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失与灿烂(中篇小说)

2017-11-27 15:35爱玲
滇池 2017年11期
关键词:黑豆叔叔爸爸

爱玲

诉说欲

我已缄口不语多年。

迫使我决定开口说话,是昨日随爷爷奶奶去临街的表亲家看一个新生儿。那新生儿还是一副褶皱而丑陋的样子,尚未睁开眼睛看世界,和我当年一样总是没有机会吃到母乳,也缺少城市里用的奶嘴之类的东西可以以假乱真。边庄盛产大棚蔬菜,黄瓜是之最,所以,小孩子嘴里从出生就裹着翠绿的小黄瓜头。我就是看到这个新生儿嘴里拼命裹动的黄瓜头儿而震惊不已。

屋子里塞满了老人和过早送来的火红的鸡蛋,有人惊喜地流眼泪,用一只手帕罩住整张脸反复擦,不用说,我爷爷也在流眼泪,奶奶递给他一块褶皱的手绢;有的看两眼做着逗乐的姿态,尖着嘴,发出啧啧的声音,不知从哪里看出了门路,赞叹这孩子将来会有大出息;有的和自家的孩子比对起来……所有的姿态都是因为乡村再没有什么可激动的事情了,我听到周围的祝贺声和逗乐声持续不停地乱作一团。

我当时满脸烧红,冬日屋子里家家只有一个小煤炉,里面一次只能盛放竖起的三个蜂窝煤,空气携满煤烟却依然冰冻,可我满头大汗,最后要窒息,我就钻到新生儿的跟前,将他嘴里的黄瓜头夺下来,随后一口气跑回到家里。

一路上,我听到身后孩子激烈的哭声响起,老人们发出责备,“看这个人!”“别跟她一样,她也还是孩子!”这是我奶奶为主人解释的。另一个说:“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是的,我还能像孩子那样敏捷地奔跑,虽然我的外表开始衰老,我空气一样流过街道旁一排又一排靠墙头的人们,他们还来不及看清眼前飞过的是什么,我已经拐进胡同,钻进家里。

等爷爷奶奶挪到家门口时,我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透过那块布满小花的老式玻璃窗,我眼睛里钻满了泪水,这让我很难过,痛恨与怀疑之心又一次凝重起来,我无法判断那段曾经去往银城的短暂时光对我的一生是崭新的开始还是毁灭,它与无数个黄瓜头儿一起,深深根植在我的生命里。

爷爷又流眼泪了,他含着眼泪盯了我一阵,我看到他两只眼睛里的黑色已经浑浊,他什么都没说就出了屋子,我知道他到大街上靠墙头,靠到日头出来了,他就会到村东的蔬菜大棚里去呆上一整天,给每一根黄瓜上涂抹避孕药,让那些尚待开花或者已经盛开的黄瓜花永不败落,这堪称边庄人的一大壮举,而当年成功实现这一伟大发明的人就是我爷爷,他一度成为边庄的神。当然,现在已成为一种公开的秘密。

尤其是近些年,爷爷高兴的时候流眼泪,难过的时候流眼泪,睁着眼睛看世界或者闭着眼睛睡觉,总是挂着眼泪。我认为这是他的一种挡箭牌,或者一种逃避的方式。我奶奶正站在屋中央的八仙桌旁给我冲红糖水,因为回走的急,她的胸脯还在大起大落,“你爷爷是老了。”我避开奶奶垂到胃口的胸脯,坐在床头上继续向院子里张望,然后起身到饭厨里取了那只大瓷碗遞给奶奶,“那你怎么不哭!”奶奶从我的手中接过瓷碗的一瞬,我看到她忧伤的眼睛划过我过早粗老的手掌,我奶奶总能立刻把她的忧伤掩藏起来,现出一副笑盈盈的样子,“我可不老!”我被她逗笑了。我听到她转身后叹了一口气,“趁热喝吧,喝了就啥都不怕了!”在奶奶转身出门去往大棚的一刻,我端起大瓷碗咕咚咕咚喝起来,喝的时候我还想着那个裹黄瓜头的小孩儿。

在边庄,红糖水是安慰人最好的东西,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男人或者女人。我喝得满身冒热气,胸口有太多的东西涌动起来,我就坐回到床头,让那满身的热气透过那块碎花玻璃散出去,那块在整扇窗户上唯一存留的老式碎花纹玻璃里散出去。我再次看到了长在银城里那块足有这整扇窗户高大的玻璃窗,我和黑豆第一次相遇。

迷宫

我都没来得及看清镶嵌在那个高大建筑门口的牌子上写的什么,就被我爸爸的大手推进了那个高大的建筑物里,那是他的酒店,他冲着大厅中央一位美丽的阿姨喊了一声,“去找黑豆!”我爸爸就被几个形色匆匆的人包围起来,他们像风一样,一边走一边商谈一个有关“大活”的事情,这我知道,因为在一个小时之前,他们在边庄的爷爷奶奶家里谈起过这个词。我爸爸因为这事想赖掉带我来银城的机会,当时爸爸坐在我现在坐的床头上,压低嗓门对我妈妈说:“马上要有个大活!”我妈妈从床上起身,把立在屋子中央整装待发的我搂在怀里,“再大,有我女儿大?”她起身时问向我爸爸,我爸爸正焦灼地蹙着眉头,“还得半个月呢?”听了我妈妈的话,爸爸才最终下了决定,把他那紧紧拴在一起的两条长眉毛打开。

我被领到了另一个硕大的大厅里,从视线里急急退却的景色中,我感到我们似乎又回到了原点。我们又从大厅的门口穿出去,经过一条带棚子的小路,到了另一座稍矮些的楼房里,一个黑色的男孩儿正蹲在楼道的一角喂几只猫。他见了阿姨,立刻站起来嬉笑了一下,露出两排白牙齿,当时我感到很惊奇,这么黑的人怎么会有如此白的牙齿。就这样阿姨把我交到了他手上,“好好的。”

“那只像老虎一样的叫花花,那只通身黄色的叫小黄,那只黑色的……”他向我介绍着他的猫。

“叫黑豆!”我脱口而出,这是我来到银城听到的第一个名字。

黑豆低着脑袋羞涩地摇晃了几下,“叫小黑,我才叫黑豆。”确实是应该叫做黑豆,他身体的每一处都圆滚滚的,布满黑色,像一颗黑色的豆粒儿。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能感到他那张黑色的脸上露出的羞涩,那羞涩把他的圆脸蛋烧得透红。

我们俩相视一笑,就像很早就熟悉了一般,凑到一起,给三只猫准备均匀的吃食。花花总是不听话,绕着圈子要嗅嗅小黄的吃食有什么可口的,它一纵身就能跳到小黄的脑袋上,小黄被挫到了饭盒里,沾了满脸的饭菜,黑豆训斥它,“不许抢别人的,”他把花花抓回到自己的饭盒面前,“吃你的。”

“这都是你养的?”

“嗯,都是流浪的。”

黑豆用一个盒盖儿给猫们准备了水,我们看着它们三个伸着粉嫩的舌头舔水喝,“我奶奶家有一只小狗,白色的,总也长不大。”endprint

“咱们这后院子里有两条大狗,一条是德国黑盖儿,一条是细狗。”黑豆带着我到了院子里,那两只狗虎视眈眈地向我们发出呜噜噜的声音,黑豆喊了一句,“经理的千金,你们也敢咬。”那时,我第一次知道我在这里是千金,是公主。我站在院子里环顾了一圈儿,和这座楼相对的是我刚刚进来的那座大楼,我一直从高高的楼顶看到地面,像高山一样,从地面拔地而起的无数块大玻璃里,我看到了我妈妈,我妈妈手里的提包已经变成了一个长条形的黑色日记本,她正在一排玻璃缸前走来走去,玻璃缸里游动着各种鱼儿,每走过一个玻璃缸就要在本子上记下什么,后面跟着一个带白色帽子的人,那帽子像一个高高的倒扣的水桶,随着那人点头而抖动着,我从那人的黑色皮肤上想到了黑豆,“那是你爸爸?”

“你可真厉害!”黑豆点着头,他的白色眼珠在眼眶里翻动了几下,“想不想冒险?”那是多少孩子梦想的事情,我不假思索就用力地点头。

“那里火苗那么高!”黑豆的一只手把我的嘴堵住了,他把另一根手指竖在嘴唇上,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把嗓音压低,几乎是把几口气吹到他的耳朵里,“你爸爸是厨师?”他冲我伸出了一根大拇指,“大厨!”我们躲在一个窗明几净的大玻璃房子门口看着里面炉火通明,几个人不停在大厨的身边递这个拿那个。在另一排明亮的不锈钢平台之上,一个看上去像年轻人又佝偻着脖子的人,在案板上切着菜,方块儿的豆腐在他的刀下眨眼变成了薄片,再一眨眼变成了头发丝,我的嘴又张开了,贴在玻璃上。

“那是秦老爷。”

“他的帽子怎么那么矮?”

