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庄大伟
那些年,有关“吃”的记忆
文/庄大伟
民以食为天。讲到“吃”,从希望吃饱到能够吃好,从饮食到美食,在我们这批“50后”的记忆中,“吃”是一幅五味杂陈、弯弯扭扭的波形图。
在“吃”的问题上,从小爹爹姆妈就给我们兄妹俩做规矩。比如一大一小两只生梨,先拿的人不能挑大的,必须拿小的。我们被“告诫”,先拿的人只能拿小的,这叫“谦让”。也就是讲先拿的人定规(一定)吃亏,所以我和妹妹都喜欢“谦让”,“阿哥先拿”“妹妹先拿”。后来才晓得,古年八百代就有“孔融让梨”的故事了。又比如,饭菜上桌,大人没有动筷前,小囡定规不能先动筷的;搛菜不能上下乱翻;不能用筷子搅汤盆,必须用调羹;不能觉得哪一只菜味道对自己胃口,就盯着那只吃;饭定规要吃干净,想吃多少盛多少,不能剩饭;不能抬着饭碗出去走人家(串门);不能盯着别人家小囡吃东西看,这样不礼貌,你们是“有教养人家”出来的,不是“野蛮小鬼”,不是当“馋佬呸”……啊呀,规矩多得莫佬佬(很多)。要是违反了哪一条,姆妈定规会拿出一把量衣裳的竹尺,打上几记手心。有辰光姆妈发起齁(发怒)来,手心会被她打得血血红。
姆妈生我时没有奶水,我是靠吃奶粉和米汤长大的。为了弥补我的先天不足,记得小辰光,姆妈给我喂鱼肝油,喝豆腐浆,撩米汤上面的一层“翳”。大一些了,她会烧一锅桂圆笃蹄髈,逼着我吃下去。糖蹄髈又腻又甜,实在倒胃口,以至于到现在我看到油光光的蹄髈还会反胃。
小囡一般都喜欢吃零食。上学路上,总能遇到路边摆着卖零食的小摊头,特别在学堂附近,更是密集区域。陈皮、盐津枣、青津果、山楂片、咸橄榄、奶油桃瓣、糖莲心、芝麻糖、棉花糖、橘红糕、花生米、长生果、奶油五香豆、三北盐炒豆……至今我还能一口气讲出几十种小零食的名称。
都说老底子(过去)上海人的早餐离不开四大金刚(大饼、油条、豆浆、粢饭),其实那些年我们并不是天天有“资格”吃“四大金刚”的。记得那辰光家里早餐几乎千篇一律是泡饭(或者白粥)加乳腐(不是白乳腐就是红乳腐,或者是酱萝卜干)。一两个礼拜改善一下生活,姆妈才会从绢头包里翻出几张角票,让我去买点大饼、油条回来。大饼有甜大饼咸大米,油条分嫩油条老油条。
记忆中弄堂里的叫卖声,常常激活我舌尖上的波形图。卖五香豆的,爆炒米花的,氽油墩子的,挑酒酿担的……“你方唱罢我登场”,闹猛得不得了。爹爹欢喜吃油氽臭豆腐,蘸点辣火酱,外焦里嫩,香!姆妈欢喜吃酒酿,弄堂里有小贩挑过酒酿担的,她经常会喊住他,买上一小缽斗甜酒酿。我和妹妹跟着姆妈分食甜酒酿,吃得眉开眼笑,面孔红彤彤。爹爹看我们这么喜欢吃甜酒酿,有一天他买来一包酒酿药,说是自己来做甜酒酿。我看着爹爹变戏法一般,把一锅子饭盛进砂锅里,像撒农药一样,把那包药粉均匀地撒在上面,还在饭当中挖个洞,然后把砂锅小心翼翼地放进捂窟(用作保温的草包)里,再在外面包上一件老棉袄。爹爹讲,孵甜酒酿就像老母鸡孵小鸡一样,要保暖,让药粉慢慢发生化学作用,一锅子饭就会变成一锅子甜酒酿了。他告诫我们“不要掀”,说是三天以后,甜酒酿就“孵”出来了。其实大人越是讲“不要做”的事情,小囡越喜欢“做”。我老是掀开砂锅盖头,看看酒酿有没有“孵”出来?隔几个钟头看看,隔几个钟头看看。后来发现像是有白茫茫的一层东西,在发生“化学作用”。我时不时掀开了看看、看看。到了第三天,爹爹兴致勃勃地打开捂窟,掀开砂锅盖头,尝尝味道,酸的!垂头丧气的爹爹又“试验”了几趟,一趟也没有成功过。其实他一直不晓得,是我一趟趟掀开捂窟出的毛病。姆妈不再让爹爹浪费粮食了,而爹爹总是辩解,没有浪费没有浪费,酸了,就让它酸下去,可以做成“老白酒”。于是我经常跟着爹爹咪上几口有点甜咪咪有点酸叽叽的“老白酒”。我想我会得喝老酒,并且酒量还不错,恐怕就是那个辰光打下的基础。
