慷慨寄长风
——记司徒美堂

2017-12-06 02:02/艾
作品 2017年12期
关键词:罗斯福孙中山

文 /艾 云

艾 云原名李爱云。女。河南开封人。1982年毕业于郑州大学中文系。199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专著《此岸到彼岸的泅渡》《细节的四季》《 南方与北方》《 理智之年》《 欲望之年》《 退出历史》等多部。

慷慨寄长风
——记司徒美堂

文 /艾 云

一、1888年的月光

青灰色的月光从高处狭小的窗口筛透过来。蜷缩在冰凉木板上的司徒美堂慢慢地伸展了一下酸麻的身体。他睡不着,仰着头看着微弱的月光。他在想:这月光,此刻也会照在故乡开平赤坎的潭江上,照在自己家那黯灰色的瓦脊上。苦命的母亲,她在干什么?

司徒美堂已经被囚禁了三个月。

三个月前,他在美国旧金山加阑街808号的会仙楼中国餐馆当厨师。这一天,来了几个美国当地流氓,他们吃完饭,却拒付饭钱。

听到馆子里的争吵声,放下案板上的菜刀,司徒美堂从后厨走出去。饭馆里的中国侍应正和这几个流氓论理。流氓挥拳向侍应打去。流氓仗着自己是当地人,想赖掉饭钱,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而是经常性的。他们认为中国人好欺负,于是常来中国饭馆蹭吃蹭喝。这一次,不仅耍赖,还动手打人。

一直站在一旁没出声的司徒美堂先礼后兵。他走上前去道:“各位大佬,吃饭给饭钱天经地义。不给饭钱我们餐馆就维持不下去,大家要失业,要饿死。每个道儿上的人都不容易,请体谅我们的难处。”

他话音未落,就觉拳头向他前胸挥去。他一个趔趄,本能地向后躲闪,险些摔倒。待他刚刚站稳,又一记拳头向眼睛打来,他只觉眼冒金星。几个流氓扭住他,把他往犄角逼,接着,一阵乱拳冰雹般落下,他只觉热热的血顺着嘴角流出。

司徒美堂已无退路。他腾挪身子,躲开乱拳。待双脚站定,只见他屏声运气,紧抿嘴角,然后出拳,向那些流氓挥去。

这是1888年,20岁的司徒美堂英气逼人,已长成昂昂藏藏大丈夫模样。他身材魁梧高大,容长面庞,一双黑亮的眼睛深邃而坚毅。生活的磨难,早已褪去他年轻的稚气,他过早成熟,有种敢做敢当的无畏气概。

此时,他已经忍无可忍。多年来的屈辱、压抑一下子涌到胸膛,血往上蹿,脊柱后一阵阵燥热,如火焰在燃烧。他在退无可退之时,决定赤手反击。

打出一拳以后,那几个流氓有些蒙了。他们一向欺负中国人欺负惯了,没想到今天会有人还手。

在这僵持的片刻,司徒美堂从容地将长辫子向身后甩去,把身上的围裙掖在腰间。他心想:今天老子一不做,二不休,就是要教训一下这些恶人。

司徒美堂站稳弓步,双手平伸,缓缓运气。他要将自己从小练习的中国功夫用上了。

1873年司徒美堂6岁那年父亲去世。寡母含辛茹苦,还是送他到私塾上学。他学会了认字,学会了背诵四书五经中的段落。识字以后,他最爱读的是中国的武侠小说。他对中国历史上那些飞檐走壁、一身武艺行走于江湖的行侠仗义之人充满敬佩。

10岁那年,他就跟着村子里会武术的大叔大哥学功夫。他练拳脚肯吃苦。

他家门前有一块空地,天没亮他就开始练习,蹲伏、蹬脚、起跳、腾宕翻转、出拳。师傅说:“练武之人,首先是意志力。功夫练成了,人也才能做成。你三天不练,师傅知道;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人能吃苦,才能成就各种事业。”

那时的广东,习武之风盛行。

总有强势的欺软怕硬的人欺负你,你如果不练就一身好武艺,就只有受欺负的命。孤儿寡母势单力薄的司徒美堂从小受尽白眼,挨尽欺辱,他如果自己不强大,既不能保护自己,也不能保护母亲。

没想过,这练就的拳脚此刻却是要让它派上用场了。

他缓缓运气,然后出拳。这拳一出去就收不住了。

他一拳拳打着,双手已不受大脑的指挥。他打着,感觉到的是痛快淋漓的释放,那些压抑、屈辱都在远去。

此时的司徒美堂已经不再去想后果,他在机械性的动作中只感觉到宣泄的快感。

那伙流氓此时全无招架之力。他们还不上手,有个人已訇然倒地,司徒美堂这才收了手。

同伙见势不妙,赶紧将这人抬走。

屋外哨声响起,旧金山警察赶到。他们二话不说,就将司徒美堂拘押归案。

案件升级,不再是简单的聚众斗殴。那个倒地的流氓因伤于要害而身亡,司徒美堂将被判重刑。

此时,关押了三个月的司徒美堂听到的总是不好的消息。他可能会被判死刑,并且是以绞刑执行。

望着那惨淡的月光,司徒美堂披衣起身。

他倒是不怕死,只是可怜自己那苦命的寡母。他去国离乡,总想着自己能混出个人样来以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这一切,此生怕是做不到了,他与母亲将阴阳两隔了。

这一夜他无法入眠,短短20年的人生,像一个个慢镜头,在这月色迷蒙的秋夜闪回。1880年春天,在开平打短工的司徒美堂休假回村看望母亲。村口的大榕树下聚拢了许多人,原来,村子里先前去美国做工的几个村人回到家乡,大伙正听他们讲自己的经历。

这几个人虽然面孔粗糙,但衣着光鲜。他们给大伙散洋烟抽,举手投足间有着一种赚了钱见了世面的气势。

司徒美堂顾不上回家,就站在那里听他们聊天。他不禁听呆了。

那是远方,是遥远异国的一个陌生世界。这陌生世界却让司徒美堂感觉到一种新奇和想往。

这个虚岁刚刚14岁的少年,已长成了半大小子。他经常练拳,身体强壮,个头猛蹿。司徒氏族在南宋时期从邯郸,过南雄、经开平一路南迁在赤坎落脚。少年司徒美堂的举止上可以见出燕赵之人的慷慨悲歌之气质;他快要成熟的身体可以见出骨架健朗雄拔豪迈的北方基因。

他的眼神有着少年的清澈和明亮,也有着刚毅和忧伤的神情。他站在那里,看着又像一头结实、机警而又生动的小狮子。

他的心已经飞远了。本村人去的那个美洲、那个旧金山,带着金光闪闪的光环在他前方伸展开一幅说不清的美妙远景。他想同他们一道远走高飞,飞向那个未知、不确定的陌生世界。他不再甘心于家乡这种贫穷而又屈辱的生活了。寡母供他上了四年私塾以后,终因家里太穷,他不得不辍学,到新会县城的一个小作坊当搓线香学徒。在小作坊,他听到的是斥责,挨骂挨打是家常便饭。如果学徒结束可以熬出来,顶多是攒下几个钱长大以后可以娶个媳妇,然后生儿育女过日子。今后要过的日子依旧是贫穷、不安定、处处充满危机。

聊天的人群散了,他低着头回到家。

母亲很高兴他回来,特意给他炒了鸡蛋、做了好吃的晚饭给他。母子俩聊了一会儿天,他早早就到自己的房间里躺下了。

这个早熟的少年,今夜要好好筹划一下自己的未来了。

他想要出外闯世界了。一想到“闯世界”这三个字,他竟然有了一种亢奋和激情。闯世界去!

自古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没人可以倚靠,关键时刻拿大主意的也要靠自己。

他握拳,挥舞了一下结实却又依旧瘦削的胳膊。

窗口流泻进来银灰色的月光,婆娑的天葵、丁香、杏树筛出婀娜变幻的剪影。主意已定,他躺下,不久就进入香甜的梦乡。

第二天清早,他就把自己想随村人到美国闯世界的想法对母亲讲了。母亲开初不同意,说:“你那么小的年纪走那么远,叫母亲怎么放心。”他没吭声。

他说给母亲听,是想让她先有个思想准备,他决心已下,不可能因此改变主意。但他要给母亲一段思考的时间。

他走出家门,找到从美国返乡探亲的村人,央求他们回去时能带上他。

村人看着这个早慧而又早熟的少年。司徒美堂站在那里,已有了强大的气场。他的眼神坚定而有力。村人看出这少年未来发展的不可限量,于是,很爽快就答应下来。

司徒美堂一次再次苦求母亲答应他去旧金山碰碰运气。母亲知道他的秉性,他要去做的事,谁都拗不过他。母亲终于答应下来。接下来,就是东凑西借给他准备买船票的钱。53块龙洋终于凑齐,可以买一张下等客舱的船票。

“我说后悔,你们就能放过我不成?”易平安无奈地反问,“是能让我直接当个锦衣卫百户,还是能让我脱下这身衣服去考个功名?”

待他要走的前夕,司徒美堂竟发现自己的家乡是如此美好。

他到村口转着。眼前是那蓝绿色绸缎般的潭江。多少个夏天,他和小伙伴们在这里游水、摸鱼。他转过身来看路边栽种的那些芒果树。初夏之时,绿叶间已有许多果子在成熟,那橙黄色椭圆柔婉流线型的芒果,在偏斜的垂坠中散发出淡淡的甜香。这是南方特有的佳果。

他走进村子,已是紫褐色笼罩下的黄昏,村子里家家户户院子的上空都飘着灰白色炊烟,那烟雾向上缭绕着、牵扯着。

他走回自家,青黑色的屋墙上爬着绿色的藤蔓。此刻,他对家乡的一切竟是那样地不舍。他不禁流下了眼泪。

但他已下决心要离开了。只有离开,才能记牢这一切。

转眼,八年过去了。八年后的今夜,月光依旧,那黯远的光晕像极了当年家乡的月色。

这八年中,司徒美堂已从稚气的少年长成了赳赳男人的模样。他的身架已经长成,高大、硬朗。因为经常练拳习武,他胸肌饱满,骨骼健硕。他面庞容长,下巴线条清晰,有着一个年轻男人的性感魅力。只是他的双眼里边蕴藏着某种抽搐般的紧张和凝重。这时,少年般的幼豹,已经转而长成警觉而强悍的狮子。

这夜,司徒美堂望着窗外的月色,有种疼痛的力量在肺腑穿行。他起身,站定,然后弓步、伸开双臂,攥紧拳头。在这黝黯狭仄的牢房,他开始练拳。在他被囚禁的几个月里,只要看守不在,哪怕只有一会儿的工夫他都坚持练拳。练拳为防身、为自救,为屈辱的人生赢得尊严。但是,仅仅靠拳头可以赢得尊严吗?屈辱是那么多,它就像环绕旧金山的太平洋,是那么多,那么深。

他打了几趟拳脚,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每次都这样,当他感觉自己将要爆炸一般的屈辱感涌来,他都会打上几趟拳脚,让自己在宣泄以后慢慢冷静。

接着,他移身木板床上,用双手枕住后脑勺,在半卧半躺中假寐。

又三个月过去了,他在囚禁中度过了半年。

白天,有洪门的兄弟探监时悄声告诉他,虽有判他绞刑的坏消息,但洪门的兄弟们在想尽一切办法营救他,并劝他在牢中不要冲动,不要给对方抓住任何把柄。

落到这步田地,司徒美堂并不后悔。要知道,当屈辱超过了限度,人可能唯有以死相拼了,那一刻,他没有也不会想到后果。

半躺着假寐,静谧的月夜,往事竟是如此清晰地浮现在他的面前。

1880年那年初冬,经过漫长的海上之旅,他们到了旧金山码头。谁料想刚上岸,就有当地流氓向他们扔掷西红柿、马铃薯和臭鸡蛋。还有人一边叫骂着污蔑人的脏话,他们认为是众多勤劳能干的中国人抢夺了他们的饭碗。

旧金山原来是个不起眼的港口,原本是西班牙的一个殖民据点。1847年的时候,这里人口不足500人。1848年1月,一名木匠在建造锯木厂时,在推动水车的水流中发现了黄金。这个消息迅速传出去,紧接着引发了全世界的淘金热。广东地区的不少农民也纷纷涌向旧金山。

其实早在鸦片战争以后,广东、福建地区就有不少人到国外谋生。1850年到1875年间,外国代理人和航运公司曾经用欺骗甚至是暴力的手段招募128万华工到古巴、南美和马来西亚种植园与矿山当劳工,其生活环境和待遇都十分恶劣。1875年到1914年间,虽说结束了苦力契约,但仍然是用这种形式雇佣农民及下层平民逾百万到东南亚、太平洋和南非等欧洲人的殖民地当苦力。

司徒美堂同村的人正是这段时间到美国旧金山等地当劳工的。

司徒美堂1880年到旧金山时年纪还太小,他没有去干淘金的营生。况且,那时旧金山的淘金热已经退潮,倒是一个崭新的移民城市正在建设之中。

司徒美堂在中国餐馆干活,暂时解决了温饱问题。岁月都在悄悄等待着他的筋骨拔节。他和他的中国同乡一样,勉力踏实地劳作着。但他已分明感受到周围歧视的目光。

在他到旧金山两年后,即1882年5月,也就是我们中国的光绪八年,美国出台了《排华法案》。

《排华法案》是美国历史上对移民最严厉的限制措施之一。它规定禁止被雇佣为矿工的华人劳工进入美国,否则将遭到监禁或驱逐。少数非劳工的华人想要移民美国,必须获得中国清政府的许可证明,然而这极其困难。法案也规定已经在美国定居的华人离开美国后想要再次进入美国必须要获得许可。这使得许多华人家庭处于长期的分离状态。而且法案剥夺了华人移民的美国公民权,从而使华人永久孤立。

早在司徒美堂到美国之前的1848年,华南地区,包括五邑及开平同乡早已有人到了旧金山。他们中有的人加入到淘金的苦力队伍,还有些人参与到跨大陆铁路的修建。太平天国之后的广东,愈陷贫困,因此有更多的人涌到这里。司徒美堂来得算是晚了。

旧金山之所以聚居了越来越多的移民还有一个原因。原来的淘金是有富足的表层金可淘,随着金子的储量缩小,淘金的竞争愈加激烈,许多人被驱逐出金矿而迁到旧金山。这其中也包括华人劳工。

华人劳工一向有吃苦耐劳的精神。在淘金时代,别人不愿干的脏活累活华人劳工会去干,他们只要能有饭吃,可以活命,可以立住脚,什么都干。到旧金山以后,他们从事薪酬最低的劳动,更多的人是做什役。也有些人开个小店,卖个小百货或开个小餐馆。这些开店的人,总是开门最早,关门最晚,当地白人的许多生意自然被勤劳的华人给抢过去了。这些白人自然是恼恨在心。

实际上这是美国经济衰退才导致的许多人失业。但当地的反华组织却将这一切归咎于成批成批华人的涌来,认为是他们抢了当地人的饭碗,让他们失去了就业机会。他们鼓吹白人至上。

起初,加利福尼亚州政府并不支持排华,因为华人工作努力并缴很多税,一下子填补了政府的赤字。后来,政府财政不再匮乏,便不再反对排华。1860年之前,华人是加州最大的移民团体。《排华法案》通过之后,华人在美国的许多城市,其中也包括司徒美堂所在的旧金山,其处境愈加恶劣。当地警察会找各种口实逮捕华人,对华人极度厌恶。但当地的资本家和企业主因为需要华人来工作,并不抵制华人。

司徒美堂在艰辛和屈辱中仍是一天天长高了,强健了。他长成了一个身材结实的棒小伙儿。

在异国,司徒美堂自然不会放弃自小练拳习武的习惯。他练出一身腱子肉,他舞棍使刀,步履矫健、身姿灵活,十几个人不敢近前。

他站在那里,不怒自威。他的性格温婉却又刚毅,遇到事情善于冷静分析,但又侠义担当,爱打抱不平。他虽年纪轻轻,但因为勇于担当而在华人中间赢得了好名声。

他在会仙楼先是跑堂,后来当厨师,他见多了当地美国流氓欺负人的事。他们来餐馆点菜点酒,吃饱喝足以后却寻衅闹事。他们不但不给钱,有人上去指责几句,他们动手就打,然后又将桌子掀翻,盘碟碗盏摔碎满地。一开始,餐馆选择报警,可当地的警察根本不来;来了也是偏袒美国流氓。许多人害怕了,只好选择忍气吞声。

司徒美堂少年已长成,他气宇轩昂中又有几分潇洒,如同古代豪杰壮士。他把众人叫到一起说:“我们要自己救自己。他们再来胡闹我们要齐心合力去回击。我们得拿出不怕死的劲头,那样他们就怕了。再有人胡来,听我指挥。”

他这一番话,让众人有了主心骨。

一次,有一伙美国流氓来吃霸王餐,司徒美堂一手拿刀,一手舞棍。他将那刀刺向空中,闪出凛凛寒光;他又把棍子旋转着,近前的歹人已被撂倒。餐厅的华人兄弟围住那伙流氓,好好教训了他们一通,这伙人当场求饶,很长时间不再敢来餐馆生事。

众人望着司徒美堂身上那豪爽不羁之气,深为敬佩。看着狼狈逃走的歹人,司徒美堂说:“遇到欺负我们的人,先是忍,再是忍。如果是忍无可忍,就让他们领教一下不怕死的人的厉害。”

接着他又说:“在一个不讲理也没有法的社会,如果你欺负得我活不下去了,那我们就来个鱼死网破。我如果死了,那是上苍要收我;如果我没有死,你再欺负我,我以死相拼的勇气会让你首先在气势上败下阵来。”

众人点头,心里对这个年轻人甚是敬重。

众人心里有太多的憋屈了。华人在海外谋生,干的是最重的体力活,没人看得起。那屈辱让人想起来又几乎气绝。可又能怎么办?

在国内,也是因为日子过不下去了大家才纷纷渡海出洋做苦力。早年在家乡时的司徒美堂就听老辈人讲到过1840年的鸦片战争,也听说过1841年在广州有三元里抗英,1856年底,英国军人炮击虎门炮台,一直打到广州的十三行,并将这条繁华的商业街烧焚摧毁。1857年12月,英法联军又炮击广州城。自他出生起,广东各地都在战争的破坏中,他生活的开平赤坎的农人也都过着贫困不堪的生活。如果清王朝能有所作为,如果在国内的生活平安富足,谁会跑到异国他乡去受这种屈辱?

