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钰
梅钰小说二题
□梅钰
我蹚着一尺厚的雪走到法院,诉讼中心排了一长溜人,一个挨着一个。在门口,他们被要求把胳膊乍开——像腋下突然长出拳头大的疖瘤——接受一个面无表情的女人用黑色探测器漫不经心的扫描。有时快,有时慢,取决于对方的颜值、气质、姿态或者味道,我不知道。我没被要求做那个动作,探测器也只是象征性地朝我戳了一下。
我抖落的雪花,很快与前面人抖落的融为一体。铺在脚下的硬纸片饱吸了雪水,一脚踩上去,滋一声,水朝四面溢开。
找哪个法官?被要求出示身份证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问我。
不知道。我摇摇头。
那你来干嘛?冰冷里又加了几分嫌恶。
我忙递过去传票。
是的,我是来当被告的。跟三月下暴雪一样,两个年轻人敲开房门将它递在我手上时,我没有吃惊,没有慌乱,无喜无忧,整个人是蒙的。传票上盖着人民法院的公章,写着案由离婚、被传唤人陈书画,写着三月十二日上午八点三十分,民一庭开庭。
我想象过开庭:巍峨的审判庭,四个法官全部穿制服,三个在台上,中间一个穿法官袍,还有一个在台下记录。两旁原告、被告、代理人,下面乌压压一片旁听者。我像影视剧主人公一样,从收到传票就开始打腹稿,准备从婚恋、哲学、思想、精神角度剖析我们的婚姻。
来时的路上,我又将那些话默念了三遍。
时间已经过了八点三十分,民一庭的门还是紧关着。我在等待区坐下,这里有一群人,听说话是一个原告对六个被告,这个原告跟谁说一句话,另外五方就集体朝他们注目,将耳朵扯得远远的,捕捉每一个字眼,眼神里藏着细细的不安和惶恐。我猜他们是兄弟姐妹,是父子母女,因为我嗅到他们身体里某种相同的特质,是从祖上传下来的通过胎盘承袭的性格基因,他们眉目相像,表情神似,鼻子擤起时,两侧纹路的深浅都一模一样。虽然我是第一次来法院,但通过媒体不难知道,夫妻反目、兄妹成仇、父子隔阂、母女相见如陌路的事情,每天都在我们这座城市上演。像阳春三月本该和暖如煦,却下起该死的暴雪一样。早起的新闻说,北极圈温度突然上升20度,在零度以上保持了一周。长远看是地球变暖,尤其局部变暖,造成暖冬,气流活动缓慢,雾霾不断,其他危害相应出现。短期看是形成北极风,今春将温差大、雨雪多。昨晚六到七级大风和大暴雪的起源,都在这。
天都有异相,何况人乎。
果然不出所料,他们是一家人,争执的是一套房产。房产主人,九十多岁的老爷爷默坐着,不说一句话,任由浑浊的老泪一滴一滴掉在手背。我用胳膊肘轻轻碰碰他,说爷爷你还好吗,他抬起木然的眼睛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又低下头去。我猜他没有听到我的话。
我又站起来。一个微胖女人正在打开民一庭的门,我想跟着她走进去,听见她说,在门口等着。语气不容置疑。
大约十分钟后,她朝我吼道,进来吧。
我被指示关上门,坐在被告席。我的丈夫刘凯——在他经过安检,大大咧咧迈着外八字走过来,站在走廊等待的时候,我已经感知到他的存在——推开门走进来,没有朝我看一眼,坐在原告席。他身后,簇拥着好几个人:律师,父母,姐姐、姐夫。我这才发现,旁听席只有一排简易的医院、公园常见的塑料排椅,我数了数,一共十个座位。他们四个都坐在靠近他的地方,我这边,虚着六个位置。这让我莫名慌恐,我又环视了一下审判庭,高处三把椅子,都有高高的椅背,但中间那把明显更高,它们上方,悬着一枚徽章,不像国徽,应该是法院徽,由天平、麦穗、齿轮组成。微胖女人是书记员,没穿制服,坐在电脑前。
原告姓名。书记员问,声音尖刻,像被刀子削过,那刀,藏在嗓子里,或者嘴巴里,或者声音必由的每一处。她又用这样的声音依次问过性别、生日、民族、住址、工作情况。刘凯和我都回答了。
问答中,书记员的手机突然响起来,铃声很大,是一首流行歌曲,没有歌词,咦咦呀呀的。她接起来,发出一串笑声后说,当然是吃米饭啊。又说,你必须炒两个菜啊。又说,必须有肉啊。她像连续经过三次性高潮,又放荡地笑了一阵,才挂断手机。
接受调解吗?她问,声音跟刚才判若两人。
我们都没说话。
调解跟判决有一样的法律效果,……她的话被走进来的女人打断了,女人径直走上去,坐在靠左的椅子上,书记员叫她什么姐,同时递给她几张纸,我猜是起诉书、答辩状之类的。
刘凯的起诉书提了三条请求,一是解除婚姻关系,二是分割八年共同生活期间两个人所有的工资,三是婚房,包括家具家电都归原告,因为那属于婚前财产。他给出的事实理由是,夫妻感情破裂,无法共同生活。胆小鬼。我看过后把起诉书扔进垃圾桶,心想刘凯你真是个胆小鬼。为什么不告诉法官,你跟我离婚是因为我得了不孕症,不能给你生孩子。
我在规定的时间递交了答辩状——没有请律师。爱情里没有谁是谁非,请个外人为婚姻把脉,这违背我对爱情的信念——也写了三条:一、不同意。二、不同意。三、不同意。用黑色中性笔写下这九个字时,我们八年来一起走过的每一步历历在目,清晰如昨。恩爱像潮水般泛滥,我俩都没意识到婚姻里缺少一样重要东西:孩子。直到公婆不满电话催促,赶到家里长驻,逼着我们跑遍大小医院。我被确诊:多囊性卵巢疾病导致排卵困难、不孕。阴云从那时起弥漫。省里的专家给我排列了从一号到九百六十五号的类似病例,她们抱着新生儿的灿烂笑容给了我莫大的安慰,我开始接受治疗,想象有个粉嫩的在自己子宫孕育的小生命延续我俩的爱情。像愈弥足珍贵的花儿愈要经受不寻常的历练一样,我深信我会孕育不一样的婴孩,他会长着爸爸的眼睛妈妈的嘴巴,他会像爸爸一样笑像妈妈一样哭。从骨头到骨头,从血液到血液,从脉搏到脉搏,一代一代的人,一代一代地生。我充满希望。
半个月前,刘凯跟我提离婚。像说“我爱你”“我想你”一样,他说:我们离婚吧。
不!
