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士人造园之风探析

2017-12-01 03:01
关键词:造园士人园林

蓝 青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东 珠海519082)

晚明士人造园之风探析

蓝 青

(中山大学 中文系,广东 珠海519082)

晚明士人造园之风的炽盛,不仅是引人注目的社会现象,亦是非常有价值的文化现象。园林作为宴集、修行、观剧之所,不仅是晚明士人生活的重要内容,亦对其文学创作产生了一定影响。晚明士人阶层之园林观较之前代多有不同,彰显出晚明特殊的文化背景与人文气象。

晚明;士人;园林建造;园林观

园林不仅是士人生活的重要内容,同时作为书写对象被纳入士人的文学视图,还承载着造园者的设计理念与审美旨趣,体现出时代文化风习与价值崇尚,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明代中后期都市经济的繁荣带来了享乐之风的盛行,其中园林建造迅速兴起并形成热潮。这不仅是一种非常突出的历史与文化现象,亦是颇具价值的文学现象。尽管不少学者对该问题有所涉及*参见李玉芝:《明代园林文化与文人审美心态的蜕变》,《学术探索》,2015年第11期,第152—156页;朱丽霞:《园林宴游与文学生态的变迁:以明清之际云间几社的文学活动为例》,《文艺理论研究》,2007年第4期,第88—96页;曹淑娟:《祁彪佳与寓园:一个主体性空间的建构》,《孤光自照:晚明文士的言说与实践》,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246—286页。,为学术界进一步研究做了必要铺垫,然而,园林对于晚明士人生活、心态与文学创作所产生的作用与意义,以及晚明园林观所体现出的时代文化特征与价值取向,尚存有值得深入发掘之处。有鉴于此,本文在时贤的研究基础上,拟从相关文献资料入手,对晚明士人造园之风及园林观进行细致考察,以期对晚明文化、文学以及晚明士人心态研究有所助益。

一、晚明造园风气之盛

明朝初期,园林兴建受到诸多限制,发展十分缓慢。朱元璋认为园林“非劳人而弗成,既成而无益于民,是害民也”[1],故屡颁造园禁令。洪武八年(1375)诏曰:“至于台榭苑囿之作,劳民费财以事游观之乐,朕决不为之。”[2]洪武二十六年(1393)命官员宅第“不许于宅前后左右多占地,构亭馆,开池塘,以资游眺”[3]。此外,朱元璋还采用严刑酷法与巨额税赋来打击江南豪富之家,杭州、苏州、松江等地“豪民巨族”大多被“刬削殆尽”[4]。如方孝孺曰:“当是时,浙东西巨室故家,多以罪倾其宗。”[5]谢肇淛曰:“三吴赋税之重,甲于天下,一县内可敌江北大郡,破家亡身者往往有之。”[6]明初政府实施的经济摧残使园林兴建失去了必要的物质基础,故这一时期“大家鲜有为园囿者”[7]。

嘉靖、隆庆以后,经济渐达繁荣,社会相对安定,政治文化环境亦相对宽松,“政得其平,纲纪修明,仓庾充羡,闾阎乐业,岁不能灾”[8],园林兴建亦出现蓬勃之势。何良俊称:“夫叔世之人好名喜夸,故凡家累千金,垣屋稍治,必欲营治一园。若士大夫之家,其力稍赢,尤以此相胜。”[9]进入万历之后,造园之风更加炽热,成为典型的“晚明现象”。其中尤以江南为盛,如童寯曰:“吾国凡有富宦大贾文人之地,殆皆私家园林之所荟萃,而其多半精华,实聚于江南一隅。”[10]而江南之地,以杭州为最盛。薛冈曰:“南中名园,莫盛于西湖。”[11]温纯亦曰:“西湖名园鳞次,多茂林修竹,花卉之饶,方春士女遨游,连肩接衽。”[12]绍兴亦是园林云集之地,如胡恒曰:“越之君子,以为游息之物,高明之具。佳山佳水,领纳于斯,娱衷散赏,相率而为之。园之胜,遂与竞秀争流者,同一应接不暇。”[13]王思任曰:“二十年来,园乃相望,各赋一名,自相雄长,尽山川云物之美,兼南北产育之致,如十八路诸侯斗宝潼关,人人眉竖。入山阴道者,如观周家东序,目神倦讫,相约来朝,不意应接不暇,复谓尔尔,亦海内千古之盛矣。”[14]祁彪佳《越中园亭记》载绍兴园林至天启、崇祯时期多达176座,几乎到了求尺寸之旷地而不可得的地步。

