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柯 玲
广场上的好邻居
文/柯 玲
笔者曾说过,蓝天下的广场与官府庙堂相连相对相生,但广场终究是平民的天地,广场艺术本质上也是平民化了的艺术。广场文化的盛行,广场舞的勃兴,是民众精神生活的反映,也是平民文化的回归。广场上熟悉的旋律和舞者欢快的表情,是毫无粉饰的百姓幸福生活的剪影:华灯初上的夜晚,大大小小的城市广场上男男女女翩翩起舞,一首首耳熟能详的百姓歌曲和一张张欢快动人的居民笑脸,这样的风景朴实而又动人,令人神往。我每每询问刚刚来华的留学生的“中国印象”,同学们几乎无一例外地赞叹“中国的老人真幸福!公园广场处处能看到他们在唱歌跳舞运动”。艳羡之情溢于言表。广场舞无形中已经成为当代中国都市文化的一张名片。
广场舞总是出现在在小区附近、居处不远,其实是一种邻里文化。2011年某个夏日的夜晚,笔者所在的小区大门外地铁口的一小块空地上突然有音乐响起,也有一拨人开跳了!广场舞也算是一种街头表演艺术,总会博得一些路人围观、行者驻足。我从袖手旁观的路人甲到正式上场,中间隔了近半个月。并非犹豫不决,而是缺少一个穿针引线之人。门口的这些舞者看起来个个似曾相识,但其实并无一个认得。我的关注和眼馋很快引起了前排一位阿姐的注意,有一天中场休息时,她,也是这个群体的组织者——小刘,笑嘻嘻地跑过来对我说“你想跳吗?”我点点头,像个将入班的怯生生的学生。小刘咯咯地笑道:“想跳就进来跳呗!活动活动嘛,为了健康,来吧来吧!”结束时小刘递给我一本小练习簿,在上面留下了我的姓名、住址和电话。“10块钱一个月,”小刘依然咯咯咯地笑着,斜着眼睛看我登记,“原来咱们是邻居啊?”“是的,您也在我们小区的?”“喏,3号楼的。”小刘说罢对小区门口那幢楼撅了一下嘴,我一摸口袋,竟然发现身无一文!正尴尬,身旁的先生笑道:“我有,她的学费我全包了!”“哇!好模范啊!”小刘对他竖起大拇哥,笑得更欢了:“哈哈哈!大家都是好邻居,其实不搭界的,哪天记得带过来就行了!”
“邻居”一词本无城乡之别,但邻里的社会学意义更多体现在乡村,现在都市中的“邻居”的内涵已失落殆尽,就像有首老歌唱的“城里的人住的房就像鸽子窝,门对门两家也不来往”。歌词因艺术需要夸张了一点,其实我与对门邻居之间倒还是有些来往,甚至可谓比较密切的。申城虽为大都市,其实永远脱不了与乡村千丝万缕的联系。前些年,对门小孩放学时常来我家完成听写作业,因其父长期在外地工作,而其母下班又常常很晚,不识字的外婆拿着英语、语文课本敲开了我家的门。外婆来自青浦农村,还保留了一些乡村人的睦邻本色。她家青浦有田,星期假日常抽空回去弄一些新鲜的蔬菜瓜果来与我们分享——在大上海能吃到真正的时鲜果蔬,说来令人难以相信。对门外婆心灵手巧,为我家人编织过不少拖鞋、帽子,晒到朋友圈获赞不少!不过仔细想来,学跳舞时我入住中桥小区已经8年多了,但数一数认识的邻居竟然好像只有两家!一是对门,再就是小区收废品的周师傅,因为常有旧书旧报纸旧纸箱要处理,小周家就住我们小区,召之即来。所以,本人学跳广场舞的第一收获有点出乎自己的意料:广场舞原来还具有唤醒、复兴现代城市邻里关系的功能。广场舞研究者也不乏其人,但大多只是旁观不愿湿足:因此难免会轻易得出为了满足现代社会人们健身娱乐、缓解压力等等需要的结论,甚至还有所谓宣泄一代人狂躁情绪等无稽之谈!