在忍无可忍的屈辱之中他挥拳相向失手将那歹人打死。他将被判死刑。即使要上绞架,他也绝不后悔。他要让自己的死说明一个道理:中国人不好欺负。

这一夜,他想起很多往事,想得最多的是自己的家乡和母亲。他枕在脑后的手渐渐有些发麻,他换了一种姿势侧卧着,渐渐觉得眼皮子有些沉了。

他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碧绿澄澈中闪着一片涟漪的潭江。他像往常一样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当肌肤和水贴近时,有一种滑溜清凉的惬意,就像被裹进丝绸般的摩挲中。他双腿向前蹬去,愉快地游着。时而他将头浮出水面,望着不远处烟霭轻拢的青灰色瓦脊,还有木窗棂向上攀缠的藤蔓,望见正待收割的黄色和绿色相间已开始饱满灌浆的稻穗;时而他把头扎进沁人心脾的江水中。在水里他看到一条条活泼游动的银色小鱼,还有晶莹剔透的水泡。他的双臂向两边拨出一个又一个美丽的弧线。他腿又向后蹬去,却觉得有一团纠结的乱草将他缠绊住。他再次蹬脱,却是蹬不开,一团又一团的丛草将他缚住,先是双脚,然后是双臂。他开始下沉,下沉,胸口没有氧气,已近窒息。他仿佛沉入一个无底深渊……

一阵惊颤,他醒了。原来,他刚刚眯了一会儿,做了一个噩梦。

窗外的月色已经黯淡,只听到淅淅沥沥的夜雨声传来,有风吹进屋子,他被冻醒了。

二、亚秩序下的自救

旧金山洪门大哥黄三德脚步嚯嚯,疾风一样走进旧金山警察局局长的办公室。他将手里拿的一大袋子钱和一把明晃晃的短刀摔在桌子上说道:

“局长大人,我们交上赎金,望能放了司徒美堂,大家有话好商量。”

警察局长惊呆片刻,然后定住神说:“司徒美堂打死了人,你们中国人讲杀人偿命,他难道不该一命抵一命?”黄三德说:“是你们流氓挑衅在前,我们正当防卫在后。打死他,也是乱中失手,情有可原。你们不要逼人太甚。如果可以通融,我这里先撂下话,绝不会亏待你。如果不放他,我们今后相遇,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我这次来,是先礼后兵。”

已经入冬,天气寒冷,警察局长额头冒出豆大汗珠。他嘴巴虽然强硬,可心里已经发虚。华人在旧金山以及在美国的许多城市都成立了洪门,这个庞大的群体一旦行动起来,那可真是不好惹。于是,他嗫嚅着,转而挤出笑容道:“不是不通融,实在是难办。司徒美堂犯了杀人那么大的事,不是我说放人就放人,你得容我再向上头禀报。”

黄三德软中带硬地说:“谢谢局长大人美意。我们等待着,希望你最好能将事情办漂亮,否则,从今往后,在旧金山谁的日子都不好过!”

黄三德说完,转身扬长而去。

警察局外边,早已聚集了许多洪门兄弟。

警察局长面对这种情形,觉得是要好好重新拿捏自己经手所办司徒美堂这案子的分寸了。

他知道,在旧金山沙加缅度街上,洪门致公堂堂口就设在那里。很多年前华人来到美国时就建立了这个团体。他们相互抱团,讲义气,敢拼命,最主要是他们不怕死。有道是穿鞋的害怕光脚的,这些又苦又穷的人是什么都不怕。而自己这携眷带口的就得思量再三了,万一真把他们惹急了,自己的日子不好过呀。洪门既然肯交赎金赎人,那就敲上一笔,看他们能否接招,否则,就别怪本局长不客气了。

或者,就象征性地向市政厅打个报告,干脆以赎金形式了结此案,将人放了,以此两讫。因为外边华人洪帮势力的声援,再弄下去很可能会酿成一个大规模政治事件。事情闹大,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

接下来,双方开始谈判。洪门兄弟愿意用高昂的赎金将司徒美堂赎回。他们与警察当局交涉。

旧金山政府和警察当局毕竟还是有些惮惧日益强盛的华侨团体洪帮会。如果惹怒了众人,日后怕是会给自己增添不少麻烦。如果收了赎金,大家好说好散。权衡之后,交了巨额赎,金司徒美堂在关押十个月后被释放。

出狱那天,旧金山洪门大哥黄三德、唐琼昌和一些洪门兄弟去关押地接他。他没有回住处,径直到堂口祭拜洪门始祖神位。

屋子正中的长条神位上分别供奉着反清复明的始祖洪英和前五祖的神位,还供奉有文宗史可法、武宗郑成功的神位,军师陈近南的神位也在上边供着。堂口屋内长明灯一直亮着,不断有人去添上油香。

司徒美堂跪在那里,双手合掌,禁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他来旧金山不久就加入了洪门。在一个孤立无援的地方,一个单枪匹马的人根本混不下去。只有加入到一个帮会组织之中,人多势众,才能免受欺负。这一次自己可以免死出狱,多亏了洪门兄弟。

中国的帮会最早始于反清复明的洪帮老大洪英。

洪英是山西平阳府太平县人,一直跟随史可法,在他手下当幕僚。他敬重史可法高洁不阿的精神,精忠报国的意志。

那一年,即1644年,明朝已为清兵所困。这年春天,午夜刚过不久,明崇祯皇帝在一个忠诚的太监陪同之下,爬上煤山在御花园的寿皇亭自缢身亡。

在这之后,明大将吴三桂降清,史可法则自请督师扬州以抗清。史可法面对强敌压境,他身先士卒,已有胜局。却不料朝中藏有奸人,他要求增援,却援兵不至。清多次劝降,都被史可法严词拒绝。后清兵毁城攻入,史可法欲拔剑自刎,被部将徐谨紧紧抱住拦下。在扬州城小东门,史可法终不敌而被捕。多尔衮劝降,无果。史可法被杀,卒年45岁。洪英也一同殉难扬州。随后,清兵屠城十日,死亡80万人。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扬州十日”惨案。

洪英生前,五个门徒蔡德英、方大洪、马超兴、胡帝德、李式开忠心耿耿追随于他。洪英死后,门徒五人追随郑成功。郑成功与其父郑芝龙在福建、广东等沿海地区建立了强大的海上组织。他们利用海上贸易与财力,在海域与清廷抗衡。他们公开打出明朝正统的旗号,以抵制异族征服。1654年他们控制了漳州地区。清廷派来和议代表与郑成功交涉,他拒不降清。

1661年初春3月,郑成功率数千人舰队入台湾。他成功打败仅凭两艘战舰和破旧城寨驻守在那里的几百个荷兰士兵,收复台湾。郑成功死于台湾,那一天是1662年6月23日。死因应该有,他得知明永历皇帝被杀,他的父亲郑芝龙也在1661年底被清廷处死,这让他忧愤攻心。还有就是,他多年征战身体已落下重疾。这一切加在一起要了他的命。他死时才37岁,正值一个壮年男人的美好岁月。

洪氏门徒五人继承师傅洪英的遗志,将史可法、郑成功当成自己的先祖。他们的宗旨除了反清复明的民族主义情结,还有行侠仗义、锄奸助弱的豪迈江湖之气。一时间,追随者众。一大批太平天国的壮士也加入进来。太平天国失败以后,其中一大批人逃到东南亚和美洲地区,他们也将洪门的规矩带了出去。

这应该是中国最早帮会的起源了。

司徒美堂完全不会想到,在他出狱的这一年即1888年,在中国的江浙地区,杜月笙于是年出生。杜月笙后来成为上海最大的青帮头目。其时中国存在三大帮会,即红帮,也即洪帮,另有青帮和理帮,还包括蜀中袍哥。这都是从洪门源头上流出来的。洪门犹如一朵芬芳异香的莲芷,红帮就像粉红的莲花,青帮是碧翠的荷叶,理帮则像白藕。但青帮、理帮都是红帮的陪衬。

过去,帮会又被人俗称为黑社会。它往往是正统社会之外的一个边缘化民间组织。它一定是产生于亚秩序背景下的,一定是在丛林法则而非文明法则下的一种自救、自保、自存的江湖形式。

在被人欺负、说理无门的时候,那些不甘于强权的民间好汉组织了自救团体。很自然地,将有同样遭遇的人揽于其麾下,让这个组织为自己撑腰。人们找不到说理的地方,无法依靠那些政治腐败的政府时,平民得不到政府保护,就是去行贿官员也得不到保护时,那以暴抗暴的民间团体就会出现。

这些团体的首领人物,自然是胆量大、武艺好、计谋多的人,也是有公德、敢担当、孚众望的人。这样的人自然会有人跟随,受众弟兄拥戴。当地的平民百姓如果有难也会找他们帮忙。民间团体不入官册,却可以保障一部分民众的安全,所以迅速成为民众所信赖的力量。在法律不健全的前国家政治伦理时期,帮会的势力正是因此而发展起来,比如洪门红帮,再比如20世纪30年代前后的黄金荣、张啸林和杜月笙在上海经营的青帮势力。

但在海外,比如美国的华人组织洪门致公堂,则有另一种历史原因,这就是强烈的民族主义情结。在异国受辱,让聚居海外的华人更有对异族的反感与愤怒,更珍惜自己汉人的正统身份。他们比在国内的人还爱国。

也许,跪在洪门先祖神位前的司徒美堂根本就没想那么多,他只是感激洪门兄弟的大恩大德。经历了十个月的监禁生活,在地狱走了一遭,他的内心变得成熟,犹如浴火的凤凰有了一种全新的涅之感。他在狱中曾一次又一次发问:有什么力量可以遏制住邪恶势力?这个问题已经困惑了他很久,他在寻找答案。他想,单凭一个人的力量能将欺负自己的恶势力铲除吗?自己是不怕死,比如这一次,可不怕死的结果很可能是再也活转不了,再也做不成自己想做的事情了。个人的力量与反抗说到底仍然是有限的,如果大家团结起来,先把自己的事情办好,在海外的华人处境是否就会有所改变?人若自强,天必助我。

他仍跪着,却觉胸中仿佛长风激荡。

黄三德将司徒美堂拉起来,两人退到内室说话。

黄三德早已看出司徒美堂是个可以担当大任的顶天立地之人。司徒美堂有雄狮般强健有力的体魄,又有雄鹰般高远旷达的情怀。司徒美堂仪态威严而俊朗,真乃一堂堂美男子。司徒美堂入狱,黄三德愿意用重金将他赎回,正是看重他今后可以成为洪门最好的继承者、掌门人。

两人甫一坐定,黄三德便问司徒美堂:“你怎么看旧金山华人的现实状况?今后该怎么办才好?”

司徒美堂略加沉思然后答道:“一定要先整顿好秩序,然后重立规矩。这样众人才会有好的前程。”黄三德说:“正合吾意。”

接下来,两个人开始交谈起一些具体细节来。

写到这里,我想先把此刻的思路宕开,插进来写另外一段文字。

三、一部叫《救世》电影的插叙

白天一整天我都在写关于司徒美堂的文字,到了晚上,想休息一下,于是打开影碟,看美国电影《救世》。原本只为消遣,没想到看进去以后,发现它对我正在写的文章是意外收获。

影片一开始,镜头呈现的就是荒凉苍茫的景象。那是美国19世纪70年代正待开发的新奥尔良。故事围绕丹麦移民乔恩在那里的遭遇展开。

还是要大致叙述一下故事梗概。

来自丹麦的乔恩自1864年到美国新奥尔良的一个小镇创业已经7年。7年以后他在镇子上买了一块土地,决定把家乡的妻子和儿子接来美国与他共同生活。

一家三口团聚,坐上马车返回小镇。马车未启程就上来两个男人,将原本与乔恩同车的一对夫妻拉下马车。马车驰着,一路上,那两个男人不管不顾地对乔恩之妻玛丽开始调戏,其中一个还将手伸向玛丽的裙底。在忍无可忍中,乔恩决定反抗。三个男人同时都掏出了枪。乔恩的儿子却被这两个当地流氓挟持着成为人质。为了儿子,乔恩放下枪械,被流氓踢下马车。马车风一样远去。

踉跄中时而奔跑时而爬行,乔恩在追赶马车。在路上,他看到了已被杀害的10岁的儿子。在另一个地方,他又见到了被杀害的马夫。他用车夫留下的枪将两个当地流氓射杀。在马车车厢,他抱起被奸杀已死的妻子。他用马将死去的妻子和儿子驮回自己住的小镇。

乔恩浑然不觉。其实在他回到小镇之前,这里早已在恐怖的笼罩中。死掉的两个当地流氓的同伙,那个黑帮老大已将镇上的人全部召集起来,要他们供出乔恩的下落。三个平民被杀害。黑帮老大挟持镇警长和镇长缉捕乔恩,否则小镇将有更大的血腥之灾。

乔恩与好友皮特回到小镇。对二人的剿杀已经开始。警长将乔恩和皮特逮捕关押,并将乔恩交给黑帮老大。皮特逃出囚室冒险救出乔恩,自己却不幸遭捕,后被马匹拖地身亡。

乔恩的复仇开始了。

我一边看电影,一边在想着我正在写作的司徒美堂这篇文章。乔恩与司徒美堂移民美国后遭遇,以及后来的反抗,其中许多情节都引起我的通感与联想。乔恩仿佛就是司徒美堂。

在亚秩序和没有法律保护的地方,当地那些心狠手辣的强势者成了左右一切的暴戾力量。《救世》一片中,黑势力将警长和镇长都控制住了。警长可以协助他们把乔恩逮捕;镇长可以做土地的黑市生意。他把镇上普通民众的土地强行用低廉的价格收为己有,然后再倒手卖给黑帮老大,从中渔利。小镇的边地到处竖立着开采石油的井架。这里将是石油采集富矿。黑帮势力想要控制小镇,意味着小镇的经济大权将落在他们手里。

骁勇的乔恩杀死了黑帮头目,作恶多端的镇长也没有善终。当警长又来缉捕乔恩时,竟意外发现黑帮头目已经毙命。他不再向乔恩施威,说的却是另外的一番话。他说感谢乔恩终于为小镇除掉了一个恶人,乔恩是小镇的英雄。然后,他看着沉默而又刚毅的乔恩与哑女策马远去。

乔恩能到哪里?他最终的命运将是怎样?谁能救世?

我看完电影一直在思索,并结合司徒美堂等在美华人的命运在思索。

先说乔恩。

丹麦人乔恩到了美国,遭遇屈辱与不幸。这个时候他该做怎样的选择?他要么选择忍气吞声。他不去追杀恶人,只是将死去的妻儿的尸体埋葬,在经过痛苦与煎熬之后,他让自己去遗忘掉曾经的妻子和可爱的儿子。他从此还会闷头做事,为一切重新打拼。然后他再去建立一个新的家庭,然后再去过完自己的生命。

可是,乔恩有这么大的忍耐力吗?他早已被逼到极限,不可能不爆发。一个敢于在异国他乡闯荡的人不可能是孱头。敢走江湖的男人,早已被赋予了意志力与血性。没有这种秉性,估计他就不会外出了,他会安于自己家乡贫穷却相对安全的日子。

那么,乔恩是一定要选择复仇了。

他一旦出手就不会再考虑能否活下去。

那两个坏人必须得死,乔恩不会再犹豫片刻。他的仇恨已经在体内爆裂。他只能选择以暴抗暴。那两个坏人为什么要挑起事端?他们以为自己因残暴凶悍可以威慑所有的人,他们想错了。他们一旦这样想,那结局只能是灭亡。

乔恩不会选择沉默地苟活。他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妻儿以后,他已经不再顾虑什么牵挂什么。妻儿在世时,他会顾虑会牵挂,他要为他们创造新的生活。那时,他可能会选择忍。妻儿已被残害,他在复仇中,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要复的是血仇,血仇就是血酬,那一定是要用鲜血来偿还来抵债的。这里,只有你死我活的较量,只有厮杀、流血,没有侥幸和平静。从他选择复仇的那一刻起,他已经没有了退路。

复仇是必然,是死还是活,全是天意和宿命。

在丛林法则的社会,只能是这样。它是弱肉强食的。如果我不甘于做这被吞食的弱肉,我就必然要选择反抗与复仇。这也许是以卵击石,但是我认了。

乔恩骑马走了。他的命运将怎样?他能救世吗?我感觉电影的片名与实际生活逻辑并不相符。

乔恩的形象是无奈与凄楚。他不是美国西部牛仔片中那自由不羁的牛仔形象。西部牛仔有着个人英雄主义的特征。他们脚蹬高帮皮靴,头戴宽檐牛仔帽,戴墨镜,穿着帅气。他们腰别手枪,骑在马上,驰骋如风,奔跑在浩瀚苍凉而又辽阔壮丽的西部原野,凛凛生动。他们洒脱地活着,喝酒,与女人调情,间或做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那行侠仗义的事情。西部牛仔精神自由、行为洒脱。他们的眼神绝少凄楚与心碎,也更少悲观与绝望,他们是诙谐的、放达的,在调皮幽默一笑中,仿佛人生的难题很容易就解开了。他们身上,寄托着一种旷世无畏的人格理想。如果在后来故事的发展中他们遭遇死亡的结局,那也是轰鸣于苍穹的悲剧与史诗。

而乔恩不是西部牛仔的形象。他到异国只是为了凭个人努力去挣多些钱财养活妻小,他不要纵横捭阖却是死而不归的人生。他只要活下去。当活下去都成问题时,他只能选择在孤独中铤而走险。他的结局呢?

我们假定乔恩在另一个地方活下来了,他的结局将是:不久他将迅速融入当地的文化之中。大多数欧洲人移民到美国以后会很快成为那里的一分子,欧美及大陆等西方文化有其相似性。

但华人移民,却顽强的保留着自己民族文化的鲜明特色。他们到异国即使已经很多年了,也保持着自己的生活习惯、语言方式、思维特征。他们是非常独异的族群。比如美国许多华人聚居地会有“唐人街”,就是实例。

现在, 关于电影《救世》的观感,先写到这里,接着我仍然要去展开关于司徒美堂的故事。

四、整 顿

司徒美堂出狱以后,在旧金山华人那里顿时有了很大的名声。一个人不怕死、敢担事儿,首先让人佩服。如果这个不怕死的人活了下来,又加上他有勇有谋,这就是江湖上铮铮一条好汉,是一个具有领袖气质的大人物了。

司徒美堂却明白不能膨胀。他更加敬重洪门大哥黄三德、唐琼昌了。他想赶紧找一份工作让自己尽快安定下来。即使有再大的抱负,也得先让自己有吃有住才行。

不久,他找到一份当管家的差事。主人是当地的一个白人企业家。企业家不排斥华人,他们认为华人的到来为美国输送了劳动力。没有华人,他们工作和生活的许多环节都将无法运转。

司徒美堂想:找这份工可以有相对自由些的时间,也可以让自己为当地华人多做些服务性工作。

有一天,黄三德约司徒美堂在他主人的家门口旁边一条侧街聊事。他神情很忧虑地对司徒美堂说:“最近,华人的社团总有械斗事件发生。虽说这些事与我们洪门关系不大,是另外山头的人干的,可都是出门在外的中国人,何苦自己窝里斗?”

司徒美堂早就知晓,在旧金山华人中建立有许多大小规模的会馆,除规模较大的洪门之外,另外还有,按三国时桃园结义的刘关张赵姓氏聚合的龙岗会所,按“言”字偏旁即谭谈许谢四姓氏成立的四姓会馆,而陈胡袁三姓则成立至孝笃亲堂,而司徒与姓薛的则因古书可以查到“使薛为司徒”的话,两姓也成立了风伦堂,因伍子胥出关成为史话的伍姓也成立了胥山会所。

1885年司徒美堂就加入了洪门。他目睹华人社团常起内讧。他们紧紧抱团的目的虽说是不为外人欺,不让旁人小觑,但各个山头则以邻为壑,他们不仅彼此戒备、防范、敌视,甚至发展到互相殴斗。当地的流氓很怕华人团结在一起,他们中有人专干挑拨离间的事。有的堂口听信谗言,一言不合便打起来。堂口之间的堂斗,常弄得鲜血淋漓,非死即伤。

司徒美堂听黄三德对他讲华人第一次的公开堂斗发生在1875年2月。那时他还在家乡开平赤坎。这一次堂斗,是瑞胜堂向广德堂挑战,起因则是为一个妓女争风吃醋。瑞胜堂刘兴在冲突中受伤。瑞胜堂向广德堂交涉无果,于是,堂斗开始。他们手握斧头和菜刀扭打在一起,结果导致广德堂3人被杀、6人受伤;瑞胜堂也1死3伤。

堂斗一直无有停歇,堂斗中使用的武器从最初的菜刀斧头发展到手枪和手榴弹。黄三德说:“再这样下去,自己人会把自己人耗掉的。”

听完讲述,司徒美堂说:“这种窝里斗,真是让人看足了笑话。人家看我们,就像在玩蟋蟀,别人手里的小竹丝动一下,各堂头目就像被人指挥的蟋蟀在那里拼命打斗,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就不会停下来。”

黄三德接着问:“对这种局面你看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怎样才能让我们华人团结起来?”