我最欢喜过年了。过年的辰光,能穿上新衣裳,拿到压岁钱,顶顶有劲的是,可以吃到鸡鸭鱼肉等平常吃大不到的好东西。姆妈是朱家角人,过年辰光,外婆总会带来自家做的蒸糕。糕面上铺一层枣子、桂花、糖冬瓜,糕的里面夹一层豆沙。朱家角的熏青豆是很有名的,还有扎肉……春节里,吃的东西多,馋痨了一年,可以放开肚皮吃。过年还有一个规矩,年夜头(大年夜)端上桌的鱼,是定规不能吃光的,至少要保留一根尾巴,“吃剩有鱼(余)”,讨个口彩。平常我们家难般(很少)烧红烧肉。到了春节里,姆妈烧起红烧肉,总是扑扑满的一砂锅,浓油赤酱。不过这锅红烧肉,要从年夜头一直吃到正月半。姆妈每次都把吃剩下来的红烧肉,放进竹篮头里,吊得高高的,说是怕老鼠偷吃,也是怕我们小囡偷吃。过了正月十五,一切就又回到了“泡饭+乳腐”的日脚。一个月只吃几次荤菜,没有大鱼大肉,只有咸菜炒肉丝、猪油菜饭之类的“小荤”。当然难般我还能咪上几口爹爹做的有点酸叽叽的“老白酒”。
我小辰光,物质供应说不上丰富,还算可以,想买点什么吃,总归还有卖的地方,不过到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物质明显匮乏起来。那段日脚,我在读小学二三四年级。记忆中,先是没有那么多的东西吃了,弄堂里的叫卖声也逐渐少了。再后来买东西,要凭各式各样的票证了,糖票、油票、肉票……诸如此类。买粮食不但要有粮票(每人都有定量),还要凭购粮证。国家给你计划好了,每个人每个月粳米可以买多少,籼米可以买多少,还必须搭买一部分面粉(上海人一般主食不习惯吃面食)。另外上海还有一种就餐劵,是专门用来买大饼油条的。一种糕点票,是专门用来买饼干糕点的。桥归桥路归路,分得清清爽爽。如果你到外地去出差,上海粮票是不能用的,必须用全国粮票。所以全国粮票最吃香了,可以在中国960万平方公里土地上通用。
那个辰光总感觉到吃不饱,肚皮里空落落的,饿。有一次看《参考消息》,上面讲南斯拉夫每月人均消费粮食8公斤,一算,也就是16斤。我想,他们怎么不会饿死呀?要晓得我们这里家庭妇女的定量都在28斤。我在工厂当翻砂工辰光,属于重体力劳动,定量足有43斤,还不够吃。家家户户都觉得粮食不够吃,总感觉到吃不饱。那些年,肚皮里油水少,荤的吃得少,所以老是觉得肚皮饿。为了能把肚皮填饱,记得我们家吃的最多的是青菜烂污面,一小把面条,放上青菜放满水,可以烧一大锅子。还有面疙瘩,一点点面粉,做成面疙瘩,也是一烧一大锅子。姆妈去粮店买米,总要问这米涨不涨。籼米涨,陈籼米更涨。不过籼米跟梗米比起来,又硬又糙。晚上家里基本上是喝粥。我们小鬼头正在长发头上,胃口大,吃起来一大碗一大碗的,常常吃了三大碗,还想再吃。至于吃的小菜,印象中不是炒青菜,就是烧萝卜,炒咸菜加点肉丝算是好小菜,开荤了。再后来就是吃豆腐渣了,姆妈讲这种东西乡下是给猪猡吃的。很奇怪,难道我们是在吃猪食?每天,我们从放学到等爹爹下班回来一起吃夜饭,当中要隔好几个钟头。姆妈有辰光会给我们冲一汤盅(小碗)炒麦粉。一小勺炒麦粉,加了开水,越搅越涨,神奇得很!碰到天气恶热,隔夜饭变馊了,姆妈从来不舍得倒掉。她会用自来水冲一冲,再用冷开水汰一汰,然后自己一个人吃掉了。怪了,那个辰光,人是不大得毛病的,千年难般(很少)发一次寒热。发了寒热,多喝点开水,也就好了。哪像现在动不动就上医院,挂急诊,吊盐水。
