨晚更为湿重

安琪的诗

在成吉思汗的土地上一切都不可测

突然暗了下来

此前还在燃烧的太阳的火球哪里去了

血一样流淌的大团大团云层哪里去了

风猛烈劈下

杨树叶摇摆的幅度有点大了

万物被昏暗披覆了

雨点如巨人的拳头砸下来了

在我们匆匆下车跑向蒙古包的间隙

风掀翻了雨伞

雨包裹了我们

如此短暂的一刻天地骤变

仿佛被成吉思汗训练过的骑兵团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洗劫了我们

史前人类对死后世界的想象

当我掉出人世

我被死后的世界收留

我被换上白色衬衫,和一群陌生人一起

我们握手

拥抱

询问各自来处

大都茫然不知前生

偶尔我们也打架

寂寞

独自留下伤心的泪水

(他们说那叫雨)

获悉在此我们再也不会死

我们欢呼(他们说那叫雷)

跳起篝火晚会(他们说那叫闪电)

我们气喘如牛(他们说那叫风)

我们东倒西歪

随处歇息,扯一片黑暗盖上

他们说天亮了

他们劳作,干活

一旦我们掀开黑暗继续狂欢

他们就该睡了。

刘春的诗

一个俗人的早晨

从树林边走过。在清晨

我听到树木在交谈,它们的呼吸

轻柔恬淡,如果是冬天,我会幻想那是它们身上

飘落的白色羽毛

而这是五月,天气状况已允许市民穿着单衣

我因此有了闲情。

我原以为它们是一个群体

靠一些理想、一些谎言相互取暖

而雾气中,轮廓逐渐清晰

最后,我看到它们的样子:清瘦、独立

仙风道骨

一个俗人无权在这个纯洁的早晨说话

像山里的孩子看到狐仙

发不出一丝声响。

有时候,我也会学着树木的模样

静静站立,想成为自己

而大地看出了的破绽——

只需一点压力,我的腰身就会不由自主地弯曲

只需一点诱惑,我的体内就会伸出无数只手指

我写下的都是卑微的事物

我写下的都是卑微的事物

青草,黄花,在黑夜里飞起的纸片

冬天的最后一滴雪……

我写下它们,表情平静,心中却无限感伤

那一年,我写下“青草”

邻家的少女远嫁到了广东

我写下“黄花”

秋风送来楼上老妇人咳嗽的声音

而有人看到我笔下的纸片,就哭了

或许他想起了失散已久的亲人

或许他的命运比纸片更惯于漂泊

在这座小小的城市

我这个新闻单位的小职员

干着最普通的工作

却见过太多注定要被忽略的事情

比如今天,一个长得很像我父亲的老人

冲进我的办公室

起初他茫然四顾,然后开始哭泣

后来自然而然地跪了下去

他穿得太少了,同事赶紧去调空调的温度

在那一瞬,我的眼睛被热风击中

冬天最后的那一滴雪

从眼角流淌出来

孙磊的诗

在那里——给LX

在那里有个那里,

有个碎石交织的台子,

坐在上面,满眼波涛,

浑身密修的荆棘。

和弦不免尖锐,

倒不如一杯酒,

端着,傲慢。

饮下,痉挛。

酒音之外,

可以反驳的黄昏如此短暂,

可以母语的中年

在不纯中,臻于完美。

在那里,有必然的完美,

有散步的桥,

城市在桥下老去,

船却硬撑着桥下的湖水。

被湖面咬合的人生美景,

沿着堤岸,

残荷般,修正着

自我的神性。

秩序与证据——给NG

直觉的形式提醒我,每一天

都不与傍晚相斥。路有时塌下来,

在不固定的轮胎里,螺丝是松弛的繁华。

我只能紧缩,将咖啡馆角落的火光

认作父亲,我知道

那些持续已经很凉了,

像一杯苦艾酒,在眼前的冰块中。

在仅有的几个词中,我仍相信那些直径,

相信相互的热、摩擦和推迟,

会产生新的致敬。

因此,我还需要特殊的震慑,

瘫在笔里,我需要一段均匀的呼吸,

而不是目光,需要人帮我将桌上的一切

清理干净,像我从没有到过这儿一样。

沈浩波的诗

我们那儿的生死问题

我们那儿是一片很大的农村

农村里到处生长着庄稼、男人、女人

以及他们家里的畜生

我们那儿有很多女人是自杀而死的

有的喝农药,有的上吊

大部分选择了喝农药

我们那儿管这种死法不叫自杀

就叫“喝农药喝死的”