我大叫一声,比写在答辩状上的那三个字更歇斯底里。当天晚上,我第一次独守空床。刘凯在距我七米之远的客厅,整夜叹息。
公婆和我抗衡,战争胶着。
刘凯对我的深情,最终敌不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家训。
有一瞬间,我以为时间静止了。书记员停止聒噪,手指静静放在键盘上,微胖的脸庞潮着一缕一缕的红。之前,她以相同的节奏询问了我们哪年结婚,有无证件,为什么离婚,尽管得到的回答跟起诉书答辩状一样,她还是饶有兴致地点头,或摇头。
时间到了九点三十分。门被重重打开,我扭头一看,一个头发染成棕色、剪得极短、穿着便衣的女人目中无人地走进来,高跟鞋蹬蹬蹬,一直响到台上,停在中间那把椅子旁。
原告姓名。棕发女人屁股还没挨着椅子,就开始发问,她的声音细细的,语速极快,像从狭窄的地方硬挤出来。把声音从身体里面送出来的时候,她的脑袋会随之摇晃,一会转向刘凯,一会转回来。我从她暗沉的肤色看出她性冷淡,是可怜的受虐者,她丈夫朝她鞭来的冷眼还呼呼响在她耳边。她的爱情和婚姻不是模板,她却坐在高高的殿堂,要依自己的好恶给我们的婚姻判处死刑。
我把这些话,加在先前想好的某一段中间。等着合适时机,把它们念诵出来,像之前,一直在心里念的一样。这样想时,我眼睛潮润,故意不朝刘凯看。
我们把基本情况又分别复述了一次。随后,棕发女人念了几个名字,说这几个人组成合议庭,问我们可有异议。她念了四个名字,可只有三个人在。我不懂有异议该怎么办,就没说话。接着听见她说,现在开始法庭调查,原告你的诉讼请求是……吗?
刘凯说,是。
夫妻感情破裂有证据吗?被告领取了你们一年零三个月的共同工资有证据吗?房产家俱等属于婚前财产有证据吗?
当然有。
律师一边回答一边将一份份证据捏在手上,是工资单、房产证、结婚证之类的复印件,他声音高亢,发际线很高,脑门一片光亮。我猜他无数次在这种场合替各种男女代言,为他们争取想要的结果。可他理解他们的爱情吗,他探究过每场爱情分崩离析的原因吗?他只将证据捏在手上,像捏着对方的命门,他才不管爱情死活。书记员抻长胳膊把证据接过去,递给棕发女人,那女人随意翻了翻,放下。
被告你不同意离婚吗?
我说,是。
那些话争先恐后涌出来,默念了十几次的,关于婚恋、哲学、思想、精神的那些话。我说,因为……
我问什么你说什么,不问的不用说。棕发女人不耐烦地打断我,语气更加急促,甚至是焦虑。从接到起诉书,我就想着自己要面对法律,法律不外乎人情,没有孩子就解除婚姻,这不合人情。我对着法律默念爱情应该坚贞不渝,婚姻应该从一而终,孩子不应该是决定我们爱情死亡的筹码,我们还有希望孕育新生。结果法律让一个焦虑的女人代言,从她嘴里蹦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写着:快点,快点!我想她在追求结案率,像曾经有个最美法官,三年累计结案1500起,平均每天结案三起。虽然有太多人质疑他弄不明白案件的真相,可它到底是一个时代标记。出生率、死亡率、结婚率、离婚率、就业率、失业率……各种各样的率,同各种各样的量、比一起,既影响我们,又跟我们无关。
我注意平复情绪,听见棕发女人问,你有证据吗?