“我爸是大厨,秦老爷是配菜。这里可讲究呢,等级森严!”黑豆在走廊里学着秦老爷的敏捷身手转了几个圈儿,又重新贴到玻璃上,“那个两头尖尖,中间圆圆的是刘姨,面点高手,私下里叫‘陀螺,”他以极其威严的态度赶紧补充一句,“记住,私下里才能叫。”随后,我看到黑豆露出狡黠的笑,再一次露出他那雪白的牙齿。要比起來,我比黑豆稍稍高出一根横起的手指,可在巨大的玻璃面前,我感到他远远超出我,也许是他对这里太熟悉,充满自信的缘故。总之,我感到一丝委屈。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看得橱窗里的人影忙得正欢,黑豆的耳朵被一只细长的手揪住了,一直把黑豆拎了起来,可是黑豆没有叫,“又来捣鬼,还带着,”那个细长的人看了看我,就松了手,黑豆的眼泪已经在眼圈儿里了,“去,带千金到别处玩去,你小子!”那个细长的人用一双细长的眼睛一直把我们送到后门的出口处,才转身进了大玻璃橱窗里。

“满脑肥肠不是头头儿就是草包,尖脑瘦身不是精品就是经纶!”黑豆搓着他那只被拽红的耳朵,一手拉起我向宿舍走去,“狗屁!”

一路上我向他眨眼睛。“不懂吧?”他现出满脸的得意,“大人们常说的,等你长大了就懂了。”那个年龄的黑豆就现出了惊人的成熟,我依然眨着眼睛,我难以理解他的话,比起我爷爷奶奶的话要难的多。我爷爷奶奶常常在家里谈些村子里的事情,“东头儿张家的大棚今年赚大了!”我奶奶说。一般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都是在晚上的饭桌上。爷爷连头都不抬:“那还不是我当年发现的好办法!张家不得记一辈子!”“人家早有新办法了,人家是西红柿!”爷爷不爱听这种吃水就忘挖井人的话,“那也是我在先,我要是不在先,能有张家今天的西红柿!”他们这样的争论一直没有停止过,只是这些年少了很多,尤其是看到我一天一天的变化,他们几乎再也不提。

那天返回宿舍楼的路走得特别漫长,我对那个大玻璃窗里的景象充满幻想,我想重新回到那里。黑豆圆滚滚的身子实在有力量,他用力地抓着我的手向前走,走得气势汹汹,“脑袋细、胳膊细、腿细、腰细、手指细,就是一条细狗!”

“你明白我说的是谁!”我跟着点脑袋,我们在院子里对着黑盖儿和那条兴奋不已的细狗盯了好一阵子,“你以为你是百元大钞中那根细金线,抽了能让钱变得一文不值?”他俨然以一个大人的口吻在恶骂着那个人,黑豆在我的心里种下了那个人恶劣的念头。

后来我才知道,黑豆带我去的那个地方是这里最具有魔法的地方,而几天后的“大活”将由他爸爸在那里施展魔法。平日那里能够日日施展魔法,全凭了那个细长的人在银城犄角旮旯里乱钻,采购回来施魔法的材料。黑豆一有空就跟我说,他爸爸就是个魔法师。我那时完全被这里的新鲜刺激着,我兴奋极了,主动催着他带我转转这座迷宫。

我们又去了这个巨大高楼的中心,以及他左右两侧的巨大羽翼,那里布满了大小不一的包房,有人推着一车的毛巾、纸巾、床单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听黑豆说,越向高处走,还有宾馆里更大的房间,是总统才能住的。这里实在是太大了,我原来认为边庄和我爷爷奶奶家的院子就是一个硕大无比的世界,原来世界之外还有无法想象的更大的世界。对于十岁的我,那里就是一个永远也走不出去的迷宫。尤其是当我们站在阔大的院子里再看这个建筑物,就像一只要飞翔的大鸟,在大鸟的胸前,是一座流水的假山和环形池塘,池塘里游着一些金鱼,红色,黑色,银白色,花斑色,不知道什么地方还传来鸟叫。

我们一直到了傍晚才回到那栋宿舍楼里,相邻的那只大鸟的身体里才刚刚开始热闹,很多人陆陆续续进去,院子里也挤满了车,把门口都堵住了,后来,甚至停满了后院,我看到我爸爸一次又一次跑到后院里接客人,那些客人大都像黑豆说得那样肚子圆圆的人,隔着玻璃窗,我努力地辨别着他们究竟是头头儿还是草包,我都能看到我爸爸头上那道闪耀的光环,怎么说呢,就像童话世界里国王头顶的那个环形王冠,在向每一辆车子里钻出的人点着头。不止在这里,在边庄每一次看到我爸爸,我都会看到那闪耀的光芒。尤其是村里人跑到家里去,总要带些名贵的药材或者祖传的秘方,秘方大都用粗糙的老黄纸写着字,字已经老得看不清楚,说是给我爸爸长头发用,药更是形状各异,片,胶囊,冲剂,针剂,粉末……那些药他一样也没有用,他看着我爷爷那头浓密的白头发就信心十足,我爸爸并没有成为一个秃子,只是脑袋顶的中央位置丢了头发,我觉得这都是村里人总是喊他“领头羊”,“带头人”的缘故。endprint

“这里总是那么忙!”我跟着黑豆到了他的住处,他贴在窗户上向外望。

“过一段可能会更忙!”

“你怎么知道?”我转了一天也没有把整个

酒店转清晰了,我正在忧虑我无法撇开黑豆独自一个人在迷宫里旋转,我从小就喜欢一个人玩耍。

“我爸爸说‘有大活。”

“真的?”黑豆从窗户上跳下来,我正躺在屋子中间一个小小的躺椅里晃来晃去,那是黑豆的。我感到他又有什么新鲜的去处,我睁大眼睛瞪着他,“真的?”

“我们很快就会派上用场!”他竟然故作深沉,把兴奋劲儿憋了回去,躺到一张靠墙的床铺上,耷拉着一条腿。我们都冲着窗外的天空望,夏季的星星洒满天空,要是这个时候在边庄,我和爷爷奶奶已经开始喝玉米粥了,奶奶每一次都把每一碗玉米粥从一个碗里倒到另一个碗里,这样倒来倒去,热气跑没了,我们三个才一起喝,小方桌就在屋子的中央,我喝一口一仰头,就可以看到门窗之外的天空,同样是洒满星星,我对着星星就问:“我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再回来?”“昨天才走?”爷爷粗着嗓子回答。奶奶说:“等你数够了五十颗星星就来了。”我每晚都没能数够五十颗星星就睡着了。

我正在数星星,我并不想念我的爷爷和奶奶,离开他们是我早早的心愿,有时我觉得我极度需要他们,甚至胜过需要我的父母,有时我又觉得他们太老了,老得到处是规矩,比如他们会早晚一定要你喝下一大碗玉米粥,说是“早晚粥,睡糊喽(睡得香的意思)!”再比如,剪手指和脚趾盖儿不能在夜里;不能在夜里梳头发,小鬼会来抓;每天都要吃一根顶花的脆黄瓜,说是“一生脆生生”。我早早就掌握了如何准确寻找到满身厉刺头顶黄花的脆黄瓜……而在这里我是更为自由的,一切都可以,我几乎可以把天上的星星数到五十颗,那个美丽的阿姨终于来了,我还差十一颗就数到了,但是我没有睡着。她端来了两个热腾腾的砂锅和两个小不锈钢碗,砂锅里是红烧肉和鱼豆腐,两碗米饭。她嘱咐黑豆让我多吃点,阿姨一走,黑豆就露出了饥饿的凶相,他朝着自己的碗里扒了好几块儿红烧肉,又舀了两大勺鱼豆腐,他看到自己的碗里冒出了一

座山,才帮着把我的碗里同样舀成一座山,我们一起拼命地把那座山吞掉,才想起我们中午没有吃午饭。

历险一

次日,我跟着爸爸和妈妈到了酒店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那个生长在二楼的玻璃窗里已经响起了切菜的声音,还有炉子发出的呜呜声,我猜想是那个“陀螺”已经蒸出了五颜六色的花卷或者小馒头、豆沙包,也许还会有烤面包。

迟到的原因是出于我,我实在没有勇气离开妈妈和爸爸中间的位置,我昨天在他们中间睡了一夜,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从黑豆的房间里回到家里,但有一件事是清醒的,入睡之前,我一定要一个黄瓜头裹在嘴里。爸爸翻遍了家里的冰箱,没有找到一根黄瓜,已是半夜,我在哭嚎中看到我爸爸重新穿好衣服出了门。我很久没有回到银城的家里了,我趴在妈妈身上闻,又爬遍了床单和枕头,到处都是香的,那香气特别陌生,“我奶奶家都是酸的!”妈妈笑着把我从床的另一头拉到她的怀里,“不许这么说!”我就再也不想出来,我小心翼翼地享受着妈妈一下又一下抚摸着我的脑袋,又从脑袋到胳膊,又到屁股,最后到脚趾,摸着摸着,她的笑就消失了,她的嘴凑到我的脸上开始抖动,她把我紧紧抱住,我被勒的透不过气来,仿佛我会瞬间消失,我在紧绷之中甚至产生了恐惧,她稍稍松点力气的时刻,我觉得她想对我说话,可直到爸爸回来,她一直沉默,就这么紧紧抱着。