我有时很佩服这些喝农药的女人

她们是真正视死如归的人

从想死到死

甚至都没有考虑一下

就干脆死掉了

有时候我又很佩服那几个上吊而死的女人

她们是真正考虑清楚了生死问题的人

真的决定好了要去死

这才上吊死了

我们那儿管这种死法也不叫自杀

就叫“上吊吊死的”

花莲之夜

寂静的

海风吹拂的夜晚

宽阔

无人的马路

一只蜗牛

缓慢地爬行

一辆摩托车开来

在它的呼啸中

仍能听到

嘎嘣

一声

宇向的诗

圣洁的一面

为了让更多的阳光进来

整个上午我都在擦洗一块玻璃

我把它擦得很干净

干净得好像没有玻璃,好像只剩下空气

过后我陷进沙发里

欣赏那一方块充足的阳光

一只苍蝇飞出去,撞在上面

一只苍蝇想飞进来,撞在上面

一些苍蝇想飞进飞出,它们撞在上面

窗台上几只苍蝇

扭动着身子在阳光中盲目地挣扎

我想我的生活和这些苍蝇的生活没有多大区别

我一直幻想朝向圣洁的一面

我的房子

我有一扇门,用于提示:

当心!

你也许会迷路。

这是我的房子,狭长的

走廊,一张有风景的桌子。

一棵橘树。一块煤。

走廊一侧是由书垒成的,

写书的人有的死了,有的

太老了,已经不再让人

感到危险。

我有一把椅子,有时

它会消失,如果你有诚心,

能将头脑中其它事物

擦去,就会在我的眼中

摸到它。

我有一本《佩德罗·巴拉莫》,

里面夹着一缕等待清洗的

头发。我有孤独而

稳定的生活。

这就是我的房子。如果

你碰巧走进来,一定不是为了

我所唠叨的这些。

你和我的房子

没有牵连,你只是

到我这儿来

扶桑的诗

如何达到真实——观画家卢西安·弗洛伊德

真,是残忍的。

你敢于直视?

这些裸体

这些男人,女人,老人

这些畸形的肉

一丝不挂的疲惫,茫然,悲伤

他们意识不到自己悲伤

这是人类的模样

这是十九世纪的模样

这是孤零零

正待被宰杀的动物躯体

没有祈祷仪式

没有受洗

我保护你的肖像

我保护你的肖像

它碎了

不止一次

再碎一次又有何妨

你看不到我的手指

被碎玻璃扎伤

你以为我的手,在某些冬天的夜晚

可以劈柴那样燃烧

你曾是我的爱人

你曾是我的凶手

你举着白色的玫瑰

靠近时,所有花茎

瞬时软垂,所有花瓣

崩溃四散,每一片花瓣都是雪、雪、雪

飞雪四溅

这不是你预期的

这也不是我预期的

我们惊惶地互看

我们又失措地别开眼

这是你的过错

这也是我的过错

这过错无言的责备,像伤心的妈妈

我练就了一门手艺

缝补破洞,锔补瓷器

把裂痕化作时间

细长、柔和的皱纹——

它可以是愁出的皱纹

也可以是笑出的皱纹

除了皱纹的主人,谁能分得清呢

我用手指的冰凉

捡拾暖色的碎片

在一堆五光十色的碎片中

不须寻找,准确地取出它们

准确地拼接

我捂着这微温

这快要死去的鸟儿的柔弱心跳

这不是你的过错

这也不是我的过错

这是你的命运在铸造你

这也是我的命运在保护我

我不是在保护你的肖像

我是在保护我十五岁

就开始学习辨识的爱,我对这个世界的想象

我是在保护我,为它所受的罪——

它们同样尊贵。

霍俊明的诗

松针是另一种时间

“仿佛 我们一夜之间成了古人”