我这才意识到,她的问题总是这样:有吗?是吗?对吗?确定吗?在这框架内,对方只能回答有、是、对、确定,或者没有、不是,不对、不确定。她似乎只需要知道有没有、对不对、是不是、确不确定,而不需要知道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不确定。这让我惊骇,再一次觉得法律模糊在我意识之外。
我没有证据。一直爱他没有证据,将领到的工资用于两个人的吃喝拉撒没有证据,房子是我俩共同购买却只写了他一个人名字,也没有证据。我是一个没留任何证据的女人,在爱情里断了所有退路。我跟刘凯四目相对,让他读懂了我眼里的疑问:你的爱情交由谁作主?
他没说话。
律师在侃侃而谈。
棕发女人说,这是法庭辩论阶段。
爱情要散,便散去。语言只是给一方寻找台阶下,或者爬着道德上。财产在爱情面前,既卑微如尘,又沉重似山。可惜,除此,亦无其他东西可以衡量。
被告,你要做辩论吗?
要。我说,我跟刘凯……
你随后递交个书面答辩意见吧。棕发女人又一次打断我。焦虑愈燃愈烈,让我相信她在表演自焚,既旁若无人,又唯恐天下人不知。我想听的,你必须说;我不想听的,你必须闭嘴。要表演轮不上你,这是我的舞台。她霸气地,让我彻底明白:我没有机会在法庭说一句完整话,那些烂熟于心的词汇只配蒸发在空气中,零落在雪水里。
被告,你要做最后陈述吗?
我摇头,觉得一切离我越来越远。
冬林,认识你,我要感谢多年好友张笑天先生。那年,身为吉林省作协主席的张笑天,带了一批拟评上首届吉林省文学奖的文学作品,进京请雷达、李敬泽、白烨,以及笔者再研究一下。我们审读后一致认为胡冬林的《青羊消息》为最佳。第二年全国第一届环境文学评奖终审会上,我发现竟没有《青羊消息》,便向主持评奖的全国人大环境与资源保护委员会主任委员曲格平先生指出,这次评奖漏掉《青羊消息》是很大的遗憾。会上,同任环境文学奖评委的雷达、李敬泽同意我的看法。根据评奖规则,有三位终评委同时提议、推荐,便可列入评议对象。包括王蒙在内的全体终评委看了《青羊消息》,便一致同意该作品荣获首届环境文学奖。
从棕发女人走进民一庭,到我走出民一庭,不到二十分钟,很短暂,也很漫长。雪花披头盖脸,抬望眼,扫视雪在空里的姿态,我第一次发现它在愤怒,像拼着全身力气呐喊,又像伸着千手千脚捶打。它到底想说什么?是谴责无常将它推上舞台吗?在往素这个月份,它已经偃旗息鼓,调养生息,闭目闲看其他气象你起我伏了呢。
有三五秒,刘凯跟我并排,在我脚底打滑时,还出手搀扶。但很快被父母拉开了。脱离我的胳膊时,他的指尖一直朝前绷着,让我想到一个长长的电影镜头:被外力拉拽,五根手指一根接一根,由紧而松,慢慢离开,指尖充满惆怅,虚无绽开。指缝间,女人越走越远。
我回头,试图看到由他指头延伸的他的全部。但他已经被父母拖着,走远了。
我们没能达成调解意愿,我在意的是离散婚姻本身,可棕发女人只将财产比例一再调整,二八、三七、四六、五五。至于刘凯,结婚八年的任何一天,他都不像这么犹疑。应该行吧。我觉得还行吧。差不多就行吧。当然不行!律师说,她没有任何证据,让法庭判决,她一分钱都得不到,还要付给你三万四千五百二十一块五毛钱。他的父母,也是我的父母,在身后捶他,要他答应听律师的,不要胡说话,不要调解。
我痛恨他乖乖听话的样子。
日子如常,又不如常。婆婆比我更早察觉我怀孕,在我以为被哀伤袭击导致旧疾复发,不住恶心呃气的时候,她敏锐地想到另一种可能,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下楼,为我买回大包早孕测纸。全家人盯住那两条红杠,闻迅赶来的,曾在民一庭对我冷眼相对的姐姐不顾我正在泛酸,一把将我揽进怀里,嘴里扑出的洋葱味刺激我更凶猛地反应。像作秀,他们满意地围观,笑着打转,忘了三天前还心心念念要将我扫地出门。
我没有庆幸怀孕。
他们肯定以为一空乌云散,不会想到,有些恶毒,像春分时候随意丢弃的种子,会肆意生长,不由人操控。
民一庭打来电话,说胡庭长——打电话的女人特别强调,就是开庭时坐在审判台中间位置的那个——让我赶紧提交书面答辩意见,说案子既然不能调解,就要判决,要判决就得做到案件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程序合法公正。这些词汇金光闪闪,又重又硬,在客厅上空久久盘旋不肯落下。
我用写下三个“不同意”的黑色中性笔,重新书写答辩状:一、同意;二、同意;三、同意。写下这六个字后,我故意将它放在写字台最显眼的位置。不用特别留意我就发现,公婆马上拉刘凯进了卧室——像密谋离婚一样,他们要密谋不跟我离婚。
我冷笑一声,把自己关进卧室。可耻地想象三个人互相埋怨,脑袋碰着脑袋,眼睛盯着眼睛,指头戳着指头。
刘凯在七米之间来回踱步,举起指头又放下,拉住门把又松开,半夜,他的叹息不只一次惊醒夜的宁静。我硬着心肠装聋作哑,不让自己落入他们的套路。那孩子在梦里踢了我一脚,又一脚。医生说,每个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天使,该来时,他才会来。我想这个孩子太会恶作剧。
第二天,我四处找不到答辩状,不得不在胡庭长办公室重新写了一份。用“同意”替换“不同意”,显然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比出庭时有耐心,问了我好几个为什么,但我没心情,只摇了一次头。
开庭后不能更改答辩状。
胡庭长最后说,唇边扯出的两缕冷笑,一直蔓延到耳朵后面。我又看到了潜伏在她体内的焦虑,断言那只怪兽的起伏随的是它自己的性子,而不是她的心情。
我没再坚持,但拒绝提交她要的书面答辩意见。人心可以很简单,也可以很复杂,可以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也可以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所谓一念沧海一念桑田,一念天堂一念地狱,我明白自己不在乎官司胜诉与否,不在乎婚姻存在与否。我要摆出的,只是一种姿态,这姿态跟全世界都无关,只熨贴身心,亲近灵魂——
任何人都不能借任何理由捆绑爱情!