我已经犯了迷糊,哼哼呀呀地叫爷爷和奶奶,还叫着黄瓜头儿,爸爸带着三根黄瓜回来,黄瓜头儿裹在嘴里我的哭声就停止了,那一夜,我几乎没有做梦,我甚至没有梦到我的爷爷奶奶,不知何时,我还隐约感到一阵子被硬硬的胡茬扎得通身发痒。早上醒的时候,我重新钻回妈妈的怀里,拱在她的两颗乳房里,即使在我出生的时候没有吃到它。我一直赖着他们,左胳膊挽一个,右胳膊挽一个,现在进了酒店大厅,我还是这样挽着他们的。

匆忙又把我们分开了。我知道我需要再次被那个美丽的阿姨送到黑豆那里去。不过,我现在已经知道她叫杨荣,她有一个像林黛玉的尖下巴,我被她捉著手穿过大厅,拐进一个长长的走廊,又拐进一个长长的走廊,通过那个通往宿舍楼的棚子,爬上三楼的台阶,一路上我都是看着她的侧脸,我就梦想我长大了也要这样一个纤细的美丽下巴。

黑豆没在屋里,杨阿姨嘱咐我等一会儿,她离开时回头跟我说:“这几天要忙,好好和黑豆玩儿。”我点了点头,她又返回来亲了我一口,“小公主!”每当听到这样的呼唤,我就觉得我小小身体在膨胀,我充满自信,甚至骄傲,和我考了全班第一名的时刻很像。我继续坐到黑豆的那个小躺椅里,对着窗口向外望,银城的天空是灰白色的,而边庄的天空是蓝色的。我正皱着眉头不知所以,黑豆回来了,他说他刚刚喂了猫,我惊奇怎么没有在一楼大厅的拐角看见他,他告诉我:“昨天你看到的拐角,只是猫们偶尔吃饭的地方,它们也有专门的餐厅。

我指向天空,“为什么不是蓝色的?”

黑豆把脸向着北方扬了扬,我紧紧贴到玻璃上向着北方望去,不远处两根粗大的烟囱正吞吐着烟雾,在烟囱的周围形成一大团浓密的烟圈儿,直直吹向天空的烟柱逐渐扩散开来,这边比起那边还能寻到一丝蓝色的痕迹。我从没见过那么高大粗壮的烟囱,要边庄几十根电线杆绑在一起才够得上。

我冲着黑豆吐了吐舌头,他说:“那里一天出无数根铝棒呢,你看到满大街跑的车吗?那车轮毂就是铝做的。”

“可是它把这里弄的这么脏!”

“全城的人都在那里上班呢,挣那里的钱。”

“我爸爸就不挣那里的钱。”

“一个样!”

“不一样!”

“你别忘了,我是千金,是这里的公主!”

我们第一次为了大人的事情吵架。黑豆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看着缩在躺椅里的我直发笑,我被看蒙了,爬起来直立在屋子里,我那天穿的是一件粉红色的连衣裙,裙摆是蕾丝的,“好看吧,我妈妈给我买的获得第一的礼物!”endprint

“什么第一!”

“全班学习第一名!”我在屋子里转了一个圈儿,从今早进了酒店,黑豆还是第一个注意我裙子的人,“我能来这里也是因为第一。”

黑豆的脑袋慢慢垂下去了,“我爸说,我妈去了日本,她在日本一年就能頂我爸爸三年挣到的钱,甚至还多!”

“那你妈妈长的也黑?”

黑豆被激怒了,他愤怒地用白眼珠抠我,一会儿又现出哀伤,“我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可能和你妈妈一样漂亮!”我得意极了,竟然跑过去主动拉起他的手,那一刻,我看到我雪白的手卡在他的手里就像带了一双黑色的手套。

还是黑豆转了话题,“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通向那里的路很曲折,我想就是今天的我重走那条路,也不一定能寻得到。阳光已经透过这块花玻璃照进了屋子里,刚好照在床头的地方时大概已经是上午十点钟了。从那个新生儿家里回来开始我的讲述,我在这扇玻璃面前已经坐了一个多小时。因为坐的久了,也许不止十年,或者二十年有余,并要持续坐下去,我已经能够根据阳光的照射推断出准确的时间。我们那天去往的那个地方大概就是这个时间。

原来从那座宿舍楼的后面还套有一个小院儿,要通过宿舍楼悠长的走廊,抵达楼梯下一个反锁的后门,黑豆每天到这里喂猫,所以他有一把钥匙。那三只猫都在院子里的墙根下晒太阳,听到响动,都齐刷刷地瘫着身子翘着脑袋,而靠北墙的一角还有一个用砖块搭起的窝。这个院子足有我奶奶家的院子那么大,只是在前面这个庞然大物的比衬下小的可怜。院子被一圈儿房子围起,我们钻进了那些房子。

里面黑洞洞的,堆积着一些编织袋儿或者纸箱、瓶装的东西,散出一股股刺鼻的味道,他拉着我准确地在一排排瓶子前停下来,“那个东西,滴上那么一滴!”他突然掐住自己的脖子,浑身抖动着伸舌头翻白眼,我哇地一声尖叫起来,撒腿就向门口跑,他恢复了原样,“你跑什么?我是让你看看那东西的厉害!”

我又一次被他拉着向前走,“我不是跟你说过冒险吗?”从昏暗的光线里我看不到他的表情,我只能感觉到他在向着我扬起高傲的脑袋,“看着吧,就快到时候了!”虽然心生恐惧,但我仍然在内心里期盼着黑豆所说的冒险。

“你说的这就是冒险?”

“这算什么冒险?”他拉着我通过一个房间的门,钻进更深的一个房间,另一个房间显得明亮些,里面有一张桌子和一张椅子,桌子上摆了十几个高矮不一的玻璃瓶,他一一指给我看,“那个红色标签的就是我刚才演给你看的,一滴就能把人的喉咙辣伤,足有上万个辣椒的辣度!”

“那是什么?”

“是精!”他举起另一个小瓶子,把标签贴到射进来的一缕阳光上,“看见了吗,凡是带这个‘精字的,都厉害!”

我听了之后准备离得远远的,还是看到斜放的瓶子上滴出了一滴,该是落到了地上。他又举了一个粗胖的瓶子到眼前,“这里面是粉末,再粗老的肉,死肉,活肉,干肉,都能变得嫩嫩的。”猫在这一时刻叫了几声,我们浑身汗毛竖起,感到一种钻在墓穴里的恐惧,他捉着我的手朝门外跑去,“还有很多,有你好看的!”

我们逃离了黑暗,跑到院子里去,花花和小黄在打架,它们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对方,弓着腰,嘴里发出尖叫,小黑在一旁一动不动地看着,似乎与它毫无关系。我们看了一会儿,两只猫也没有打起来。我这才看见我的粉色裙子已经涂抹了几块灰色,袖子上还有一块被什么东西湿透了一角,我伸着舌头舔了一下,灼热瞬间蔓延到满嘴和嗓子里,我的脸和脖子像是放在炭火上,我说不出话来,唔呀喊着:“黑豆!黑豆!”黑豆正在盯着两只猫说有关那个屋子里的东西,“等你看看我爸爸是怎么用这些东西变魔法的!厉害着呢!”

我就这样在来到银城的第二天被送进了医院,我被一滴辣椒精辣到了,幸好那滴辣椒精滴在了我的裙子上,被裙子吃去了一半,而我只用舌尖舔了一下,没有变成黑豆所演示的那样。直到我一周后离开那里,我的嗓子依然哑着。但是,我爸妈夺去了我和黑豆在一起的机会。

历险二

我倒是真有些想念黑豆。他是第一个领着我冒险的人,第一个让我看到如此新奇的人,或者说,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和我如此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男性。我总觉得我们身上有着某种相同的成长因素,才让我在后来的生命里摆脱不了痛苦。我在十四岁那年之后再不发育,到如今我已经三十八岁,我有一双平庸的胸,一生没有经历过女人来红的痛苦。那二十四年的时间被偷走,所以,我从少年直接到了老年,我现在的皮肤开始过度松弛,眼角和脖子的皮肤大量下垂,手背上出现了几个老年斑,和我爷爷奶奶手背上的一模一样。

阳光洒进来的多一些了,我还不急于做午饭,我朝着阳光中坐了坐。这块花玻璃总有好处也有坏处,它没有其他的平面玻璃那样透明,外边进来的人和屋里向外望的人都能清晰地望到对方,有些时候,我奶奶那几个老玩伴一推开大门,走进院子,我就能清晰地看到她们,我就会躺到床上去,用被子把自己严实地裹住。我喜欢这块花玻璃的模糊,外面的人看不到我,我也看不清外面的样子,这样,我讲述起来那段时光就会无所顾忌些。

没想到那个“大活”这么早就开始忙起来,凡是婚宴、生日宴会、朋友聚会都要提前三个月预定,这是店里的规矩,但是,这个“大活”太急了。我只跟着父母在家里睡了两个晚上,就被送到了那个宿舍楼里,我又得以在晚上和黑豆在一起。

白天,我又有了新去处,我开始跟着那个全身细长的人,我爸爸似乎和他关系很不一般,他不像那些阿姨对我爸爸那样毕恭毕敬,他甚至把一只手搭在了我爸爸的肩上。我爸爸穿得一身黑白搭,黑色裤子,白衬衣,还打了领结,我再次看到他们说话时,他的头顶散发着那个耀眼的王冠。我在被这个全身细长的人领走之前,被我爸爸抱起来在半空旋转了一大圈儿,又狠狠亲了一口,那人在半空就把我接住了,“经理,放心,公主就交给我!”