空怀故人之心。

罗汉松,不是罗汉的一种树

松针是另一种时间

不到片刻,它们已落满头顶

我们似乎已经没有地方可去

安静的呼吸

是整个湿热的夏天

如果此刻在山中

可提前进入万籁的暮晚

你却害怕

那些突然出现的灰色松鼠

它们跳得太快了

松针在此时也变得寂静

乌蒙山的雪

现在是秋天的乌蒙山顶

时间的冷和词语的冷刚好相遇

一团团的雪斜吹向地面

由不知名的手调制成的黑白色调

多像是一纸亡灵书

隐隐地有人在唱着歌

时断时续地雪却带来一条确切的消息

一位友人刚刚亡故

那时中原的庄稼头颅被砍落一地

雪阵回旋的下午

人们正忙着灰蒙蒙地呼吸

提前到来的寒冷

有不知名的野兽留下了几行脚印

如果你偶尔想起了一个人

可以在这样的大雪弥漫的时刻

可以在一些缓缓的事物降落之后

可以在那些越来越快的消失和溶解之前

黄礼孩的诗

被抵押的日子

木栅延伸,旧生活长长的影子

像海浪在民国之前晃荡。微信上

耽溺于幻想的人,他早已遗失了

过去的游戏和四处生长的生活

湿地消失,教堂被毁

这一切置在猛烈的阳光下

鸟鸣加深了它的阴影

生活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

那些被抵押的日子充满了敌意

它正向我们追赶而来

所有的影像调成静音的电影

放映着灰色鹅幻想茉莉的画面

那从镜头里走下来的兄弟

亲切又陌生,他有被爱的需要

隐身的暮色,爬上他人生的山坡

星 空

秋天的单簧管越来越繁复

停顿或联合,将天使与撒旦带入梦境

这似乎不是一场游戏中的喜剧

你爱的人动身离开多年的城市

厌倦了旧地方,却也没有爱上新住所

新的野蛮横穿大地,到哪里都听见忧伤的歌

年年开花的柠檬树遭遇了果实的遗弃

在风中,于水里,那些往昔的安逸之地

随风的东西被刮得七零八落,生活比蒲公英还轻

在更小的夜,你想你的星,它或许在北极

或许在南极,但不在你的呼吸里

谭克修的诗

蚂蚁雄兵

夕阳将高压线塔的影子不断拉长

以迎接一支闷热的蚂蚁雄兵

它们从古同村长途跋涉而来

历经四十年,才在无人问津的

洪山公园,找到新的巢穴

这些二维生物,视力一直没有进化

看不见三维空间投来的眼神

它们根据经验判断

云朵将在今夜完成一次集结

它们沿着高压线塔的影子,一路往西

它们不知道,自己的爬行

正在使地球反向转动

在高维度空间弄出了巨大声响

旧货市场

下着细雨的时候别去浏阳河路412号

旧货市场会用一个溃疡的喇叭口

将你粗糙地往里吞

你将倒着滑进一条隧道

从2014年6月5日滑向某个深渊

它用一些旧的电器、桌椅、床柜

招待你,告诉你世界只有一种逻辑:变旧

一阵风经过老式电扇,变成过去的风

使沙发下陷的重量,又叠加在一起

压着你,使你陡然沉重起来

实际上,你的脚步可能在加速

但你不会一直加速

当一个倦怠的中年女店主

领着一堆凌乱而痛苦的旧家具昏昏欲睡

却让一个梳妆台独自醒着

发着赭石色光芒的柚木台面上

梳子和化妆品已经消失

擦得过于明亮的镜子还像是新的

梳妆镜是记忆力最好的镜子

它记得一张熟悉的脸

记得熟悉的眼神,泪痕,鱼尾纹

记得从一头黑发后伸出的手

如果你贸然把一张陌生的脸伸过去

镜子会生硬地把你推开

龚学敏的诗

在去甘洛的绿皮火车上

创可贴的雨打在夏天的皮肤

捻成羊毛的线白昼的叫声上,被夜

泡涨开来。

盘踞的长发在割开的时间上筑巢,

打更的鸟用铁轨剃头,算计

夜的大小,和土豆的死活。

隧洞的安眠药停靠在蜘蛛

用矿泉水凝成的眼睑上。

绿色的电潜伏在一捆捆的夜幕中,

直到把江河跑小,用灯光喘气的

钢铁,在山上的桉树中蜕皮。

辣椒停靠在坨坨肉开门的每一个站口,

用仅存的河水在木碗的酒中睡眠。

傍着火苗生长的创可贴,

收割苦荞的村庄,和途经露水时

打湿的方言。

绝色的籽,被隧洞的刀切开,

站台的无名指上,

大凉山的发辫,被茶走过的雨水

击中,长出羊子们满坡的回音。

在秭归谒屈原祠

屈子,后辈也当是先人之天,问他们。

——题记

再读遍,国终是要破。杂交的橘,

越渐聪明,像坝上迎风的标语。

中药被导游背诵得丰沛起来,

捆在山门的伺机处,

桂花的赝品,一步步印刷体走着,

直到《九歌》溺死在堆起的水中。

莲花鼓的手指用简体字,

裁剪挖沙船,鱼在纸上画地为牢,

像是戏台上感冒的话筒。

濒临死亡的酒,

怀抱诗句中的石头,被江风,

钓起。生产黎明的工厂囤积,

残疾的时间。

汽车们离骚,夜灯趴在江边,

收取过往的粽子用方言贩卖的门票。

牌坊叠在新诗的铁锈处,

像《天问》的血,被女护士,随手,

喂给鱼夜行的合唱团。

春树的诗

路遇,决定性的一瞬间

黑咕隆咚的丹麦冬天

晚上六点半

一个男人从后面追上怀孕八个多月的我

“你好!我跟了你几条街了,我想说,你很lovely……”

“什么?lonely?哦,lovely……”

要不是他接下来的一句话惹恼了我

我可能会让他陪我喝一杯

“你是日本人吗?”