进门时,刘凯在说撤诉。两个字一经出口,立刻悬浮空中,和其他词汇相互交织碰撞,不断激出火花。
回不去了。我悲哀地想到,不是因为我故作姿态,而是这些又冰又冷的东西,它们一旦侵入,就附着在墙纸上,天花板上,柜体上,无处不在。
我去撤诉。刘凯在父母、姐姐、姐夫目光支持下,迎着我说道。
那我就去做人流。刻薄的声音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毋容置疑,也炸响在五个人心里。我不由怀疑起来,他们的思想统一得令人诧异,提离婚,或者阻止离婚,都明确得没有第二种选择,像天黑了一定会亮,亮完了必须再黑一样。可总有些事情,没那么绝对,没那么肯定,比如阳春三月下暴雪、刮西北风、穿棉衣。
人心,更容易生出异相。
我不理会他们的表情。大暴雪后的天格外蓝,阳光刺得人眼睛生疼,我去花卉市场搬回一大堆盆盆罐罐,让园艺师精心调配了含有动物粪便、发酵植物、沤溲垃圾的营养土。这些东西会滋生细菌,会生出蚁虫,会刺激刘凯的支气管哮喘,败坏他的生活兴致。尽管如此,他还是殷勤地把它们送进阳台,没有让我看出反感和厌恶。
我在从来不养植物、从来不养动物、每周用84消毒液喷洒的阳台上,种植太阳花。浇透盆土,洒下花种,第二天,它萌发了粉红色的嫩芽,又一天,抽出头发丝般的新绿。体会生命的神奇,让我浮想联翩,我把手放在肚皮上,静静感受。它那么细微,肉眼看不见,却冲进子宫,占地为王。它真是双面杀手锏,既是虐人的利器,也是被虐的源头。
判决书比我料想的更早送达,内容更出乎我的预料:驳回原告所有诉讼请求。在与刘凯短兵相接的对视中,在他与父母窃窃的私语中,在姐姐姐夫难以掩藏的喜悦中,我捕捉到一丝诡异。联想民一庭时他们抛出的每份证据,置我于死地的欢颜,不留后路不带怜悯的神情,诡异越来越真实——“咣”,子弹上膛。
准备朝刘凯扫射时,律师和胡庭长在我脑里交相出现。他说,她没有证据,一分钱都得不到,还要支付三万四千五百二十一块五毛钱。她说,让你说的你就说,不让你说的,你别说。他脑门越来越亮,她越来越焦虑,两人不停替换,不停替换,突然,变成同一个人。这人法袍着身,傲视凡尘,坐在民一庭正中间那把高背椅子上,说,案件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程序合法公正。
我确信悬浮在空中的这些词汇落下来,砸中了刘凯的笑穴。从接到判决书,他就保持唇角上扬,露出上面四颗,下面八颗牙齿。
太卑鄙了。将刘凯的手打开时,我咬着牙狠狠说。如果他够机灵,一定能分辨诱发我发狠的症结在哪里,而不是愚蠢地一次又一次将手按上我的肚皮:
我不会让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
你已经让我失去了老公。我没有被他的柔情打动,孩子和我,不是只有一个选择,也不能只有一个选择。
公婆以为一纸判决是休止符,决定回老家息养,告知我决定时,同时给我上了一堂课:刘家可以没有儿媳妇,但绝对不能没有孩子。如果不是你及时怀孕,你以为法院会判你胜诉吗?你要感恩上天,好好生活。
等我跪地膜拜,谢主不杀之恩!?
体谅他们满头白发,也为肚里的孩子积德留福,我把抨击的话咽回去。看着他们皱纹里藏不住的喜悦溢了一身,我暗笑,愤怒越烧越烈:启动诉讼程序埋下的暗疾,不是你想撤就能撤得回,想消除就能除得了。你们爽了,我不爽!我陪你们玩完了,轮到你们陪我玩!
刘凯想故伎重演,以前我们闹别扭,他不说话,不解释,直接行动,扑过来、抱紧了、亲吻、进入,和好如初。他在七米外摩拳擦掌,预演了一整套流程,兴冲冲来拧门,门没开。
我把卧房门关得跟心门一样紧。
爱你才迁就你,才宠你。才拿你当我的王,我的神仙,我的空气,我的阳光,我的维他命,可是你呢?