这一次,我坐在他的车后座,被车座上的一些带子捆的够结实。我近距离地看到他全身的细长之处,确如黑豆说的一样,一颗细长的杏胡脑袋,从头到脚都是细长的,他在开车之前,把细长的脸向后座伸来,眯着细长的眼睛对我说:“叫我万能叔叔,带你去兜风!”endprint

我并不关心兜风,“黑豆呢?”我嘶哑着嗓子问。

“都这样了,还想黑豆,受罚呢!”车子已经开动,徐徐驶出酒店,我第一次离开这里,到更大的银城里去。

他一路上都在说黑豆,“黑豆是记吃不记打的混蛋,黑豆的爸爸可是严厉!”我辩解到:“也不是这样的。”我朝着车窗外望去,宽阔的大路有边庄的三条之多,车窗边不停地驶过一辆又一辆车子,“会罚黑豆做什么?”我看到他细长的两只手握着方向盘,就想起黑豆那天被狠狠拽长的耳朵。“关禁闭,打扫卫生,清理垃圾桶,不许吃饭……”我看到他说这话的时候特别用力,又特别解恨的样子,再也不想理会他。

“还是你爸爸妈妈厉害,生了这么一个乖宝贝!”

我知道他从额头上那个镜子里看着我,“也难怪,你妈妈是个大美女,是不是?”

我不言不语,感觉到这辆车总也到不了目的地,银城的天是灰白色的,我把脑袋贴到车窗上,也没有找到阳光,冲天的高楼连成片,像密密麻麻的锥子。

突然他细长的手从前面伸过来,揪了揪我的小辫子,“小公主,想吃什么?叔叔给你买。”

“黄瓜,带刺的,开花的,新鲜的。”

他嘎嘎笑起来,一直到了宽阔大路的尽头,接下去是和边庄一样的狭窄的路,弯弯曲曲,他的笑都没有停,“我们的小公主还是个‘灰姑娘呢!”

这里就是一片大沼泽。银城的一处大贸易市场,银城的其他地方极其干渴,这里不知道哪里来的水和泥巴,把水泥路面踩得粘粘的,在夏季的炙热中,到处弥漫着臭气和人形,还有嗡嗡的绿豆蝇,它们长着三角形的大脑袋,浑身油腻腻的叮在我的胳膊和腿上,有时会在脸上,我一直都没有落地,紧紧勾在他身上,他就走到哪里把我抱到哪里。

肉摊有四排,比边庄逢初七的集市都大得多。摊主又黑又胖,竟然是我们边庄的赵四,他在边庄的集市上也有一个摊位,我爷爷每次都从他这里买肉,他常常不要钱,有时还隔三差五送到家门上。我高兴极了,“赵爷爷。”

“边爷家的宝贝?”他扎着两只油晃晃的手,“还不回去,你爷爷奶奶可想你呢!”

“有‘大活,老规矩,精品的!”那个细长的人说。

那个精品在离大市场不远处的一片平房里,臭气和苍蝇更肆虐,几乎成片地吸在人身上,过了三道门,屋子里黑洞洞的,满地是一个又一个大盆和三个方形水池相连,每个池子里都是红色的血水和泛起的黄色泡沫,之下是大堆的糯兮兮的肉,每个池子里的肉不同,赵四爷爷自己介绍着:“有猪肉,牛肉,驴肉……”

地面湿滑,我甚至听到粘粘的东西沾住他的鞋子,发出卟叽卟叽的声音。一个小男孩儿浑身黑油,正套着一双大拖鞋,在屋子里走一步滑一步,把一个盆子里带着血水的肉一块一块倒到另一个更大的铁盆里,里面红色的血水下浸泡着肉,路太滑,肉太重,他险些跟着怀里的肉跌进大铁盆里,我尖叫起来。

赵爷爷吼了他一嗓子,“笨崽子!”继续把血盆里的肉装进黑色塑料袋子里,我们立在屋子中央再没挪动,赵爷爷冲着万能叔叔说:“好驴肉,泡的时候大,味儿浓。”他又卟叽卟叽滑到万能叔叔跟前,低沉着嗓子说:“这价更低,死牛,好驴肉,三样都称些?”万能叔叔什么都没说,就夹了夹眼睛。

向市场走的路上,赵爷爷和两个干活儿的人拎了几个硕大的黑色塑料袋,露出一排黄牙,“宝贝儿,不记得他是小柱子哥哥啦,在边庄,他总是到你爷爷的大棚里和你玩?”我向着门口的小柱子努力看了看,小柱子已经成了一个黑亮的泥娃,他向我伸着木呆呆的眼睛,现出陌生。我朝赵爷爷点了点头,我没想到离开边庄到了银城,人的变化会这样大,我更无法应付那些大脑袋的绿豆蝇在我身上各处爬来爬去,它们要永远粘在我的身上。

随着那些东西被装在车子上的还有纷飞的大苍蝇以及凝成块状的臭气,“宝贝儿都看到了,万能叔叔容易吗?整天在这些臭烘烘的地方跑来跑去。”我还在忙着轰走身边的苍蝇,无意回答他。车窗开到了最大,准备在车子开动后把这些苍蝇和臭气轰出去,他又想起了什么,要返回市场去,我就再一次紧紧勾在他身上。

在一个满是各种鱼虾,还有硬壳的摊位前停下来,“来鱼翅!”站在摊位里的人会意,寻找着一个又一个包装箱子,他对着每一个箱子指一指,“按照老样子!”那人迅速从所有箱子背后的袋子里取了些,急速装进黑色袋子里,低声唔噜着,“这回明胶的料子好。”他长着和万能叔叔一样尖细的样子,“宝贝儿这么大了?”“你看像我吗?”万能叔叔把我的脸紧紧贴在他的脸上,“像,像,漂亮。”“你就嘴滑吧!”

绕过一排又一排的肉摊鱼摊,万能叔叔买了几根黄瓜,黄瓜是我自己挑选的,我选了花开最盛,刺最多最硬的,卖黄瓜的人竟然惊奇地盯了我几分钟,“不是边庄边爷家的千金?”“不认得我?我和你爷爷的大棚隔着五个大棚和一块麦

子地。”万能叔叔回:“小孩子怎么认那么多?他爸爸可给你们村造福了。”卖黄瓜的又朝着袋子里多装了几根黄瓜和西红柿,“不用钱,拿去吃,万总见外了呢?”临走的时候他还在夸赞我挑黄瓜的手艺高,“这边爷家又出个精!”

历险三

米黄色的长条茶几上有一座老式钟,它刚刚敲过十一个钟点,院门就吱嘎响了,我从平面的玻璃上望到奶奶和几个老玩伴走进来,她们时常是这样,每天见面也有说不完的话,在蔬菜大棚里一边劳作一边唠嗑,到家里还要说上一阵。冬季,生活也被冻住了,仿佛时间真的慢下来,她们不急于吃午飯,到了屋子里还在慨叹人到了这个时候,除了吃没什么可干的。

进屋看见煤炉上的锅子已经冒了热气,就夸赞,“还是孙女好!”看到我这个样子,她们觉得又说错了话,忙改口说大棚里的事情,还难免说起早上那个新生儿,“有福气,一生就生一个儿。”“白胖白胖的,上辈子积德了。”我奶奶说:“都什么时代了,男孩儿女孩儿还不一样!”她们就再不说什么了,静坐了一会儿,纷纷摇摇晃晃回家做午饭去了。

爷爷自从我查出不发育的怪病那一年,再也不回家吃午饭,他尽量一天都不见到我。听到银城几个医院里的医生说出避孕药摄入量过多的同一个结果时,爷爷住进了医院。如今每天中午,奶奶和我吃过午饭后用铝饭盒给爷爷带到蔬菜大棚里去。endprint

对于我时间就是一块儿凝固的猪大油,明明缺了一截,却又长的难熬,自杀、自闭那些手段已经用过多次,现在我已经平静地对待我过早并逐渐步入的衰老。奶奶走后,我重新回到那块花玻璃前,回到那段一生中最为重要的时光。