司徒美堂说:“办法有,那就是,我们洪门首先要站出来主持正义,把大家拢在一起,要制定一套完整严肃的规矩,谁都不能破了规矩。我相信各堂口堂主会分辨判断出这里边的利害关系,知道这样是为大家好,会跟着我们的思路走。”

黄三德连说几个好字,并道:“我们仍以锄强扶弱、除暴安良为宗旨,仍然隶属洪门致公堂之下管理。我这边马上就向洪门元老吕超然、阮本万汇报一下,待确定新堂口名称,我们再将一干事宜妥当办理。”

不久,洪门致公堂门下的“安良工商会”成立,简称“安良堂”。这里汇集了许多其他会馆、公所、堂口的人,都是些年少气盛、血脉偾张的好汉。司徒美堂任安良堂总理。

这一天,安良堂成立大会隆重召开。

只见安良堂内灯火通明。神位供奉的仍是洪门始祖,以及史可法、郑成功、洪英、前五祖和军师陈近南。

新丁进堂,他们恭敬而虔诚地在先祖神位前跪下。

坐在总理席位上的司徒美堂就要对他们进行入堂考试了。

他先发问:“何为三大信奉?”

大家齐声回答:“忠诚救国,义气团结,义侠锄奸!”

接着他又问36誓和72例,再接着要问的是帮会暗语。

这是非常肃穆庄严的仪式,让所有人感到紧张和神圣。

新入堂的人很多,一排人进来,考试完毕,再有一排人进来。考试从白天一直进行到深夜,所有的入堂者事先必须做足功课,只有做到问话必答,且记诵无误,才算考试通过。

漆漆深夜,开始歃血为盟:“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大家齐声呐喊。

在所有的帮派组织中,都必须要有这仪式与仪式感。

仪式带着宗教的超验,它让人升华、飞扬,某种精神性东西在高蹈。什么是精神?不知道,只知道自己从此不再是个庸庸碌碌的普通人,也不再是个孤独无靠的飘零人。有了这种仪式,仿佛洗礼,懂得了今后该遵守信奉什么,又该拒绝摒弃什么。在仪式中,仿佛置身于一个温暖的屋檐,外边再大的疾风暴雨都可以阻挡。仪式中你发过誓,这是禁忌,也是信仰。堂有堂规,帮有帮法,你必须成为一个有着自我克制能力的人,一个行侠仗义的人,否则,你将被扫地出门。

中国的帮会,仪式感庄严,规矩苛刻。它具有浓郁的前暴力美学特征。它的场面圣洁,不流血;但它早已为今后的流血找到了充足的理由。

司徒美堂总理安良堂以后,堂口秩序井然,各堂口间的械斗真的是一年比一年少。

忙着忙着,又一年的春天到来了。

这一天是司徒美堂的休息日,他吃了早饭,就在旧金山的大街小巷转悠。

比起他刚到时的样子,旧金山已变化太大,它已具有了相当的城市规模。

司徒美堂走着走着,向前的路是个大下坡,坡度很陡,有车辆向前驶着,必须时速很慢才行。但见路上许多花坛里边种着各式各样的鲜花,玫瑰的品种最多,随风飘来阵阵花香。路两旁的家家户户也都在门口养花种草。春天里,向下坡望去,恍惚中就像走在了中国式的斜挂的锦绣里。这条街就是九曲花街。

他又徒步走到了唐人街。这里住着自己的许多同乡,他们聚居一起已经多年。现在,道路已经有了雏形,各种小商店、小饭馆也已经开办。唐人街色彩斑斓,许多建筑风格都有中国传统文化中那种雕龙镂凤的风格,每个门面店铺上边都挂着红色的纱灯笼。不是年节,也挂灯笼,图的是个喜庆吉祥。他心想:自己今后若是不给别人看孩子、当管家了,要过自己的生活时,也会选择在这里居住。同乡为邻,相互好照应。

天气很好,他不想很快回去。他感到多少年来都没有这么放松、愉快过,索性,就四处走着看着。

旧金山市区内有许多的山峦和谷地。他走到一个拐弯的路上,人已稀少,只见纳帕山谷的左边有大片大片的葡萄园。绿油油的叶子中间,已经隐约现出颗粒还小的葡萄,太阳光下,闪闪烁烁如晶莹的紫色宝石。旧金山有许多的山峦种植着葡萄。和华人来这儿打工的时间很接近,大约是1876年,西班牙的传教士把葡萄种植技术带到了这里。旧金山酿的葡萄酒是最有名的。可司徒美堂还是不大喜欢喝葡萄酒,他仍然喜欢喝中国的白酒。白酒狂烈,喝了以后让人血脉激荡,压抑的心情会得到释放。

今天,司徒美堂真是难得有如此的闲情逸致,他竟然买了一张木制缆车的票。他坐在悬空的缆车上,看到了市区的许多景致。

下了缆车,不远处便是太平洋港湾了。旧金山正是依托着这些港湾建起来的。

放眼向太平洋望去,浩无际涯的水面,一波波碎银般的涟漪荡漾着、推涌着。当汇聚的波浪形成一个高潮向下跌宕时,阳光下的海水又像翡翠,发出时而幽蓝时而碧绿的光泽。

这里,到处是无尽的海洋,海洋上行驶着许多船只。那白帆展开在海面,又像白色的蝴蝶在翩翩飞动。在港湾的岸边,还有许多停泊靠岸的船。海面上有海鸥飞过。

望着浩渺的海洋,司徒美堂想到那更遥远处:那里有我亲爱的母亲和家乡,也有不尽的天地与未知。自己眼下正如同暂时停泊在岸边的船。可自己心里真是不想一直被困身,只为人家当个男保姆和管家。这个角色,不是自己的定位。他想改变。

望着太平洋,他突然有了一种无边无际的旷达感。他想,有一天,我要像在这海上飞翔的海鸥,可以自由地飞着,去看世界上许多的国家和风景。

日子过得很快,又一年过去了,新年就要到了。旧金山的华人,依旧过的是农历春节。广东粤剧破天荒来旧金山演出了。

初二这天晚上,司徒美堂换上崭新的棉袍到剧院看粤剧。临出门时,他特意在腰上别了一把枪。

安良堂在司徒美堂的管理下发展得很快,不仅人数众多,而且在许多生意、房产上都有不少动作。

平日里,司徒美堂就警惕性很高。他知道周遭险情频频,有想致他于死命的人。他高大威猛,站在哪里就是一面凛凛的旗帜。若有人向他挑衅,他敢近身肉搏;他也不会惧怕开枪决斗。他这样的形象和做派,深孚众望,也遭歹人嫉恨。平日里,司徒美堂出门时会身别双枪。

他走到剧院落座。有敌方已经探听到这个消息,于是派人前来剧院实施暗杀司徒美堂的计划。

戏刚开演,司徒美堂感觉内急,于是离开座位去如厕。座位空着,一个没有票的前来蹭戏的人坐了上去。凶手没有发现座位上坐的已经不是司徒美堂,他开枪向那座位上的人射击。那个看霸王戏的人成了替死鬼。

一切只能归结为命。

司徒美堂真是命硬,也命大。多少次,他都能死里逃生。上苍留他,一定是要让他来这个世界上做一番大事业的。为海外华侨做好事,这事业还能算不大?

时光荏苒,司徒美堂依旧奔波着。

旧金山的街头,不时会闪过他腰别双枪、英姿飒爽的身影,他在各堂口间调停着一些事情。在唐人街,他也会出面去解决各种纠纷。天色渐晚,他就很少出门。他不会畏惧什么,只是告诫自己要更加谨慎行事,减少不必要的牺牲才是上乘之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入夜,在房间里,一旦闲下来,他的心里就开始涌动起再向外闯荡一番的念头。那无边的大海与远方在频频向他召唤。

机会终于来了。

1894年夏季的一天,美国军舰“保鲁磨号”停泊在旧金山港口,那里在招募厨师和服务人员。

司徒美堂觉得这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他决定前去应试。

走在石子铺成的路上,夏风湿润地吹,空气中有一种海腥味儿。他心里还是有几分把握的,相信凭自己在餐厅工作过的经验,又有厨师的手艺,应该可以觅到这份工作。也许,也许会落选。都没关系 ,能试为什么不试呢?

没费什么周折,司徒美堂顺利通过考试。他留在军舰上做了一名厨师。

这一年,司徒美堂26岁。

这一年,司徒美堂的同乡,那个将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国民革命的伟大先行者孙中山正在夏威夷檀香山召集华侨义士进行反清活动。这年的11月,兴中会正式成立。

司徒美堂与孙中山这两个人中豪杰,将在十年以后有一场历史性相遇。

五、革命初年

1904年春,阴雨绵绵。这一天,孙中山脚步匆匆,他穿过绿树掩映滴着雨珠的丛榛,走到一座隐蔽在深处的房子前。

他不到40岁,正值一个男人的盛年。他个子中等,面庞端正,一双黑亮的眼睛显得深沉而睿智。他眉宇微蹙,神情里带着某种急迫和忧伤感。他给人印象比较深刻的是上唇那两撇胡须,这显出他稳重成熟的气质。

但见他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他脑后没有国内男人留着的那种长辫子。他身着改良了西装以后的藏青色上衣,那上衣大体是西装的构制,只是前边两襟旁的上端各有两个口袋,衣衫的领口紧扣着。这是孙中山喜欢的一种服装。除非回国在一些特殊场合要穿长袍马褂,大部分时间他都穿着这种既洋气又端庄的服装。后来,这成为中国男人必备的“中山装”。

孙中山悄悄推门进来。屋子里的人纷纷站起来与他打招呼。这些都是在日本的兴中会成员。他摆摆手,示意大家坐下。

围着一个长方形桌子坐定,稍做喘息,孙中山就开始用他那高亢而带有磁性的声音讲话:“我们虽然身在异国,却无时无刻不在牵挂自己国家的命运。清王朝割地、赔款,形象软弱,我大好河山正被各国列强虎视眈眈,他们欲侵吞我们的大片领土。作为一个中国人,岂能袖手旁观?我们必须在国内起事、革命,实施我们的暗杀计划。对于清廷官员,我们是杀一个算一个。不要害怕失败,失败的前方就是胜利!”

在甲午战争还在进行中的1895年春,孙中山就与他的同志准备在广州举行一次暴动。但在举事前夕,一艘运载暴动军火的船只被拦截,计划被广州当局察觉,前来参与行动的人员被拘捕。行动失败以后,孙中山先是躲在居住在广州的一位基督教传教士的家里,然后又取道香港,最后到了日本。在日本,他割掉了辫子,以表示与清王朝彻底决裂,从此不再是它的臣民。

现在,孙中山正在日本与他的同志们商量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他刚说完,下边就有人说了些失望悲观的话。

孙中山接着讲道:“我相信前方会有一个崭新世界。我现在更加强烈地感到一个宪政政府和一个文明的民族意味着什么。这使我以后要更加积极地为我自己可爱而备受压迫的国家寻求走上进步、教育和文明的道路。”

孙中山很善于演讲,他的语言总是具有雄辩力和鼓舞性,总能给人以信心和希望。他的这些话,后来都写在他那本《伦敦蒙难记》的小册子里。

孙中山注定是个成大事的人。多少次的失败,他从不气馁。只见他目光冷峻,步履矫健地行走在世界各地。他是个意志非常坚定的人。尤其他出色的演讲,为他计划中的革命募集到许多款项,并用于购买起事时的枪支弹药和活动经费。孙中山出色的募集捐款的能力,还有他永不言败的坚定性和意志力,让他在无论兴中会还是后来的同盟会中,都注定有无可取代的影响力和决策力,以及不可撼动的地位。

孙中山说完这些话以后,湘人黄兴频频点头。黄兴与孙中山观点很是一致。

孙中山在日本第一次见到黄兴的时候,这个爽直而又勇敢的年轻人就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黄兴个头敦实健壮。他的头发剪得很短,硬硬地向上竖着。他眼睛不大,细眯着看人时,给人以既笃厚又机敏的感觉。

他和孙中山眼神一对,便有会心的东西在灵魂深处传导。日后,他成为了孙中山最好的搭档与战友。黄兴懂军事,接下来许多次的革命起义,他都冲在前头。1911年4月在广州的黄花岗起义,黄兴也是直接的领导者与参与者。

孙中山善于确定宗旨统筹全局,而黄兴则是孙中山主张与意志的最好执行者。

会议散后,孙中山和黄兴一起离开。

雨已停歇,空气清冽而爽适,枝头已有樱花在悄悄鼓突着花苞。

孙中山对黄兴说:“兴中会同事有革命热情,也有倦怠情绪,还是要能弄出些爆炸声响来才能使革命有更大的发展前途,也能更加振奋民心。过几天,我还会到美洲去筹些款项。这次去,我会找那里势力较大的洪门兄弟帮忙。他们身在异国,对于异邦更是反感,民族爱国情绪更加高涨。”

黄兴说道:“你尽管前去。我无论在哪里,都会将革命一事放在心上。”

孙中山又道:“美国纽约有兴中会成员,但他们的革命举措似乎难有推进。我这次也会去到那里,看实际情况办事吧。若是那里的洪门更有革命热情,兴中会与他们联手去做也是上乘之计。”

黄兴称是。

不久,孙中山携带着夏威夷出生证和哥哥孙眉赠送的一支龙涎香,搭乘“高丽号”轮船前往美国。

轮船在海上行驶着。这一次的海上行程至少要有一周的时间。孙中山透过船窗,看到外边海面雾气腾腾,海水已成棉絮般撕扯不清的样子。此刻,这一切正如同他暝晦不清的心情。

这一次到美洲大陆为革命筹款,孙中山无法预测前景。但他清楚地知道,海外华侨有着更强烈的反抗异邦统治的共同愿望。他提出的推翻清朝统治,恢复汉人政权的主张,合乎华侨的心愿。人越是出国谋生,爱国主义和民族主义情绪越是强烈,因为他们在海外承受着异族的歧视和刁难,甚至污辱,他们更想在国内支持任何的排满行动。多少年来,华侨给他在钱财上的资助是够多了。

孙中山从船舱走出去来到甲板继续想他的心事。他发现,在国外,那高亢的革命热忱更容易被唤醒,他所宣扬的三民主义更易于在华侨那里得到响应。相反,他回到国内,局面反倒令他不是太愉快。

海风大,他将外衣裹紧了些。他想到国内他的两个同乡康有为和梁启超。康有为是广东南海人,梁启超是广东新会人,孙中山与他们的家乡相距不远。1895年,孙中山曾经想与这两个维新派同乡合作,一同完成推翻清帝建立民国的大业,可惜,合作未能如愿。康有为认为中国若是有皇帝走维新之路进行内部变革,那将比孙中山的革命党所取得的成就要大。康有为一直对孙中山嗜血般的革命与暗杀计划不感兴趣甚至反感。孙中山称康有为是“保皇党”。

孙中山回忆起与梁启超的交往过程。他想起他们曾经在1899年共同办过一张以排满为宗旨的报纸。孙中山开始以为梁启超与自己的政治主张一致。比如,梁启超认为可以通过西方的代议制度实现“人民政治权威”和“民治”;这和自己主张的“三民主义”有很多契合点。谁知后来他才发现,全力推动国内进行的戊戌变法的梁启超,只是认为可以除掉慈禧太后,但皇帝,比如说光绪皇帝可以顺理成章地当上共和国的总统。这让孙中山心里很是不爽。推翻就是推翻,需要革命与暴力,冒险与暗杀并举,他不喜欢旧瓶装新酒。孙中山认为梁启超是个立场不怎么坚定的摇摆不定的人。渐渐地,他们的关系也有些疏远了。

海风吹着孙中山的面颊。在甲板上比在船舱里感觉好多了。凉风一吹,他感觉刚才有些懵懂的脑袋开始清醒。他想到这次的美洲之行,自己将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和收获?

这次出发之前,檀香山的洪门兄弟已将他的行程与计划提前通知了美国的洪门总部,他去到以后会有人接应。这一次他就是直接奔他们去的。他是他们中的兄弟。

孙中山心里早就明白,自己要在国内起事要闹革命,洪门这个海外华人的秘密会社是一定要依靠的。这些江湖中人手足相顾,患难相扶,他们不仅讲义气,还有对中华民族的改革与未来的关注。他在海外筹款,迫切需要他们的鼎力相助。

孙中山明白了这件事的重要性以后,在1903年冬天,经洪门前辈、叔父钟水养介绍,在檀香山加入了洪门致公堂。他严格按照拜会仪式拜盟宣誓,在国安会馆的入盟礼节上,洪门的主盟人封已很有名气的孙中山为“洪棍”,这也就是洪门分堂会堂主的意思。

想到即将见到的那些洪门兄弟,孙中山感到的是安全感和慰藉。他相信自己到美国以后会有依靠,一切都会顺利。他还听人讲到过眼下在美国华侨中声望日炽的一个洪门堂主司徒美堂。这个同乡,是开平赤坎人,与自己的家乡香山翠亨村相距不远。这个同乡,不仅武艺高强,功夫了得,关键是行侠仗义,敢担责任,并且是个特别有民族气节的血性之人。

孙中山心想,也就怪了,自己也算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但对那些只在书本上空谈,坐而论道的知识分子很不感兴趣。眼下要救中国,更需要有行动能力、有血性的人。

一直在想问题,不知不觉已是傍晚。天色开始昏黯,海水变得沉阔,轮船驶过,翻卷中的海水,如墨菊镶着银边在美丽绽放。

望着东方,那风雨如磐、晦黯不明的中国,前途在哪里?自己曾经在黑暗中体味到一种飘幻的却又是理想的图景,它可能实现吗?不知道。有时候,自己也会被虚无、感伤和绝望攫住;旋即,又要求自己振作,面对不可知和虚妄,也要全力以赴,哪怕赴汤蹈火。有时,自己也会觉得自己这是一种固执。但正是这种固执,才会宁折不弯的对目标坚持,成为比钢铁还要柔韧顽强的意志力。

一周以后,船终于抵达美国。

几经周折,孙中山终于和司徒美堂有了一场历史性相遇,这一次,他们朝夕相处长达五个月。

六、与孙中山相遇

司徒美堂把炖好的牛肉番茄出锅,又烧了个洋葱肉片、果汁猪扒、素炒小油菜。四碟上桌,他又从坛子里倒上两杯广东米酒,这才喊正在房间里阅读的孙中山出来吃晚饭。

白天,司徒美堂推着车子在波士顿街头卖猪肉,以此维持生计。今天他回来得早一些,整了些酒菜,他和孙中山两个人要喝酒聊天。

孙中山在司徒美堂家已经住了将近一个月。

4月初,孙中山先是在美国的旧金山港下船登岸。他因为没有护照被美国当局扣留在港口外天使岛的木屋里。天使岛听起来好听,但在这里的待遇则犹如地狱。木屋又小又脏,很多人挤在这里,环境很是恶劣。

旧金山的洪门大哥黄三德和唐琼昌出面摆平了这件事。他们先是用500美金做铺保把孙中山保释出来,随后又花了5000美金请美国律师那文帮孙中山打官司。官司一直打到华盛顿最高法院。终于,官司赢了,孙中山才获得在美的居留权。

不久,孙中山从旧金山到了波士顿,就住到司徒美堂家里。司徒美堂尊称孙中山为革命大佬,他知道他正在为一个民族的未来担着大责任。

孙中山本来就是一个爽直的、爱讲话的人。同在一个屋子住着,他常对司徒美堂讲述自己的政治主张。逐渐地,司徒美堂仿佛看到自己的祖国将要呈现出崭新的美丽未来,司徒美堂感到异常新奇与亢奋,每天清晨外出推车卖猪肉时,脚步也变得格外轻松而有力。

刚见到孙中山的时候,司徒美堂发现他瘦得厉害。孙中山总在途中奔波,寝食无定。他全是凭意志力来支撑自己身体的。

司徒美堂敬重孙中山,总想为他做些事。司徒美堂施展自己的厨艺,平时总是不断做些可口的饭菜给孙中山吃。孙中山不肯让他如此辛苦,说随便吃饱就行了。可司徒美堂却说:“你注定是干大事的人,身体养好了,才有精力应付繁重的工作。”他接着说:“做饭下厨对我来说真的不算什么。刚来美国时就在餐厅打工,后来招到美国轮船做事,干的仍然是厨师这一行。华人在海外想要活命,也只能干这些低贱的活计。”

这一晚,两个男人坐在桌前推杯换盏。孙中山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感动,高大威猛的司徒美堂竟然成了自己的专门厨师,这真是叫人难以置信哪!兄弟之谊,贵在性灵,他们是性灵之交,在一起很是愉快。

饭毕,两个人外出散步。街上行人很少,夜色寂静,凉风习习,让人惬意。因为只是小酌,并无醉意,两人都觉微醺的感觉真好。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波士顿图书馆。司徒美堂指着这座具有意大利文艺复兴时代风格的建筑说道:“它建于1895年,才有10年的历史,可每天都有许多人来这里参观游览。”

孙中山说:“这比起我们中国古建筑的历史可是差远了。我们有那么悠久的文明,现在却被清王朝给弄到割地赔款的不堪地步。推翻清帝,恢复中华民国,人民才有民生保障,在政治上才有民主的权利。再说,中华民国强盛了,海外的游子才能不受屈辱,才能扬眉吐气!”

