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忏悔(短篇小说)

2017-11-27 15:42玉珍
滇池 2017年11期
关键词:六爷黄毛孙儿

1

我们最后一次看到童童的时候,他脸朝下淹死在井里,那是忙碌的盛夏,昼日艳阳高照,刮最后的忏悔 着闷热的微风,他浸在水里的小胖腿在波光中漾

动,仿佛还在舞蹈。

短篇小说 玉珍这个噩耗让时间凝固了一会儿,空气里飘着从没有过的紧张与死寂,众人围在他家的谷坪上,一部分骚动,杀气和哀肃,压抑得几乎要炸了。我跟几位叔伯查看了童童的身体,他的头发上依稀能看到少量青苔,泥巴和水草叶子,大概是头栽进井里,直接扎进了淤泥水草中,先是呼吸道堵塞,继而活活淹死。因为他的鼻眼中都有少量的细泥,口中有水草叶片。但死之前一定有过剧烈的呼吸和挣扎,因而导致将水草吸入口中。

没有人会推一个孩子入水的,除了死神。而人不能把死神怎样,因为人人必有一死,人人必要被死神推一把。

井在他家的谷坪下方半米多的平地上,另一边是稻田。井口上空是茂盛的李树和枣树,井沿四季开着各种花草。婆婆纳,鼠曲草,醡浆草,苜蓿。它们像花冠点缀着水井那巨大的戒指。井水清澈,在风中闪着粼波。当晚霞,火烧云和飞鸟出现的时候,当天蓝得彻底云白得无暇的时候,诸多奇妙的倒影一并出现在井里,你能看到一个梦境般的美丽王国。

而现在井里泡着一个死去的孩子,天空和树枝的倒映叠在他的身上,让一切黑暗阴森起来,

呈现比梦境更鬼魅的诡异景象。

他的父母在外地工作,接到电话正往回赶,最亲近的奶奶在看到他尸体的时候撕心裂肺地哭嚎了几声之后就晕过去了,而他爷爷整个下午在木房里赶做梁家定制的衣柜。他深知这是他的罪,因为他从头到尾没有出去看看他,他热爱他木匠的事业,可以在木房中几天几夜不出来,像他的儿子,工作起来就忘记了一切。

村里的杨老先生看了看童童,嘴里念了好一会儿咒,然后说了句“都是命啊。安息吧。”

他们家的大狗黄毛在人群间悠闲地走来走去,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偶尔还走到井边去舔几口井水,天太热了,暑气在一天的炙烤之后在傍晚达到盛极。没人知道他的死亡时间,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淹死,除了认命和入土不能做什么了,因为尸体不能存放太久。

当天晚上就将童童埋进了土里。当地习俗,夭亡的孩子要尽快入土,更不能举办葬礼。

但一切并没有结束,很多事死亡也结束不了。

“大龙哥哥,水井里有个绿色的屁股在扭。”

“你帮我抓住那个泥鳅好吗?”

“水里有个花园,大龙哥哥,里面好多东西。”

“果子掉井里了。奶奶。”回到屋里,脑中震惊的余波依然未消。他曾说过的话飞沙走石般在我耳边晃啊晃。

一个人死得如此突然,轻易。一个孩子,就像他本不该出生一样。

我陷入一种严重的恍惚与悲伤中,夏日漫长,慵懒,闷热,困乏,我觉得累,是一种无比混沌的累,梦与现实混淆着,白昼与黑夜混淆着,神情恍惚。

屋外香樟树的影子在天花板上晃动,因风的大小强弱呈现不同的动态。像太阳下清澈水面晃动的光影,粼波和光圈不断荡漾闪烁。我望着天花板的眼神仿佛被什么抽离出来,在强光中发散出好几种光圈,那些光圈不停地转动,飞舞,仿佛还伴着声音。我感觉我的眼皮已经合上,但似乎依旧能看见无数的光圈,那些光圈瞬间又扩大起来,像井口那样,荡漾着波光,扭动,闪烁,有些晕眩。

“哥哥你带我去玩吧。”从那光圈中显现出童童的脸,他从天花板上朝我走来,伸出它油腻腻肥胖的小手。他家的黄毛跟在他身后,两只狗眼亮晶晶的。

我拉着他去山坡上挖花生吃,挖来蹲到溪水边去洗。黄昏的霞光铺洒在溪水中,昏黄,温暖,柔和。童童咯咯咯笑着。他觉得花生很好吃,尤其是刚挖出来的,新鲜,嫩,香香脆脆的。

带着他从山上大摇大摆地下来,我准备去鱼塘数数鱼,我喜欢看鱼在水中自由自在的样子,水中有鸟在飞翔的倒影,而我并不羡慕,飞翔的感觉我在梦里体验过,一个字,爽。

在水里我就不行了,在水里我容易想到“死”这个字。

我怕死了水,有一次在河边洗衣服不小心脚滑掉河里了,脚一滑头栽到水里差点魂飞魄散,呛水真是可怕得毕生难忘,我曾想如果让我选择一种死法,我宁愿气死饿死饱死痛死哭死笑死被人打死也不选择被水淹死。我甚至连喝汤都怕,有一次喝汤差点把小命给呛没了,现在想起还心有余悸,你说我要是被一口汤给呛死了说出去算怎么回事呢?