中午是酒店里最忙的时候,我眼看着爸爸和妈妈在与我如此近的距离中擦身而过,在时间的缝隙里,闪电一样来到我面前亲上一口,又像闪电一样迅速离开。万能叔叔也陷入忙碌,能看到他从一楼奔跑上二楼以及三楼的厨房,像藏猫猫一样会突然在那个门口或者楼道上出现一个身影。我又被他临时送到了吧台里,我被扔在一个软座位上,杨阿姨和燕子阿姨的中间位置,她们在五颜六色的单子上飞速写着,一会儿又划掉了,适时地回头看看我,我老老实实地坐在吧台里的椅子上,我觉得我看到的都是人的影子,而那一时刻,我最想和黑豆呆在一起,我惦念着他的受罚。

今天是个例外,中午熬过去之后,客人一个没剩,下午,店里所有的人都没有离开,他们都在等待着什么。当我重新回到万能叔叔手里的时候,我们走在弯曲而悠长的楼梯上,我看到我爸爸、妈妈的前面来了一个陌生的人,从黑豆对我描述的有关头头儿与草包的话,我断定这个人一定是大头头儿,后来在黑豆那里得知,这个人才是这个酒店里真正的官。紧随其后的是杨阿姨、面点师刘姨,跟在最后面的还有大厨高叔叔,这让我更加想见到黑豆。他们组成一条线,漫过楼梯,朝着电梯口划过去。

他们都面色凝重,没人肯开口说句话,我妈妈的腋下紧紧夹着那个细长条的黑皮本,本子的封皮处还时刻别着一只黑色的钢笔。这时,我才发现,每个人的手里都有一个带笔的本子。

他们去了七楼的会议室,会议室与我爸爸的办公室是邻居,都在大楼那个巨大的右翼里。我没有直接进入那个会议室,被万能叔叔安排在爸爸的办公室里,这是我第一次坐在他的办公室里,我已经十岁了,才刚刚第一次领略有关一个父亲的生活皮毛。

我在这个硕大的屋子里就是一颗尘埃,在这个屋子的光辉里就是一个灰暗的点儿,棕红色的桌子上有一头牛,浑身金亮的牛,拉犁向前奔跑的姿态。我在它的影响下模仿着在屋子里跑了一阵子,我深刻体会到那头牛就是我爸爸。门被推开了,又进来一个漂亮的阿姨,她给我带了一杯咖啡,甜甜的,飘着香气,她把我揽在怀里,摸着我的两撇小辫子,“像你爸爸那么帅!”说

完,她起身,把屋子里的所有地方擦了一个遍,又洒了清新剂。这时,隔壁传来洪亮的嗓音,我按捺不住好奇的欲望,在她出去倒垃圾的功夫,溜出屋外。

隔壁会议室大门紧闭,我透过门缝向里望,人都变成了扭曲的长条,一根粗壮的胳膊挥来挥去,洪亮的声音就从挥动的胳膊的节奏中发出来,在上下挥动的过程里,能看到我爸爸、妈妈几个人低垂的脑袋,这让我想起我们小学的课堂。我更为紧密地贴在门上,我想看到那个挥胳膊的模样,那个阿姨的呼喊声惊到了我,她手里拿着空垃圾桶瞪着我,“天呢,小公主,你!”我要瞬间逃回办公室,过度用力一下子跌进了会议室里,这时,那个正立在桌子尽头的官停住了挥动的胳膊,全场的人都愣住了。

“谁?”我的哭声淹没了官的问话,全场的人都紧张起来。

“我家宝贝!”我妈妈把我抱起来,一边道歉一边向门外走,我觉得她在发抖。

“等等,大后天的‘生日宴会带上她,给小寿星做伴儿!”掌声响起来了,每个人都在称赞官的出奇智慧。

重新回到爸爸的办公室里,一直挨到了傍晚我才得以见到黑豆,他正从厨房里向外拖一个大垃圾桶,那垃圾桶比他高一倍,他用巧劲儿把大桶弯倒,靠在他的屁股上,大桶底部的轮子就追随着他的屁股向前滑动。我被吧台的燕子阿姨送到厨房门口,“黑豆快点儿,快上客了,带小公主到后院儿去!”

我再没有机会睡在爸妈的中间。夜里,我和那个面案刘姨或者吧台的燕子阿姨挤在一起,我可以自由选择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但是,她们依然是很晚才下班,这之间的时间我和黑豆在一起,我们重新回到宿舍里去,黑豆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吃东西,他的眼白发出绿色的光,和缠在他身边的小黑和小黄的眼神一个样。

我以我的名义向万能叔叔要了两个菜做为晚饭,我在一旁看着黑豆恶狠狠地吞着,他一边说:“我爸爸是严师出高徒!”他捧着饭碗的手

臂沾着油腻和泥巴,他浑身脏兮兮的,让我联想到在肉市场后那个隐秘的屋子里,那个同样脏兮兮的小柱子。他已经没精力喂小黑和小黄,他把全部的精力用在吞咽饭菜上,他的过度渴望竟然变成眼泪从眼角里流下来。小黑和小黄在床铺上摩拳擦掌,饥饿让它们满脸凶相,把床单抓得嗤嗤拉拉嘶叫。我把红烧肉分给它们吃,在疯狂的饥饿中,我们忘掉了花花。

花花死了,死在黑豆小小工作室的桌子上。当时黑豆还在不停地打着饱嗝,我们在填饱肚子之后才想起寻找花花的事情,院子里,破墙头边,楼道深处,甚至厕所里,都没有找到花花的身影。按理说,这三只猫都不会重返流浪生活了,它们已经把黑豆这里当成了家。

第三次重返楼道深处的时候,黑豆在昏暗的灯光下发现了后门的一条缝隙,他几乎飞到楼道后面的那个院子里的,开了门,直奔他的小小工作室,花花就躺在了桌子上,把黑豆刚刚配置出的一小瓶透明的药水打翻,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一只小老鼠还在一旁踉踉跄跄地爬动,迷失了方向。

“花花被毒死了!”我大喊着。

“不可能,我爸说了,这些药水和粉末都是辅助添加的,放多少都不会吃死人,何况是猫!”

我看着那个打翻的小瓶子,嘶哑着自己的嗓子,示意給黑豆,“像花花,像我,都是药水的事儿!”

黑豆被激怒了。他的眼睛黑洞洞的,望向那个花花破窗而入时留下的大窟窿,又望向那只还在晕头转向挪动的小老鼠,“肯定是花花为了抓这只老鼠,”“你看,这只老鼠爬的这么慢,一定是吃了老鼠药了。”

他从兜里摸出一盒宾馆用的火柴,嗖地划亮一支,扔掉了,又划亮一只,一连划亮第四支火柴才停住,他把火柴逼近那只小老鼠,点着了它的眼睛,它的明亮眼睛嗖地冒出了一个大泡,又瞬间破灭,我尖叫起来,大哭起来,但是我的脚仿佛被钉在了地上,丝毫挪动不得。黑豆又继续点燃了老鼠的另一只眼睛,同样在泡泡飞出之后迅速破灭,黑豆发狠说:“给花花报仇!花花是吃了你才被老鼠药药死的!”endprint

那只瞎掉的老鼠毫无声息,它连痛苦的嚎叫都没有,它歪歪斜斜在桌子上左突右撞,一直重新撞到死去的花花身上,才慢慢停止爬行。花花的死被黑豆定为是吃了老鼠药的老鼠,那一时刻,我对黑豆充满恐惧和怀疑,甚至愤恨,我觉得他在隐藏他那个小小药瓶,隐藏他工作室里的一切。

迷人的气味儿和颜色

我们很快就派上了用场,被允许到后厨里帮忙剥栗子、花生和核桃之类的坚果,说是用来做蛋糕。黑豆熟练极了,用他的话说,他就出生在厨房里,甚至出生在菜板上,乃至他爸爸掂起的大勺里。黑豆脚底下还踩了一双轮滑,在厨房里滑来滑去,除了帮工,黑豆还适时地滑到每个人的身边,为每一个人擦汗水。

这一次是我们终于极其体面以帮厨的身份成为后厨里的一员,我们不用把脸小心翼翼地贴在橱窗外,隔着玻璃向里面偷望,也不用心惊胆战地防范着随处可见的万能叔叔,这里一切都真实自然极了。

刘姨正在修长的面案上弄面团,她有一张和面团一样圆整白皙的脸,她整个人像几个面团儿组合而成,或者更像陀螺,腰部的肉我最喜欢,她的肉那么温暖,我常常剥几个花生豆就偷偷跑去抱上一下,迅速撒开腿跑回案子另一侧的缝隙里,他们为我们在那里安了两个小板凳,一小盆坚果,一个空盆,现在里面已经装了一小把剥好的花生豆。

从开会说了这个“大活”临近,刘姨却并不高兴,因为她说:“蛋糕应该到蛋糕店里去买现成的!”

“領导非要吃你那一口!”黑豆的爸爸高叔叔正在秦老爷的身边立着,刘姨撇了他一眼。

“我是说你的技术高超!”她又笑了,像一个被剥开的新鲜的坚果。

“夸你呢,还不得意?”秦老爷的菜板上总是发出咚咚的声音。

刘姨正在面案上揉面,做中午的面食,她把怒气发到面团上,“谁的官大?你们说说?”她把一个面团一拧就开出一朵花来,成了一个花卷,“他们抓住我们的钱袋子,我们抓住他们的胃袋子!”她把一个面团向面案上一摔,摔得扁扁平平,舀上豆沙馅,一团一团就成了圆滚滚的豆沙包,“那圣人都说过的,民以食为天,我们抓住的可是‘天!”