司徒美堂听着这些话,心里很是振奋。

散了一会儿步,两人回去。司徒美堂因为明天要早起出去,洗漱一番以后就到自己的房间睡了。孙中山是个夜猫子,他还要读书到很晚才睡。

孙中山在波士顿已经居住三个月了。白天,司徒美堂自己做工,孙中山或在房子里读书写作,或到外边与人联系,讨论国内国外形势,或进行社会调查。

几乎每个傍晚,两个人都是在交谈中度过。

孙中山和司徒美堂有很多相同的地方,当然也有不同之处。1866年出生的孙中山只比司徒美堂大两岁,他们都在12岁那年离开家乡到美洲。不同的是,孙中山有哥哥资助顺利接受了高等教育,而司徒美堂则在底层打拼。他们另一相同点是都乃性情中人,有一种豪迈不羁的气概。孙中山将这一腔热血献给了自己的政治信仰,而司徒美堂则在反抗邪恶势力的屈辱和欺凌中直接顽强抗争。

他们操一口粤语交谈着,谈人生境遇,也谈未来。孙中山大多时间是情绪激越、信心满满的;可有时也会流露出失望和焦虑。

孙中山对司徒美堂说:“从1894年到现在,整整十年过去了,革命似乎推进不大,中国依旧如此。”

1894年,这一年之于孙中山意义重大,这是他革命生涯的开始。这一年,孙中山给当时的清廷重臣李鸿章上书,这就是后来影响巨大的他的名篇《上李鸿章书》。在这篇文章中,孙中山提出了一个关于中国改革的方案。他希望中国能走出封建桎梏,能发展西式教育,促进商业经济,鼓励科学技术全面发展。在海外多年的孙中山,非常希望自己的祖国能革除弊端,日益强盛起来。

这个上书,原本都是些不大新鲜的主张,当时中国有不少有识之士都这样敦促过清廷改革。28岁的孙中山则是报国心切,他希望自己的上书能有回音。却是无果,李鸿章没有复信。

失望中,孙中山决定自己动手去干。

孙中山辞掉了在澳门镜湖医院当医生的职务,决定从此以后以职业革命家的身份出现。他从澳门返回檀香山,联合一些志同道合者,在那里成立了中国第一个革命团体兴中会。

说起1894年,孙中山陷入对往事的深沉回忆中。夕阳透过窗户照着,他的脸上有一种激情而又平静的晕光。

哦,1894年,司徒美堂也在回忆。十年前的自己在干什么呢?想起来,那一年,之于司徒美堂,也是自己人生命运的重要转捩点。

那一年,司徒美堂应聘到一艘美国舰船当厨师。

那是一段遥远而难忘的日子。

在那段日子里,他经历着比陆地上更多的惊心动魄。

他在海上,如果是晴天,柔风轻轻吹着,船会平稳地行驶。但若是遇上暴风雨,海浪像长牙的利兽般咬噬着船帮,船上的人会被颠得呕吐不止。

这都还是小事,要命的是有几次,海浪几乎把船掀翻,全船的人都绝望了,以为大限已至。

谁也不曾想到,肆虐的暴雨骤然停歇,一船人得救了。

在几乎绝望的那个时间,司徒美堂心想,如果葬身海底,那就与水草、海母、珊瑚为伴了,自己可能会化作蜉蝣与泡沫漂上海面。

经历过这场危险,在临近海岸线的时候,当一些美丽的海港城市隐约闪烁在眼前时,他这个壮汉,止不住热泪盈眶。

经历过绝望,司徒美堂更加懂得生命无常的含义。他在想,如果要追问自己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有什么遗憾,那就是,他再也不能回到自己的祖国、自己的家乡了。

漫长的海上行程,无着无落的船舰在烟波浩渺的大海上孤独地行驶。

他很胜任自己的工作。他做好可口的饭菜,然后将白色的台布铺好。他与舰长相处得很好,更与同船的船员是生死相交的好兄弟。行侠仗义之人,没有地位的卑微,他走到哪里,都有好人缘。

疾劲的海风,已将司徒美堂的面颊吹得有些黑红,他的皮肤依旧闪着健康的光泽。风平浪静的时候,他会走到甲板上动弹一下腿脚,否则,他多年的功夫就会废掉。

海风轻拂面颊。抬眼望去,傍晚的火烧云如镀上了金红色颜料,一朵又一朵闪现出璀璨的光泽,司徒美堂一下子联想到了家乡火红的木棉花。低下头望着蓝色的波涛涌动着,船舷两边迸溅着青色和白色的细碎浪花,他一下子又会想起家乡的白玉兰与合欢。想到家乡,那心就会被揪扯得生疼。他闭上眼睛,让自己安静一下。

他随着舰船,从太平洋穿过大西洋。他到过秘鲁、古巴、巴西、巴拿马,也到过法国的巴黎,以及美国的纽约等地。他见过许多的岛屿和大陆,可他还是执拗地认为中国最美,家乡最美。

舰船的主要工作是海上军事巡逻与防卫,日子在一天又一天的相似中走着。有那么几天,海员中在传他们要参与一场海战的消息。

果然, 有一天舰长召集开会,明确告诉大家,他们所在的舰船要去菲律宾与西班牙作战,去争夺那块美国的殖民地。他希望大家一起去,任务完成以后,诸位都会加薪升级。

司徒美堂与平时关系较好的中国海员私下里商量了一番以后决定,他们不想当美国人的炮灰,对战争过后的升级加薪也不感兴趣。他们决定辞职。

舰船在靠近美国波士顿的时候他们下了船。

在波士顿,司徒美堂一时还找不到更好的工作,他推起小车,干起了沿街叫卖肉类瓜菜的营生。

然后,他好像就在等待孙中山的到来。

1904年这一年他与孙中山朝夕相处。他听他讲那些新奇的主张,他对他说,美洲的洪门兄弟一样可以参加到中华民族复兴的伟大事业之中。这让司徒美堂听了尤其振奋,他的精神世界在悄悄发生变化。

洪门兄弟在海外也同样可以参与到中华民族复兴的伟大事业中吗?他一遍遍念叨着。

司徒美堂在想:原先在海外的洪门,是个人无力自我保护时,大家团聚而来形成的一个互相抱团的组织,这样才可以在异国群威群胆地活着,借以抵抗那些屈辱与不幸。这原本是个为自己谋利益、求生存的组织。一些不怀好意的当地人还称他们为黑社会组织。

在孙中山的话语里,洪门不再是个只是打打杀杀的秘密会社,它还担纲大业,与民族的远大前程联系在了一起,这是多么令人激动和振奋啊。司徒美堂陡然感觉心里平添了一种庄严感和神圣感,他感到自己周身每个细胞和骨骼都沸腾着革命信仰。

相处时间长了,两个人有时也会拉拉家常。

有一天,孙中山问司徒美堂:“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就没打算成个家?有个家室,至少让人在漂泊中有个根牵系着。”

司徒美堂道:“海外华人生存不易,养活自己已是勉强,有了家室真怕负担不起。再者说,华人外出的都是精壮男丁,《排华法案》出来以后,我们这些人回国困难,怕回去了再也回不来。不回家乡娶亲,在美国哪有可能找到可以结婚的人?也好,自己终日犹如孤魂野鬼,行无归期,居无定所,没有家室牵挂也省却不少担心。况且,我一个人也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

孙中山早已在国内成家。遵父母之命,他娶旧式女子卢慕贞为妻。卢氏却也贤淑勤劳,一直在自己的家乡翠亨村孝敬公婆,操持家务,并且为他生下女儿孙、孙琬和儿子孙科。孙中山自己长期奔波在日本、美洲、夏威夷以及香港和澳门,卢氏从不拖他后腿。

孙中山对卢氏并没有什么火辣辣的男女之爱,但他觉得这样也很好,这样可以让他精力集中地从事革命事业。不时地,他会回家乡看望一下他们。直到后来他遇上宋庆龄,遇上那个同他一样怀抱高远理想,而又美丽端庄、犹如国色天香牡丹般的宋庆龄,他才算真正品尝到爱情的种种甜蜜,种种缠绵不舍。

听了孙中山的问话,司徒美堂还是有些感慨,这么多年来,自己在海外几乎是在刀刃上行走,常常是命悬一线。就算是日子安定些了,却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漂泊在海上,这根本不宜成家。他已多年不近女色,却也没有多少生理上的焦虑。他不像有的人,在寂寞难耐时会去烟花柳巷解决生理需求。司徒美堂绝不会去干这种事情。他宁愿压抑自己曾经血脉葱茏年轻生命的欲望冲动。他通过练拳、习武让自己的雄性激素释放出来。

往往是打一通拳脚出了一身大汗,渐渐地,身体里的躁乱就会平静下来。

日子似乎很平静地就这么过着。

这一段时间,孙中山常常外出。

这天傍晚,倒是司徒美堂早早收工回家。

天黑透了,才见孙中山急匆匆回来。他一进门就满脸沉重地对司徒美堂说:

“黄兴在湖南长沙的起义又失败了。”

两个人都不再讲什么话,一晚上二人都很沉默,早早地便回各自房间睡了。

这边厢,孙中山不再熬夜看书,他躺在床上。黑暗中他有一种深深的无助与悲凉感。黄兴是他的同志,黄兴的失败也是他的失败。他多年来一直在奔波游走中,他对中国的前途有一种紧迫感。他希望中国有更多的人觉醒,有更多的人行动。可一次又一次,行动以失败告终。他的心十分疼痛。

夜已子时,孙中山仍毫无睡意。他想,自己在海外游走、发动,跟随自己的都是活动在日本、美洲,以及中国香港、澳门地区的兴中会同志。他清楚地记得,当初兴中会的大本营设在日本,人们在传看《民报》时,那脸上有异乎寻常的热切表情。在日本,来自国内许多省市的有理想之人因革命而结识。在那里,他结识了来自家乡的廖仲恺、何香凝夫妇,也结识了来自江浙的徐锡麟和秋瑾。他对手持剑柄、英姿飒爽的才女秋瑾印象很深。他在这里也结识了来自河南的张钟端,还有刘青霞。刘青霞非常诚恳地希望用自己的家产捐资孙中山的革命事业。

黄兴,这个耿直而又勇敢的湖南人,更是自己非常倚重的战友。这次起事失败了,万幸的是他已逃了出来。

孙中山在想,运用飞地的形式在国外遥控国内的革命可行吗?多少人实际上是看衰他的革命的,但他不会气馁。奔波于海外时,他的心灵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这可能是个幻景,是个梦想;但是,有幻景和梦想总比没有要强。当然,光这样还不够,他要迅速制定出新的目标和方向。在美国逗留的这段时间,他对美国前总统林肯的“民有、民治、民享”主义很是欣赏。他曾经就这个话题与司徒美堂交谈过很长时间。

接下来该如何再凝聚和动员自己兴中会的力量呢?

孙中山想起来,在美国纽约有自己兴中会的成员,因疏于联系也不知情况怎么样了。想到这里,他决定这几天就赶到纽约去,一是看看他们,再就是散散心,让自己别被一味的失败感和郁闷包裹太久。他还会回到波士顿。回来以后,他会同司徒美堂谈谈筹款的具体打算。革命之路正长,还要不灰心不言败地往前走下去。

那边厢的司徒美堂也难以入眠。

在和孙中山的交往中,司徒美堂对他的评价是:在用尽所有力气去做一件有意义的大事业。在未来的日子,司徒美堂和洪门的兄弟会全力帮助他,自己无论遇到再大的困难也一定要帮助他。越是出国日久,越是对国家民族命运常怀忧戚。帮孙中山,就是帮革命、帮民族。

过了几天,孙中山从波士顿到纽约。他下车时没有兴中会成员迎接。纽约的兴中会原来有200多人,后来,许多人离会了,眼下兴中会仅余7人。有一位叫钟性初的负责人因绝望竟于旧历除夕跳海自杀。孙中山在纽约逗留几天,根据实际情况,他要求兴中会全部归到洪门麾下。孙中山的这一举动,让洪门兄弟及司徒美堂倍觉欣慰,也觉得特有面子。

孙中山在美国住了将近半年以后,带着从华侨那里筹集到的款项又回到日本。1905年夏,在日本,孙中山将兴中会改名为同盟会,同盟会已经有了自己鲜明的政治主张和目标,大家齐声宣誓:

“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

孙中山建议:在美国的同盟会成员仍归洪门致公堂。洪门致公堂的宗旨遵循的正是这十六字誓言。孙中山帮助改组了洪门致公堂,进行了总注册,并定出新章程。

司徒美堂每天都充满干劲。他已将大量精力用在了洪门致公堂上。洪门兄弟已在建立民国的目标下统一起来,这个组织已成了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革命团体,谁再敢轻怠于它?

七、聘罗斯福为法律顾问

罗斯福一个上午都枯坐在桌前,没有人推开他这间办公室的门。旁边房间的同行都在忙碌,在忙着接洽官司诉讼,或在接待慕名而来的咨询者。

这是1907年的深秋,从法学院毕业的25岁的罗斯福进入律师事务所任律师。他还太年轻,又加上刚涉足这个行业,人们对他不了解也就不信任,不知道他究竟能力如何。人们一向都认为,尤其打官司不能尝试,必须得请到有经验的律师才会心里有数。

望着窗外,罗斯福看到树叶已经开始泛黄,那瑟索的深秋气象在呈现。已经一个月了,没人找他;但他要耐下心来,有了第一桩生意,下边的一切就好办了。

临近中午快下班时,门却被推开,进来一个中年的华人男子。

那男子身着黑色布褂,宽洒的布裤用黑色绑带扎着腿脖,脚穿黑色布鞋。最显眼的是脑后有一根粗大的辫子。这个人精干而雄悍,一双眼睛炯炯发光,透着机敏和沉着。来人正是司徒美堂。

罗斯福赶紧起身,让这男子在镂花硬木咖啡色椅子上坐下。来人先做自我介绍,然后开口便道:“我希望先生您能长期担任我们安良总堂的法律顾问。不知您能否接受我的这个请求?”

罗斯福知道安良总堂,它在华侨那里很有影响也很有一种不可小觑的势力,罗斯福也知道司徒美堂是那里的大佬。

罗斯福自然是答应下来。他很感谢司徒美堂。律师从来都是希望有人找上门,就害怕无人找。有生意才有经济来源,也才能够在业内积累名声和人气。尤其对罗斯福而言,他还要通过律师这个职业了解各行各业民众的生存情况,了解整个的社会现实,这一切都是在为自己今后远大的政治抱负做准备。他有着强烈的从政愿望。

司徒美堂来这里之前,已通过堂会耳目灵通的兄弟大致了解了罗斯福的基本情况。他年轻有为,一切履历都很闪光。他日后将是不可限量之人。况且,他有良好的家世,其远房堂叔西奥多·罗斯福曾经担任过美国总统。这个贵族出身的年轻人,品行端庄,行事稳重,虽说从事律师工作还不大有经验,但他胜任安良堂的法律顾问一点儿没问题。

司徒美堂与堂会另外几个负责人商量了一下,认为罗斯福是最合适人选。除此之外,选择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罗斯福作为一个新律师,办案自然不会狮子大开口。经济上自然也是应该考虑的原因。

待司徒美堂见到罗斯福,先前对他还存有的一丝担心全然无有。他一下子就对他充满了好感和信任。

罗斯福年轻而俊朗,容长的面颊显出儒雅和高贵的气质。他眉宇间有英姿焕发的豪气,那双眼睛尤其富于很深沉的内容,那里有睿智、冷静、坚毅和仁慈;却又是那样清澈而坚定。他鼻梁高挺,面庞匀称。

司徒美堂行走于江湖多年,阅人无数,他已练就了老辣穿透的判断力。他发现罗斯福是很少见的具有鲜明独特气质的人。这人前途不可限量,却又是个不论逆境顺境,都有一种亘古端宁、荣辱不惊的气象。

罗斯福对司徒美堂也很有好感。他早已听过美堂大名,知道他有着敢做敢为的气概与血性。作为男人就应该这样。罗斯福从来不喜欢唯唯诺诺的小男人。男人之间,一对眼,便知底细。

罗斯福面前的司徒美堂,那真是昂昂藏藏一丈夫。司徒美堂的身上有杀气却无戾气。有杀气,那自然是长期处在艰难屈辱生活中养就的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自保本能,也是刚毅威武之人强烈的雄霸的外部特征。但他却全无戾气,绝没有谄媚、阴险、刁钻的坏习气。看看司徒美堂那双眼睛,却是有着怎样丰富的复杂的内容,那里边有坚定、勇敢,却又忧伤伴着惊惧、防范的混合感。

罗斯福心想:华人在美国,为美国创造了那么多的财富,美国的桥梁与铁路很多是由华工修建。美国的粮仓是由华工开垦而成。在美加州萨克拉门托河与美利坚河流域,来自五邑地区的华工筑堤造田1800万英亩,使那里真正成为美国的粮仓。

在罗斯福的心里,他自然想与华人组织有较稳定的长期合作伙伴关系,这会为自己逐渐赢得业内承认。还有一个深层次的原因潜埋在他心底,他尚未说出口,那就是:他的家族在历史上是曾经愧对过华人的。

罗斯福的外公曾经在19世纪80年代到中国做过贩卖鸦片的生意并且发了横财。罗斯福家族财富的积累,有相当部分是从中国人那里赚得的。这钱财又是嗜血的。把鸦片输送到中国这一行为本身,必然导致中国人身体机能损坏,吸食鸦片的中国人日益萎靡不振。也许,财富的原初累积就是建立在这种不道德基础之上的原罪。但有罪就要赎罪。

罗斯福身上有着体恤、悲悯的高贵情感;当然,他也有审时度势时的妥协和退让。但骨子里他却对自由主义精神尤其心向往之。这一切,将在日后他接近四届担任美国总统时期的各种行动中表现出来。

罗斯福与司徒美堂相谈甚为融洽。他们在一起仔细研究起最近一桩比较棘手的案件来。

英雄与英雄,从来是惺惺相惜。

从罗斯福律师办公室出来已经中午,司徒美堂往纽约的唐人街走去。这条街弯弯曲曲,有些地方拱起斜坡。这里,华人几乎把家乡的一切都照搬过来了,中餐馆、理发店、裁缝店、洗衣店、中药铺、杂货铺,还有寄汇银信的银号应有尽有。

司徒美堂先在中餐馆吃了简单的午饭,之后他到银号为母亲汇了些钱。母亲渐渐老了。他的心一阵抽搐。他离开家迄今已经25年了,他想回去看看。这个念头近些天来更加强烈地冲撞着他,让他夜里总是难以安眠。