乌鲁木齐

我干弟弟

终于去了他的出生地新疆

他给远在千里之外

此时正在德国的我

讲述他在新疆的所见所闻

他说没有多拍照片

他还说德国很好吧?我想我姐天天都在用德国制造呢

我们在两个

不是北京的城市

聊着我们现在的生活

其实我去过两次乌鲁木齐

第一次是谈文学

我和一个喜欢joyside的网友,吃完大盘鸡

在夜晚的乌鲁木齐街头漫步

走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们都累了

夜色

那么美丽

是在其他城市没有见过的

我还拿手机拍了一些照片

那些照片都没了

第二次是“丝绸之路”旅行

那时的乌鲁木齐,不复曾经的欢快

也再没有人能陪我在夜晚漫步

我走地下道

也重去了大巴扎

我忘记了有没有吃大盘鸡

我的干弟弟

生活把我们抛之脑后

我们还依然青春

因为他告诉我

乌鲁木齐的摇滚乐队很多

技术也行,他交流过了

熊焱的诗

这一生我将历尽喧嚣

出生的时候我是带着啼哭来的

离开的时候我也必将带着啜泣走远

这人间的声响无时不在——

车辆的疾驰、机器的轰鸣

像波涛卷着我,在漩涡中浮沉

沸腾的人声、缤纷的鸟语

像浪花的水珠,滴穿时间的磐石

大地上那么多顶着烈日劳碌的农人

那么多饮下风霜赶路的贩夫

仿佛都是我啊,接受着年岁的磨损

承载着生活的重压。三十岁那年

我突然在镜中发现了鬓边滋生出白发

那是月光落地的白,闪电破空的白

露出了人生张惶的喧嚣。是呀,岁月已迫不及待

提着鞭子催我急行了

我知道,这人世没有一刻是安宁的

连睡眠中,也会梦见瞪羚被狮子追捕的呼叫

梦见绵羊被屠刀宰杀的哀嚎

而我一生历尽喧嚣,只为百年后我归于大地

生命才会获得永恒的皈依与沉寂

我的人生即将进入中年

立秋未至,早霜却已悄悄来临

在鬓边,洒落细细的小雪

未时刚到,日影却已渐渐西斜

风提着刀子,在额头和眼角逡巡

父母年过古稀,孩子尚在幼年

生活的负债、尘世的人情

仿佛明天的台历,必须越过今晚漫长的黑夜

才能揭开那一页数字的秘密

这人生残酷的严冬正在前面

我已经三十七岁,人生即将进入中年

逐渐安于现状,平息宏阔的雄心

诸多事情已力不从心呀——

一段路要歇息几次才能走完

一杯酒要分数回才能饮尽

是每日回家后疲倦的身体告诉了我:

岁月已提前给我送来年龄的信件

我已经三十七岁,人生即将进入中年

江湖太大,我无力走得太远

万象缤纷,我只能守住一隅

很多次我从深夜醒来,经常久久不能入眠

窗外万籁俱静,兵荒马乱的内心

总是挣扎在往事的泥沼里。这种怀旧

是一种忧伤的疼,就像生活留给我伤口

命运还再往其中加盐,并推着我

挤进熙熙攘攘的人间

我已经三十七岁,人生即将进入中年

丁成的诗

飞机起飞

又一阵风穿过我密不透风的描述

终因伤势过重,其它风对它的抢救宣告无效

那些鼓噪的读者在中途

患上口干症被迫吞咽了一次

远处屋顶就像在眼前

呈斜线型轨迹碾压过来

也没有用。小河涨水

飞机起飞,烈马排成阵法得得而过

世界曾经被一只只苍蝇

压翻过无数次跷跷板

我手握这只语言编织的拍子

不承认诗的和你们的。它叛变后

乘上MU747航班

天蓝得那么热烈,像是帮我往

语言的灶膛里又添加了一把干柴

小河涨水,飞机起飞

你们嘀咕这些诗烫手也没有用哈

玻璃上移动的事物中

打着火把,风无形,但有它的边界

然后我的威望重十吨。掏空。搓揉。

送到牙龈外围

烹饪把柄以及由把柄衍生而来的虚无

于是凌晨两点也变得扑朔迷离

妖怪唱响了西装最外面的一层纱

鼓动起来,鼓动起来

气球、易燃品,统统归这阵风

黑漆漆地摸索着卷走

大河萎缩像肠子

玻璃上移动的事物中包含两颗小宇宙的精华

大河萎缩像肠子

玻璃上移动的事物中

真的包含两颗小宇宙的精华吗?