普天下所有的爱情,在美好时都有相同的特质,一旦狰狞,一定各有各的不同。
我请了个律师,请她帮我拟定起诉书,列举三条诉讼请求:一、解除婚姻关系;二、分割八年共同生活期间两个人所有的工资;三、婚房,包括家具家电都归原告。
送达那天,刘凯捧着起诉书大笑,笑着笑着突然落泪。我跟他心心相印,一起看到八年来恩爱如潮的每一天,那没有缝隙,完美无缺的爱情,真的容不下一粒尘砂。它原本就是世上最洁净的存在,当用最虔诚、最忠贞、最无私来供养。
他没有请律师,像三个月前我所干的一样,用黑色中性笔写下三个“不同意”。几天后,法院给他送来传票,传票上盖着人民法院的公章,写着案由离婚、被传唤人刘凯,写着六月十日上午八点三十分,民一庭开庭。
我们相视一笑。人心真是神奇,可以大到宇宙,小到尘埃,就看那个结,是死结是活结,是单结是复合结。开庭那天,我在阳台上看花开,红粉黄白,极尽绚烂。顺着花的方向,窗外浓绿浅绿辉映,世界都在夏的浓荫里欢笑。突然,我想起阳春三月那场暴雪,明白没有什么是坚不可摧的。我不自觉打了个寒战,将手抚上肚子,昨天开始,有了胎动,他踢了我一脚,又一脚。
张影出轨了。这念头一出现,就像空气,摆脱不了。她看见他,或看不见;她睁开眼睛,或闭上眼睛;她在家,或在街上;她醒着,或睡了。总会想起那个女人,高挑个子,披肩长发,白色衣裙。只是背影,都美得仪态万方。何况面孔?她甚至看见,她细腻的像瓷器般光洁的脸蛋。
安雨不能自已,愤怒,惶恐,绝望。
她挪起身体,将它倚放在床头。晕黄的光下,张影睡得正酣。一只肘弯曲在枕边,另一只,蜷起在头上,脸被深深埋入。她只看见他毛茸茸的脑袋,听见他浅浅的像歌声一样的鼻息。他竟然睡得这么香。她气愤地,想推醒他,问个清楚。那个年轻的,走在他身侧的女子,到底是谁。她伸出一只手,手指被光投出纤长的影,像怪物黑色的爪,动一动,悚人地张狂。她收了指头,握起来,影子亦成拳,打出去,虚空空。她知道自己不会,不会推醒他,不会怒斥他,甚至不会问他一下。时间有惊人的能耐,早练就了她的隐忍,同他一样沉默。他们在婚姻这座城堡里,没有争辩,没有吵闹,甚至没有语言。
她看见自己的心,从胸腔跃出来,撞到墙壁,回弹,砸落他身上。他蠕动着,两只胳膊拿下来,交叉,搁到肚上。她等他醒来,问问她,哄哄她,抱抱她,他却鼾声四起,这一次,是高音,喉咙里装了发动机,呼哼哼,吭哧哧。她脚尖挑起,朝他大腿蹬了一下,他极快地躲开,又一下,他翻了个身。是什么让他留恋梦中不愿醒来。她想,是女人,肯定是那女人。
她四十八,身体发福,皮肤暗黄,害了中年妇女爱害的许多毛病,比如妇科、骨科、更年期、心理疾病。而他只有四十五,一米七八,一百六十斤,男模一样标准。他们的结合像个笑话:女大三,抱金砖。谁料她刚一结婚就下岗,自卑如影随行,把她紧锁在牢笼,她眼看他从职员到经理,一步步前进,她却原地踏步,将两人的距离越拉越长。
她早该想到,他有其他女人。
她拉灭台灯,把自己放正、摆平。手臂轻碰到他,她触电一样闪开。这只胳膊,抱过其他女人,被其他女人抱过,像癌细胞,扩散到她的神经,她觉得委屈,不能原谅。朝床沿挪了挪,觉到一股凉气,从胸口沁入。她索性掀开被子,将身体暴露在空气里,竟得到安慰似的,睡去。
第二天,安雨像往常一样起来,发现张影正在对镜换衣裳,他先穿了件灰色夹克衫,前后左右瞧了瞧,脱下来,换了件米黄色的休闲西服,又瞧了瞧,拽拽下摆。她看见他临出门,还将手抚上脑袋,摸了摸头发。她贴在门上。他的脚步,猫一样轻,门一关,便静悄悄。她贴上窗,看见他开着车,像缕轻烟一样飘远了。
安雨不能自已地猜测起来:她在哪里等他,他们会去哪,他们会干啥。这猜测渐次真实起来,竟如电影般,历历在目。她于是坐不住,起身,将自己套在宽大外套里,骑上自行车,朝他公司去。
车稳稳停在楼下,抬望眼,高楼耸立,他在哪儿,却望不见。她想,人在这里,心呢?或者正想她,把心绕成千千结,或者聊视频发信息卿卿我我。或者他们根本就是一个公司。再或者,车在这里,人早不在。打出租离开、代驾送来,甚至让车子自己开到这里来。她越想越憋闷,索性把自行车扎在路边,痴呆呆望着。天、云、楼、路、树、人,一遍又一遍。一个小时后安雨想,我要干嘛。像无数遭遇此种情况后迅速做出反应的中年妇女一样,她很快就决定:把她赶走。
最直接的方式是找张影摊牌。但她不会,不能,不敢,不行。
还有一种方式是找对方摊牌,但她甚至不知道对方是谁。
那就,先找到她。这样想着,安雨有了方向,有了力量。但她不知道。结婚二十五年,他竟似一张白纸,她不知道他同什么人来往,不知道他上班以外干什么,不知道他喜欢抽烟还是喝酒多一些,更不知道他成天想什么,爱什么,恨什么,牵挂什么,憎恶什么。他就像空气,从未离开,但从不深入,分明存在,又无影无形。
你要拿一团空气,怎么办?安雨觉得,这道题很难。