他朝裁缝铺走去。

他已决定了,待做些准备,他将回故乡看望母亲。

他在裁缝店量体,选料,做了冬夏两套衣服。他不习惯穿西装,非正式场合,他大都穿着中式衣衫,那种短打扮,活动自如利落,比较方便。

司徒美堂选的是黑白两种布料。他喜欢夏天一身白、冬天一身黑的服饰。夏天,一个白衣白裤的男子干净爽利地站在那里,浑身散发出淡淡的馨雅之气。这如兰的气息又裹着那豪气翻卷出英雄万里的雄姿,这就令人格外入迷了。而在冬天,一身黑色棉衣,并不显臃肿。那黑色里透着神秘与霸气。气场强大的司徒美堂站在哪里,哪里就有刚烈不羁的火焰,那火焰烧掉灰心与绝望。他日渐形成的巨大影响力与魅力,和他这个人身上的强大气场很有关系。

从裁缝店出来,司徒美堂踱步到隔壁一家茶馆喝茶。这里十分安静,正好边喝茶边清理一下自己的思路。

白色的茶杯,里边是琥珀色的茶水,啜一口,顿觉舒服。华人将喝茶的习惯也带到美国了。旁边茶几上,也有三个美国绅士在那里慢慢品茶。

司徒美堂一边喝茶一边回忆起三年前孙中山在波士顿时,他们两人也常到茶馆喝茶。孙中山住了将近半年以后,带着一些筹款要去日本。他临走时,两人在茶馆聊天话别。孙中山说:“与同志们再做商议以后,想将兴中会改为同盟会,这样可以吸收到更多力量加入到革命行列。”接着孙中山又将草拟的同盟会的十六字宗旨念给司徒美堂听。美堂听了,甚觉全备,也很是振奋。

临走时孙中山又对司徒美堂道:“你应该到纽约去。那里是美国第一大城市,华侨众多,堂口、山头也多。你到那里,可以将各派统一起来。我们洪门已进行了总注册,也重订了章程,万事就绪,就差像你这样的一个带头人。你若是去了纽约,也正好可以将那里的兴中会统管起来。”

司徒美堂沉默了几分钟,点头应允。

孙中山走后不久,司徒美堂从波士顿前往纽约。他成立安良总堂,并且任总理,无人反对。

在纽约生活了大半年,1906年4月18日黎明5时刚过,旧金山发生8.25级大地震。煤气管爆裂,城里多处引发大火。地震与火灾,使得旧金山顷刻间变成一片废墟。

司徒美堂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以后,心里又难过又担心。旧金山是自己踏上美国的第一站,那里有他太多酸甜苦辣的记忆。他同时也担心地震中的人们,他的那些华人同乡处境不知怎样。

有时历史就是这么吊诡。旧金山地震伤亡惨重,房屋倒塌。火灾使得政府的档案馆也遭毁坏,那里留下的各种档案资料悉数烧毁。震后,政府当局要重建户籍和档案,要求居民重新申报家庭成员的相关材料。借这个机会,幸存下来的华人便将自己家乡亲眷的名字填写上去,这让自己的家人可以多出来一些。这是对美排华法案的合理抗争,也是对自己相关权益的合理争取。

等待的移民将在旧金山的天使岛木屋经历审查、甄别和体检等诸多程序。因为这件事,一种独特的口供纸就此出现了。

2017年5月30日的一天,我在倩娜的陪同下,到江门市的华侨博物馆参观时见到了口供纸。何谓口供纸?拿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移民培训资料。如果你是申请中的移民,必须要背熟上边写的全部内容。

我望着博物馆橱窗里展出的口供纸原件。纸已泛黄,在灯光的映照下蒙蒙闪闪,纸上整齐的黑色小楷写着相关亲属的名字、职业和家族基本情况。这是一问一答的格式。我看到横排下来很长的一张口供纸,上边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口供纸,现已成为中国海外移民独特的文化记忆。

在对面的墙上,我看到天使岛木屋华文遗诗,其中一首写道:

木楼永别返香江,

从此兴邦志气扬。

告我同胞谈梓里,

稍余衣食莫漂洋。

是啊,但凡有一点儿办法谁想漂洋过海啊。

话说司徒美堂,他没有家人入境美国。他依旧孑然一身,年近四十,仍鳏寡孤独。但是新移民的到来,让他想回家乡看一看的心更迫切了。

他约摸了一下,现如今洪门致公堂凡事已走上正轨,各分部负责人已有明确分工,又加上聘好了罗斯福为长年法律顾问,自己是可以放心了。

喝着茶,喉咙间有丝丝的甘甜,就好像喝到家乡潭江的水一样。母亲,让我活着见到你!他不禁鼻头发酸,险些掉泪。从1882年离开家乡至今已经25年过去了。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25年呢!

八、故乡情

桌子上一盏油灯摇曳着,虚幻般照在东睡房红色的剪纸窗花上,也照在大红的帷幔和被褥上。

司徒美堂感觉就像做梦。

今夜,他将迎娶方春女。

1908年春天,司徒美堂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见到亲人的激动,已无以言表。

回家没多久,母亲就开始为他张罗娶亲。女子年方20,明眸净目,人很贤淑。司徒美堂全都听由母亲安排。

他一切按家乡的老规矩去办,今晚,新郎新娘拜堂成亲。

人已散去,他揭开新娘头顶的红罩头,一张嫣红的面颊露了出来。方春女身上散发着年轻女子美好蓬勃的气息,她的一双明亮的眼睛是盈盈含笑的。含笑的女人是美的,让人敢于亲近。她从床沿站起,走到桌前从水壶里倒上一杯水端到司徒美堂的面前。她起身走动时腰肢婀娜,如柳枝款摆,扶风依依。他身上滚动起阵阵热流,情不自禁地将她拥入怀中。

1908年这一年,是司徒美堂最放松、最惬意的时光。这一年,他回归故里,娶了妻子。他似乎远离了械斗、厮杀、流血,远离了那刀刃上行走的暴力与血腥。他不再用不怕死来反抗那些屈辱。此时,他在庭院、灶台,在母亲和新婚妻子暖意温存的情感包裹中。

白天,司徒美堂会到村子里转悠。他和村子里的人聊天,也会一个人慢慢踱步,欣赏着这里的每一个细节。他看到自家门前的那个池塘,水面不大,河水清澈,在西边的池面,蓬蓬生长着一片睡莲,睡莲的花朵娇小而美艳,泛着粉色。抬眼望去,树杈上架着一个鸟巢,毛茸茸的小鸟正探出头好奇地往外瞅着。它脆脆地胆怯地叫着,将垂坠的露珠也给晃动下来了。

多年来,他总在辗转动荡的生活中,很难这样仔细去端详自然界的美好景致。一个人,若是只在忙碌,或是警觉与惊悚中度过,各种的感受能力都会下降。

司徒美堂一边想着,一边又朝村南的方向走去。

不远处就是潭江。

初夏的潭江江面宽阔,波光粼粼,它闪着翡翠般的光晕。司徒美堂在舰船上工作时见到过不同景色的大海,可哪一处的水面都没有潭江之美。潭江之美,美在游子的心灵深处。他禁不住眼眶有些湿润了。

他沿着潭江又往西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赤坎古镇。听老辈的人说,赤坎古镇已经有近300年的历史了。这条东西走向的镇子主要住着关姓和司徒姓两个姓氏的人。上埠主要住着关姓,下埠主要住着司徒姓。若是刨根问底的话,关姓和司徒姓都是在南宋时从北方迁徙而来。

司徒美堂穿过小巷往古镇的街中心走去。他惊讶地发现一些三四层的白色小洋楼已经盖好。那些西洋风格的窗户和廊柱,一看就知道是外埠的风格。这是原籍在这里而后到海外打拼多年,已积攒了些钱财的人置办的家业。中国人什么时候都信奉无恒业者无恒心的信条。有华人的地方,就有吃苦耐劳的精神。令司徒美堂想不到的是,再过十年八年,赤坎古镇将发展成为一个洋楼林立、商贾活跃,并且有电影院、图书馆、中医馆、学校、百货店、各类竹器作坊、金铺等的极为繁华的地方。华侨将资产移向这里发展,赤坎古镇成为一个传奇,成为五邑地区一颗璀璨的明珠。

司徒美堂一路看看。他想起在美国时曾有一个关系还不错的美国人对他讲:“你们中国人太能干,太能吃苦,心思也特别多。”

司徒美堂心想:中国人当然得能干、吃苦啊。比如我们赤坎的先民在这里落脚时真是困难哪!赤坎原来是滩涂,来这里的人硬是将它变成了良田,变成了可以生活的平畴。无奈这里是人多地少,万般无奈这才到国外讨活路。

司徒美堂又想:中国人当然要心思多了,一来是中国传统的儒家文化要中国人遵守很多的规则和处事方法,再就是出于自保的需要。心思缜密些,才能让自己在任何险要、恶劣的环境中都能掌握活下去的生存智慧。

这片新起的楼房已有街衢布局。司徒美堂不会在这里盖房子。他不擅商贾,他的心思被另外的东西占据着。

他往东南方向望去,距离不是太远的地方就是孙中山先生的家乡香山翠亨村了。孙先生一直在忙着他的革命、他的理想。在国外的司徒美堂因为与孙中山结缘,这已经无形中让海外洪门兄弟的事业变得更有意义、更加神圣起来。

1908年初他听说孙先生的起事又失败了。他心里难过了很长时间。从1895年到现在,孙先生的革命进行了五次,却是失败了五次。可他从不气馁,他是愈战愈勇。一个这么有恒心、有意志、有目标的人何尝不能成功?这一点,他尤其佩服孙先生。

从赤坎古镇步行返回也没多远的路。

此时,天已近傍晚,各家屋顶的烟囱开始飘散出雾白色的烟,空气中传来烧柴火发出的植物芳香,还有饭菜诱人的味道。

他真是难得有如此闲情逸致去欣赏农家生活的点点滴滴。

他多转了一会儿,浅灰色、暗紫色夜幕就要降临了。

又是一眨眼工夫,天色就像水墨画一样,渐渐洇染着草垛、土墙和老树了。

2017年5月4日这天上午,我在张碧云的陪伴下又一次来到司徒美堂的故居。半年前我曾经来过一次,没找到掌管祖屋钥匙的人,只在外围看了看。这一次很顺利,村子里的一个中年女子为我们开了门。

司徒美堂的祖屋是坐北朝南的三间青砖瓦房。这里几乎没有院子,只有东边一侧开了个门。吱呀一声推开门扉,有个狭长的东西走向的天井,最先看到的就是东睡房,当年司徒美堂就在这里迎娶方春女,并且住了大半年。

我走进东睡房。房间不大,靠里边北墙的地方有一张大床,床头和框沿有着精美的木质雕花,只是年代久远,色泽呈现深咖色。床外西边有个衣服挂架,上边挂着已经褪色的衣服,就仿佛衣襟上还留有当年穿着者的体温一样。靠西墙放着一张桌子,上边有油灯等。屋子里没什么更多陈设,是简单的一床一桌,承载了司徒美堂返乡时那段温馨甜蜜的日子。

我往中间较大的屋子走去,引人注目的是这里西墙上端悬挂着的十几张很珍贵的照片和图片。这里有司徒美堂与中国领导人的合影,有他和自己亲眷的合影,也有毛泽东写给司徒美堂的亲笔信及郭沫若为司徒美堂写的诗。

我抬着头去看这些照片。我一直在查找有关司徒美堂日常生活的资料,比如他的家庭生活和他的后世家人是怎样的。贯穿在一个历史名人的应该有外部世界的风云激荡,也还应该有内部生活世界的种种细节,这样,一个人才不会是概念化的、呆板的,而会是真实的、栩栩如生的。新的史学观里,对小历史极为看重。小历史的呼吸吐纳,才使大历史立体鲜活。

在这些照片中,有一张单人照格外引起我的注意。照片上的人显然是一个老年妇女,可她却富态贤淑。她的眼睛是喜悦的、闪亮的。她身穿黑色衣服,端宁坐着,两手交叠放在膝上。她全无耄耋之人的老态。

我看着照片下端的说明文字,这是司徒美堂原配妻子方春女1965年拍摄的照片。推算一下吧,司徒美堂于1955年仙逝时享年87岁,到1965年他冥年应该是97岁。假若方春女小他20岁,那时也应该有77岁吧。方春女真是不大显老。

我听闻五邑地区出美女。这也不仅仅是传说,而是有事实根据。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著名的女电影明星像阮玲玉、胡蝶等人就是这里的人。我曾经到过江门的明星广场,那里有许多香港当红明星如梁朝伟、刘德华、容祖儿等人的雕像,还有数不清的明星头像高悬在一排排廊柱上。

真让人感慨如此众多影视明星出自五邑地区。想当年,这些明星的父辈们为讨生活,比较近距离的就是走向香江,他们的儿女就生长在那里。而五邑地区又是从北向南迁徙而来的客家人,他们的基因和相貌自然是遗传自北方的。

方春女当年是邻村的美女。自古英雄爱美女,枭雄般的司徒美堂,与春柳般摇曳多姿的春女自是相当般配。

我们继续在司徒美堂的祖屋参观。

走出中厅,拐到西侧的睡房,其屋陈设仿如东睡房。旁边一个牌子上写道,1949年以前方春女与其子司徒柱就居住在这里。屈指算来,从1908年到1949年,方春女在这里住了41年。1949年以后司徒美堂从美国回国,住在北京,方春女才离开这里进京与他团聚。

在这个三间房的祖屋,我仿佛看到年轻贤淑的方春女正在洒扫庭院、烧锅燎灶,正在孝敬婆婆、养育儿子。她要隔很多年才能见司徒美堂一面。她火旺葱茏的身材燥热着却又熄灭着。她或者能不定期地收到丈夫的来信和从银号寄来的一些汇款。

在五邑地区有许许多多独守空房的女子。她们的夫婿来了,在这里盖起了碉楼,她们住进去。空旷的屋子,有着瘆人的寂静。她们为丈夫守着祖屋,守着一个家。有银信寄来了,手拿那两边是土黄色纸中间是红条纸的银信,内心是最大的慰藉。这银信又称为“侨批”,在粤闽一代留下有16万封,而五邑地区的银信则有15万封。它现在已成为“世界记忆”的遗产。

男人们回来了,在家乡娶了妻室,盖了房子。害怕女人们在平房里不安全,怕流痞土匪的扰袭,于是就将房屋设计成碉堡样式,可防可守。在五邑地区广袤的原野上,那一座座碉楼拔地而起,成为散落的一颗颗明珠。无碉不成村,1833座碉楼形成令人叹为观止的奇景,这些碉楼申遗成功,已成为享誉中外的世界文化遗产。

那在碉楼的女人们,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夜夜思君不见君,唯有珠泪垂。

男人们回来了,又走了,又漂洋过海到了远方。可能会有汇款寄来,于是拿到银号前来兑换。许多时候没有汇款。在采访时我听说,1942年全国性大饥荒,许多华侨女眷早已没了收入,为了不让自己与子女饿死,她们中有人在无奈中会嫁到阳江山区讨活命,并在那里生儿育女。后来,海外的丈夫回来了,她们会离开山区,会经历再一次离别的痛苦,重新回到自己原来生活的地方。

我在想,我们在欣赏这些形态各异、建筑精美的碉楼时,可否透过那历史的云岚,去真实地还原一下当年生活在这里的独守空楼的侨眷们的凄凉与悲苦?

1908年的深秋,带凉意的风将牛路里村那口池塘吹皱起碧色涟涟。

司徒美堂站在池塘边,他想:“终归是要返回原来生活的轨道了。故园虽好,却也不是久留之地。”他发现,一个人在哪里确定了自己的生活秩序,在哪里就会习惯。他终于要回美国了。

司徒美堂在家乡住了大半年,这是他一生中难得的恬淡安静而又甜蜜的时期。但他终于是要再走远方了。

司徒美堂返回美国之前置办了几亩薄田,这可以安顿母亲和方春女的日常生活。

他没有将她带到美国,他奔波羁旅的生活方式不适宜家眷傍身。

九、在信仰中

1911年4月的一天,司徒美堂刚从外边回到住处,等待他多时的孙中山神情沉重地对他说:“广州黄花岗的起义又一次失败了,黄兴已在香港避难,却有许多烈士殉身。”

司徒美堂心里一颤。

美国纽约洪门致公堂的兄弟有被派往广州参加这次起义的,如此说来,死难者里边也有洪门的人。

刹那间,司徒美堂的眼前全是淋淋鲜血。

他拉孙中山在茶几前坐下道:“有什么事慢慢说。”

1910年春,孙中山从国内到美国纽约,又住在了司徒美堂家。

司徒美堂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那遥远的祖国有那么热切的情愫,为什么会如此无条件地支持孙中山倡导的这场革命?

在美国纽约洪门致公党的集会上,孙中山用他那极具磁性的声音向他的海外同胞讲述道:“中国强大了,海外游子才有尊严。推翻清廷才有中国的美好未来。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将留给伟大的历史。”

就好像一道天光刺破叆叇云层,暗蓝色的天空透出闪闪光芒。那如金色的撒丝飘落在琐屑而冗长的现实之上。晨曦照耀着,人们的面庞闪出动人的圣洁的神采。

人群中有人频频点头,然后是热烈的掌声。

孙中山那强烈的、有感染力的语言如春雨般滋润着听者的心田。

孙中山已将美洲的同盟会全部加入到洪门致公堂了,提高了洪门的威望、存在的价值,甚至,在悄悄中,一个帮会组织正在向现代政党过渡。

从政治学的意义来考察,现代政党与帮会组织几乎有质的区别。现代政党有其最高纲领,有行动目标,有未来社会发展蓝图。在孙中山那里,他的同盟会就是一个具有成熟思考的现代政党。它不仅有纲领,还有信仰。信仰如金色的太阳,照亮人心。它的信仰是为民众谋福祉,这是功德无量的宏大事业。在成就这一切之前,须先扫除障碍,这就是推翻清廷的意义了。帮会组织,在中国,无论洪帮、青帮和理帮,其存在的前提是抱团,反抗欺凌和压迫,必要时必须以恶抗恶。帮会的成员原本都是些乌合之众,他们在帮主的调教下,必须得遵守帮规。帮会没有更高纲领,他们的最终目标只是活命,不被更加邪恶的势力给吞没掉。

孙中山善于通过通俗易懂的语言让听者情绪沸腾。这种宣传策略也是现代政党的一大发明,这在教育、鼓舞、激励追随者方面大有裨益。

在美国的所有日子,孙中山的宣传和鼓动,都是为国内革命行动筹款。

两个人坐下来,司徒美堂烧了开水然后沏茶。

咂了一口茶水,司徒美堂道:“看你神情如此焦虑,定有要事相告。”

孙中山道:“黄花岗这次起义几乎都要成功了,驻守广州的李准、张鸣岐一个被炸,一个逃跑。谁承想,仍因兵力不足、弹药缺乏而最后失败。国内有同志发来急电,希望能再筹款寄回。”

司徒美堂问道:“需要多少钱?”“至少要15万美元。”

“哦,让我想想办法。”

司徒美堂慢慢走到窗前。说实话,15万美元不是个小数额。孙中山建议在美的同盟会会员一律加入洪门致公堂以后,还同时成立了洪门筹饷局。美国各城市的洪门也都成立了筹饷局,目的只有一个,为国内的革命筹款。

司徒美堂看着孙中山焦虑的样子心想:可以筹款,可洪门大多数兄弟并不富裕,如果5元、10元地叫洪门的兄弟认捐,这笔巨款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凑齐。

他一下子想到了另外的主意,只能典押致公党的几处大楼了。

想到这里,他回转身来对孙中山说:“我已有了办法。你且容我几天帮你筹到这笔经费。”

次日,司徒美堂赶忙召集洪门的主要负责人开会。会上,他提议将加拿大多伦多、温哥华、维多利亚三地的四所致公堂大楼典押出去以支持孙中山的革命。大家没有异议。于是,这笔巨款如期汇往国内。