厨房里笑声起了,我凑到刘姨的面案子前,案子足有我的个头那么高,我仰视着上面已经渐渐长满的花卷、豆沙包、奶油小馒头,比我奶奶做的要小上三倍。陆陆续续她还要蒸出五颜六色的小动物,刺猬、猪、龙,还有羊,她对我说:“都是贵千金,属羊好!”我们提早知道了关于“大活”里的主角是属羊的人。

“先给我们的小千金捏只羊!”听了这话,我乐极了,把一直在剥坚果的黑豆揪了出来。我们俩就这样眼巴巴地看着平凡无奇的一个面团,在刘姨那双白胖的手里翻滚几个花样,变成一只羊和一匹马,我是羊,黑豆是马,我们一直紧盯着这只羊和那匹马与那些普普通通的花卷们拥挤到一起,伴随着一个硕大的方形笼屉被推进一个硕大的长方形蒸炉里,从悄无声息到冒出白丝丝的蒸汽,我觉得我从没有这样热烈地企盼过一样东西,哪怕是这次获得来银城的机会也不能与之相媲美。

剥坚果的活儿对于黑豆再简单不过,他离开大蒸炉,重新回到那个缝隙里,低着脑袋用一把小钳子夹住一颗核桃,肩膀一怂,脑袋一歪,核桃就开裂了,他似乎特别享受这样破坏的动作。我厌恶重复地剥坚果,我又被那个大铁笼里的期盼折磨着,我时常溜号,在面案和菜案子底下钻来钻去,在他们身边晃来晃去。

你很难想象,当那个大笼屉被拉出炉的时候,那只羊和那匹马还会保有原来的模样?我急

不可耐,反复问忙碌的黑豆,“还会是羊和马吗?你不是说这里是魔法国吗?”一颗核桃在钳子的虎口中咔嚓裂开,黑豆剥出里边的核桃仁,塞在我嘴里,“是不是会更漂亮?会不会变成鳄鱼?”

“那白色的蒸汽飘到半空,羊和马会不会跟着蒸汽逃走?”

黑豆缩成一团笑翻在地上,他从地上爬起来,鼓着腮帮子,弓着腰身,像个大猩猩在我面前摇晃,“会变成大胖子,超级大胖子!”

传菜生已经传进厨房里一张又一张菜单,“中午啦!”黑豆剥了一大堆坚果,他放下钳子,从案板间的缝隙钻出来,他的兴致被什么东西突然吊起来。他凑到秦老爷的菜板旁一动不动,我也尾随其后,秦老爷正从一个厨房的小储存间里拎出一条极为新鲜的鲢鱼,一股浓重的药水儿从鱼身上散发出来,黑豆捏住鼻子,我却大张着鼻孔喘息,我感到这种药水的气味儿很亲切,这让我想起我爷爷在黄瓜上做过的千百次实验中的某种相近的气味儿,我竟突然间被这种亲切的气味吸引,开始想念起我的爷爷奶奶。

那种想念也许还没有大蒸炉里的热气飘散的时间长久,不一会儿,我已经被秦老爷吸引。他正在片鱼片儿,一条鲢鱼早已丢了鱼鳞和内脏,浑身赤裸躺在案板上,都是瞬间的变化,你只能看见秦老爷一只手按在鱼身上,随着鱼肉下面移动的斜刀走动,肉和鱼骨就清晰地分开,我看见黑豆的眼珠子瞪了出来,他对着秦老爷伸出一根大拇指,“高手就是高手!”秦老爷已经把一整片鱼肉片成了一堆蝴蝶片,铺展在一个鱼盘上。

追随着那盘蝴蝶鱼片,我跟着黑豆移动到他爸爸的身边,高叔叔开始做第一道菜,在高叔叔高高的白色帽子面前,黑豆高嚷着:“我知道,你准是做‘水煮鱼。”高叔叔在黑豆的脸上拧了一下,他开始夸赞自己的儿子,“小子将来得是名厨!”

“一辈更比一辈强!”秦老爷把蝴蝶鱼片、黄豆芽都放到高叔叔的灶前,继续回到他的案板前弄一块肉丝如钢钉的牛肉,那块牛肉让我想起

大市场那间黑乎乎的小屋子,那满池子里鼓动的白色或黄色泡沫,我隔着几个案子望过去依然呕出了酸水。

黑豆顾不了我了,各种坚果也已经抛到脑后,他是滑着轮滑从秦老爷的案板前到了高叔叔的灶前,他临时给自己带了一顶矮矮的白帽子,给高叔叔打开抽风灶,厨房里灌满了呼呼的大风的声音,他甚至抡起了高叔叔的大勺,从一个油盆子里舀了一勺子油,学着高叔叔的样子把长柄勺子高高扬向半空,金黄色的油拉成一条溪流流进锅里,锅底同样发出呼呼的声音,火焰燃烧着锅底,又向两耳的锅沿儿蔓延,那一时刻,我无法闭上我惊奇的嘴巴,我竟鼓起掌来,我觉得倒进锅里的不是油,而是他的骄傲和自信。endprint

高叔叔又夸了黑豆,“好儿子,都用什么配料,报!”

“油,花椒,八角,桂皮,肉扣,干辣椒,料酒,葱姜,麻椒,小茴香,当然少不了‘精,够狠够辣,一个好厨师,竭尽一切抓住顾客的舌头和胃……”

黑豆后来说的什么,我没有听到,我已经顾此失彼了,刘姨的大蒸炉在此时打开了门,大抽屉被拉出来,我一眼看见那两只动物和花卷长在了一起,臃肿得与方才黑豆演的大猩猩没什么差别。它们通身火热,被刘姨捉出来放在案板上等待冷却,“你的羊,看看像不像你,黑豆,你的马。”

黑豆没有被那匹马吸引,他的全部精力都在他爸爸的大勺上。如今看起来如此平常的事情,在那时却感到变化惊人,这里简直就是一个魔法王国,我站在那只羊的面前,捉着它过度发胖变形的身体,我在激动中紧紧捏住,又松开,再捏住,每当捏住的时刻,我发现那只羊几乎缩小不见了,它就像一股空气,松开后又膨胀到原样。

这个时刻的后厨里既吵闹又紧张,各种香气弥漫,现在最揪人鼻子的是尖锐的辣味儿,辣味儿从黑豆那边的炉灶上传来,我看见他那里已经冒起了火,我又捉着一只羊和一匹马奔了过去。鱼肉已经在锅里了,鱼身上的刺鼻气味被花椒、辣椒的麻香所代替,在洒满红色辣椒之后,黑豆准确地滴进事先熬好的五香油里一滴透明的液体,和他小实验室里那瓶被花花打翻的液体一样,“这个东西放多少才合适?”黑豆举着瓶子问高叔叔,“又忘了,这个没什么标准,根据食客的口味,口味重的多加一滴,口味儿轻的少加一滴,就这么简单!”

我听到嗤啦一声,油浇在了鱼肉和豆芽上,发出一股香辣的诱人的味道,“这次肯定行!”黑豆说,“爸,你听这一声,脆,就知道准行!”

“臭小子,哪里行?”高叔叔已经刷了锅,接过秦老爷盘子里的牛肉和杭椒,那块最初粗糙的牛肉已经变成了粉嫩的颜色,肉丝变得细腻而鲜嫩。

“油温,火候刚刚好,鱼肉老不了,豆芽不过。”黑豆还沉浸在他的水煮鱼里,高叔叔那把长长的圆头勺子又一次高高扬起,在油盆里那么一滑,锅里就散出香气,每当我看到那把勺子,我就激动不已,那分明就是女巫骑着的神奇的扫把。

“等着瞧吧!等着我爸爸亮一手给你看!”我和黑豆挤在灶台的一边,听着抽动的风声,看着郭叔叔一只手捉着两耳锅,两耳锅在炉灶上一前一后轻盈地滑动,一只手捉着那个大勺子一会儿滑进调料盒里一沾,再次扬进锅里,那简直就是飞翔,飞翔感你知道吗,就是自由。在这样飞翔的短暂时间里,郭叔叔在另一口煮沸的白水锅中,滴了一滴透明的东西,他迟疑了一下,又滴了一滴,开锅时,弥漫的香气胜过过年时爷爷奶奶炖的老母鸡。

黑豆狐疑起来,“爸,这个不是只能滴一滴!”

锅里那团绿色的杭椒和粉嫩的牛柳就在两耳锅翘到最高点后飞到了半空,郭叔叔回:“放多少都成,越多越香!”那飞起的迷人的颜色是绿色和粉红色,像烟花,那颜色让我们直流口水,当那些鲜艳的颜色飞进盘子里的时刻,高叔叔补充道:“放心,死不了人!”