晚明造园之风在各阶层都非常盛行。其中,致仕缙绅尤为园林兴建的重要力量,如吴履震曰:“近世士大夫解组之后,精神大半费于宅第园林,穷极工丽,不遗余力。”[15]他们有充足的时间与精力从事园林建造,卸下政治生存焦虑,园林成为他们消闲自适的绝佳选择。如陆树声“既休吏鞅,返初服”,建适园“以愉怿心志,寄耳目之适者”[16]。冯梦祯于万历二十六年(1598)罢官归乡,先后建晚研堂、青岩居、快雪堂等园林以娱目骋怀。高攀龙称文社雅集时诸名士尝各言己志,“有志一第无余愿者,有志一第必自树立者,有志宦成归筑精舍名园为娱乐者”[17],可见营造园林已成为一部分士人功成身退后的最大向往。不仅致仕缙绅嗜好园林,在官之士亦喜营园,晚明衙署多有园林建设。范景文称:“往时南国承平久……六曹皆有园,以供游憩。”[18]朱国祯称:“国子两厢,极水竹园亭之美,亦公私辏合而成。”[19]除士大夫之外,晚明还有庞大的山人布衣群体,他们往往借园林舒展心性,甚至将园林视为另类人生寄托。如著名山人陈继儒“以润笔之资卜筑佘山……纵情山水数十载”[20],“或枕石高眠,或捉麈清话,门外车马之尘滚滚,了不相关”[21]。除士人外,商人阶层亦颇热衷于园林建造。商人们凭借雄厚的经济实力,建造了大量冠绝一时的名园。如盐商郑氏家族兄弟数人皆喜营园,“兄元嗣,字长吉,构有‘五亩之宅’、‘二亩之间’及‘王氏园’,超宗有‘影园’,赞可有‘嘉树园’,士介有‘休园’。于是兄弟以园林相竞矣”[22]。可见无论致仕缙绅抑或在官之士,布衣山人抑或富商巨贾,造园已成为非常普遍的风气。

晚明造园之风炽盛,与这一时期商业及城市的繁荣有着密切关系。城市化和商业化的发展使士人的价值观念与生活态度产生了一定改变,享乐、自适成为众多士人的人生追求。如李贽曰:“士贵为己,务自适。如不自适而适人之适,虽伯夷、叔齐同为淫僻;不知为己,惟务为人,虽尧舜同为尘垢秕糠。”[23]城市化的迅速发展亦带来喧嚣之弊,不少士人对都市生活深感厌倦,他们迫切需要一个清幽宁静的空间来畅舒心性,而园林正迎合了他们远离尘嚣的需求。如屠隆称赵公雅之文园:“园本在城郭中,而屏处空濠。僻绝处烟火万家,咫尺千里。但遥见爨烟和岚翠隐隐四起,市喧寥邈,绝不相闻。”[24]汤宾尹赞史修之之沧屿园:“奇葩别卉,冥郁乎深冬;缛羽文鳞,骞翥于永日。斯尘外之上,区域中之胜壤已。……俯仰眺听,思澹宕而响夷远,如以其身交于宽原博遂之乡,忘其为市廛也。”[25]晚明山水游赏之风亦是园林建造兴盛的一个重要因素。晚明士人酷嗜山水之游,如袁中道自称有山水之癖,“足迹所至,几半天下”[26]上册,187;王士性更是以山水游历为业,遍游天下名山大川。然而,不少士人由于奉亲、个人身体素质等诸多因素,远游多有不便,遂以园林代替山水远游。如阮大铖曰:“适四方多故,而又不能违两尊菽水,以从事逍遥游,将鸡埘、豚栅、歌戚而聚国族焉已乎?……予因剪蓬蒿瓯脱,资营拳勺,读书鼓琴其中。胜日,鸠杖板舆,仙仙于止。予则五色衣,歌紫芝曲,进兕觥为寿,忻然将终其身。”[27]陈继儒曰:“士大夫志在五岳,非绊于婚嫁,则窘于胜具胜情,于是葺园城市,以代卧游。”[28]游园既可得山水之乐,同时免去了长途跋涉、舟车劳顿之苦,故尤为不便远游者所好。