司徒美堂这么无私地帮助孙中山,除了因为是对同乡者的信赖,对他革命主张的赞同,还有就是,他感念孙中山对他的尊重,那情如手足般的尊重。孙中山一再对他说:“华侨是革命之母,没有华侨,就没有中国的国民革命。”司徒美堂对尊重自己的人舍命相助,对不尊重自己的人会拂袖而去。他的异常自尊可能是源于那异常的环境造成的异常自卑所致。

转眼又到了秋天。在某个节点上,历史上演的剧目比戏剧还要戏剧化。

那是1911年的秋天,风夹着疾雨敲打着窗棂,在武昌那条偏僻的叫胭脂巷的一个阁楼上,革命派正在修订起义计划。黄花岗起义失败后,在国内的革命派领导黄兴和宋教仁对再次革命能否成功早已持悲观态度。

多天里都在讨论接下来的行动方案。却是10月的一天,隐隐传来一声炸响,位于汉口宝善里的弹药库爆炸了。

一个革命派士兵吸烟时不小心掉下的火柴燃着了弹药库。

一根火柴,将燃起改朝换代的熊熊火焰。这就是引人入胜的故事与传奇。

经过了一些犹豫不决以后,革命派决定立即出击。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吊诡的事情就是这样,在猝不及防中的一次赌注,输赢都在其次,只是退也退不下来了。

这是10月10日的夜晚,士兵们在风雨中踩着泥泞前行,战斗在雨夜激烈地展开。

却是赢了。

将近凌晨时,总督府被占领,武昌的清政府垮台。

次日下午,革命派组成湖北新政府,并大胆地代表全中国宣布成立共和国。

再一次令人感到吊诡的是,黎元洪将被推举出任新政府的都督。黎元洪何人?他本是指挥武汉混成协的统领,是与革命派势不两立的人。在枪战中,黎元洪躲了起来。随后不久他被揪出来,让他出任新都督。黎元洪一直不答应,他说:“你们革命派闯的祸已经是够大了,在清廷援军到来之前,你们应该收兵回营才是。”

革命派架着他说道:“若是不出任新都督,你将会以卖国贼的罪名被立刻处决。”

黎元洪被迫答应了。

革命派之所以在匆忙中选择黎元洪,是因为需要一个姓名能使中外人士都有深刻印象的领袖人物。黎元洪是当时可能物色到的最高职位的人。

多少年,多少次的起义均是无果。这一次,却是一根小小的火柴,轰然烧毁了清王朝最后那袭缀满珠宝却又千疮百孔的皇袍。

武昌起义成功。这一年是辛亥年。革命派立即向全国各省和外国领事通电宣告这件改朝换代的大事。

而革命派的最高领袖孙中山却对武昌发生的事件全然不知。孙中山是在美国看了英文消息才知道的。英文译音中“黎”和“李”分不清楚,弄了半天他才知道黎元洪任了最高统帅。

孙中山决定马上回国。此时,回国的路费需要450美金,孙中山却是囊中羞涩。

司徒美堂得知此事,立即找到阮本万等人,一起为孙中山凑足了回国的旅费。

孙中山即将登上回国的轮船,司徒美堂一行人前来送别。他们都不再说话,只有海风吹着。

孙中山望着那一张张淳厚坚毅的面庞,心里是百感交集:没有这些海外兄弟无条件的支持,自己的事业很难想象会进行下去。

司徒美堂拍拍孙中山的肩膀,只说了一句:“保重!”

孙中山回国。他凭着不屈不挠的革命意志,凭着在海外出色的募捐能力,凭着独特的个人魅力和革命影响力,登上民国临时大总统的位置。

孙中山没有忘记司徒美堂,他电邀司徒美堂回国做总统府监印官。司徒美堂回答,自己要严守洪门宗旨:“功成身退,不会做官。”于是婉拒。

十、碧血丹心

司徒美堂推开罗斯福办公室的大门,罗斯福仍然坐在椅子上没有起身,他只是张开双臂做着拥抱的姿态,朗朗笑着道:“老朋友,欢迎你来看我。”

两个人随即握手。两双铁钳般的手紧紧握着,力量和暖流通过手掌传向全身。

司徒美堂望着罗斯福。这个男人西装笔挺,非常讲究。他是个坚毅、顽强、乐观有智慧的人,所有最富魅力的形容词用在他身上都恰如其分。他依旧那样儒雅而英俊,笑意盈盈的双眼,写满通透、善良与信念。可惜,上帝在开一个大玩笑,个子高拔的罗斯福只能坐在轮椅上,他站不起来了。

早在1921年8月,罗斯福带着家人在坎波贝洛岛休假时,一场林火燃烧起来。罗斯福奋力灭火以后,他被火烤得全身灼热燥烈,无奈之下就跳进海水借以消燥。却不承想,在极度燥热中,在强烈的运动过后,人不能马上经受寒水的浸泡。罗斯福从休假地返回家时,全身疼痛,高烧不退。后来又发展到全身麻木。他患了脊髓灰质炎症,几乎要终身残疾。

从不向命运屈服的罗斯福开始寻找自救的办法。从瘫倒在病床上动不了身的状态开始,他学着坐起来,并学着站立和行走。他感觉佐治亚的温泉让自己冰冻的身体渐渐有了暖意,有了血气。他硬是让自己摆脱了瘫痪的厄运。但他却不能像一个正常人那样行走如风了。

司徒美堂坐定,罗斯福便问:“老朋友,找我来,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吗?”

多少年来他们见面时罗斯福总会用这种关切的口吻对司徒美堂讲话。

罗斯福任安良堂的法律顾问长达十年。他总在尽力帮助司徒美堂他们打赢一场场诉讼官司。他对律师费从不计较。司徒美堂很信赖他,知道他有宽广的胸襟,有良善心肠。这两个男人在长期的合作中已建立起深厚的兄弟般的友情。

这是1932年2月的一天,司徒美堂是有要事来找罗斯福帮忙。此时的罗斯福已经是纽约州的州长。

司徒美堂向罗斯福细说缘由。话说中国国内上海,1932年1月28日,日本人悍然进攻我淞沪守军,并动用了枪炮、坦克,甚至飞机,淞沪抗战爆发。

我淞沪守军为蔡廷锴、蒋光鼐率领的十九路军。这些将士英勇杀敌,决不屈从日军威力。

1月底的上海,天降大雪,十九路军壮士几乎没有棉衣,他们身着单衣、短裤露膝,在冰天雪地里作战。不仅如此,武器装备也不足。十九路军的炮火力量比日军低了几个档次,日军肆意狂轰滥炸。

国内是各地军阀割据的局面。蒋介石几乎调动不开前来增援的兵力。十九路军只能以血肉之躯顽强抗击着日军。后来,蒋介石在各方压力下,派张治中率领嫡系部队第五师驰援上海。

淞沪抗战的消息传遍全国。各地在声援,募捐的衣物和药品源源不断。居住在上海的宋庆龄、何香凝等人在日以继夜组织募捐、组织抢救伤病员。上海的民众制造土手榴弹支援正在作战的将士。消息自然也传到了海外。

司徒美堂再也坐不住了。

他最难以承受的是外侮。这种愤怒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绝过的敏感。

2月初,他就在纽约召集安良堂干事会,在会上做出三项决定:以致公堂的名义呼吁支持坚守在上海的十九路军;迅速成立洪门筹饷机构,发动募捐;组织华侨青年上街宣传抗日救亡运动。

他愤怒难忍。他知道,日本自明治维新之后国力强盛了,可胃口也大了。不远处,中华辽阔的版图令他们垂涎欲滴。他们认为懒惰、自私、怯懦、无自持力的中国人不配有这样的领土。他们侵华的野心在一天天膨胀。司徒美堂心想:我大中华若是亡于小日本之手,这岂不是奇耻大辱?如今,有抗击日军的十九路军不屈的将士,海外华侨必须要伸出援手。在心底里,司徒美堂还有另一种恻隐之情,十九路军这些将士多为粤籍,这些家乡子弟的一切,最让他揪心地牵挂。

海外的援助物资和钱款寄往国内。

美国纽约唐人街和其他街衢,到处可见华人宣传、声援的队伍。他们在街头宣传时,警察强行抓走了两名宣传队员,现正关押着。

罗斯福听完司徒美堂的这番讲述,面色凝重。他立即拨通纽约警察局长的电话,要他马上放人。

罗斯福出于政治家的职业习惯,对日本人不会说什么。但在美华人声援国内抗日勇士绝对无罪。作为一个秉持公道的人、当然也作为一州之长,他绝对不允许胡乱抓人。他完全没有料想到,十几年后,在他任美国总统期间,他将与日本人交锋。太平洋战争和珍珠港事件,让美日两国在二战中像杀红了眼的猛兽一般在那里角逐着、噬咬着。

事情这么快就办妥,司徒美堂便起身告辞。这些日子,罗斯福正在紧张激烈的总统竞选中,司徒美堂不想再占用他太多时间。这时候还可以提前打个招呼,然后推开罗斯福办公室的大门;以后,若是他当选了总统,森严白宫,就不是那么容易见面了。应该说,罗斯福这次当选美国总统的胜算特别大。虽然华人仍然没有投票权,但华人是非常希望罗斯福竞选成功的。罗斯福的自由公正思想,那悲悯与善意,让接触过他的人尤其是华人深深感动。

司徒美堂走出州政府,走到唐人街。他到一家茶馆喝茶,借以清理一下自己纷乱的思绪。

他一个人沏茶,品咂。他要了一壶潮州凤凰单丛,茶水浅浅的琥珀色,喝一口,甘醇沁人。以前,在年轻的罗斯福只当律师的那段时间,若有事与他相商,会邀他到小茶馆喝茶聊事情。那真是一段难忘的岁月。

这是2月的冬天,寒冷砭骨,司徒美堂将布袍的袍襟向内里掖了掖。此时,他非常想回国一趟,去看那冰天雪地里鏖战的十九路军的将士们。他霍地起身。

4月初,司徒美堂率安良堂的另外几个兄弟带着美洲侨胞捐献的款项和物资返回国内。在这期间,5月5日,中日在英、美、法、意等国调停下签署了《淞沪停战协定》。交战双方停歇下来。

司徒美堂一行人来到硝烟尚未散尽的战场。

蔡廷锴将军派车接司徒美堂等人到上海的真如范庄军部。

在交谈中,司徒美堂明显感觉到蔡将军对蒋介石的不满。司徒美堂心里咯噔了一下。

十多年前的1920年他回过一次国,见到孙中山先生身边的蒋介石。

蒋介石一身戎装,年轻却有枭雄之气,当时深得孙先生器重,他先以孙先生的学生自居。司徒美堂却觉得蒋介石看起来待人以礼,但那双机敏的眼睛里却有几分狡。此人非笃诚淳厚之人,他是个有能耐的政客。司徒美堂心里对蒋不知怎么有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判断。当然,职业政治家不可能都是些道德至上论者,甚至,政治本身与阴谋、善变、投机有隐秘联系,这他承认。但是,司徒美堂率直坦诚的个人性格,使他更愿意与同样率直坦诚的人交往。当然,私心里,他更愿意同那些尊重他甚至于是有求于他的人交往。孙中山当年在美国一文不名,司徒美堂愿意施以援手。他交往的人,不在乎地位,只在乎平等。或者说,他更在乎别人对他的尊重。这可能是多年在异国生活、在白眼和欺凌中产生的一种极端的逆反心理吧。

1925年3月12日孙中山去世以后,国民党内部无形中分成了左派和右派两大阵营。廖仲恺、何香凝、宋庆龄、邓演达等人是孙先生联俄、联共、扶助农工政策的坚定执行者,而蒋介石则与之成为对立面。尤其1927年以后,蒋介石更是与党内左派交恶,与联共政策背离甚远。

司徒美堂无意于这些纷争,但他倾向于与孙先生阵营中的左派更投契些。十九路军蔡廷锴、蒋光鼐先生应该是左派阵营的,他们对蒋介石不满,不仅仅因为他们不是蒋的嫡系部队,还有对蒋的许多做法都有非议。

听着蔡将军的话,司徒美堂已经难掩自己的倾向性。在随后的日子里,当蔡将军遭蒋介石排斥到美国看似旅游散心,实则政治避难时,司徒美堂都给了他相当隆重的欢迎和礼遇。接着,西安事变后的1937年6月29日杨虎城也到了美国,司徒美堂对他的安全也给予全力保护。他们相处一周,交谈甚洽,遂成莫逆之交。

这一切,早已隐隐透出日后司徒美堂弃国民党而选择共产党的必然性。

司徒美堂与蔡将军、蒋将军见过面后,又去探望十九路军战士。这些黧黑、瘦削的粤籍子弟,许多人身受重伤,他们的腿上被弹片射中,森森白骨露出来。治疗的医院和人手都不够,司徒美堂禁不住双眼潸然。

5月16日,为十九路军阵亡将士举行公祭,司徒美堂代表美洲华侨敬献花圈。

十九路军的烈士后来魂归故里。现在广州水荫路上,在郁郁葱葱的林木间有十九路军烈士陵园。在水荫路和先烈路交界之地,高耸着十九路军的纪念碑。灰白色的花岗岩石上镌刻有宋子文题字的“碧血丹心”四个大字。那一切仿佛穿越苍穹,将永不干涸的热血与永恒镌铸起不灭的魂灵。

十一、疾风岁月

司徒美堂又返回美国。这一年,是美国总统的选举年,又是美国遭遇严重金融危机的年份。经济大萧条的风暴狂袭美国,到处是失业、破产、倒闭、暴跌,人们在痛苦与绝望中挣扎并隐隐祈盼着什么。

司徒美堂欣喜地看到总是称他为老朋友的罗斯福作为民主党候选人参加了竞选。罗斯福用他那充满自信的声音提出振兴经济实行新政的纲领。他的政敌拿他的腿残来攻击他。他在首次参选时就说:“我们选的不是一个杂技演员,选他不是因为他能做前滚翻或后滚翻。他干的是脑力劳动,是想方设法为人民造福。”

罗斯福乐观坚毅、百折不挠的精神深深撼动了许多人。美国在最危急时刻,极其需要他这样的领袖。罗斯福终于以绝对优势击败胡佛,成为美国总统。而且,他创造了美国历史上总统四届连任的奇迹!

1933年3月4日,天气阴冷。

司徒美堂和所有美国人以及侨胞一样,坐在那里收听广播,新任美国总统罗斯福发表就职演说。

那是富于激情、鼓舞人心的极其出色的演说。

罗斯福告诉人们:“我们唯一害怕的就是恐惧本身。”

新总统的决心和昂扬乐观的态度感染和感动着所有的人。陷入长久灰黯情绪中的人们看到了前方的光明远景。新总统那磁性的、富于穿透力的演讲点燃了举国上下同心同德的崭新精神之火。

罗斯福上任以后,不再采取以往政府的放任主义。他开始加强政府对经济领域的指导,实行赤字财政,用大力发展公共事业来刺激经济。罗斯福知道,个人的专业能力、思考范围都有限度,领袖绝不是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天才,他应该善于集中众人的才华,于是,他把一批思想活跃而又理性,并且具有自由主义精神气质的律师、专家和学者组成他的智囊团。他采取“炉边谈话”的方式,广泛征询智者与民众的意见。当最高法院反对他的新政时,他毫不手软地改组了法院。

罗斯福绝对是个具有奇理马斯型魅力领袖的出色政治家。他以自己必须的强力与铁腕,让政策在实际生活中落实。他绝不会为各种无所事事者的那些非议所动。他看准了就去做。在他上任不长的时间内,美国的政治、经济、军事以及在世界的地位都处在世人瞩目和交口称誉之中。

罗斯福所做的这一切,不是专断,不是害怕言路的恐惧;恰恰相反,他以赤子情怀报效他的祖国,他给予国家和人民的,是创造蓬勃的自由精神。即使在随后的日子,在战争临近的1941年,在1月的国会咨文中,他仍然宣布了四项“人类的基本自由”,这就是:表达意见的自由、崇拜的自由、不虞匮乏的自由、免除恐惧的自由。

自己的老朋友罗斯福当上了美国总统,司徒美堂太高兴了。罗斯福的悲悯与人道情感不仅来自于教养,也来自于那骨子里的善良,以及思想上自由平等理念的贯穿。在罗斯福任下,那些非裔的美国人,那些弱势族群的生活处境和政治处境都有了较大改善。华人的待遇和诉求也有可能改善了。比方说,有人动议,因城市发展的需要应该将唐人街拆除时,华侨立即抗议,结果是美国各个城市的唐人街都得到了保留。

美国在罗斯福任下创造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繁荣。

1933年,对于无数美国人来说,这是个值得记忆的一年,对于司徒美堂来说,也是开心的日子。但他心底那巨石般的逼压并没有搬去,《排华法案》并没有撤销。罗斯福是美国人选举的总统,美洲的华人没有作为公民的正常投票资格。司徒美堂已经明白今后自己重大的、责无旁贷的使命,那就是,在他有生之年,一定要将那个让华人受尽欺辱的不公平法案废除。这中间,无论遭遇多少困难都要坚持去做。

让我们再讲述一下这一年。

1933年,美国人迎来了罗斯福。在举国欢庆的同时,谁也不会注意,在美国西部爱荷华美沃伦镇外30公里的地方,那人迹罕见的林中河畔,有一座孤独的木屋,在那里,一个叫波莉·比利斯的中国妇女悄然离世,享年80岁。

波莉的一生犹如故事。她20岁那年,不知通过什么渠道,离开中国到了美国,嫁给了西部一个小镇上做生意的中国商人。中国商人在一次赌博中输了钱,竟然连波莉也给输掉了。波莉成为赢家查理·比利斯的新妇。波莉几乎是满心喜悦离开那个已经衰老的中国商人。查理在镇上开一家酒馆,待她很好。可查理娶了一个没有户籍和身份的中国女人,被迫迁往离镇几十公里的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查理宁愿什么都不要,他只要波莉。波莉勤劳能干,她耕地和喂马,为查理洗衣做饭照料日常。她个头中等,身材匀称;她面庞紧密,桃花盛开。她给查理带来女性的甜美和家庭的温暖。

因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爱,荒凉的丛林变得美丽迷人。

1922年查理死去。波莉的两个邻居帮她盖了一座木屋,她在那里住了10年,直到80岁去世。她的骨殖葬在异国,葬在木屋不远处的森林里。波莉的那座木屋至今还在。这个普通的中国女子在异国顽强地生存,并且寂寞地死去。她的碑铭至今还能在蓬蒿中找到,上面刻着浅浅的几个字,刻着姓名和生卒年月。但她从来都没有任何个人材料出现在美国的户籍注册中。

在这里我们还要记住那个最早对《排华法案》提出抗议的中国人王清福。他不知是通过怎样的途径加入了美国籍。他曾经见证过对华人更加严苛的《泰瑞法案》。它比1882年的《排华法案》更甚,那里规定华人不能带女眷。要知道,当时出国的华人多是精壮的男丁,原本就男女比例严重失调,这一规定,可以说是一种种族灭绝。

王清福单枪匹马一直在与这种不公平、不人道法案激辩着、抗争着。在无希望处去寻找希望,这就是百折不挠的中国人。

现在,仍然有一个赳赳雄心的中国人正在为在美华侨的权益而奔波。

司徒美堂对罗斯福当政的欣喜还有一个原因,他相信罗斯福,他希望能有人督促他将排华法案撤除。这是件历史性大事,但是必须要有人着手去尝试、去推动。他相信罗斯福,是相信他身上那同情、悲悯的精神,公正、平等的观念;以及务实、理性的判断力,他还相信他有一种深沉而高贵的气质。在与罗斯福多年的交往中,司徒美堂从他的眼神里会看到乐观和豪迈,却同时也看到忧伤和虚无。残疾的双腿是他挥之不去的痛,不是隐痛,而是显露于外的身体缺陷。罗斯福非常敏感,他怎么能感受不到投射到自己身上的睥睨目光?这是比直接施暴还更要命的对人的羞辱。