我想也许我这辈子就注定跟水有个不好的缘分。

从池塘回来我就听见了六婆的声音,她属于妇女中典型的“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在那些闹哄哄的氛围中她嘹亮的嗓门也能像平静水面上的喷泉,总是比别人高亢很多。

六爺推着一板车木料经过一个斜坡,我刚上去搭一把手,就听见六婆那巨大的嗓门在老刘家厅堂里鞭炮般响起,吓得我推板车的手抖了一下,板车差点从坡上退了下来。紧接着就是哄堂大笑和七嘴八舌。在这种群体唠嗑的消遣中六婆往往是主角。

而我的六爷不太爱说话,他放下木料就开始鼓捣他的木头,他是整个镇上最好的木匠,16岁开始就跟木头打交道,如今 61了,对木工的热爱越来越浓厚,他有个很大的木房,专门用来做木制家具和工艺品的。有时他会将那些木材和工具搬到门前的谷坪上,空间够大,连接天地,仿佛更接近艺术,他在家具上雕的花鸟栩栩如生,为父亲结婚做的家具上雕刻的芙蓉花简直精美至极,我从没这样敬佩过一位木匠,在他手里,所有的木头和工具都是神奇的,跟他的手融为一体。

他认真地推他的刨子,童童和他家的黄毛在木料旁走来走去。此时我母亲正从菜地里摘菜回来,到那口井边去洗菜。我的六婆也从人群中走出来,去井边洗菜,几把青菜,一根猪尾巴和几块豆腐。她孙子童童屁颠屁颠跟去她身后,小胖手去揪黄毛的尾巴。黄毛也不动,任它揪。

哇,这野葱搁哪儿找着的。六婆问我母亲。

白露坡,那儿多着呢。endprint

是哟,那我明天就去摘,我孙儿最爱吃了。尤其炒鸡蛋,那个香啊。啧啧。我六婆啧啧啧的时候语气特生动,仿佛正吃着,正咽着口水。

童童蹲在她奶奶身边,玩她奶奶的头发,他家的大狗黄毛在他跟前走来走去,蹭着他滚圆的小肚子和小屁股。他只有四岁,胖乎乎的,对世界充满好奇,如果李树花或果子结出来了,他会伸手去摘,小胖手够不着,就会让别人帮他摘。

“大龙哥,水里有云啊,水草,鸟,飞机,还有泥鳅和梨花。真好玩。”

他开始蹲下来看水,小脑袋朝向井口,两只小胖腿不自禁还会晃两下,手指在井水中乱划,水珠四溅,像珍珠跳起来。黄毛也跟着在旁边玩,摇着尾巴,走来走去,还不时把嘴巴伸到井边去喝水。

他的眼神仿佛被那梦境浸染过,仿佛那瞳仁里也有一个仙境。我凑过去,看到一个水中的王国。当微风轻轻刮起来的时候,那些事物开始小小地扭动,弯曲,水中的树木云朵水藻的模样开始不停变幻,或者更像女人扭动腰肢。

“树弯了,在水里扭屁股。绿屁股。”是的,真的很像在扭屁股。他还说,我的脸也在扭屁股,我说脸怎么能扭屁股呢,他说真的在扭屁股,水草也在扭屁股,还有那条小鱼。他忍不住要伸手去捉。

“绿屁股,我要让绿屁股教我跳舞,好看的扭屁股舞。”他伸出手去摘那个水草。

我们都在叫他,让他停止,我们都上去拉他,但所有人都走不到他身边去,所有的手都抓不住他。我的奶奶发出一种几乎凄厉的尖叫。

但他似乎并没有停止他的手,他用力地伸着他的手,他说我好像能捉住自己的脸了,还能捉住那个绿屁股。他一边说一边用手去摸,没有摸到。他的手一进去“屁股”就晃动得看不清楚或者不见了,但他相信他可以摸到。

他的身子越来越前倾,去追那个绿色的“屁股”,总也追不到,就像我们,总也抓不住他,然后他一头栽了进去。

我喊:“童童!”然而水居然那么深,他掉到井里瞬间不见了。

我被梦吓醒了,迅速坐起来,我感觉我将眼睛睁大到了极限,但还是看不了很清楚,因为我的脑子还不是很清楚,也许是梦境太真实了,我的恐惧还在跟随心跳剧烈地起伏。当屋外的光线渐渐明显,我意识到回到了现实。

“幸好是做梦。”拍拍胸脯松了一口气。等我那口气松弛下来,又立马恢复清醒。

虽然是梦,但现实中他也已经死了!