报纸上虽然说是“三年自然灾害”,可老师给我们讲的更多的是,国家遇到困难,主要是为了给苏联还债,我们把鸡蛋、苹果、猪肉……反正好吃的东西,都用来还债。我们欠下的债是抗美援朝打美帝国主义用掉的。现在苏联是修正主义国家,变成了我们的敌人,跟美帝国主义穿一条裤子。敌人希望把我们社会主义国家搞垮,我们就是要发愤图强!爹爹、姆妈虽然不是共产党员,但我觉得他们比有些共产党员还要来得积极,觉悟高,响应国家号召。他们省吃俭用,主动上交布票、肉票、糖票……他们跟我们老师讲的一式一样,说是要帮国家一起克服困难,齐心协力,共渡难关。爹爹姆妈跟老师讲的大道理,都一式一样,但我知道他们讲的全都是真心话,肺腑之言。他们反对排队“抢购”紧销商品,似乎“抢购”是件不光彩的事体。而我们兄妹俩放学以后去采摘一些野菜,他们是支持的。我们曾经住在广灵路水电路一带,穿过一二条马路就到了宝山县境内。那辰光那一带全是一片片农田,我几乎认得所有的蔬菜。我们兄妹俩常常去采摘荠菜、马兰头。这些植物是野生的,可以采摘。不过没有识别能力不行。记得我曾经采了一大筐野菜回来,一种像菠菜一样的植物,不过叶子里能挤出一种白颜色的汁液。姆妈向懂的人一打听,“要死啦,这种野草是有毒的……”吓得我连忙把一下午采摘来的“毒草”,全部倒进垃圾箱里。
屏一屏,“三年自然灾害”过去了,商店里、菜场里的东西慢慢多了起来。后来政府开放了“自由市场”,在指定的区域里可以卖一些比小菜场里稍微贵一点的农副产品。那辰光戴着黄袖章的市场管理所的人就经常在马路上巡逻。如果小贩们在指定区域外偷偷卖东西,要是被“黄袖章”碰到,对不起,东西充公,人带到派出所里去。所以我们经常看到拎着农副产品的小贩在前面逃,“黄袖章”们在后面恶狠狠地追,吓人倒怪的。记忆中新村里有个摆修鞋摊的小皮匠,给人家补补鞋子打打掌子。生意清淡时,小皮匠喜欢跟喝茶孵太阳的老头吹牛皮。有辰光我也会挤在大人中间听他吹牛皮。小皮匠书看得多,口才也好,讲起故事来有声有色的。后来小皮匠的修鞋摊不见了,一连一个礼拜不见踪影。一打听,原来小皮匠在修鞋摊边上摆了一个卖苹果的摊头,被市场管理所的“黄袖章”发现了。“黄袖章”说小皮匠搞“投机倒把”,苹果必须充公,人也要带到派出所去“接受教育”。小皮匠自以为是新村里的“老土地”,仗着自己的伶牙俐齿,不买“黄袖章”们的账,结果双方发生冲突,从打嘴仗到动拳头,结果三个“黄袖章”受了伤,小皮匠被抓了起来。要不是小皮匠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那辰光恐怕会戴上“坏分子”的帽子。要晓得戴上这顶帽子可不得了,“文化大革命”当中,“地富反坏”吃足苦头。
后来日脚一点点好过起来,1962年以后各种票证逐渐开始取消,其中最后取消的是粮票。1965年当国家宣布“我们是一个既没有内债又没有外债的国家”时,我们是多么的自豪!资料显示,我国在1993年6月30日后才正式全面取消粮票。不过在这之前,城里人已经不缺粮了。城里人用粮票跟在马路边的乡下人换鸡蛋、塑料面盆、淘米箩(那辰光“黄袖章”们已经不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了),乃是当时的一个城市景观。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老百姓当中,首当其冲的就是遭遇“破四旧”。“清明吃青团,立夏吃鸡蛋,端午吃粽子,中秋吃月饼……”之类的中华民俗,都是“封资修”,统统销声匿迹。后来连过年也被“移风易俗”,提倡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不准铺张浪费,不准送压岁钱,不准大吃大喝。其实所谓“大吃大喝”,跟现在的八大菜系、满汉全席比起来,那辰光吃点红烧肉、清蒸鱼、油氽果肉,算点啥呀?