一个受过羞辱的人对欺凌和羞辱有太过强烈的意识。他被他人那无处不在的优越感如钉子般扎在心底。司徒美堂了解到罗斯福那遭受羞辱以后的种种思想。罗斯福抗击这一切的努力不是再用权力羞辱伤害过自己的人,而是要想办法让羞辱成为不可能。他高贵地挺立于世,在轮椅上托起了一个美国。

司徒美堂相信经历过羞辱体验的罗斯福,一定会对美洲华人有个公允看法。他想找个时间将这件事告呈给罗斯福;如果见不到他,写封信也好吧。他不能说自己是罗斯福的老朋友,他没有这个自诩的资格,他也不想攀高枝,硬要标榜自己有靠山。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有的是强烈的自尊心,刚烈的脾性,大不了去死的无畏感。可能正是因为这种个性才让罗斯福对他尊重、敬佩。或者连尊重敬佩的话都显矫情,那是同样刚烈男人的疼惜与欣赏。

罗斯福显然是太忙了。他要面对美国国内和国际上的各种难题。他实施的“新政”很快使美国的工农业全面恢复。1936年罗斯福再次当选美国总统。

不管怎么说,美国经济的复苏,总统罗斯福本人明达而自由的精神,对在美华侨的处境有所改变。一些居留已有很长时间的五邑华人积攒下来一些财富,他们回到家乡起了新楼。赤坎古镇在20世纪30年代开始了它妆容靓妙的发展阶段。

2016年那秋风沉醉的季节,我们一行人徜徉在赤坎古镇。潺潺流淌的潭江,两岸到处是耸立着的各式中西合璧的三四层小楼,它们倒映在水面,如一个个披着茜纱衣裙的时髦女郎。它们有骑楼,却有楼窗与门楣上精美的浮饰雕花,有罗马柱,有哥特式风格的建筑。楼房外观原来是铅白色,在岁月的烟云剥蚀中,有的墙面露出灰漆和驳白的渍痕,墙缝间柔韧的小草在风中摇曳着细茎。这些精美的洋房至今都是赤坎古镇一道绝妙风景。它不是如江浙的周庄、乌镇那样纯净如中国江南风俗画。它是洋气的,在岭南,在无数华侨梦绕魂牵中,它旖旎款摆、明雅贵气,呈现出亦西亦中的独特魅力。

听古镇上老辈的人讲,赤坎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发展最为迅速。古镇也正是在这个时期有着完整规划与布局的。这里不仅有商铺,各种金店、药店、米店、五金百货店,还有发电厂、邮局、电影院,更重要的是它有学校和图书馆。

这里主要居住的是关姓和司徒姓两大家族。以塘底街为界,分上埠和下埠,关姓人生活在上埠,司徒姓人生活在下埠。

除了偏僻内街住着人,街衢与巷子都用来做生意。鹤山、恩平、新会等地的人来这里交易,广东省内许多人也来这儿做生意。1939年日本人攻进广东、攻进赤坎,这里有过三次沦陷。1945年抗战胜利以后,这里有过几年繁荣兴盛时期。古镇专业分工明确,各种行当都有。这里流传一句老话:金铺多过米铺。可以想象当年其富庶程度。

我们一路欣赏风景。听当地朋友讲,中信集团已花巨资收购了赤坎古镇,决心把它打造成一个具有岭南水乡风格,又有西式洋房建筑掩映其中的美丽之乡。在路边的公告栏上,我们可以看到相关原住民的搬迁合同与补偿办法。

大家看到这些,都有些沉默,可能是心情很有些矛盾吧。大规模搬迁,这里原有的朴质真实的生活气息将会稀薄乃至消散。这里将来很可能会做成类似周庄、乌镇那样的旅游景地,会吸引更多人前来观赏。如果不进行大规模改造,也成问题。比如现在已看出古镇和洋楼的破损,岁月风霜中它已见出深深的倦容、疲惫和苍老。有的楼道和街巷的环境卫生也不尽如人意。目前会有少量游客随便闲逛,吸引人的地方还太少。

我心里还是倾向于修缮改造的。再漂亮的女子也要装扮才好。靓丽以后的赤坎古镇将会是岭南一颗更加耀眼的明珠。但是,改造古镇一定要有非常深厚的美学眼光,它应该是雅美高贵的,不要弄成假门假式的令人生厌的伪饰品。

赤坎古镇没有司徒美堂的家业。他一辈子几乎是不置田产不盖房。他是一个很少恒产家业的人,是一个浪迹天涯的人。他从一个不怕死的洪帮大佬逐渐成为一个有觉悟、有信仰的人。他一生以国为家,总是那样牵挂着他人的果腹、屋厦以及尊严。他的祖国叫中国。若是有人对中国图谋不轨,他依然会以死相拼。

十二、一吼四海风

司徒美堂抖动着皤白长须,拍着桌子大骂:

“蕞尔日寇,竟敢侵我中国,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1937年7月7日,日军发动卢沟桥事变。他们扬言要在三个月内解决问题,全面占领中国。

自1932年淞沪会战,或者说从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起,日本的全面侵华野心始终不死。现在,他们不顾一切地疯狂进攻中华。卢沟桥的明月开始黯淡,被殷殷鲜血笼罩;那石狮在哭泣,却也在咆哮。中国军民已忍无可忍、退无可退,举国上下抗日洪流滚滚,中国的抗日战争全面打响。

上午还不到10点,美国纽约华侨抗日救国筹饷总会的办公室里就已经出现了司徒美堂的身影。他已年近70,自然不能回国去上前线亲自杀敌,他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募捐钱款,为国内的抗战出力。

在司徒美堂的倡议下,筹饷总会将作为较长时间的一个机构保留。他在会上说:“我别的工作都不干了,就负责筹饷总会的工作。我们要拿出真金白银,为祖国分忧解难。”

募捐,也就是找人张口要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司徒美堂能够晓以大义,他拍着胸脯说:“这里是永远改变不了的中国心。”

筹饷总会印了募饷登记证发给华侨,设定相当的捐款定额,还有个人自由选择的捐款。

2017年5月初我在江门华侨博物馆参观时看到了那些捐款登记证,看到了一张1942年司徒美堂与郭琼之救济难民的汇款单。在展览的图片中还见到1940年在美国的华侨妇女为中国抗战募捐时那一张张激动而又恳切的面孔。

我参观着这些珍贵的文档资料。在一张图片前,我的心被狠狠咬了一下。图片展出的是一个男子为了抗战募捐卖掉亲生儿子。这内容我不敢苟同。募捐固然是爱国之举,但卖掉儿子实在过于残酷。我想,盛怒之下,可能会做出任何的过激行为。也就只能这样理解了。

即使在海外,那心与祖国似乎联系得更加紧密。在海外,有祖国就有根,魂可守舍;如果祖国亡了,那便是连根拔起,便是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了。

不仅在纽约,在美国各地的华侨社团组织中,为国义捐的热潮一浪高过一浪。1938年8月,旧金山91个有广泛代表性的华人社团组织成立了泛美华侨统一义捐救国总会,主席由台山人邝炳舜担任。

司徒美堂蹙紧眉头在筹饷总会的桌子前坐着,他心里真是百味杂陈。当年他为孙中山先生募捐,是因为清王朝入主中华,陷汉民族于屈辱和不幸中。而眼下,日本人则公然入侵中华。日本人已经做足了美梦,他们想赖在中华版图不走,他们叫嚣的所谓“大东亚共荣圈”已经充分暴露了狼子野心。中华民族若是守在家门口让歹人肆意欺辱,这岂不是太窝囊、太孱头了吗?

司徒美堂从早到晚就在筹饷总会忙碌,往往到深夜才回到自己的住处,这一干就是5年。

中国军民,在艰苦卓绝中浴血奋战。国内传来的每一个消息都震撼着海外华人的心。

1939年,司徒美堂得知自己的五邑家乡沦陷。

这一年,司徒美堂家乡的子弟成立了抗日自卫队。

日本田中久一带领日本兵打到赤坎。司徒姓氏的七个子弟在南楼一座碉楼里边用武力阻止日军入侵。南楼就在司徒美堂家乡的牛路里村不远处。七子弟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顽强战斗,在南楼上坚守了七天七夜。最后,日军用毒气弹向南楼轰炸,七子弟壮烈牺牲。他们的遗体后来被日军抛到潭江。

2016年秋天,我们在看完赤坎古镇以后,去往东不远处的南楼凭吊了七烈士。进到南楼里边,沿楼梯一层一层往上走,但见当年日军用炮弹轰炸时留下的弹洞,还见到墙上刻写的烈士们激励自己的誓言和诗句。土黄色的墙上,他们在坚守的炮火声中用小刀刻下浅黄的字迹。在光线有些昏暗的碉楼里,这字迹如火焰般一簇簇燃烧着、沸腾着。这是在世界的每个地方都可以见到的中华儿女不可欺辱的大无畏民族特征。

20世纪30年中期的世界的确是不大太平。日本以及德、意法西斯开始向世界文明与和平秩序公然发起挑战,亚洲和欧洲形成了两个战争策源地。

当时在美国国会有一派鼓吹孤立主义,认为美国可以保持中立姿态。实际上,这是一种掩耳盗铃的办法,法西斯虎视眈眈,对美国不会轻易饶过。

罗斯福不赞成孤立主义。他在1937年10月的一次演讲中说:“战争都会蔓延,战争可以席卷远离原来战场的国家和人民。我们决心置身于战争之外,然而我们并不能保证我们不受战争灾难的影响和避免卷入战争的危机。”

听者中有许多人在频频点头,他们听懂了总统的话。

美国不再奉行孤立主义,它给抗击法西斯的国家提供援助。当然,这是有偿而不是无偿。在英国最危急关头,罗斯福开始向英国提供武器装备。他在一次记者招待会上这样解释此事:“我把花园浇水管借给家宅起火的邻居,以帮助邻居扑灭火灾。而灭火之后邻居是归还水管还是赔偿水管,都好商量。”

罗斯福非常善于用形象化的比喻,用生动的语言来讲述正在发生着的严峻事件,并且用通俗易懂的话来阐明自己的观点。这一招很灵。他富于蛊惑性的演讲总能煽动起听众的情绪。他要求国会追加国防拨款,加强战备的提议也获得通过。

1940年罗斯福已经打破美国国父华盛顿确立的不三届连任总统的传统,他第三次当选了美国总统。

是非常特殊的时期,即二战的严峻局面让美国人选择了自己最信赖的总统,他们相信他可以有力量带领他的国家与人民度过任何的困难与厄运。

司徒美堂对罗斯福三届连任当然是喜出望外。他还是要借着与罗斯福多年的信赖关系,将废除《排华法案》的事向他禀告。司徒美堂展纸写信给罗斯福。罗斯福真的将老朋友的这封信当作大事件来处理了。1940年10月,罗斯福咨文国会,提请废除排华法案。他说:“限制华人法案是历史上的错误。”

事情正要得到解决,美国却被推入战争烽火中。罗斯福早已居安思危,一切又终于被他不幸言中。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袭了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和英国向日本宣战。

美国的参战,使二战的局势有了微妙的变化,也使得世界反法西斯的阵营有了新的力量。不久,罗斯福建议二战后成立一个维持世界和平的组织——联合国。

这也就是后来各国可以坐在一起仲裁世界大事的权威性组织。

美英联盟抗击法西斯,罗斯福和丘吉尔决定组建中国战区,同时决定组建中缅印战区美军司令部。

在中国战场,在离缅甸很近的云南,美史迪威将军亲临前线,以美国陈纳德将军为首的飞虎队驾驶飞机在中国领空重创日本人,为中国的抗战提供了各方面援助。中国已同世界反法西斯的人们团结在一起。

司徒美堂在一个寒冷的冬夜站在窗前向远方眺望。透过如墨般阴沉的夜色,他却仿佛看到天穹被战争狼烟燎烧成血红的烈焰。

那是在奥斯威辛,是被成批成批送进毒气室的犹太人闷声闷气窒息着抽搐着面孔的狰狞紫癜,是南京大屠杀那遭遇枪杀屠城的无辜平民满天笼罩的浓烈血雾,是长沙会战中国军队正面抗击日寇不屈殉国的惨烈。

在寒冷的冬夜,血已凝固。司徒美堂心里有着无边无尽的悲怆。这个已步入耄耋之年的老人,禁不住热泪横流。

悲伤中他还是感到了些许的宽慰。祖国的抗战已频频传来捷报。他居住了近60年的美国,对中国人民的抗战有了更多的了解和支持。中国抗击日本法西斯的战争不是孤立的。他放不下,决定回国一趟。

1941年冬,他带着侨胞捐献的物资和钱款回国,还带着美国明星协会送给中国抗战将士的一面锦旗。

一回国,他就见到了迎接他的蒋介石。目前他是正在领导全中国人民抗战的最高长官。他看到蒋介石黑瘦,面孔带着疲倦,但整个精神状态仍然是高昂的。蒋介石身边站着的是漂亮生动的宋美龄。正是她,将在不久后的美国掀起一场动人心扉的“中国风”。

蒋介石夫妇对司徒美堂支持抗战的行动表示了深深的感谢。司徒美堂受聘为中国国民参议会华侨参议员。

不久后的某一天,宋美龄站在美国国会大厅用流利的英语进行演讲。

她身着镶边墨绿色丝绒旗袍,身段婀娜。她颈后盘髻,前额光洁亮堂。这个最典型的中国女性,眼神坚定中却又透着无尽的女性魅力。

她向美国民众宣讲着中国军民同仇敌忾抗击日本法西斯的决心和意志,并报告着前线的各种战况。国会大厅座无虚席。她不讲悲哀与伤感,只讲努力与奋争。她的声音时而低沉时而激越。听者鸦雀无声,被她深深吸引住。每当她讲到一个自然段结束,台下便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美国民众从中国第一夫人的演讲中了解了中国人抗战的艰辛和不言退却的无畏勇气,他们也深深为这个代表东方美丽与智慧的女性所倾倒。

宋美龄这次国会演讲过后,美国对华援助的物资源源而来。

作为中国战区的主要领导人,蒋介石到美国与美国总统罗斯福、英国首相丘吉尔会晤,共商世界反法西斯大计。罗斯福和丘吉尔都没有带夫人,只有蒋介石身边始终有夫人宋美龄陪伴。在三巨头的聚会上,宋美龄也参与意见。她是第一夫人,是翻译,也是重要意见的发表者。她有浓郁的西方教育背景,曾留学美国,毕业于威尔斯利女子大学。她的气质是东方的,而灵魂则是西方的,这一切,让她在外交事务中发挥着微妙的奇特的作用。

战争仍在惨烈地进行,因为女人和美丽,使得和平的捍卫更加具有价值和意义。宋美龄站在三个重要的男人身旁,她时而如水仙般弥散着清隽幽香,时而又如牡丹般绽放着风艳浓情。

任何时候,我们在回忆中国在二战中抗击日本法西斯的这段历史时,都不能遗忘这样一个杰出女性的贡献。

宋美龄俯下身子在前线察看伤员的伤口,她在劳军中冒着纷飞的炮火和流弹。她积极组建中国空军,并以友情和魅力说服美国的陈纳德将军来华组建飞虎队,在空中重创日本人。她在抗战中所发挥的巨大作用无法一一说清。

随着西方更多地了解中国,中国在国际上的地位也空前提高。罗斯福在1942年1月6日曾向美国国会发表国情咨文说:“千百万中国人民顶住了轰炸和饥荒,在日本武装和装备占优势的情况下仍然一次又一次地打击了侵略者。”在2月7日这一天他又致电蒋介石:

“中国军队对贵国遭受野蛮侵略所进行的英勇抵抗已经赢得美国和一切热爱自由民族的最高赞誉。中国人民,武装起来的和没有武装的都一样,在十分不利的情况下,对于在装备上占极大优势的敌人进行了差不多五年坚决抗击所表现出的顽强,乃是对其他联合国家军队和全体人民的鼓舞。”

深夜,司徒美堂从筹饷总会回到住处,他仍然毫无倦意。冲完凉,躺在床上却睡不着。他有一些兴奋也有一种压力。中国的国际地位在提高,在美国的洪门兄弟为祖国抗站全力募捐的情景也得到美国民众的普遍钦佩,华侨的处境在一天天改善之中。但司徒美堂一辈子都惦记的那件事仍像铅石一样压在胸口。

他用手抚在胸前,有一种痉挛般的痛楚。

他在想,自己已经很老了,在有生之年,一定要将废除《排华法案》的事情办理妥当,不能留下遗憾。前几年,他曾经就此事写信给美国总统罗斯福,罗斯福已经咨文国会请求废除这一错误的决定。但随后不久,美国被卷入突如其来的战争,大家都已无暇顾及这件事。但他却必须把这件事管到底。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凡事决定要干的,必须要干好,绝不半途而废,也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而倦怠。这是件关系子孙后代的大事。

想到这里,他披衣起床,开始再次拟就给总统罗斯福的信,信中再次要求废除《排华法案》。这是1943年。

同年10月11日,罗斯福再次向国会提案。提案的文字恳切真诚,并态度坚定:

现在提请国会审议批准一项法案,许可中国人移居我国,并允许这里的中国居民成为美国公民。

国家和个人一样,也会犯错误。我们要有足够的勇气承认过去的错误,并加以改正。通过废除排华法,我们就可以改正一项历史性的错误,并清除日本人的歪曲宣传。有待国会制定的这项立法将使中国移民限额每年大约100名左右,没有理由担心,如此数量的移民会造成失业,或加剧求职的竞争。

把公民权授予对我国来说为数不多的中国居民,将是又一招有意义的友好表示。这将进一步证明,我们不仅把中国当成共同作战的伙伴,还将她当成和平时期的伙伴,这样会使中国人比其他地方的人占有优惠的地位。她对荣誉和自由事业所做的伟大贡献,使他们理应得到这种优惠。

我深信,国会是完全同意采取这种早应采取的措施,以纠正过去对我们朋友不公正的行为的。国会现在就此采取行动,也是我们打算再同其他国家人民的关系中运用睦邻政策的一项保证。

12月17日,美国国会终于通过提案,实行了50年的不平等《排华法案》得以取消。中国人和其他国家的移民在美国享有同等待遇。为此,司徒美堂代表洪门人士和广大侨胞向罗斯福写信表示衷心的感谢和敬意。

总统阁下:

您好!