3

六婆在医院一天,一早醒来立马从床上坐起往门口奔去,她手腕上还扎着针,一起身往前走,将整个吊瓶架子全部拉倒,吊瓶也砸碎了,她披头散发要跑出去,被护士们捉住,打了针镇静剂,就送回来家里。

那口井还在那儿,看上去还是那么美。但它不是一口好井了,是吃人的魔鬼,是不祥之物,是杀人的血盆大口,它突然变得黑暗,阴冷,可怕,冒着森森鬼气。

六婆朝那口井张大嘴,仿佛要把那口井吞进嘴里咬牙切齿地嚼碎了。但她不能拿它怎样,她的神情弥漫着说不出的复杂的悲惨。毫无血色而近乎扭曲。她要他们带她去见他孙子,最后被带到屋后的大梨树下,那儿有一个坟堆,她的孙子就在里面。

她在树底下捶胸顿足,哭天抢地。又哭得背过气去。

“为什么我的孙子会死?为什么我不看着他,为什么他要去井边玩,为什么我那天下午偏偏要出门,为什么我偏偏不会回去看一眼……”她面容枯槁,神情憔悴,嘴上念念有词。

“为什么你不看着他!为什么你要围着那些木头转!你就是个疯子!疯子!走火入魔起来孙子还不如你一块木头。”她摔了六爷送去的饭菜,朝他呵斥,哀嚎。我的六爷捡起碗,默不作声。

“你是个冷血!”她又补了一句。

她几乎要崩溃了,像一个被谁夺取所有东西的人,仿佛被抽了筋,几乎要站不稳了,她的灵魂仿佛没有了全部的骨头,她失去了她最爱的人,那庞大,迅疾和强大的打击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彻底的失去者。她觉得活着没有什么意义了,她的支柱倒塌了。

她的孙儿那么好,她眼里全世界最好的人,一个完美的人,连缺点都挑不出的孩子。她将他当成最亲的人,他们几乎是相依为命。这个世上没有人像他这么好,她的儿子和丈夫都不是,她甚至厌恶他们的沉默,厌恶他们为了工作废寝忘食的样子,他们的爱如此寡淡,看上去聊胜于无。只有她是真正最爱她的孙儿,也只有她的孙儿真正最爱她。她和他是一样的人,她将他视为她的命根子,而现在她是个没有命根子的人了。

她怨恨自己,每天每时每刻,包括睡眠中。恨自己恨得牙痒痒,却不能拿自己怎么样,因为她又不能死,她死了就更划不来了,就让那邪恶的死神再白捡了一条命去。她一边在与自己斗气,一边在与看不见的事物斗气。无论是什么原因,她都是罪魁祸首,因为她没法责怪命运。命是个看不见的东西,没人能把它怎样。

她要自己赎罪,不停忏悔,要在那懺悔中安顿自己的良心和哀痛。那个一辈子大大咧咧横冲直撞大嘴吃饭大嗓说话的胖女人,曾叉着腰站在田埂上豪言壮语的人,现在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她生活中几十年不曾展现的消极和痛苦全部被这一切炸出来了,令她的生活和生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自认客观豁达,然而又高估了自己,将一切想得过于简单,她没有发泄的对象,没有可以找来的借口,只能伤害自己,折磨自己。

她偷喝我六爷的酒,一个人抱着酒瓶子折腾了一地酒瓶子和一屋子酒味,再次进了医院。她几乎自残,但这也无法减轻她的痛苦。

忏悔也远远不够,怨恨自己也是不够的。她苦闷,只有苦闷,从未如此苦闷,并成天成天驮着那令人窒息的对孙儿的怀念,从未如此,生不如死。

她开始将矛头对准了他的丈夫。

或许对他最大的责怪来自他对木工的热爱,责怪他常常工作起来就忘了一切,然而这又是她曾赞美他的美德。那种认真甚至是对他人格和品质的肯定,要她去怨恨那曾经被她一度赞美的品德,是一种残忍的自我否定和煎熬的矛盾。