二、园林与晚明士人文化生活

结社宴集、参禅论道、戏曲演奏是晚明士人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而这些均与园林存在密切联系。园林作为晚明士人生活与文学活动之所,在其人生中有着重要意义。园林不仅对晚明士人的文学创作产生了一定影响,亦作为文学对象被纳入文学创作中,蔚为大观的园林书写成为晚明文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一)结社宴集

结社雅集是明代士人生活的重要内容,园林既具山水林亭之胜,又便于宴席筹备,往往成为士人社集的首选场所。明代社事活动频频于园林中举行,如小瀛洲十老社的集会即在徐咸之余春园、吴昂之南溪草堂、徐泰之丰厓草堂、钟梁之西皋草堂等诸成员的私家园林中轮流举行;几社雅集绝大多数亦在园林中举行,陆树德之南园、盛翼进之全盛楼、李雯之横云山庄、宋徵舆之宋氏庄等皆为几社酬唱之所。晚明士人兴建园林不仅为了个人的休闲隐逸,雅集社交亦是一个重要目的。如张时彻“东有茂屿,西有茂陵。……凡集茂屿者二十八,集武陵者十五,可谓宾从文藻之盛,诚东南嘉集也”[29]卷15,450;陈芹“卜筑新林别业,近新林浦谢玄晖题诗处,又于桃叶淮清之间,起邀笛社,招延一时胜流,结青溪社,每月为集,遇景命题,即席分韵,金陵文酒觞咏之席,于斯为胜。相延五十年,流风未艾”[30]下册,460。园林不仅为晚明士人结社宴集提供了活动场地,亦激发了他们的创作灵感,并作为文学对象纳入文学创作中。如朱朴《余春园夜宴》:“何处春光好,襄阳刺史家。池香新涨雨,林密暗藏花。杖屡通三径,图书散几车。幽人美良夜,河汉忽西斜。”[31]沈一贯《集卞茂卿园》:“画舟蘸晴波,文茵坐幽径。芳辰生远思,微云澹孤兴。……何来岁华情,乃知春感盛。酒阑送明月,林皋自深静。”[29]卷18,513在园林游赏中,士人远离尘嚣、快心娱志,隐逸之心与林泉雅色相契合,尽享清恬闲旷之趣。翻开这一时期士人别集,园林雅集之作可谓俯拾皆是。如屠隆《由拳集》中有《张大司马惠芝园集寄谢》《春日集司马公园得年字,时嘉则归自上海》《正月六日雨集司马公流波馆得青字二首》《冬夜与诸君酌万寿山房》《再集司马公新山》《雪中集余君房翠碣楼》《夏夜沈箕仲、冯开之、丁右武、徐茂吴、沈少卿、陈伯苻集嘉树轩得人字》《集范太仆啸园》等。可见园林雅集已成为晚明文学的重要内容。