那段特殊时期留在脑海里有关“吃”的记忆,非常淡薄。一日三餐,萝卜、青菜、黄芽菜肉丝,几乎天天“老三样”。不过每年12月26日毛主席生日,每家单位食堂里吃大肉面的热闹景象,却是当时的一大景观。那一天食堂里吃大肉面,是不要付饭菜票的,用的是食堂一年里省下来的结余,有些单位行政上还会贴点钱。热腾腾的面条上,一块油汪汪的大肉或大排,烧得浓油赤酱,有时还会加上一只荷包蛋或酱蛋。那一天病假在家的职工,只要走得动,都会赶到单位里来吃大肉面。大家说说笑笑,闹猛的场景,至今记忆犹新。
那些年,各单位经常要进行忆苦思甜教育。不晓得啥个地方想出来的花头经——吃忆苦饭,于是乎,各家单位当头头的依样画葫芦,经常会让大家吃上一顿“忆苦饭”,“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食堂里的饭师傅们也会挖空心思,不晓得从啥地方弄来一些玉米面、山芋干、麸子、野菜、砻糠、豆腐渣,再掺进一些树叶、草根,蒸成一只只窝窝头。忆苦大会前,一人分一只。众目睽睽之下,每人都要吃下去。我们厂有个青年女工,各方面表现都非常好,就是因为偷偷把那只窝窝头扔掉,被人家发现了,就一直入不了党。唉,这种窝窝头,确实难吃啊,毛拉拉的,卡在喉咙口,咽都咽不下去。好不容易硬着头皮咽了下去,一歇歇功夫,胃就痛得厉害,并且一连好几天便秘。后来有个做忆苦饭的饭师傅无意中向我透露,他们为了增加窝窝头的“粗糙感”和“难咽度”,还往做窝窝头的原料里,掺进了一些从木匠间弄来的木屑屑。我听了,好愤怒,真想刮(打)他一顿!对了,我的老胃病,恐怕就是那个辰光落下的根。
“文革”期间,中苏关系紧张,毛主席号召“备战备荒为人民”“要准备打仗”。于是全民备战,挖防空洞,拉练,练铁脚板。好多工厂搬迁到三线。一度窗户上都贴上“米”字纸条,说是敌人的炸弹扔下来,震碎的玻璃不会四下飞溅开来伤到人。食品厂也开始生产军需品——压缩饼干。我的一个亲戚在食品厂工作,通过开后门,我经常能买到一种战备压缩饼干,一公斤一块,看上去只有一块固本肥皂大小。据说这种压缩饼干,打起仗来吃一点点就可填饱肚皮。我试了一下,掰了一小块,吃下去,没有感觉。再掰一小块,仍旧没啥感觉。我一口气吃掉了这块压缩饼干。开始只是感觉嘴巴有点干,嘴巴越干就越想喝水。吸饱水的压缩饼干,在胃里迅速膨胀开来,不得了!我被送进医院,医生一问,笑歪了嘴巴,给我开了些消食的药品,说是躺着,不要动,等胃里慢慢消化。唉,我的胃,雪上加霜;我的脸面,出足洋相。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大吃大喝”了,不管是压缩饼干,还是大鱼大肉。
那些年,一歇歇“清理阶级队伍”,一歇歇“一打三反”,又是“批林批孔”,又是“评《水浒》,反投降派”,老百姓们被弄得昏头六冲,“革命意志衰退”,逍遥派的队伍自然越来越大。大家下班回家,在“吃”上面动脑筋。找块空地种瓜种菜,养鸡养鸭,“自己动手,改善生活”。印象中,那些年新村的空地里种的都是青菜、萝卜、山芋藤,鸡鸭成群,一塌糊涂,乱哄哄……
小辰光我很佩服邻舍中的北方人,他们能够用面粉做出这么多花式:刀削面、纥烙面、猫耳朵、油泼面、扯面、杂酱面、手擀面、捞面、担担面、臊子面、云吞面、伊面、锅盔、韭菜盒子、馅饼、肉夹馍……而我姆妈只会蒸白馒头,要么就是烧烂糊面。而且她常常把面粉发酵发僵,把烂糊面烧成面汤水。