这思虑几乎压垮她。而忏悔也无法让她好受,减轻不了片刻的安宁和宽恕,她在那极端中开始别的念头。乱七八糟的,沉重的,混沌的。让她乱了方寸。endprint

为了解决这让她苦恼的一切,为了不让自己难受,她要毁了他那套工具,她再也不要看到他做木匠,见不得他全神贯注把一切都忘了的样子!就是因为这样他才忽略了他的孙儿,都是这倒霉的木工造成的,都是这堆讨厌的木头,讨厌的工具,她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将那些木头全烧了,包括木屑,也消灭得一干二净。至于那些工具,被她扔进了那堆小小的火海中。

有人试着去阻止,被发现那是无用的。为了避免激怒她,任她烧。她站在熊熊大火面前,像个着了魔的审判者。

也许这恨没法完全站住脚,她烧光了六爷木房里所有木材和工具之后也并没有好受。她依然需要忏悔,或者别的方式来排解她内心的难受。

她开始表现出对外人的仇恨。我感觉到她对外界的仇恨和排斥。她表现出一种冷漠,责备的神情。开始倾斜的分叉的念头,她开始转移目标,将她的痛苦,不安,怨恨,全部的悲苦,孤独,遗憾和悔恨全部转移和发散到别的事物之上,那仿佛让她有了片刻的好过与轻松,哪怕是自欺欺人或自暴自弃,但至少消磨了部分难熬的时间。

她曾爱高谈阔论的感觉,喜欢热闹,去人群中滔滔不绝,大大咧咧风风火火,喜欢与孩子玩,勤劳热心,擅长厨艺,哆哆哆哆切菜,雷厉风行地做那些厨娘甚至汉子做的事情。用他们的话说,她曾是妇女中爽朗的代表,唠嗑界的扛把子。也算个彪悍强人,女中豪杰,她不曾怕过什么,不曾对什么心灰意冷。但人总会变的,人变起来比什么都可怕。

她从此不再搭理老刘家的人,甚至不愿意路过那儿。

据说那天下午她在老刘家玩,开始是拔草,拔草之后一群妇女开始唠嗑,她开始在人群中发挥极致的唠嗑才华。她喜欢与人说话,什么都憋不住,一定要说出来才好受,所有的话题材料在她嘴里面就像放鞭炮一样有趣地蹦出来,当然常常少不了添油加醋或者夸张煽情,在农村那些擅长拉家常的妇女们来说,唠嗑也是一门本事和艺术,有时坐一块儿聊天总会有个把嘴巴快嗓门亮语调溜的厉害角色,把人逗得哄堂大笑,响起雷鸣般的应和声。这几乎也是一种成就感。

但这成就感就像六爷的木工一样,毁了他们的孙儿。

这令她丧失了对世上所信任所热爱之事的信任和热爱,如果那不是说话,而是智慧,她便会开始无止境地痛恨她的智慧。就像被最爱的人伤害了一样,那种难受真是锥心刺骨。然而她却不能怎样,她不能废除自己说话和做事的权利,更无法将语言毁灭,她只能厌恶说话,痛恨说话,讨厌人多热闹的地方,讨厌那些大嗓门的人。她要反对那些让她痛苦的一切。

她起初不跟老刘家的说话,然后不跟任何那天下午在一起唠嗑的人说话,不仅是不说话,甚至对他们心怀怨怒。那怨怒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不管大家对她那么热心照顾,关心爱护,她依然纠着她痛苦的心结对大家心怀防备和排斥。虽说不至有大的怨怒,但已经足够摧毁一个人平常的心智。足够让人对一切失望而变了样子。

感觉不到爱的人是最可怕的。她觉得她现在是世上最可怜的人。她的心被什么生生挖掉了,那个在任何时候都陪在她身边,抓着她手的小孩子,那个完美的小孩子,就算全部的儿女守在身边也于事无补,她习惯了那个可爱的小人儿在她身边,那是世上最好的爱,每时每刻形影不离。她觉得她到死都会陪在他身边,看着他长大成人结婚生子。然而那口井让他成为了一具早夭的尸体。

她一个人抱着黄毛在门前坐着,不言不语,面无表情,偶尔对着黄毛念念有词,像跟他孙儿说话一样。黄毛是他孙儿最好的伙伴,她有时甚至把黄毛当成了她的孙子。

我让太婆去跟她交谈。她说话直,分量重,是村里德高望重的人。你不要难过了,人必有一死。我难受。那都是命。太婆说。不,是我的责任。你跟我们一样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不,如果我不去老刘家就不会出事了。我如今简直怕看到他们,看到他们我就想起我的错,我不该与他们唠叨。你怪老劉家的人吗?不,我只是心里苦,也许我恨过,但我知道人家是无辜的。我只想弄清楚是不是事情原本有挽回或改变的余地。不会的,没任何余地。为什么?不信我们可以分析一下。好。六婆说。你为什么要去老刘家呢?去帮他们家拔草。为什么要去帮她拔草。