(二)参禅论道

明代中后期,士大夫阶层兴起一股佛老之风。进入万历时期,此风愈加盛行。如张履祥称:“近世士大夫多师沙门,江南为甚。”[32]士大夫崇佛好道者可谓俯拾皆是。修行需要选择合适的居所。佛寺、道观以及园林以其清幽静谧,往往成为士人修行首选之地。如屠隆、虞淳熙曾入南屏山净慈寺屏居三个月,王锡爵、王世贞曾于万历八年(1580)入恬澹观修行。由于晚明崇佛老者多为在家修行,所以相较于寺院、道观,园林在士人修行生活中占据更重要的地位。例如万历二十八年(1600),袁宏道归公安,于柳浪湖畔兴建园林,作为参禅论道之所。在柳浪馆,袁宏道与弟中道持戒静修,日与僧侣道友相聚参禅论道:“客居柳浪馆,晓起看水光绿畴,顿忘栉沐。晨供后,率稚川诸闲人,杖而入村落。日晡,棹小舟以一桡划水,多载不过三人。晚则读书,尽一二刻,灯下聚诸衲掷十法界谱,敛负金放生。暇即拈韵赋题,率尔唱和,不拘声律。”[26]下册,1233-1234归隐柳浪馆不仅是袁氏兄弟转向修持的实践历程,亦促使其文学创作转向清虚恬澹。如《柳浪馆月中泛舟》:“烟树湿茙茙,残缸细隐红。池容通国水,柳散一城风。僧静能消月,庭方好贮空。幽窗渔梵泠,童子印香终。”[26]中册,852禅意幽远,与往日孟浪之语大相径庭。又如王世贞晚年修建弇园,常于其中诵经默坐;屠隆尝建栖真馆,屏居其中参禅静修。园林将晚明士人与俗世生活隔离开来,为他们参禅修道提供了恬静的空间。园居修行不仅使晚明士人从儒者的积极进取转向佛家的超然淡泊,消解了他们的济世热情与愤世不平;同时促使他们戒绝纵欲习气,严守佛家戒律,从纵情享乐转向清虚自持;士人的作品亦因此由雄豪奔放与俚俗轻佻转向清虚恬澹。

(三)戏曲演奏

(四)园林书写

园林的存在不过是“一转盼间事”[39]卷160,唯有借助文字书写才能够存留下来,晚明士人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如王世贞曰:“若夫园墅,不转盻而能易姓,不易世而能使其遗踪逸迹泯没于荒烟夕照间,亡但绿野平泉而已。所谓上林、甘泉、昆明、太液者,今安在也?后之君子,苟有谈园墅之胜,使人目营然而若有睹,足跃然而思欲陟者,何自得之?得之辞而已。”[39]卷46故晚明士人高度重视园林书写,园林建成后,往往广邀文人名士游览题词。如祁彪佳尝邀请众多颇具声望的文士前来寓园游赏、题诗,据祁彪佳所辑《寓山志》,晚明士人为寓山所撰之文,有王思任的《游寓山记》、陈函辉的《寓山赋》、孟称舜的《寓山解》、张岱的《寓山铭》、李灿箕的《寓山梦》、陈起元的《寓山问》等等。晚明园主大多将这些题园之作汇集成册,以期“获垂之千秋”[40],如江元祚之横山草堂、许自昌之梅花墅、汪汝谦之不系园等皆有园林题咏集梓行于时。晚明园林之盛亦带动了士人游园风气的流行,晚明园记创作蔚为大观。其中不少园记为鸿篇巨制,如祁彪佳《祁忠惠公遗集》中所收《越中园亭记》长至万言以上,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续稿》中所收《游金陵诸园记》亦长达七千余字,具有极高的史料价值。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晚明造园风气之炽盛,促使不少士人对园林设计进行认真思考,以科学的精神探究造园技巧,这直接催生了园林学的独立。文震亨《长物志》、屠隆《考槃余事》、高濂《遵生八笺》、李渔《闲情偶记》等书中对造园技巧多有精辟见解。当然,对园林建造技巧的解析,以计成的《园冶》为登峰造极。成书于崇祯四年(1631)的《园冶》是中国第一本造园艺术理论专著,系计成十余年造园经验之总结。该书涉及园林建造的各个方面,从选址立基到建筑法式,从列架构景到细部装饰都有系统的论述,在中国园林艺术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三、园林观与晚明士人的价值取向