俗语云:“远亲不如近邻”,是说邻里关系是一种比亲友关系更为重要的社会关系。王勃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视“知己”与“比邻”同等,可见不仅仅是谈的距离问题,作者对邻里关系认识和态度也可见一斑。社会学中的“邻里”是指地缘相邻并构成互动关系的初级群体。住地毗连的人们,认同特定空间的一组角色,据此形成密切的互动关系,有着显著的认同感和感情联系,由此构成相对独立的小群体,即为邻里。邻里关系与亲友关系有着显著差别。亲戚关系基于社会的亲属制度和相互认同的传统规范。朋友关系,依靠个人之间相互确认的契约或承诺。而邻里关系,既需要住在左邻右舍的地缘条件,也基于地方性的共同承认的文化规范。乡村中的邻里关系,还常常带有血缘关系,这种邻里关系更为亲近密切。邻里关系应是一个充满互动的体系,缺少交集、缺乏互动的邻里关系其实已失落了邻里的本质内涵。我们小区不大,一共只有3幢20层的高楼,每层8个单元,总共不过480户人家。在上海不算大,但这个数量已经达到或超过了农村一个村的居民户数。但三座楼中,我所认识的邻居竟然只有2户!儿时的村组或生产队,一般也就三四十户人家,我离开老家亦已40年,但我们村组的33户邻居,我至今记得一清二楚。老家蔡杨村五组虽然早在城市化进程中消失,但我可以毫不费力就将每一家的位置准确地画出来。因为乡村的邻里之间互动不断,邻里之间有太多共同的活动、记忆。邻里和谐是社会和谐的重要基础,悠久的农耕文明大背景也造就了睦邻友好的中华优秀文化传统。
“亲望亲高,邻望邻好”是母亲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农村中邻里之间磕磕碰碰的事情经常发生,母亲并非调解员却经常被人家请去断理,于是这句话就常常被母亲用作开场白,每次都让双方心服口服。其实也没有什么秘诀,邻里相处只要心怀善意,矛盾就易于化解。母亲还常常用“恼一只邻居瞎一只眼”来警示我们几个,叮嘱我们不管住到哪里都要处好邻里关系。不过城市社区不同于乡村农庄,邻里关系的内涵、构成与互动、凝聚力等等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因为城里人口流动频繁,社区认同度愈来愈低。而跳广场舞者,则大多遵循就近原则,方圆百米之内,相互之间大多为邻里关系。我先后参加过两个广场舞团队,教舞的老师和跳舞的姐妹基本都来自地铁站附近的几个小区。这些小区都属于曹杨新村街道。说到咱曹杨新村,确实有不少可圈可点之处!曹杨新村街道在上海资格最老,知名度颇高。它建于1951年,是新中国的第一个工人新村。它是一个劳模新村——这里住了200多位全国劳动模范,先进工作者。这还是一个有精神传承的小区:“惜时守信、敢为人先、无私奉献、再铸辉煌”即是曹杨人的精神。现在的曹杨新村拥有20个居委会,居民10余万。2016年9月曹杨新村与外滩等建筑一起入选“首批中国20世纪建筑遗产”名录项目,恐怕是上海乃至全国唯一一家入选的居民新村。专家认为:“曹杨新村,是上世纪50年代产业的发展使工人聚集,从而出现的居住建筑群落,能反映当时的产业和社会变迁。”曹杨新村还是上海市第一个对外开放的居民新村,已先后接待世界155个国家和地区7200余批、10万余人次外宾。曹杨新村就是新中国成立以来人民美好生活的一个鲜活例证。
广场舞兴起后,在曹杨地段也是遍地开花。记得第一天跳舞结束,大家挥汗如雨,三三两两,嘻嘻哈哈,各回小区。当我和几位姐妹一路谈笑着走进大楼电梯,然后一一“明朝再会”时,我第一次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这是咱们的小区,咱们的家园!这是一种进城生活几十年从未有过的感觉。从此以后,上班下班,进进出出,小区里一路常有熟人招呼问候,搞得先生顿生醋意,酸楚道:“哟!真是广场三日,刮目相看啊!某人搞得跟明星似的,这么多人认识你?!”广场舞的出现,旁观者看到的是一群人在跳舞、在娱乐,但从邻里关系角度考察,广场舞最有社会价值的瞬间在于中场休息和散场时的邻里聊天中。邻里之间总有扯不完的闲篇唠不完的磕,甚至一边跳一边聊的姐妹也不乏其人,仿佛她们是专门来聊天的。当然,很多事体、问题、难题也都是在聊天中同心协力解决的。
当然,住房商品化改革以后,工人新村的居民结构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曹杨精神未变,这种精神从我们的不少好邻居身上至今还可以感受得到。记得有一阵本人颈椎不适,中场休息时自个儿在那儿摇头晃脑做“米”字操,小刘直接将我摁坐在放音响的椅子上,说要帮我捏了几下,没想到个子不大的小刘手却劲大得很,捏得我嗷嗷直叫,小刘咯咯笑着说“瞧瞧!紧得跟铁板一样的!寒气太重了!忍着点哈,咱们工人有力量啊!”神奇的是捏过之后颈椎立马舒服了!散场时小刘直接跟我说“明天你何时得空?我去你家再帮你拔个罐,那就完全没有问题了,读书人的头颈就是容易出问题!”“明天我没课,随时欢迎!”邻里之间自在的一种信任感和安全感正是在生活中有无互通、有喜同享、有难同当中逐步建立起来的,而城市广场舞至少在一定程度上让这种信任感与安全感失而复得了,而这,或许是时代的大幸,城市的大幸,百姓的大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