因为她老公动不了。为什么?帮我家砍树被树砸伤腿了。他为什么要帮你砍树呢?要做家具。为什么一定要做那个家具呢?赚钱,养家,我赞同老六做家具,他手艺好。为什么要赚钱养家呢?你不是有儿有女吗?你应该享福了。他们两个还没成家,一个刚成家,还需要钱。为什么他们都三十好几了还没成家或者还没有成就呢?读的书少,没大出息。跟读书没特别大关系,为什么不让他们成才呢?因为我没用,我没上几天学。为什么你不上学呢?因为那时日子苦。为什么日子会苦?我不知道。所以,说到底是谁的错呢?我不知道。不知道就对了,不知道就是命。我的六婆被绕晕了。她没有说话,将头抬着望着天,她也许在看老天爷吧,她也许觉得认命也无法让她好受。但天上一定有着什么,她的孙儿也许在天上。

她盯着天空看了很久,起风之后刮过来很多的云,那些云变幻着模样,她在云里看到了她的孙。那白乎乎胖乎乎的圆脸正对着她笑呢,他跑来跑去,朝他奔过来,喊着奶奶奶奶,就像平时的每一天一样,他在谷坪里跑来跑去,玩累了就奔到奶奶的怀里休息一会儿,用她胖胖的小手帮奶奶捶背。她看着他一直在天上跑着,看着仿佛朝自己奔过来,一会儿又躲到云里面去了。

她看着那些云,眼睛里露出平常看见她的孙儿时那样的神情,几乎露出了笑容。

5

这样的生活有些无聊,痛苦。她曾在心里面恨过所有人,或轻或重,因为苦闷。

仿佛人人都有罪,但看上去又好像都没罪。忏悔没让她好受,怨恨也是虚空的。她很无聊,抱着黄毛坐在门前的草地上,黄毛想挣脱她出去玩,四只狗腿子不停蹦跶,终于还是挣脱出去了,黄毛力气可真大,体重超过了童童。她盯着黄毛,看着那口井,再看看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几天后的早上天还没亮透她就起来了,她到地里挑泥巴去填井。我们曾去拿她肩上的扁担,想要帮她挑泥巴,尽快把井填了,了了她的心愿。但她不让,她挥起扁担就给我六爷来了一下,疼得他直不起腰来。endprint

然而她似乎太虚弱了,每天只能挑一点点。但她终于有了一件正经事可做了,这总比胡思乱想好。

她像精卫填海一样,每天在屋后挖泥,填门口的井,一边挑泥巴一边念念有词,她挑泥巴的时候好像很专注,但动作又有些不够理智。

她嘴里念念有词听不清说些什么,她不再怨恨谁了,她现在要做的只是消灭这口井,一个可供她消灭和发泄痛苦的对象,让她触景伤情的事物。

后来井终于被她填上了,在绿油油的菜地和稻田边,一个圆形的新鲜的寸草不生的黄土堆,但填平了还嫌不够,她在土上踩了踩,又往上堆了一些,形状像个小坟堆。

仿佛那儿从来没有过一口井。仿佛那儿向来就是一个坟。

从此,那口祖宗挖的几十年的老井,曾像河流一样供着一个大家族用水的最好最清澈的井,就这么结束了它一生的使命。虽然它算得上功劳巨大,但只要一想到它曾吞噬过一口人,就让人生出些刺一般的难受。

事物与人都不能犯罪,一犯罪,就抵消了过去哪怕再多的善。

等她把井填好了,又开始觉得无聊。就开始去解决那两棵树。

她用力砍着两棵李树,茂盛的叶子和累累硕果不断掉落在地上。很快被她砍得七零八落,她砍树砍了很久,每天挥着菜刀在树下重复那个动作,砍累了就瘫在树下歇息,砍了十来天,才把两棵十几年的大树砍倒,消灭,枝叶都肢解掉,树干,树叶,果子一片狼藉。铺在他家的谷坪上。

也许她怀疑她的孙子是伸手摘果子玩的时候没站稳掉井里了。这种小小的怀疑是没有错的,怨恨一棵树也情有可原的。

六爷在那骇人的“坟堆”上栽了冬青和柚子树。再将枝叶掩盖在上面,清理掉谷坪上的狼藉。藏起最大的树干,将之改造成很好的木料,偷偷买了新工具,做了几个小家具,漆上油漆,崭新明亮,也许只有在全神贯注做木工的时候,他才能短暂忘记人世的悲痛。