晚明园林无论在数量还是规模上均远胜前代,士人的园林观较之前人亦发生了很大变化。作为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晚明士人园林观彰显出晚明特殊的文化背景与人文气象,打上了奢靡之风炽盛、尚雅倾向突出、痴癖文化流行的印记。

(一)肯定奢华

崇尚奢华是晚明社会的一大突出特征。商业的繁荣与市民的富足促使社会风气由俭至奢,张瀚称万历时期“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侈靡相高,虽逾制犯禁,不知忌也”[41]卷7,123。晚明世风之崇奢在史料中多有记载,以住宅为例,“正德以前,房屋矮小,厅堂多在后面,或有好事者,画以罗本,皆朴素浑坚不淫”,及至嘉靖末年,“士大夫家不必言,至于百姓有三间客厅费千金者,金碧辉煌,高耸过倍,往往重檐兽脊如官衙然,园囿僭拟公侯。下至勾阑之中,亦多画屋矣”[42]。晚明政府曾屡颁“禁奢令”,足见社会上奢侈风气之盛。晚明士人亦颇受此风气影响,他们竞相攀比,“以侈靡相雄长”[43]。杨嗣昌称晚明士大夫“相习奢侈,凡宫室、车马、衣服、器用之属,无不崇饬华丽,迈越等伦。即或清高自命,宦橐无多,而亦称贷母钱,缔构园亭卉木,耽娱山水诗文,以是优游卒岁为快。……臣等身在流俗之中,沿染至今,皆不能免”[44]。士人崇奢之风在园林兴建方面体现得尤为突出。谢肇淛称:“缙绅喜治第宅,亦是一蔽。……及其官罢年衰,囊橐满盈,然后穷极土木,广侈华丽以明得志。”[45]卷3,58园林作为一种炫耀式消费,成为士人竞争攀比的场域。晚明士人于园林花费之巨令人咋舌,如湖州董份之泌园“所移陈氏洞庭峰石三四,为天下冠”[39]卷46,为方便运入园中,遂捣葱叶覆地以地滑省人力,“凡用葱万余斤,南浔数日内葱为绝种”[46];绍兴倪元璐“颇极园亭池榭之胜”[47],其衣云阁竟“以方于鲁、程君房墨调朱砂,涂塈墙壁门窗”[48],方、程墨在当时价格堪比黄金,其奢华程度可见一斑。

(二)标榜幽雅

商人阶层的崛起及市井奢侈消费风气之流行,使明初政府制定的“明尊卑、别贵贱”的身份等级制度渐趋瓦解,“习俗奢靡,故多僭越”[49]。至万历时期,“僭拟无涯,逾国家之禁者”[41]卷7,123可谓比比皆是。商人凭借雄厚的经济实力染指政治与文化,通过捐纳得官及投资园林、组织雅集等,提升社会地位。而科场仕途的壅塞将大批士人排斥在官场之外,士人的身份地位受到严重威胁。《(万历)上海县志》载富商巨贾“以侈靡争雄长,燕穷水陆,宇尽雕镂,臧获多至千指,厮养舆服至陵轹士类”[50]。晚明士人在对待诸如营园、旅游等文化活动的时候,往往将其与身份地位联系起来,尤其强调雅俗之辨。他们努力与市井俗人划分界线,标榜士人之“雅”以对抗一般大众之“俗”。