胡桑的诗

北茶园

一个地址变得遥远,另一个地址

要求被记住。需经过多少次迁徙,

我才能回到家中,看见你饮水的姿势。

不过,一切令人欣慰,我们生活在

同一个世界,雾中的星期天总会到来,

口说的词语,不知道什么是毁坏。

每一次散步,道路更加清醒,

自我变得沉默,另一个我却发出了声音,

想到故乡就在这里,我驱散了街角的阴影。

“我用一生练习叫你的名字。”

下雨了,我若再多走一步,

世界就会打开自己,邀请我进入。

翻 译

追忆世上事,束教已自拘。——鲍照

这些树,这些香樟,腊梅,干枯的石榴,

颤栗在悔吝之雨中。一切始于

向外的欲念。记住,那不是一场旅行。

思念在枝头凝聚为沉默,记住,那是不

自拘。有人站在地铁口,忧虞无法让他容身,

在这充满约束的风里,道路不能被修改。

真的,那不是旁观,寒冷自领口入侵,

而人们在学习,学习眺望别人的生活。

记住,虚构出幸福,我们才收获了痛苦。

苦于泅渡,在乏味的午后,记住,

那就是人世。路灯剪裁出路人的影子。

在敞开的雾霾里,那不是离去,是重逢。

茱萸的诗

诗日新

光景无边,递出劈头之问: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适之?

休要说,天下风流半农民。

深饮默然滋味,长假周作人,

学习粗鲁迅疾,面对新难题。

黄皮肤如何开垦出满头金发?

安得广田千万亩,普天下诗人

不再都姓李。总欲凭舶远航,

海沫若蚀,倚郭开贞操,徐徐

玉诺,出洋途中写出新大陆志

韦端己的浣花溪驻起了堤坝:

采其矫饰之能非时代的徽音;

面对情欲潮涌冯雪峰往静之,

壮志摩挲小脚,绍洵美且异。

※ ※ ※

大同小康洪章尺牍,文字网罗

寄一纸禁令来,如何自清独清?

缀珠湘帘外,几个田汉一片冰心,

鉴那力士参孙大雨倾盆暮色沈沈

从文弃武的词锋乃超琢卞之琳。

请尔曹葆华之际,待望舒云气

溅起缠绵的馨香……何其芳矣,

闻一多否?新月垂听密林庚辰。

如何乎宗岱,了未青鲁齐——

梁上所镌白华是枯死之旧枝;

陈梦家族逢至初春落已徐迟。

路逾万里,故国废名在燕郊之阿

垅上起胡风,绿原艾青青,朱英

诞于此,苏金伞罩向枝头留荣恩。

※ ※ ※

早知要屠岸上之人,勿奔星岛去。

战事正酣好比金克木:凋零梦苇,

摧折毓棠,鲁藜倒伏于枪林和弹雨。

曾卓越之青年,听鸥外鸥鸣向西

苦读,尝数杯甜酒,横一管辛笛。

南星照耀中国。仿令孺,佐良人,

操心只为王事?异域的老师带来

新乐器,穆穆旦夕间探查良筝音色。

九叶簌簌,正敏锐的听觉原可嘉,

又陈敬容于江南,种几丛吴兴华。

目眇眇兮正愁予,消受渡海之忱,

自哀歌里抽出那根哑弦。是商禽

还是洛夫?是殷朝栖树东汉田垄,

庄周梦蝶窥见自己于花粉余光中?