我却是流口水了,我在这面模糊的花玻璃前流出了口水,那一天的香气和纷飞的颜色重新穿过窗户,沾满我的床铺和屋子,随之而来的是渐渐西斜的阳光,阳光的脚已经走的细长,走过了整张床铺,我想时间应该是下午三点以后了。

历险四

我和黑豆也被卷进了“大活”。清早,从宿舍里出来,看到高楼前长出来一个拱形的大门,深蓝色,据说,“大活”的主人是个迷恋蓝色的家伙。黑豆一路上都在嗤鼻子,他说:“喜欢蓝色的家伙肯定是个冷血,我见多了这样穷摆谱的人!”

“我喜欢粉色。”我和黑豆正在被吧台的燕子阿姨牵引着去往市中心的白云理發店。其他人都早已陷入忙碌,我从早上睁开眼睛就是独自在床上。车子在酒店大院里停着,我围着那扇深蓝色的拱形大门转了一圈儿,从拱形里我看到了我的爷爷奶奶,最明显的标志就是我奶奶头上那顶水红色遮阳帽,右侧一朵鸡毛转成的花朵拼命地向脑后飞舞着。

他们追随着赵大鹅家的三轮车而来,车后箱里除了缓慢爬下车的爷爷奶奶,还有几十只醉醺醺的大鹅,厨房里的几个传菜生抬进店里两筐新鲜的黄瓜,奶奶跟他们说:“我家宝贝呢,她那时候走的急,忘了带黄瓜。”奶奶走到蓝色拱门前抱住我:“我孙女哪能离得开黄瓜头儿?”我爷爷又立在车屁股后面流着眼泪遥望我,他不断地用粗劣的大手搓他的眼睛,他的两肩下耷,俨然显得怯生生的,丝毫不像这里王者的父亲。

我竟然没有想念他们,我甚至没有叫他们,我僵直地立在奶奶怀里,我觉得他们与眼前谜一样的生活相比太过平淡无奇。爸爸妈妈都来了,让爷爷奶奶进屋喝茶,爷爷没有离开那辆车子,他面色深沉凝重,又充满羞怯,和深蓝色拱门一样。

奶奶说:“不坐了,和赵大鹅一起回。看看我孙女。”

赵大鹅还在帮着几个服务生从车子上抓大鹅,大鹅们已经没有缚鸡之力,各个肿胀而疲软的样子。

赵大鹅对着鹅,也许对着众人,又或者对着他自己的骄傲说:“这可是最壮实的料,出好肝!”

我看见他肥硕的身子嗖地从车上跳下来,两手对搓着走向我爸爸,“顶是法国鹅肝,不邪乎,放心。”

“知道既可!”我爸爸用一个狠眼神堵住了他口若悬河的毛病。赵大鹅是边庄有名的高嗓门儿,能靠着墙头从早上说到晚上不喝一口水,全当村里的高音喇叭,激动之处还配以手舞足蹈。奶奶说过,“赵大鹅幸好是养鹅,要是养鸭养鸡,全村都别想睡觉。”

在边庄的时候,除了爷爷的蔬菜大棚,赵大鹅的鹅圈是我的一个好去处。我常和奶奶越过大片的白色蔬菜大棚,到赵大鹅的鹅圈里去看大鹅,赵大鹅的大鹅充满幽默,总以摇摇晃晃的姿态对待人。我奶奶常说:“赵大鹅的大鹅会打醉拳。”这激起了我的无限想象,我想象着赵大鹅的肥胖身子和大鹅一起在圈里一圈圈摇摆,每一次他都拎着酒瓶子进圈,在玉米面各种杂粮中搅进白酒或者啤酒,他的大鹅就在每天的醉酒中贪食贪睡贪长肉,并翩翩起舞。我第一次看见他用这些东西喂鹅的时候,就感到这鹅的将来一定与众不同,今天我才明白,那些终日里喝酒的大鹅都陆续来到了银城,仍然摆脱不了死亡的宿命,而这一切都是我爸爸的功劳。endprint

我爸爸看了一眼被捉进店里的大鹅,“怎么搞得醉成这样?”

赵大鹅搓动两只手掌,大嘴咧开,“这不是遵照你的命令吗,要‘法国鹅肝,有么道道呢,不就是多喝二两酒,就成留洋的了。”

黑豆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站在了深蓝色拱门里,靠在我和妈妈、奶奶的身边,妈妈和奶奶正商量着快到暑假末期,接我回边庄的事情。黑豆在一旁盯着那群醉鹅,正发出叽叽的笑声,用一只黑手堵住整张嘴,我也用一种狠狠的眼神制止他的讥笑,那个时候,我就学会了一种保存尊严的能力。

我爸爸再也没说话,车上还留下了几只大鹅,赵大鹅追着问:“那个天晶大酒店你说好了,我送过去。”

我爸爸已经走进了酒店大门,“还有那个兴运大酒店,丰盛大酒店……”

我爷爷和奶奶再次坐上那辆载着大鹅的三轮车离开了酒店,夏日的银城干热无比,热令空气燃烧起来,再燃烧那阳光也穿不透厚厚的云层和烟尘,发出灰突突的微弱之光,他们就在我们呼出的炙热气息和微弱之光中渐渐模糊,在这模糊也行将消失的时刻,我才发现我很想念他们,而我和他们一样并不真正属于这里,可我却又无心离开。

我和黑豆、燕子阿姨重新上了车,在我们没有离开停车场之前,万能叔叔那辆黑色轿车已经风一样提前刮走了,一切重新陷入匆忙。为了那个“大活”,整个酒店,整个酒店的人,包括我和黑豆都要被收拾一番。

整整一个上午我们都耗在理发店里,黑豆乱糟糟的头发变成短寸,整张圆脸和黑色的脖子全部袒露出来,尤其是在前额突然向天空翘起的一撮头发,显得超常的成熟和帅气,他还在间歇地对我说:“我爸爸做鹅肝是一绝!”他紧接着自己补充道:“当然,我爸爸做鱼也是一绝!”

“你说‘大活里肯定有这道菜?”我在黑豆身后的一排椅子上坐着,顶着满头发卷问镜子里的他。

“当然,‘大活里少不了鹅肝、鱼翅、鱼头……”他冲着镜子闭了一下眼睛,“晚上我给你变魔术,等着看吧!”我脑袋两侧的两撇小辫子已经被理发师傅归顺下来,被卷成无数卷,令我在激动和惊讶中无法将它们甩起来,我的生活中又填补了一种期许,我期许着每天都能上演着不重样的魔法。

下午,整个酒店都接受了洗礼。那个前几天在会议中摇晃胳膊的大肚子官再次来了。他实在过于不协调,整个人几乎只剩了一个圆滚滚的肚子。从酒店的大厅开始,他走在最前面,我爸爸、妈妈、万能叔叔、高叔叔、吧台杨阿姨,以及我和黑豆全部追随在身后,朝着大门口走去,他在深蓝色拱门前停住,仰着几乎陷入肩膀里的粗短脖子望上去,“好,很好,周到,”他转向我爸爸,“也就你能干出这样抓心的细节,这蓝色可是市领导自诩的‘生命色,这么绝密的消息你也弄得到?”爸爸除了微笑、点头,一直保持着笔直的身板,我妈妈手里捉着的那个黑色日记本上没有停止挥动的钢笔,我想,她也许需要把全程一丝不落地记录下来。

返回二楼、三楼的餐厅包间,我得以跟着从楼梯到每一个房间细致地看了一个遍,从我来到这里已经是第八天,第一次走进其中,最为震撼的是那个囊括十几个大圆桌的庞大房间里,竟然只保留了一张圆桌和一张长方形的桌子。屋子里被装饰成一个童话世界,五颜六色的气球在屋子的几个角落里飞舞。桌子正对的整面墙做成了一座城堡的样子,高高的红色城堡尖塔一直顶住房顶,城堡里高矮不一的房子都与我们的住所截然不同,那就是童话,由城堡连接到这张大圆桌脚下的是一长串的蓝色阶梯图案的地毯,就等待着有人从这里步入城堡,看起来真实如梦。很认真地说,我和黑豆都被那里吸引住了,我们站在那里再也没有离开,谁也沒有胆量踩上那些台阶而走进城堡里去,我们甚至预感到那存在与城堡之内更为诱人的秘密,这些都只是我们的渴望。直到他们绕着整个屋子转了一圈儿,重新回到我们身边,我清楚地记得我在流眼泪,我第一次没有发出嚎叫而悄无声息地流眼泪,我们都在靠想象渴望城堡中的神奇和美好。看到我和黑豆这副模样,那个圆肚子的人更为满意,“太真实了,太有感染力了,我说,小边,真有你的,等着好结果吧!”那个人临走前还抱了抱我,“太匹配了,芭比娃娃。”

我透过眼泪看到我爸爸没有丝毫得意,我妈妈却有像我一样要哭泣的迹象,而且,那一刻,她手中的笔停了下来,酒店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点头和赞叹声中低垂着眼帘。

那一天,是我和黑豆的心情最古怪的一天,我到如今都无法说出面对那座气势恢宏,如梦如幻的城堡时的真实心情。我无数次想象着我的爸爸头戴光芒四射的皇冠和我妈妈从那座城堡里走出来,而我是那个城堡里唯一的公主。只是后来的生活中,我把诸多现实的不如意装进了那座城堡里。

我和黑豆缩回到宿舍里发呆,我们似乎突然失去了斗志,我坐在黑豆的躺椅里,努力地让头顶的这片浑浊的天空晃动起来。那一夜特别漫长,长如一生。酒店前厅依然是一片忙碌,听说已经将明天所有预定的客户取消。我和黑豆无奈沉闷之后,还是偷偷跑到他的小小工作室里做他所说的魔术,从某种意义上,昏暗恶臭的那里才是属于我们的去处。

不知他白天什么时候从厨房里弄了一块巴掌大的肉,都有些干瘪,肉丝像我的扎头绳子一样粗,在一盏蘑菇状的台灯下,黑豆说:“看我怎么给你变嫩,嫩得像鲜肉!”