一遇到难题,她就百度,网上总有千奇百怪的事情,和千奇百怪的法子。她输入“打跑小三”这几个字,哗一下,出来一大串,她一条一条看下去。有原配现身说法,痛骂小三的;有专家情理分析,类型判断的;有网友捕风捉影,献计献策的。还有许多打广告的,私家侦探、婚姻医院、婚姻咨询。这让她胆怯,她不敢想象,如果张影知道自己的行为,会引发怎样的后果。她可不能失去张影,失去婚姻。跟逝去的青春相比,未来才是她最迫切需要保障的东西。
她侥幸想,也许他们,只是偶尔遇见。
这念头很快败给上一下。张影连着三天没有回家。我出差了。他说。她听见话筒里有女人的呼吸,有她胸脯一起一伏涌起的波浪,有她肢体扭动呈现的曲线,有她凑上来的热吻,有她眼波里的香艳。她听见对方嗵地挂断电话,空洞短促的铃音回响在耳边。她茫然想到,他再也不回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绝望像八只脚的爬行动物,在身体里沿走,一步在心,一步在脑,一步蚀骨,一步伤魂。她悲哀地想到,他们俩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除了结婚、做爱,没有重合的频道。他在外面风生水起,她却没有进入的能力。生活中所有的分歧、争论、欲望、拉拢,在他们是没有的,他不改变她,也不诱惑她,而她,只是对生活和对他本能的服从。
现在他要抛弃她。安雨知道自己失去婚姻就失去一切,比下岗更不堪的是,她甚至没有可退的一小步。生活赐给她的,除了一副中年妇女疲惫的皮囊,再没有其他。绝对不能,绝对不能让她得逞。她清楚自己的无力,对改变生活无力,对应对张影无力,更对打跑小三无力。既然如此,她想,我就去找有力的武器。
安雨走进“颖儿婚姻咨询所”,对方是个优雅的女人,具备律师从业资格,心理咨询师资质和婚姻咨询师资质。安雨看着她展示完后,将证件收进展台,自信扬在她脸上,像阳光一样。她想,这样强大,还需要婚姻吗?
你先说说吧。颖儿将一双眼睛望过来,这让她不安,仿佛她透过眼睛能看穿她的慌乱,她不知道怎么开口,她后悔来到这里。
你不说出来,我怎么帮你?
……
听着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小三,是吧?你找我就找对了,刚才你看到了,我是专业的婚姻专家,过去几年里,我们成功劝退了一千多个小三,这是什么概念?每个小三背后可都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原配,有一个美好幸福的家庭啊,我们挽救了她们,也挽救了她们的家庭。
你是说?
是的,小三劝退师,人们这样叫我们,这也是我们的主要业务。相信我,不管你有什么难题,只要你找到我们,都能帮你解决。小三叫什么,干什么工作,和你老公怎么认识的,他们关系好吗?
我不知道。
嗯——?
对方将尾音拉得极长,像一只游走在水里的蝌蚪,一边游一边抖动尾巴,把她的心抖得虚晃晃的。她朝外看了一眼,一个胖胖的,卷发冲天的女人正在朝一个男人发脾气,她一拍桌子,身上的肉就抖动起来,像水波。她下意识地抽回眼睛,瞄向自己的肚子,感到那里冷冰冰的,甚至全身。她想离开。她站起身,将扶着桌子的手抬离,任由自己晃了两下。
你陪他走过那么多年,付出青春、血汗、时间、光阴、爱和劳动,就甘心将他拱手相让?你要离婚吗?你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这些字像重锤,砸得安雨眼冒金星,她稳不住自己,跌落在椅上。颖儿走过来,给她递了杯热茶,同时递过来真诚:听着,我跟你一样。半年前,我发现老公有了情人,你能想象吗?他没有工作,一分钱不挣,吃着我的,穿着我的,用着我的,他竟然找了个情人,给她租房子,送她名贵的饰物,他甚至从来都没有送过我。你以为只是离婚就可以吗?不,我赶走了那女人,还让她赔了一大笔钱。
你怎么做到的?
怎么做是我的事,做不做,才是你要决定的。
安雨被颖儿的气质紧紧吸引,将她知道的全部告诉了她。她看着颖儿给她的申请书编了号:九百四十五,记下了她和张影的基本情况,并在小三类型上划了个大大的?小三从大的方面分为四种,一种是横抢型和消费型,这种小三目的很明确,为了钱,围绕钱;第二种是知己型 ,她们可能是男人的客户和下属,能在男人遇到困难时帮助他;第三种是倾情型,两人一见钟情,因为爱走到一起,只为情不为钱;第四种是青春型,很多男人年轻时为了事业,没来得及好好享受青春,等有了钱有了权,便找个年轻情人,寻求新鲜和刺激。你老公的情人是什么类型,我们很快就知道。
颖儿将申请书夹入文件夹,将安雨的电话记在了笔记本上,接着递给安雨一张收据单:先去办一下手续。
什么?