好了,能让她拿来怨恨的对象全部解决了。她不会触景伤情,也不会钻牛角尖了。

她也许有些累,因为心累比身累更能摧残人,她在桥上一动不动坐着,樟树叶子掉在她头上,像一只黄蝴蝶。这种少有的安静也是好的,至少她不再折磨自己,不再自残和伤害别人。她仿佛已经想开了,因为她不再针对任何人,不再有任何敌意,她甚至会去做饭了。偶尔还会跟大家说几句。

几个月后她说要去娘家,要去娘家那边的山里找神婆。她太想念她的孙儿了,他们说神婆可以招阴魂,可以让亲人与阴魂对话,还可算命,卜卦,她决定去神婆那里问问,她的孙儿在那边过得怎样。

她从没找过神婆,她是个不信鬼神的悍妇,但如今越来越信命和因果,越来越信那些玄乎的东西。她的心变了,反转得如此之快,变得脆弱,悲伤,压抑又冰凉,没有人可以帮她,当人无法在人群中找到安慰,她只好去找些别的事物。

她简直一想到她孙儿的脸都会心疼得倒吸凉气。

从娘家回来后的某一天清晨,人们看见她坐在地上吃米。她用力嚼那些米,她嚼得很认真又很怪异,还扯一把草朝嘴里放进去。

她的眼睛和神情整个不对了。彻底不对。

她疯了!

也许她早就疯了,在井边看见童童的尸体时就疯了,那是真正的开始,只是没有爆发出来。事实证明人是复杂的动物,他们有永不终止的痛苦,无法避免,与生俱来。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突然疯了。她娘家的人说她前几日去岸头坳找了个神婆,那神婆叨叨叨跟她说了一番话,她听完之后出了门就直接回家了,连娘家的门都没进。也有人说她是做了一个梦,更有人说她开了天眼,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还有人说她能看到过去的事。

梦和天眼是不可能的,只能是神婆。

神婆垂垂老矣,但两眼精光四射,据说是方圆几百里最神的,她拖着她两条衰瘦得像竹竿一样的老腿從摆满了各种神器香纸的昏暗小房中站起来,喝了一口水,慢悠悠地从嘴里吐出些神叨叨的方言,音调真是奇特阴森,却又中气十足。

“是个畜生啊,一个黄毛畜生。狗腿子,孽缘,冤孽。”神婆重复了好几遍。

我六爷为了证实,特意去了神婆那儿,但听完第一句就出门了,“神”也救不了他们,反而徒增了麻烦。无非是那些前世今生劫难孽缘生死有命,他没有任何心情听下去,他的神情复杂,无可奈何,让人觉得他相信了那一切。因为他无法反驳。

他站在门口望着他的大狗黄毛。站了会儿,累了在门槛上坐会儿。我的六婆越来越疯,她蹲在水洼边捏泥巴,捏了些糊在脸上。

生死无法解释,神婆的话无法解释,但从她嘴里说出的话却没有人不去相信,人们甚至认定了就是如此。

她甚至开始怨恨起神婆来,因为她本已经没有怨恨了,本已经看淡了,好不容易平静了,好不容易过几天清净的日子,好不容易心怀慈爱和安宁,想要认真好好地过日子,却又听到这样让人恼火郁闷的话。

她的怨恨又开始没边没沿起来,只要想起神婆的话她就心如刀绞,仿佛她孙儿又重新死了一次,她真后悔要去找神婆,真后悔要鬼迷心窍跑到神婆那儿忏悔。谁知还没见到他孙儿的魂魄,就被那句断言给生生气回来了。事事难料,那些难料之事并没有结束的意思。

为什么是狗!居然是因为一条狗!

她觉得比之前更无法接受了。她怨恨了那么多人,冤枉了那么多人,那么多无用的可笑的精力。包括无辜的树,最后将这条狗当成了自己的朋友,这个杀人凶手。这个真正的恶魔,她居然还像抱着孙儿一样地抱着它!跟它说话!