1984年,我曾经去采访国际饭店的厨师长胡丽妹,这位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女厨师,那年才四十出头。她跟我侃侃而谈,讲述自己充满艰辛的学技之路。我头一趟晓得烹饪有这么多“花头经”。记得她讲到过,不同国家的客人对饮食有不同的需求,比如日本人用脑子吃菜,他们特别关注食材的营养成分;欧洲人用眼睛吃菜,他们似乎特别欣赏菜肴的色彩和摆盆;而中国人用嘴巴来吃,注重菜肴的色香味。记得录制节目之余,我还在报纸上发表过一篇随笔《餐桌上的用脑用眼和用嘴》。一晃30多年过去了,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特意上百度查了一下:
胡丽妹,女,1941年生,上海人,国宝级烹饪大师,当代京帮菜宗师,首位烹坛女状元,新中国第一代女厨师,国家高级烹饪技师,国家职业技能鉴定考评员,中国烹饪大师,上海市三八红旗手。著有《现代家政》《京帮菜150款》,并参与编著《上海国宾菜》。
写到此地,我突然想起我家的隔壁邻舍,长得身高马大的“阿胖”。阿胖参军当的是坦克兵,复员后回上海,进了一家机械厂,分配在这家厂的食堂里当饭师傅。他哭出乌拉地对我讲,过去他最讨厌烧饭,现在倒好了,天天在锅台前转,跟青菜萝卜鸡鸭鱼肉打交道。唉,他说他大门进对了,小门进错了。他多次托我给他找门路,要么调个工种,要么调个单位。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哪像现在,你做做觉得不适宜(舒服),可以写份辞职报告,立刻差路(离开)。你可以理直气壮地到人才市场,去找你欢喜的工作试试。再不适宜,再差路……那些年调动工作,难啊!阿胖看自己跳不出厨房,也就不再哭出乌拉了。当时我们三家人家共用一个灶头间(厨房)。我慢慢发现,阿胖开始担当起家里的烹饪任务。他常常对着菜谱按照程序来烧菜,慢慢的,他烧出来的菜肴有模有样,摆盆讲究,看上去色香味俱佳。看来他是喜欢上烹饪这一行了!他还常常纠正邻舍们烹饪上的“弊端”,比如,烧油焖笋不能放葱花,因为葱花的味道会冲掉笋里散发的原始清香;炒肉丝,切肉要看看丝留(肌理),横切把丝留切断,这样炒出来的肉丝,口感就比较嫩;肉骨头烧煮时不要加冷水,因为汤汁温度突然下降,蛋白质与脂肪会迅速凝固,肉骨头的空隙也会突然收缩而不会变烂……他讲得头头是道。
我们这一代“老三届”,不少人能把掌握“求生存”的本领,当作事业来做。阿胖就是这样一种人。很多年以后,他带着太太举家去了加拿大,在温哥华开了一家中餐馆。有一年我去温哥华,特意找到那家中餐馆,一看餐馆的排场、摆设,我头一句话就是:“买账(佩服)!”那些年学烹饪的朋友不少,一些考了证的朋友,自信满满地去国外开中餐馆,成功者也不少。大数据显示,华人在国外经商开店,排在首位的就是经营中餐馆。胡丽妹和阿胖的成功,同样的道理:一项工作,只要肯用心,坚持下去,必有建树,必出成果。
记得刚开始流行吃自助餐辰光,一听说可以放开肚皮,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合算!大家都拥去吃自助餐了。流行吃西餐时,进了西餐馆,面对刀叉,是用左手还是右手,都有点手足无措,不晓得“热狗”其实不是狗肉。不晓得其实八大菜系中没有本帮菜(上海菜)。不过像不少老上海一样,吃来吃去,我还是欢喜吃本帮菜。据说上世纪初,本帮菜诞生辰光并不登大雅之堂,平民化是它的特色。当时的本帮菜主要取用本地鱼虾蔬菜,以蒸、煨、炸、糟、生煸、红烧见长,菜式浓油赤酱,咸淡适口。
有关“吃”的记忆,零零星星。还是回到开头的那句老话——民以食为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