交钱啊,她说,打仗也得要武器的嘛。要知道,这可是诊治婚姻,是非常庞大的系统工程,你放心,如果劝退失败,我们会退钱给你。
安雨拿过来,上面写着三万,有大写有小写,事项是婚姻咨询服务。
见她犹豫,颖儿站起来,立在她面前,用手抚住她肩膀:舍不得?老公都要被人拐跑了,家都要散了,你自己掂量掂量,哪个分量重。
能劝走吗?安雨听见自己的声音细细的,弱弱的,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指引着,要从迷雾中找出一条路来,从黑暗里破出一片亮光来。她看着颖儿点头,她涂着脂粉的细白的脸子透出一丝红晕来,像年画娃娃般喜庆。她觉得无法抗拒,托盘给她之前,她就认定了她。
安雨静等消息。一个星期后,颖儿通知她来,递给她张影的活动轨迹图和一大叠照片,那照片一看就是偷拍的,侧面、背影,或者众多人中的一个。她仿佛看到一个戴鸭舌帽的男子,像谍战片中的特务,将一双诡异的眼睛凑到取景框后,啪的一声,啪的又一声。张影无知无觉,一次次入镜,将他和他的世界摆在颖儿面前。万一被他发现呢,她张皇地想,万一他真的有什么隐秘呢。这种事不是没可能,张影一个上司,就因为被人偷拍了视频,丢官弃职,妻离子散。这样想着,她害怕起来,仿佛张影一双眼睛,就在空里瞪着,看她何等荒唐,把他的人生搞乱。她慌张地将照片递回去,看着颖儿一张张摆开。
我们先来分析一下。对方趴在桌子上,趴在无数张影上面,将一只手攀在桌子边沿,一只手指住其中一张:他的生活很规律,家,公司,偶尔有应酬,总在海天酒店。听着,不要掉以轻心,你看到没,看到没。对方重重指着:这个女人,他们同一个公司,每天八小时都在一起,尤其是……她直视她的眼睛:你老公有应酬时,她都在场。
高个,长腿,直发,连衣裙。
就是她。安雨的心咚咚狂跳,仿佛自己被抓了现行。她看着颖儿将照片一张张收起,每收一张,便翻过来,在上面写些什么。她猜她在编号,像给她的申请书编号一样。
她叫田兔兔,是的,你没听错,兔子的兔,27岁,硕士研究生,经理助理。她加重语气:你老公的助理。根据她的情况,基本可以判断属于青春型和知己型的综合型小三,你放心,下星期,我们就会对她展开攻势,至于该用移情疗法、移位疗法、介入疗法或是厌恶疗法……
什么?
我们的劝退方案啊。移情疗法,就是帮她找到更好的男人。移位疗法就是帮她安排新的工作,让她离开公司。介入疗法就是让她的亲戚、朋友 、同学来说服她。厌恶疗法就是让她发现你老公的缺点,不再爱她。至于我们的具体实施办法,就更多了,离间计、无中生有计、打草惊蛇计、苦肉计、隔岸观火计,等等,三十六计,总有一计赶跑她。
安雨觉得自己首先被打倒了。看不见张影时,她想他们在一起,看见张影时,她想他们的心在一起。他虽然同往常一样,按时回家,工资卡交给她,偶尔还会给她做顿早饭,她却总从他身上看到一团妖气,乳白青淡。兔兔,她想,她居然叫兔兔。她试着发出这个音节,嘴唇微微噘起,舌尖抵住上腭,轻轻吹气:兔兔。她肯定借机凑上嘴巴,像堵一团空气一样堵着他。
安雨觉得愤怒,但正如颖儿所说,她找不到出口,只好上网。一遍遍搜寻张影,搜寻兔兔,有时她将他们俩放在一起,有时她给他们冠以定语,比如张影和兔兔的风流韵事、张影出轨、张影情人、小三兔兔、兔兔婚外情等等,如你所知,这不会有结果。她未免沮丧,又觉得心慌。有时她也为自己的无聊生闷气,再三思想,兔兔之于张影,就像他秃掉的头发一样,再无任何办法可以弥补。她在意也好,不在意也好,她伤心也好,不伤心也好,总改变不了它的客观真实。难道她因此就有了诘问的魄力吗,有不要他的实力吗?她于是更加坚定,必须把兔兔赶走。
事情却再无进展。一个星期后,安雨如约前往,颖儿告诉她,事情有难度。又一叠照片重复上一次的,无非开车、走路、吃饭、接电话、看手机。兔兔时有出现,仍是高个、长腿、直发。
他们之间应该没事。颖儿将相片编号,大拇指紧紧摁住张影,把他送进资料袋:你该相信,有些人就是正直、清白,比如你老公,我相信他对你很好,很负责任。他不会出轨,你不信吗?