她怨恨黄毛。怨恨神婆,怨恨自己。而黄毛什么也不知道,它只是个畜生,就算她气死,怨恨死它,它依然吃喝睡觉,它什么也不知道。人如何去跟一条狗生气。如何让一条狗知道它犯下的罪孽。

让它死吗?不,让它死太容易了,它只是个畜生。它不是故意的。

她坐在地上浑浑噩噩地看天,天是很高的,而且清明,湛蓝,干净。她梦见她抢走了他男人的斧头,朝正在睡觉的黄毛砍过去,砍伤了黄毛一条腿。她看着黄毛因疼痛而跳起来,它的惨叫让她惊醒过来。一睁眼看见日头正亮,黄毛还在她脚下歇着。endprint

她被这一激灵激着了,晃了晃脑袋,觉得没意思。黄毛什么也不知道,在她脚边蹭来蹭去。如果她杀了黄毛会更好受吗?不,她的忏悔会更深,更久,她的罪孽会更深重。她简直要被这痛苦烧死了。

她拒绝与人说话,拒绝洗澡,拒绝吃饭,拒绝家里来客,她看上去憔悴,恍惚,疯癫而邋遢。她看见谁也不再打招呼,不再笑,不再聊天,不再赶集。

她干些奇怪的事,蹲在地上,捏泥巴,糊在脸上,到菜地里拔菜,好好的菜又拔又撕,撕个稀烂,到处乱扔。她活在她的痛苦或虚空中,无法把握。

后山很大,有四家的果园,几十块菜地,种满蔬菜。她常去后山拔草,拔光了就松土,或者将菜拔了重新种上去,或者给菜浇水,浇够了也浇。举止怪异,但又异常平静,算得上是疯了之后比较正常的表现。

在菜地里走来走去走累了,她就到那棵李树下坐着。坐很久,说些听不懂也听不清的话。

她坐在那儿,一个疯子坐在坟包上,一个生不如死的人坐在死人的坟堆上,看上去如此骇人和悲伤。而黄毛在菜地里快乐地穿梭,掉落的菜花有时落在它头上,它看上去真是快乐。拥有人所没有的快乐。

“人活着有时连猪狗都不如。我羡慕一条狗,它啥也不知道。”

她嘟哝着,觉得天空在脑门上晃起来。

她时不时做些奇怪的事。偶尔又平静下来,目光呆滞,像个没有心智的人。

时日漫长,人人在忙着生活。黄毛在谷坪上睡觉,太阳照在它身上,晒得它懒洋洋地。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它。也许日复一日的宁静改变了她的极端,她的疯逐渐平息下来,开始学会了将木桶放在谷坪边洗衣服,旁边正是曾经的那口井,那儿已经长出了花草。冬青和柚子树也高了。

日上中天,她端着饭碗到谷坪中吃饭,黄毛就在她脚边,还是一动不动,她又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它。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她踢了它一脚。又踢了一脚。没有动,朝黄毛扔了根骨头,依然没有动。她一个激灵站起来,目光里突然有了什么东西。

黄毛死了。在她脚边掉了气。她看着黄毛,面无表情,一动不动,没有什么死能让她崩溃了,何况是一条狗。

“你终于死了。你是我的仇人。你比我先死。”她声音很小。仿佛什么也没说。她看着黄毛,直到它僵硬,始终面无表情。

她在这世上唯一恨着的事物都死了,看上去全部死绝了,她已经没有敌人,她的敌人只剩下她自己,而这个仇人她又是如此怜悯,她怜悯自己,像对待那条狗,对它起不了杀心。几乎不包含仇恨了,她越来越明白,几乎没有真正恨过什么,恨是无意义的,那悲伤更像是忏悔。

可以解脱了吗?她不知道。黄毛死了,她看着黄毛的尸体想起了她的孙儿,那么长时间过去了,她并没有多快乐。说到底她怨恨的只有自己,忏悔已经成为日常。

她在那忏悔中度过了多年。有一些情感像泉水一样渗进了生活。缓慢的,宽厚的潜移默化。她都麻木了,她没法怨恨,只能忏悔。她曾经难熬而漫长的怨恨全都错了,那些靶子没有一个是正确的,或许怨恨从来不是对的。

时间就像流水,冲淡了污浊般的痛苦。

她坐在门前,瘦了,不爱动了,已经老了,没力气折腾了。但还像多年前一样,摘着菜,只是更慢些。从她门前路过的人跟她打招呼,她说:“嗯,是呢。回家啦。”只是嗓门更低了。

我六爷在旁边做家具,她在旁边坐着,看上去老了许多,我过去不曾知道人老起来可以这么快。她就在他旁边坐着,看着天边的云彩,晚霞柔和,平静,村庄一片肃穆,她的表情露出些从来没有过的平和,泰然,不是豁达,也不是悲伤的寂静。

“我这辈子的仇人是一条狗,但我对它那么好。”她念念有词。

她确实不再有锥心刺骨的伤痛,不再有怨恨,责备,生不如死,当这一切痛苦消失,生活像死水一样沉静,她却觉得少了些什么。是少了什么呢?