“我们还是走吧!”每当我看到这张摆满了瓶瓶罐罐的桌子,我就想到我被辣得依然嘶哑的嗓子,以及死去的花花和那只被点瞎眼睛的老鼠。那些瓶瓶罐罐里装的都是魔鬼,能夺去生命的魔鬼。

“走了你会后悔的!”我看到黑豆的脑袋和脸在胀大,在灯光下逐渐胀大变形,他正把肉摊在一只不锈钢的大碗里,撸起袖子,从一个圆胖的塑料瓶里取了些粉末倒在肉上,“魔法开始啦,观众注意啦,奇迹即将发生!”

我立在他身边,听见他粗重的喘息,他正用力揉那块粗糙的牛肉,像我奶奶揉面团一样,反反复复,那些表面的粉末仿佛都长进了肉里,它们侵蚀、分解了那些粗老的肉丝,“瞧瞧,是不是发粉色了?”

我点了点头,这让我突然想到我的爷爷,“我爷爷也是一个魔术师!”endprint

黑豆正在努力让这个魔术成功,他打开那个塑料瓶子,把大半瓶的粉末通通倒了进去,继续开始揉搓,“说说,你爷爷变了什么?”

“我爷爷能让黄瓜花永不败落!”我学起了我的爷爷,取了桌子上一个小瓶子,把一滴药水抹在黄瓜的花蒂上,“要这样,要掀起每一个叶子下的黄瓜,一抹上,待开的花朵就黄得透明,黄得发亮,满身的刺都锋利无比。”

“也像我的这种透明无色的药水?”黑豆没有停止他的动作,但,他显然被我吸引了,他揉一揉就不自觉地停下来等待我继续说下去。

“那种药水是我爷爷发明的,我爷爷是村子里的带头人,他把药水涂在黄瓜的花蒂上,黄瓜就能持久地保持翠绿的新鲜模样,那朵盛开的黄瓜花就像永远不下落的太阳。”

“永远?”

“永远!”我因此描述我的爷爷而精神抖擞起来,“我爷爷吃了苦头了,常年钻在大棚里整日整日研究,后来,村子里的人很快就学会了,现在,边庄里的黄瓜,西红柿,茄子,辣椒,韭菜,都有了各种药水。”

黑豆肯定地说:“今天一看你爷爷就是肚子里有东西的人,不像那个赵大鹅,就一张乱呱嗒的嘴。”他把碗端到我眼前,用一只手遮在上面,“大变嫩肉!”

确是令人眼前一亮,肉已经粉嫩细腻,泛出健康的光泽,原本古老腐朽的样子完全褪去了。他捏了捏肉丝,“瞧瞧,还有扎头绳那么粗那么老?”我小心翼翼地捏了一下肉丝,在这一过程里,我体验着魔法带来的神奇的力量,那肉在触到手指时给了我柔软、细腻,甚至温和的感觉。

那一夜,我们回到宿舍里一直等待刘姨,直到半夜,也没有被归来的刘姨或者燕子阿姨抱回她们的宿舍。她们太忙了,忙得要通宵达旦,我和黑豆在等待中抱成一个圈儿,不知不觉沉睡在黑豆那张单人床上,紧挨着的,小黑和小黄蜷缩在黑豆那张躺椅里。

史上最盛大的生日宴会

一大早我和黑豆就主动醒来,仿佛一夜未眠,把自己洗漱的干干净净。我妈妈还为我们带来了新衣服。那天早上,我妈妈一边给我穿一件奶白色镶蕾丝的新裙子,一边一遍遍摸我的脸,我感到她脸上的笑容下面隐藏着难过,因为,我妈妈通常在长久不能见到我以及短暂重逢后离开我时,就会展现这样的笑容,这种笑容让人的嘴角向下耷,眉毛却向上扬。

妈妈又给黑豆穿上了一身蓝色休闲短衫,才匆匆离开。我们两个被这种郑重的气氛唬的规规矩矩,因为穿上了新衣服,我们在宿舍里安静地等待着,哪里也不去。

黑豆忍不住先说话了,“你说今天的主角会是什么样的人?”

我正在认真地看着裙子的蕾絲花边,他突然又说:“你今天真漂亮,像个公主!”我一直立在宿舍的中央,我没有坐到黑豆的躺椅里,我怕弄皱了我的新裙子。

“你像个帅王子!”

“我可不想当王子,软弱无力,我要当勇士,当英雄,当魔术师!像我爸爸那样化腐朽为神奇的魔术师!”他举起他的一只黑色胳膊示意他的理想,理想充满了热气,在逐渐升起的太阳面前,把屋子烤成过度膨胀的奶油面包。

“那今天高叔叔要施展大魔法了?”

提到魔法,提到那个让我们五官都精神的后厨房,我和黑豆都蠢蠢欲动,我们准备着到前面的酒店里看一看。

爆竹响起的时候,酒店大厅里,楼梯间,那间最大的包房里都充满了人。他们都在大厅前的一个红色方盒子里投进一个红色纸包后相互寒暄。我和黑豆听到爆竹响了再也按捺不住,从后院偷偷钻进了后厨。

后厨里炉火通明,热气弥漫,让我感到走进的不是后厨,而是那座美丽的城堡。城堡里如此红火,肆意的奶油蛋糕的香气能把人腻死,秦老爷的刀发出咚咚咚的密匝节奏,高叔叔的炉灶前开始喷出高大的火蛇,在火蛇的每一次翻腾中发出惊人的呼啸,几个服务生上上下下只剩了匆匆的人形。

我们径直去了高叔叔的炉灶,躲在炉灶靠门的一个角落,看着高叔叔手臂忙活,但,头顶那顶高高的白色大厨帽却不可撼动。我们再次看到那口双耳锅翻向天空的牛柳和杭椒,准确地落回原地,几下的功夫就到了盘子里。我和黑豆都鼓起掌来,并从角落里蹦跳着。当高叔叔又开始做那道水煮鱼的时候,我从角落里钻出来,执意要亲手滴入那种神奇的叫做“精”的东西,高叔叔转身去取烧好的花椒油,在油烟弥漫中,我翘着腿脚,第一次立在大厨的位置上,以一个大厨的姿态将那只魔术棒一样的瓶子掀了个底朝天,举向了锅里……

我们终于被“大活”叫去了,没想到,黑豆还是被拒在了门外。那个胖肚子的官在我爸爸的耳朵里咕嘟了什么,我就被独自带进了那座带有城堡的大房间。

原来仅仅是一个生日宴会,原来仅仅是一个孩子过周岁。但,它又是史上最盛大的宴会,今天,整个酒店都归他一个人了,这实在是不可想象。这是我环顾了四圈儿,最终在一客的席位上看到那个小孩儿才明白的。

我被安在小主人的月嫂的身边,用来陪同他,听大人们说,“看看,还是得有个小孩儿陪着!”我看见他被放在一个蓝色的婴儿车里,正眼泪汪汪地与我对视,不过,他停止了哭泣。我身边的月嫂举起一个酒红色的小瓶,朝着我呲呲喷了两下,我身上就铺满了香气。月嫂惨白得和那孩子没什么差别,她用一条雪白的手帕逗着那孩子:“嗯,油烟味儿太重!是不是!”人们都呵呵笑起来。

我进来竟然没有看清我爸爸坐在哪里。现在,我才看清我爸爸是立在桌子旁靠墙的位置,每上来一道菜他都要亲自从服务生的手里接过来,重新摆在圆桌上,并报上菜名,我听到我爸爸说:“这道是法国鹅肝,是店里的招牌菜,营养丰富,补血养生,天下美味……”

那道菜首先从小孩儿的眼前停了停,月嫂旁边的一个年轻女人挥了一下手,“陈市长吃,你吃了,就是替了孩子!”月嫂重新把一个新奶嘴

塞进孩子的嘴里,又朝向那女人,“夫人吃了,也一样!”满桌的人都含笑点头。

我看到了那个店里最大的头头儿说:“恭贺市长新添大喜!”他坐在市长的身边,用那把不锈钢勺子舀了一块鹅肝,才放进市长的盘子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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