我不信!从咨询所出来,她看到天上蒙着一层厚重的灰色云层,云层像破裂了,漏出金色的一线光芒。她朝光处张望,却看不见太阳。看不见太阳就没有太阳吗?她想,没有证据就没有关系吗。她想起张影的笑,冲着兔兔的笑,阳光般温暖明媚的笑,那笑比黄金还贵吗,怎么回到家就不见了呢。
除了笑,他还少了许多东西,比如体贴。有一次她故意,刀尖从苹果滑向指肚,鲜血同泪水一起汹涌,他只淡淡看了一眼,从药箱拿出了创可贴。还有一次,她肚子疼,抱着满床打滚,他也只是起身给她倒了一杯白开水。她觉得他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动作,陌生的是神情,她不止一次想到,过去那个男人,不在了。
这想法越来越主导她,他明明在身边,她却觉得在千里之外,他看电视,她觉得在发呆,他进洗手间,她觉得去发信息,他睡觉,她觉得闭了眼在想她,他换衣服,她就想是为了取悦她。她有时也觉得自己过于神经质,像大多数女人一样,源于自卑,源于中年危机,源于缺乏安全感。后来一想,这是一个妻子护卫婚姻的本能,是将他拉离堕落深渊,回归道德底线的本能。
谁敢说这不对呢?
她去找颖儿,对方让她放手:你不能让我们劝退一个不存在的人。
怎么不存在?她叫兔兔,跟他在一个公司,他们成双成对,比翼齐飞。
他是经理,她是助理,他们在一起很正常。
怎么会正常呢?她觉得泪涌在眼眶,怎么会正常呢,她想,一点都不正常,太不正常了。他的心不在了,魂丢了,他朝她笑时,把对她的爱全给她了。这正常吗?她听见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胸脯一起一伏,手指下意识地痉挛,一把抓住她递过来的钱,扬向空中,红色漫舞,像诡异的火。她又看到他的笑,朝向兔兔的笑。我不要你的钱,她说,你必须赶她走,必须。
坐着等待,总让她焦虑,她不由自主地,去找颖儿,一周一次,五天一次,三天一次,后来变成一天一次。她起先还给她分析情况,后来便不再说话,安雨怀疑她早停了对张影的调查,甚至她就是同谋也未可知。她想象他们之间存在某种关系,比如兔兔正好认识颖儿,比如张影付给颖儿更多的钱,比如三个人合谋欺骗,再比如,颖儿才是张影真正的情人,这让她疯狂,同时想到,如果不这样,她会更加疯狂。
她把颖儿逼到办公室:你为什么不行动?你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你是不是跟这件事情有关系?
我能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对方说,我告诉过你,我不能劝退一个不存在的人,小三不存在,你懂吗?他们只是工作关系,比一杯白开水还要透明。
这就是你的专业?嗯,专业?我告诉你,你必须给我个交待,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她坐在大厅,看着男男女女把不幸顶在脑门,灰溜溜走进来,就凑上前去:千万别找她,她是个骗子。来人狐疑地看一眼她,再看一眼颖儿。后者被工作人员簇拥着,双眼直冒火:明天起恢复调查,但你不能再来这里。
她停下捶背的手,把腰直了直,走了。当天晚上,她数着张影的脚步从一楼走到三楼,听到他从兔兔那里带来的足音,闻到他从兔兔身上带来的味道,看到他们卿卿我我,两情相悦,刚商量过怎么与她离婚。她不能自已地慌乱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这绝对不行,绝对不行。
不待她再催颖儿,就有新消息传来。这是你想看到的。颖儿把照片高高扬起。她看到她眯着眼睛,眼神从她身体里穿过去,射到墙壁上,带着细白的粉沫,涂了她一身。她下意识地抖了抖身体,让粉沫砸在脚背上。脚心于是不稳,她晃了晃。
高个,长腿,直发。
是兔兔。
他们手挽手。走进一扇旋转门。在狭长的楼道并肩前行。他开门,她在旁边立着。闪身进去。
不是说他们是工作关系吗?不是说比水都透明吗?她将照片抛起,无数张影和兔兔在空里翻滚,嘴唇对着嘴唇,身体圈着身体。她看着他们坠落在脚底,狠狠踩下去:你必须把她赶跑,必须赶跑。
她答应离开你老公,但有条件。
条件?
是的,她要五十万。
五十万,是她全部的积蓄,她一哆嗦,很快镇定下来,跟张影相比,跟幸福家庭相比,金钱像冬天挂在树梢的叶子,衰弱到了极点,而前者,才是希望,是春天,是一切源头和所在。她听见自己急切地吼道:给她,给她。
兔兔离开了。张影很落寞,像被谁砸了一闷拳。有时他长久地望着她,带着想说又说不出来的神情。有时他独自望着窗外,散发无法排遣的孤独气息。有时他躺在床上,发出难以掩饰的叹息。她觉得神清气爽,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比三十年前还要容光焕发。她不经意地哼起小曲,声音追随张影莫名伤感的眼神,给她带来阵阵愉快的战栗。她走上前去,鼻子贴住张影,感觉他的体温像阳光一样温暖。他回来了,她想,他终于回来了。
这是个温暖的午后,咨询所里,张影和颖儿像雕像,都木着,不说话。树影飘摇,两人脸上忽明忽暗,斑斑点点。
你确定赶跑了吗?颖儿将钱递给张影:她的心魔会随时跳出来,再来一场。
张影没说话。
颖儿叹了口气:记得给兔兔一万块,咱们承诺过给她演出费。
责任编辑 孙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