戴潍娜的诗

表 妹

那年头,月亮还很乖

坐在那里,叫人看

我不会鞠躬不会笑

跟谁都可能遇见

种种称谓之中

我只愿做诗的表妹

月亮蹭过窗户,门板

连同植物的叶片,像个小阿姨

伺候在家坐监的你。表哥,

玉兰花一开,你就将白纸杀伐

我要你浓墨,我要你婆娑

我要你踩着高跷才吻到我

我要你每天将我安葬一遍

像烧掉一页写坏的稿纸

我要你每晚喂给我一勺悲伤的笑话

我要你负责繁衍,如同科学世界

在假设之上推敲得兢兢业业

这座幽灵之城

我要你男子的长发与我秘密相连

我愿你认清字中的荡妇与烈女

还有那些被革命嫖过的词句

我要你练习反转,双关,押韵

无限的停顿,妖娆的喘息

我要你做我生命中悲伤伟大的休止音

一生都在未完成的欲望里

我可以风雪之夜,死在街头

可以白日里永远拒绝,却逃不过

梦中男人的追捕。表哥——

这样叫你时,我就能获得

一些伦理上的障碍,像面对

所有因艰难而迷人的事业

世界蜿蜒向前——

可以随时起舞,可以四处原谅

我还想滥情,对所有信所有疑

月亮它还没长大

种种称谓之中

我只愿做你的表妹

知识的色情

你的后背不曾跟我的脚踝亲热

我的肩胛骨从未触碰你的腰窝

二十年在一起,我不认识你

就像不认识我的房间,

和家门口的三尺土地——

它的体温,我的赤脚从未体会

隔着词语,隔着网络,隔着逻辑

我们认识世界的方式,如同一场禁欲

我爱上的全是赝品

我从未尝过泥土,从未舔过雪冻

我这一副身体不够来爱这世界

可我依然活着,依赖种种传言

流连他们口中一天比一天更可爱的蓝

罔顾启示录里一年年延迟的末日时间

盲目幸福着,如草原上一只獴苍凉的小背影

只一次机会,造访这宇宙的深情

它汗腺和血液中的冰川,抵御——

那来自知识的色情

而最终用一首诗打发掉这些

如表演中的无实物练习

我再一次辜负你

袁绍珊的诗

访战争博物馆

杀过人的机关枪等待访客拍照,

导游代替坏掉的坦克发言,

汽油弹,

留下焦炭的人形。

武器的进化历程一字排开,

战绩恬不知耻。

讲解的人像祝酒那样,

举起他的义肢。

败阵的魔鬼说起胜利的魔鬼,

仍不免痛哭流涕,

我受不了红色的鸟瞰,

捐了点美金。

战争的黑影无法返回原厂设定,

喜庆的民族音乐,

拉奏着地雷残障者的沉寂,

他们的眼珠是黄土的颜色。

一个短期出家的小僧侣,

喜滋滋,

在失修的佛塔前,

找我狂练英语。

重建比摧毁漫长,

每颗心都是伤痛的收纳箱。

几个NGO的构想,正在酝酿,

爱世人好歹比爱一个人更有保障。

带着此地特有的神秘微笑,

司机说带我去下一个常规景点,

看lady boy表演,

或色情按摩店。

画 砖

美劳作业是可恨的

更可恨的是学习过程

用纸碟造一个无用的钟

我那时还未学会数数

画一面砖砌的墙

我在城市未曾感受砖的重量

更不用说书上的恋爱与湖泊

成人世界的伪善与造作

我画那幅砖墙画了一个深夜

父亲说他不会帮我

我那时只知道破坏

喜悦经常处于周转不灵的状态

对自由至今仍是一知半解

父亲说他不会帮我

有些安稳要自行建造

有些哀痛要独自拆解

施施然的诗

呼兰河

落日就悬在呼兰河上

波光那么瘦。可媲美

你单薄的肩胛骨

因为孤独,长成蝴蝶

在泥泞中缓缓地飞

它飞了那么久。比你

逃走的一生还久

九月。当我穿过你记忆的生死场

它还在原处

“我们都有一个苍老的前身”

“我们都有一条呼兰河”

不动声色地流淌。那么慢

心事一般地重

就像你皮肤下青细的血管

因为饱含热泪与战栗

而微微地起伏

中央大街

我踩着高跟鞋我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地

踩着高跟鞋我走在中央大街

过斑马线的男人身材凶猛,我还是

感到了压迫感。我喜欢压迫感

就像喜欢,被你抵在门上

踩上高跟鞋涂上口红我出来看美女

听说她们个个肤白和腰细,混血的眼眸

勾魂摄魄。我不是男人我也喜欢美人

但我没看到。她们出国。她们去北上广

还是养在深宅人未识

为何我只看到遛狗的花裙衫大姐?

的士大哥随口开了个价,好,符合东北的

豪放美学。我和女友吃马迭尔西餐马迭尔奶糕

逛中央书店。北斗星照耀,报亭主人

老花镜照耀,死亡的俄罗斯遗孀照耀我们

而你在鸽子的眼睛里在空气里你不在身旁

从季节里抽出兵刃,我们走在中央大街

姚辉的诗

白 露

旧街口站满了等霜的人

叶试图坠落 试图把即将升起的太阳

抛进盘曲的叶脉中 忖度者

开始咳嗽 他只能在第二种肋骨上

抚热 我们逐渐倾斜的命运

鸟来到拥挤的凝望中 代替启示的鸟

不一定非要变得灰暗 它们

不声不响 降临 让街口的风

同时丧失了方向

旧街口还能坚持住几种方向? 鸟

避开多余的幸福 它们

像一些火焰 它们经历的天穹再次弯曲

鸟 让我们成为幸福或悲凉的理由

旭日发出尖利的嘶叫 你躲不开

这无尽的照耀——街口的牌匾

遇见更新的惊悸 你躲不开

这无辜的疼痛

等霜的人让旧街的风持续陈旧……

百草谷

黑草 趋于平静 它将山谷揣在暗影中

风来 它摇它的季节 它

不会将草茎左侧的天色

随意 交付于你

红草显得更为茁壮 像一群闪光的豹

它们占据着所有山巅 它们比风

略为重要 谁自红草吱嘎的灵肉间醒来?