首先,让我代表美洲洪门兄弟和侨胞向您表示感谢。您为美国华侨办了一件大喜事,废除了排华法,我们子孙后代永远不会忘记您。

……

我们洪门前辈在国内追求自由,反抗专制,反对种族歧视,不满遭受清帝的迫害,逃亡海外。但是,他们到了美国,同样受到一些不合理的种族歧视和迫害。您是一位正直无私、心胸豁达的人,当我们遭受到不平等的种族歧视时,挺身而出,替我们辩护,担当我们的法律顾问,保护我们的合法权益。我们洪门兄弟十分感谢您。

您当选总统后,仍然不忘故旧,关心洪门兄弟,维护华侨合法权益,亲手把阻碍中美人民的枷锁——《排华法案》彻底废除。但愿在您的关照下,我们子孙后代跟贵国人民和睦相处,同舟共济,废除不合理的种族歧视,为共同建设美利坚合众国而努力奋斗。

谨致

崇高的敬意

您的朋友司徒美堂奉上

罗斯福收到信后说:“此为顺潮流而动,合乎人道而已。”

司徒美堂心里的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此生,即使他什么都没有干,仅此一件事情的敦促成功,也可以使他死而无憾了。

1944年11月17日,罗斯福第四次当选美国总统。这在美国是史无前例,也是再无后者的。美国人民在战争的紧迫阶段再次选择了他,是因为相信他,相信他在激烈的战争决策中可以说出最清晰准确的意见,相信他在国会意见纷乱的争执中可以做出有远见的理性判断。美国这艘巨大的艨艟在波涛汹涌的海面艰难地行驶着,他是最好的掌舵人。他看住了美国。他是唯一能阻止美国重犯孤立主义错误的人。

1945年2月4日至11日,在寒冷的克里米亚半岛,罗斯福、丘吉尔、斯大林三巨头聚首,他们要讨论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会议要讨论战后德国的处置、波兰问题、东欧问题、联合国问题、苏联对日作战等问题,会议重申纳粹德国必须无条件投降。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雅尔塔会议”。

也许来时的旅途太辛苦,会议的时间太漫长,所要讨论的问题太复杂。不,也许这些都不是原因,关键是罗斯福太累了。

雅尔塔会议之后罗斯福病倒了。谁都料想不到他会生很严重的病。他在会议内外都始终谈笑风生,声音洪亮有力。

罗斯福来到佐治亚州的温泉疗养院。

他自己清醒地判断仍是风寒在体内作怪。不久前,在竞选总统的日子里,他为了反驳政敌对他健康状况的质疑,坚持在凛冽的寒风中发表竞选演说。他一向有对付体内风寒的办法。他自己摸索出了一套治疗的方法。他清晰地记得,1921年他29岁那年扑灭了山火以后,他冒失地下到海水冲洗燥热,却不承想一热一冷的强刺激让他几乎要终身瘫痪在床。是温泉水逼出了他体内的风寒,他的阳气在上升,他终于可以心想事成了。但是他没有想到,这次和那次不同了。那时的自己尚还年轻,自身还有足够的阳气去逼走阴寒。而这时,寒湿之毒已将他完全攫住,他已经没有办法恢复体能了,反而是那些热水的浸泡让他血往上涌,阻塞了大脑。他因脑溢血于1945年4月12日猝死,享年63岁。

罗斯福逝于世界反法西斯胜利曙光即将到来的前夜。这之后20天,德国纳粹元首希特勒在地下室吞食毒药自杀。世界第二次大战全面结束。人们欢呼雀跃。

这一切,罗斯福都没有看到。但是,他已将在世的使命完成了。他为美国确立了自由主义的精神传统,他和他的盟友已全面部署了战后重建的世界秩序。至于他的后继者能否像他这样信仰着、工作着,那只能听从天意了。

罗斯福的去世,震动了全世界。所有爱好和平的人都在沉痛地悼念他。

听到罗斯福去世的消息,司徒美堂极为震惊和难过。本来,他和罗斯福是有一场见面的活动安排的。多天里,他一直盼望着旧友重逢。

1945年3月12日,美洲洪门恳亲大会在纽约举行,决定将洪门致公堂改组为海外华侨政党“中国洪门致公党”。从此,洪门从一个在亚秩序、在边缘地带讨生存的、吸引中下层民众参加的、具有帮派性质的民间组织,成为具有合法身份和政治地位的现代政党组织。

司徒美堂以威望服众,被选为全美总部主席,成为美洲侨领。司徒美堂还被全美华侨选为中国出席联合国代表团的华侨顾问。司徒美堂听说联合国创始人罗斯福也将主持这次会议,他喜不自禁。他期待着与老朋友再次见面,共叙别后离情。他很兴奋,盼着会议召开。

谁料想,死神却将罗斯福带走。

深夜无眠。司徒美堂老泪纵横。

他弄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好人不长寿呢?

1925年3月,孙中山先生在59岁的盛年带着未曾完成的共和遗愿离世。时隔20年,罗斯福又在世界和平即将到来的关键时刻飞走。

他又反过来想,也许,有的人是负有使命的担当才降临到这个世界的。他们在完成了以后会飘然远去,不再回头,不再对尘世有丝毫的眷顾。孙中山先生完成了推翻清王朝、将中国引向共和的纪元;而罗斯福连任四届总统,让美国经济在大萧条时期得以复苏,在二战中带领美国创造了神话,确立了世界新秩序。他做得已经是足够多了,上苍已经不再想要烦劳此君了。

司徒美堂非常庆幸自己此生能有机会与这世界上两个伟大的人物相遇。他从他们身上学习到了太多的东西,那是关于信仰、坚持、公平、正义的道德理想与价值。尤其罗斯福更是有恩于美洲华侨的。正是在他任下,《排华法案》在执行了60年以后才得以废除。

罗斯福的逝世也让中国政府及民众感到哀伤。罗斯福对中国抗战的肯定与支持让人无法忘怀。

1945年5月,重庆设“国立罗斯福图书馆”。1955年后虽更名为“重庆市图书馆”,但2007年仍以“罗斯福图书馆旧址”对外开放,里边展出的是二战的资料以及中国抗战的相关文档。

1945年至1949年,天津和平区和平路曾被冠名以“罗斯福路”。

司徒美堂痛悼罗斯福。日后他常常对人说:“罗斯福总统对华侨的友谊永远不能忘记。”

抗战胜利之后,司徒美堂更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1946年6月,他率美洲各国洪门代表10人从纽约乘船回国,准备参加在上海召开的五洲洪门恳亲大会。

1946年6月21日,他在吴铁城陪同下在南京见到蒋介石。

两天后,即6月23日,他到南京梅园新村30号拜访了居住在那里的中共代表周恩来。周恩来又回访他,并邀请他到解放区去参观。

此时在国共之间有巨大的鸿沟横亘着,建立联合政府已经不大可能。司徒美堂心里的天平该倾向于哪一端?他跑了一路,看了一路,心底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十三、慷慨寄长风

秋天的阳光如细碎的金粒洒在那依旧葱茏的绿树上,只是树叶中间或有几片泛黄的霜叶。远处的红色宫墙在阳光下更加显得富丽气派。

1949年10月1日下午,司徒美堂站在天安门城楼的观礼台上,听到毛泽东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时,他难掩激动的心情。

此刻,他和南洋侨领陈嘉庚一道受邀登上天安门城楼参加开国大典。

陈嘉庚是福建人,年少之时迫于生计到马来西亚谋生。后来他凭借自己的勤劳智慧,硬是成为了“橡胶大王”。他不忘祖国,抗战时也竭尽自己的财力物力捐助祖国。他兴办教育,福建的集美各类学校由他出资兴建,为祖国培养了大批有用人才。

而司徒美堂一生也许是清贫的。但他生性刚烈不屈,力促美国《排华法案》废除。他发动华侨募捐支持辛亥革命、募捐支持抗战,他终于成为享誉美洲的侨领。

司徒美堂望着下边热烈欢呼的人群,他明白,中国这个东方巨人,终于从屈辱、压抑、扭曲中挣脱出来,终于可以自由伸展开自己的躯体了。

早在1948年他就公开声明支持和拥护中国共产党及新召开的新政协会议关于组建人民民主政府的主张。

他回来了,已经不是作为客人,而是作为主人回国参与国事。他倦鸟识林,也该是叶落归根的时候了。

参加完开国大典,已到傍晚,司徒美堂在附近的东安市场里的“东来顺”美美吃了一顿可口的北京涮羊肉,这是对一个盛大节日的庆贺。吃完晚饭,他回到会议安排的住处北京饭店。

这几天开会比较辛苦,他想洗漱完毕以后就上床休息,可是,躺下来,白天见到的场景仍是浮现在眼前,他激动的心情很难平复。平常一向睡眠很好的他今夜很难入眠。他有个习惯,每当遇有大事要决断或是有令人亢奋的事情时,他就会一直醒着想心事。

他索性起来,披衣坐在床侧的沙发上。他半偎着,眯着眼。

他在想,就仿佛是做梦一样,中国人民终于有了自己的新中国了,这就是响亮的“中华人民共和国”。

他回忆起前几天,即9月27日这天的政协第一届会议讨论国号的称谓,有同志说鉴于习惯性简称的“中华民国”已经叫了38年,一下子换了,会使政治水平较低的人不能马上接受。讨论时分成了两派意见。

轮到司徒美堂发言时,他声音洪亮地说:“我坚决反对什么简称,我坚决主张光明正大地用中华人民共和国!”

听者报以热烈的掌声。国号不再使用“中华民国”的简称,就称“中华人民共和国”。这一意见在绝大多数人的同意中通过了。

9月30日,司徒美堂等180人组成全国政协委员会。司徒美堂担任了中央人民政府委员、全国人大常委委员、全国政协委员和全国华侨事务委员会委员等职务。

他的回忆又往前推,推到1946年。

那一年他回国。二战已经结束。他原本是想走中间路线的,他对共产党和国民党都无偏见。

记得那年6月下旬他应中共代表周恩来之邀参观了解放区。解放区真的是天空晴朗、绿树红花。那里正在搞减租减息运动,原本贫苦的农民正在获得新的生产资源。

一路上,他和共产党的高层和基层干部都有接触。

这些年轻的或已近中年的共产党人,眼神清澈,眉宇上扬,面孔周正。多年来他们处于在野党的位置,在重重困难和压力逼挤的环境中,他们蓬勃奋进。关键是共产党人秉持的道德理想。他们善于宣传、发动、鼓舞民众,他们说:共产党所做的是推翻有产者,是为劳苦大众谋求平等、民主的福利。平等,将财富均分,一向是中国人的大同思想。民主,让百姓当家作主。毛泽东专门撰文,写下《新民主主义论》。

司徒美堂在上海也住了些日子,他亲眼目睹了国民党人的一些情况,颇觉不妙。

从历史渊源来说,他与国民党更有不解之缘。他一向支持孙中山的国民革命;在抗日战争中,他在美洲华侨中的筹饷,多是募捐给在前线抗击日军的国民党军队。

但在二战结束之后,国民政府的所作所为则让司徒美堂深感失望。比如,国民党委派了一些接收大员去接收日伪时期留下的大量资产,这些接收大员中饱私囊者大有人在,物品悉数上交的规定很难有人执行。珠宝、字画、汽车、房产有据为己有者,就连屋子里的桌椅床榻沙发也不放过,全成了自己的私产。

战后的国民党军队军纪涣散。普通士兵不守军纪,随意扰民。在地方上,有人称“中央军”为“遭殃军”。那些高级别的将领,凭借抗战有功,眼下正忙着置产置业、娶姨太太。这些钱财绝对是来路不明。

司徒美堂在沙发上坐久了,他半躺下来,思绪仍是活跃,他在想:真是不明白蒋介石为什么就不能腾出手来去整肃党纪军纪呢?也许,是他下不了手,他不想触动那些高官的既得利益。

实际上,蒋介石对军队的控制很是薄弱。国民党军队一向派系林立,各路军阀混战不断。后来,是日本人打到了家门口,大家才共同以民族利益为要,一致枪口对外抗击日本人的入侵。停战了,蒋介石依旧无法统一调动军队。他当然很想独裁很想按照自己的思路治理,可他却是难以如愿,他面对着一个矛盾丛生的局面。

他的儿子蒋经国信誓旦旦想要替父出力。他在上海“打老虎”,他想铁面无私去惩治贪污腐败者。他抓住了杜月笙的三子,有人告发他滥发金元券。杜说:“孔令侃在囤积粮食,你为什么不管?”蒋经国欲调查孔令侃,宋美龄则为外甥女说情,蒋经国无奈之下,只得不了了之。打老虎的举措失败。那时的上海,一麻袋金元券换不来几斤粮食,百姓的多年积蓄在通货膨胀中已化为几张无用的纸币。其民愤之大,已在舆论上彻底动摇着蒋家王朝。

蒋介石多年来几乎无暇顾及农民的利益,农民对蒋政权意见大着呢!而共产党则是鼓舞农民,给农民以种种许诺。有许诺总比被遗忘要让人觉得好受吧。中国农民相信了共产党,他们用小推车给八路军新四军送粮食送衣服鞋袜,在前线救护伤病员。民心所向啊,蒋介石已输在了民心上。

司徒美堂原本中立的天平在向一端倾斜。

这一辈子,司徒美堂对有信仰、有理想的人尤其敬重。孙中山对共和革命、罗斯福对自由民主都有自己的信仰与理想。共产党则是对大同世界有追求。他们用这些绘制起一幅幅理想蓝图,许诺给穷人以财富以幸福,这是多么激励、鼓舞人心啊!

比较下来,国民党则是丧失了信仰。

正是在权衡比较中,司徒美堂选择了共产党。

蒋介石政权已到风雨飘摇之时,共产党终于全面掌握政权,蒋介石政权被迫退居台湾岛。

不是说司徒美堂有什么先见之明,他本质上来自中下层平民,他在感情上与共产党的理想主义有天然的契合。

共产党人终于夺取了政权。司徒美堂代表的致公党作为一个独立的政党组织参加到全国政协中。

秋夜静寂,司徒美堂想了很多。这一生,他承受的屈辱和恐惧太多了。面对屈辱奋力出拳,是不得已而为之。出拳的那一刻很解气,可出拳后又是生死未卜。每次出拳之前,自己是已经做好了不怕死的决绝打算的。只有不怕死,才能战胜所有恐惧。能活下来,实在是一种侥幸。也许自己真的是命硬,有几次大的坎,看起来都迈不过去了,必死无疑了,却又活转过来了。

现在,中国已骄傲地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自己的心愿已了了。

参加完开国大典,最重要的事情办完了,司徒美堂长嘘了一口气。他准备动身回美国了。他在那里毕竟已经生活了将近70年了。他打算第二天就告知有关方面人士办理返美事宜。

哪知,周恩来听到司徒美堂要回美国的消息,极力挽留。司徒美堂说:“辛亥革命后孙中山叫我做官,我没做,我不会做官。现在政协大会已经开完,我的任务完成了。”

周恩来恳切地对他说:“现在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要把我们年轻的共和国建设得繁荣、富强,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请您留下来,我们共同建设新中国,好吗?”

司徒美堂被周恩来总理的诚恳挽留打动,他留在了北京。他住进了北池子83号这个幽静而舒适的四合院。

方春女也从开平赤坎牛路里村被接到北京,陪伴在司徒美堂身边,并照料他的起居。儿子司徒柱也一起来了。

方春女与他结婚已40年有余。当年的妙龄女子已成老妇。可她仍是身体健康、动作利落,她的那双眼睛仍是明亮地笑着。少年夫妻老来伴,老了老了,可以伴着夫君生活,她别提多高兴了。司徒美堂在晚年开始享受真正的家庭温暖。

他的心始终牵挂着国外和国内的侨胞。他将自己在北京的住址公开,说:只要侨胞有事,随时可以找他。

说话不及就有开平的家乡人找上门来。

来人是侨属,他愁眉不展地说:“近来农村在搞土改,我们侨乡也在搞土改,但搞得太伤人了。有些干部套用北方土改的办法,不顾侨乡的特殊情况,强行没收了华侨的房屋和土地。我们的房屋和土地,都是长辈在国外挣的血汗钱置买下的,我们不是剥削穷人得来的。”

司徒美堂沉吟着,没有轻易表态。好言相劝过后送走了家乡人,司徒美堂打定主意,要亲自回五邑家乡看一下。

1951年2月下旬,司徒美堂以中央人民政府委员的身份上书毛泽东主席和周恩来总理,要求南下考察土改。毛泽东对司徒美堂一直礼遇有加,他的上书自然得到批准。

1951年3月,司徒美堂由家乡子弟,也是自己的秘书司徒丙鹤陪同从北京一路南下,到广东五邑侨乡江门、新会、开平、台山、鹤山等地视察土改。

土改中确实有不分青红皂白的过激行为,这已经伤害到侨胞的心。

司徒美堂在视察中了解到,在国内的侨胞多年来生活真不容易。那些眷属,要等待接济的钱款度日。1942年全世界几乎都卷入战争中,交通中断,也不能收到海外寄来的钱款,这一年,中国遭遇全面饥荒。为了活命,一些快要饿死的侨眷只好逃到阳江的山里。为了一口饭吃,她们随了山民,并生育下儿女。待到年景转好,她们又要离开这个男人和亲生的儿女,再回侨乡,等待海外夫君的接济。侨胞们守住自己的一份家业是太难了。

司徒美堂回京以后,将视察侨乡土改的材料呈上。他说侨胞的房屋和土地不是靠剥削穷人得来的,而是他们在海外挣得的血汗钱。

司徒美堂的意见得到了重视,侨胞的处境不久就得到了改善。司徒美堂的心情舒展开来,他拿出雪茄烟,美美地抽了一口。

日子静好。中国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在顺利完成中。

在这座幽雅的四合院,司徒美堂常常从书房走到当院。院子里种着石榴树、夹竹桃。夏天的花朵总是开得又艳丽又娇美。他伸拳弓步,还想练几下功夫。他拂着了夹竹桃花,那花纷纷落在他的肩头,白色的细布褂子缀满了缤纷的花瓣。

方春女从屋子里走出来,为他拍掉这些花瓣。司徒美堂笑着。

天不是太热,他想到外边溜达一下,他不喜欢宅在屋子里。

他腿脚还行,只是走得较慢。慢慢走着,这么几年下来,他去过西单、东四、正阳门外,他去过广渠门、齐化门、天坛。他在玻璃厂和大栅栏浏览过,只是他对古玩玉器什么的不感兴趣。他也穿过虎坊桥向南,去到陶然亭。当然,路太远的话他也会坐车。北京是个皇城,有许多古老的建筑物,如果是晴天,太阳照在紫红色和绿色的琉璃瓦上,显得光泽夺目。

有时,他会在郊外的河堤站一会儿。岸柳依依,袅袅长曳的枝条拂过波光潋滟的水面。再往远处看,陂塘上铅白色芦荻正抽出嫩芽。

北京有许多池塘,荷花开放时,满地都是雅气的香味。

他一路走一路想:和平的日子多么好啊!如果我们不内讧,不折腾,也没有外敌觊觎,中国是多么美的国家啊!于是某一天当得知美国人悍然发动朝鲜战争,朝鲜与我们唇齿相依,朝鲜战争实际上已威胁到我们的安全时,司徒美堂非常愤怒。他挥笔写下:我仇恨美帝国主义!

他有时会想,朝鲜战争是杜鲁门发动的。如果罗斯福还活着,他不会这样干的。罗斯福逝世以后,司徒美堂感觉他和美国的所有联系似乎都已两讫。

日子安谧地走着。

这天凌晨,司徒美堂很早就起来了。他并没有觉得身体有什么不适,他慢慢走到院子里,坐在藤椅上闭目养神。

初夏的北方,非常惬意。黎明时分,光线黯晦。

司徒美堂感到自己的眼睛里边总是越过北京的西山,看到那连绵逶迤的燕山山脉。那苍褐色起伏的山脊,是他祖先的根。巍峨燕山,传唱着慷慨激昂的燕赵悲歌。他的秉性里边就是有这种扯不掉的基因。

为什么总是想到祖先,想到根部?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是冥冥中什么东西在召唤自己吗?如果这一天终将到来,自己已是无甚遗憾了,那就如同熟透的果子要落在地里,一茬的稻谷必须收割入仓了一样。

司徒美堂越过燕山山脉,灵魂回到了广东开平赤坎。

为什么叫赤坎?那里的土地和坡坎是红色的吗?那里,更是自己魂牵梦绕的故乡,是自己难舍难分的亲爱家园。他的眼前被一片又一片红色给笼罩住,他感觉自己像是游泳时被潭江的水草绊住了脚。他有些窒息,渐渐沉入最深处。

1955年5月6日清晨,司徒美堂因脑溢血去世,享年87岁,他仙逝于北池子83号自己的家中。

他身后的哀荣这里就不一一细说了。

这个老人,可谓善始善终。他没怎么难受,他没有病榻数年插管抢救的活受罪,也没有瘫痪不起褥疮恶臭的难堪。他绝不麻烦别人,让人心生烦言。他一直走着路,无病无灾,然后倒地不起,潇洒地与世人辞别,绝不拖泥带水。这很符合他的秉性。

越过一个个台阶,穿过一道道长廊,灵魂飞到那群山耸翠的地方。一个老人,手胸前飘着的白色长须笑声朗朗,然后转身离去。

见过和没有见过他的人都在他身后赞誉:人就该这么活着,旷达一世,慷慨寄长风。

(责编:梁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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