雅俗之辨是晚明士人园林书写中经常强调的一个问题。他们对世俗品味往往表现出强烈的鄙夷与不屑,如谢肇淛曰:“园池踞名山之胜,必壅蔽以亭榭,妆砌以文石,缭绕以曲房,堆叠以尖峰,甚至猥联恶额,累累相望,徒滋胜地之不幸,殆山灵之呕哕耳。此非江南之贾竖,必江北之阉宦也。”[45]卷3,55林俊曰:“金陵人以亭榭相高,即彼视此,宜若可笑,然粉黑丹碧,花卉图书,盘榼歌舞之盛,不自知竟入于俗,又恶知此亭清脱便易,自然如此哉?”[51]晚明士人尤其看重园主的品味,如陈继儒称:“辋川何在?盖园不难,难于园主人。”[52]上册,2他直斥“斫木作臼,仆石为础”的造园者为“酒肉伧父”,“一草一木,一字一句,使见者哕而欲呕,掩鼻蒙面而不能须臾留也”[52]上册,1。相较奢而俗,士人更倾向于朴而雅。文震亨认为,园林“须门庭雅洁,室庐清靓,亭台具旷士之怀,斋阁有幽人之致。又当种佳木怪箨,陈金石图书,令居之者忘老,寓之者忘归,游之者忘倦。蕴隆则飒然而寒,凛冽则煦然而燠”,而豪商巨贾“徒侈土木,尚丹垩,真同桎梏樊槛而已”[53]卷1,1。士人造园重乎雅致清韵,他们经常在设计上别出心裁,以区别世俗大众。如计成曰:“历来墙垣,凭匠作雕琢花鸟仙兽,以为巧制,不第林园之不佳,而宅堂前之何可也。雀巢可憎,积草如萝,祛之不尽,扣之则废,无可奈何者。市俗村愚之所为也,高明而慎之。”[54]文震亨曰:“驰道广庭,以武康石皮砌者最华整。花间岸侧,以石子砌成,或以碎瓦片斜砌者,雨久生苔,自然古色。宁必金钱作埒,乃称胜地哉。”[53]卷1,4以独特的品味设计来标榜士人之雅,抵制市井大众之俗。

(三)推崇痴癖

晚明士人以痴癖为尚的园林观,与这一时期重情重真的社会思潮有着密切联系。张岱曰:“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余家瑞阳之癖于钱,髯张之癖于酒,紫渊之癖于气,燕客之癖于土木,伯凝之癖于书史,其一往深情,小则成疵,大则成癖。”[38]卷4,113晚明文人极重情尚真,而痴癖正是深情的体现。只有执着沉溺,才称得上深情。“痴癖”在一定程度上意味着对世俗功利的背离与反抗,如华淑曰:“癖有至性,不受人损。颠有真色,不被世法,颠其古之狂欤,癖其古之狷矣。不狂不狷,吾谁与归?宁癖颠也欤。”[58]袁宏道曰:“人情必有所寄,然后能乐。故有以弈为寄,有以色为寄,有以技为寄,有以文为寄。古之达人,高人一层,只是他情有所寄,不肯浮泛,虚度光景。每见无寄之人,终日忙忙,如有所失,无事而忧,对景不乐,即自家亦不知是何缘故。”[26]上册,241“夫幽人韵士,屏绝声色,其嗜好不得不钟于山水花竹。夫山水花竹者,名之所不在,奔竞之所不至也”[26]中册,817。执一为寄,因为沉湎其中也就无暇追逐功名利禄,同时因为舍弃其他的羁绊,彰显出一份通达襟怀,故尤为晚明士人所崇尚。

综上,晚明士人造园之风的兴盛,不仅是引人注目的社会现象,亦是非常有价值的文化现象。园林作为晚明士人生活的重要内容,深刻地影响了他们的文学创作,蔚为大观的园林文学成为明代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晚明园林观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晚明士人精神与价值取向,有着重要的参考意义。晚明士人造园之风对于明代文化史、文学史以及社会史研究,均具有一定的价值,值得引起学界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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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玲玲)

OntheTrendofLiterati’sGardenBuildingintheLateMingDynasty

Lan Qi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Sun Yat-sen University, Zhuhai, Guangdong 519082)

The prosperity of garden building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is a prominent phenomenon in the field of culture and literature. As a place of holding banquets, practicing meditation and watching dramas, the garden is an important part of literati’s life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which profoundly influences their literary creation. The literati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formed unique views on gardening, showing the special cultural background and humanistic atmosphere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late Ming dynasty; man of letter; garden building; garden theory

10.16169/j.issn.1008-293x.s.2017.06.008

J59

A

1008-293X(2017)06-0059-08

2017-08-27

蓝 青(1988- ),女,山东济南人,中山大学中文系(珠海)副研究员,博士。研究方向:明清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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