它们奔跑 让山峦找到古老的家园

让无端哭泣的孩童 学会

用一把红草 铺展

春天咿呀的追忆

青草青 唱谣曲的人梦见了脚底的山川

他还可以梦见什么?青草

躲过陡峭的风霜 青草青

唱谣曲的老人 慢慢成为

青草出示过多次的身影——

现在 请为这遍野的草们命名

柴胡让出了最远的野径 菊苣低垂

黄苓比未来曲折 五味子与谁的疼痛有关?

草的背后 是草即将垫高的黄昏

用益母草编织故事的人不敢随意苍老

而我凝望的菊芋 举着三滴

即将消失的鹅黄色新雨……

草的梦境让所有苦乐恒久而辽阔。

王学芯的诗

在黄昏的窗边

某些黄昏总有一束很强的光

透过一扇窗子 让我全身

变得通红

我总会拿起一块镜子

把束光反射到对面的楼房

给那里的玻璃一点热的问候

飞过的鸟 从身边的窗台上

隐入近处的树林

留下湿漉漉的楔形脚印

而一片落叶从树枝上掉落

轻轻干涩的声音

猛烈地震动了神经

眨眼的瞬间 束光消失

变厚或变薄的黄昏 总会发出

沙沙声响 弄乱我的头发

水中的脚印

柳条上的落日 飘在

小溪的波纹上 很清的水底

布满泥泞的脚印

淤泥中残留的这些足迹

如同一种丧失记忆的静止

上面封着一层薄薄的水

几根漂移的细长小草

扯到一群小鱼的嘴

水泡变成一个个虚构的幻影

生命走失

我凝视蒸发了身体的印痕

心跳出现明显的间歇

剑峰的诗

梦李白

你曾多次搅动这里

不安的天宝山

越过灯罩的时空

语言的铧犁

已显得迟钝

一梯梯青石台阶

远离记忆的星辰

你躺在滑石粉的天气下

没有鸽哨引领返回

大理石的月亮和酒杯

对饮虚拟的身影

或许你并不会舞剑

只是一个爱叼烟斗的男人

而今我们是你空无的邻居

在稻草人横亘的田野

醒来的早晨已冰霜凝结

我从未梦见过你

而你白驹过隙的幻影

留在天空的指纹

仍是我形迹可疑的证据

为了确立同一个主题

无羁的语言如外套上的雪

冬天终于给了严峻判决

把它放在凹凸镜下烧成灰

暮 秋

这个暮秋时节

干涸的天空

如古柏皲裂的皮肤

你的到来引来

一道意外的闪电

暗示未知的风雨

应和古蜀道的神秘传说

你好像一只临近冬天的蝴蝶

盘飞着带走天使的哨音

而风会长久地停留

爱将在春天复活

不带一点色彩

像梦中闪过的

几幅水墨画

温暖而寂寞

水子的诗

薄 雾

松鸭,狐狸侧目。野山羊

闯进百花唤醒的山间薄雾中

目睹蜜蜂蛰痛花朵

暗香浮动,海棠与梨花

羞愧一群黄鹂明艳天空的飞翔

红蝮蛇一度清醒,用尽一生的时光

守候一条山谷的百鸟争鸣

这家乡腹地,晨钟暮鼓

从一名僧人的掌纹间奔跑过来

双手合十。等佛拈花

万朵红丁香在山谷内练习发声

与古长城遗址的一砖一石

被共同的风轻轻吹佛

烽火台碰触一次惊心

在古老的皱纹之外,将军令箭下

似有群雄逐鹿,狼烟四起

桃花的世界乱纷纷

桃花开得正盛,名人占尽先机

一阵风吹过,众花频频向你点头

三千铁骑也追不上一日花红似火

一日花谢成泥。寥寥几笔

植物的世界乱纷纷

山中无大事,美人易老

一些人从体内搬来枯枝败叶

用上帝的身价为自己命名

天空那么蓝,在场的事物

都被神拥抱了一次,它们与桃花

有一具相似的骨架,有渴望在高处

被仰望的一生

陶发美的诗

一堆声音在对弈

每到夜晚,小区娱乐中心的一角

几个象棋盘上同时开战

观战的总比参战的多

忍不住暴露杀机的多

输得多赢得少的还是那么一两个

习惯悔棋的还是那么一两个

只赢得起输不起的还是那么一两个

关键时刻连出昏招的还是那么一两个

哪怕输掉一盘棋再输掉一盘棋,也不听旁人点拨的

还是那么一两个

一边下棋一边吞云吐雾的就不止一两个了

隔远一点看去

就是一堆岁月在闪动

一堆声音在对弈

最前一排的核心位置非她莫属