少了什么?她常蹲在门前的柚子树下想,那棵柚子树长高了。那棵被我六爷栽在被她填埋掉的井之上。

究竟少了什么呢?她想不明白。

她将那忏悔和责难当成了一种怀念,一种对孙儿的歉意。

她盯着那口井,其实只是一个土堆,曾令她怒火中烧怨气冲天令她作呕令她难受了几年的井,逐渐并不那么邪恶,连仇人都可以原谅,何况一口无辜的井呢?

人会因为自己吃错了药而毕生惩罚一张嘴吗?不,错的不是井。

“我怨恨过别的人,我怨恨过无辜的人,甚至在心里咒骂他们。”

她似乎想到了这儿,就像个力大无穷的悍妇,突然冲进柴房,拎了一把柴刀,用两只手握住,去砍那棵柚子树。她四次将那棵柚子树给砍倒了,就像当初砍那棵李树一样。只是柚子还不够茂盛壮硕。没有足够多枝叶,它零星的树杈落下来砸在她头上,她也不在意。

她砍树的样子已经没有怨气了,像个樵夫,她将砍下来的树枝整整齐齐堆放在一起。像个很会过日子的农妇。

她开始挖井。像个去抢救被活埋的人。她的神情中没有哀怨与痛苦,一种放松的解脱,令她的动作都比较理智。不像当初填井那样疯狂。

她每天挖井,这成了一天中必须去做的事情,但挖井比填井麻烦多了。因为她老了,力气不足了,而泥土如此结实,仿佛都长得板结在一块儿了,每一锄头下去,都能让她的手抖一下。

但是一种看不见的信念让她持之以恒地挖着。

她在那日复一日的挖掘中消遣她无力而无聊的日子,似乎那口井中有着什么,或者挖掉的泥土让她内心快乐。

她就像愚公移山一样地挖着,挖出来的泥巴在另一边堆积起来,她逐渐挖出了一个洞,越来越深,但不确定是否与之前一样。有时她会蹲下去看看,当她蹲在那里的时候,露出一个脑袋在外面,就好像刚从地里长出来似的。

我的六爷在一堆木头木板前忙活,他要做两副棺材。从他刨子里飞出来卷花般的木屑,简直像下雪。

那是个艰苦而神奇的过程,他不仅能让所有从山中搬回来的笨拙的木头变成体面的家具,更能在家具中雕刻中精美的花朵,他特别喜欢雕李花,柚子花和水花,他是个了不起的木匠,在他飞舞的刨子和雕刻木质的过程中,世事变迁人事轮回仿佛不值一提。

两副棺材,他做了很长时间,一半已经做好,摆放在谷坪上。

她挖的井洞也像个小小的棺材,她有时在井里蹲着,那时洞还不够深,她就像坐在一个藤椅上一样,身躯陷下去,只剩一个脑袋,她好像衰老得不行了,常常犯困,一不小心就在井洞里睡着。

后来挖到了一米,开始渗水,她感到高兴。她终于挖出井了。被她活埋的水,重新溢出来,就像复活一样。

她似乎恢复了些体力,继续挖着,她在挖井,她的老伴在做棺材,各干各的,都全神贯注。

井已经挖得差不多了,现在她站在井底,只能露出半个头,那半个头在地面上动着,就像一个移动的半圆形的老龟。棺材也做好了一个,摆放在井边的谷坪,晾晒后即可上漆。

她蜷缩在井底,像当初童童那样。井底阴凉,缓慢溢出地下水。

她蹲在那儿,蜷缩着身体,仿佛在想着什么。

她的孙子当初就这么在井底,就是这样的。

她也许感受到了她的绝望。也一定想过去感受那绝望,就当是忏悔,或者,就当去感受它曾留在井底的气息,一定还有的,一定还有那种气息,那是她孙儿活着时最后待过的地方。是他断气的地方。

她蜷缩在那个复杂的地方,井底,昏暗,阴冷,那小小瘦弱的身躯真是可怜。但她似乎感觉到了安宁,就像在一个凹进去的摇篮中一样。

那儿很安静,那儿接近着泥土,大地,深处的东西,沉默而踏实,她几乎着迷了,几乎像孩子般乖巧。

她蹲在那儿,蜷缩着身子,像个婴儿,将她的头低下去,再低下去,抵着膝盖,几乎抵着脚面,双臂抱着自己,将头深深埋在身体之间,一动不动。

像她的孫儿当初在井底一样,死寂,安详,无声无息。

责任编辑 包倬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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