七十多岁的她,身段依然柔软

可不,人家弯弯腰

双手只能往膝盖上划拉一下

她却能够两腿并拢、挺直

手掌摸地

若说她是这支体操队的领袖

也是一招一式赢得的

最前一排的核心位置非她莫属

然而,有个早晨

她只是晚到了一步,队伍的阵势就变了

有个大男人站到了前头

带着一帮女人打起了太极

她悄然立在一旁,一脸失落

她不是不可以打太极,定然心有几问

——谁该向谁看齐

谁该是这支队伍的核心

丁薇的诗

隐 疾

它们躲在身体的内部,

偶尔提醒我

它们真实的存在。

这让我想起,

那些来过又离开的人。

他们藏匿于我的记忆里,

又在某个深夜浮现。

他们如同它们一样

虽不会致命,

却都足以让我疼痛不已。

草木皆兵

没有人看得见它们

破土时的坚硬。

那些柔软被人无视的它们

蓄势待发

与土地做着持久的抗衡。

它们唯一的信念是突围这覆盖在头顶的黑。

它们疯长成一排排身着绿军装的士兵,

队伍越来越多,

“无数的柔软铸成了一种坚硬”

它们还将变得更加强大

以便抵抗一场秋火的侵袭。

我望着这一茬一茬的绿,

耀眼的绿,

并想象着自己是其中的一株

柔软却又与一切为敌。

李壮的诗

半醉的鬼

火蛇开始在胃里翻腾

这戏仿的龙

要在我体内推演周易

我的视野回归古老黑白

此刻,车窗外的灯火疾速退却

世界在加速

我需要一只半醉的鬼

以匹配北京伟大的夜

日渐成型的健全令我恐慌

它将安顿我、进而掠夺我

直至我一无所有

只有呕吐能赐我洁净

而失态竟是另一种体面

陌生的肩膀们碰撞,只有偶然令我安心

请让我从谬误中重拾真理

就像我只爱我身上不合时宜的部分

因为其他那些

别人已爱得太多

江畔鸡尾

芝华士泡枸杞

干嚼

半角月色

我摇晃着尿进长江

十天后

东海里一条鱼醉了

醉了的鱼

向沙滩上那枚

觊觎已久的蚌表白

收获耳光一枚

又过十天

午夜刚过

那“啪”的一声

将我扇出了睡梦

文榕的诗

我如何能穿透绿叶的亮光

我如何能穿透绿叶的亮光

把手印在遥远的指纹上

把晨曦的一抹影子

轻轻地嵌在胸口

我如何能穿透绿叶的亮光

越过开满桃花的小路

在每一滴雨水中飘洒

深入大地的伤口

仿佛时光回声里落叶的面庞

不透露一些春的消息

水缓缓流向天空

云彩瞬息改变了内容

我要的只是一瓣思念

迎向远方花朵的笑容

我如何能穿透绿叶的亮光

唤醒过去未来崭新的颂唱

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

起床了 太阳从我的心间升起

大地 拥抱你

向东 太阳从地平线升起

昨夜梦里 哪个小姑娘在哭

为了生活中的阴暗

寂寞和失意交替撞击

她说 生活不是你们说的动听的小夜曲

我们多么知道这些 小姑娘

星星会落泪 小草也很迷茫 很脆弱

但每日早晨 向东 再向东

太阳会在那里 太阳总在那里

它多么想和你一起升起

往前走 别哭 看不见太阳的时候

它正在地球的另一个地方光芒万丈

它将永远照耀你的失意 你的苦难

恒久 温暖 炽热

只要你的心在那里 与它一起

我们就一同升华 在地球的每个角落

所以笑吧 让我们一起迎接

太阳的来临 一起唱歌 一起欢欣

黑暗和泪水都随它蒸发 消失

白日牧马 夜晚安眠 在原野 在城市

只要你笑 在脸上 在心里

别忘了 我们还有祖国 还有人民

敞开你的心 向东 再向东

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

与我们的祖国合一 与我们的人民合一

太阳 太阳 必将托起我们全新的惊喜

(责编:郑小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