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世界(上)

2017-11-27 21:21李达伟
滇池 2017年11期
关键词:小叔牧人群山

李达伟

1、它们成了童话世界的一部分

我们以自己的方式和经验,不断在定义在分解在重组在还原那个世界的世界。在那个世界的世界,必然也要有一些中间地带。这些中间地带可以被我们不同的人所认定,它有时近乎灵魂的一个过渡地带。现在我就是以自己的方式和经验在处理其中一个“中间地带”。我经常出现在那个中间地带。其实“中间地带”这样的定义很模糊,现在我在说起这个世界时,可能就只有我一个人清楚所指,那就姑且只是我个人的中间地带吧。那些高山彝族从别处搬来,经由这个中间地带进入那些深山,生活一段时间后又经由此地进行另一次的搬迁。我在那个中间地带的一个空地上躺着,那时冬日的阳光柔软舒适地轻覆在我的身上,还轻覆在了周围的那些植物上,没有阴影,一切显得柔和而温暖。(我想在这里交代一下时间,但那些过往的时间如云烟一般不确定,有时我就是想与那些不确定进行一些对抗,有时却是对那些不确定表现出了近乎迷狂的痴迷,我希望会有一些不确定的东西会出现,我希望那个世界的世界能够呈现出一些更为纷繁复杂的东西,当有了这样的想法之后,时间必然是模糊的)。我就在一个模糊的时间里出现在了那里。时间在层叠,时间变得时而混沌时而明亮。有几只野兔被牛惊了出来,看着它们那扑腾跳跃的可掬憨态,我偷偷地乐了。我乐了多长时间,那是不确定的。乐了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也是不确定的,其实早已确定,只是现在暂时不去触及。我不再把注意力放在野兔身上。它们一直都将会在那个世界里生活着,我们的生命在它们面前显得无比卑微与短暂,但这只是想象和错觉。真实的情形并不是这样。在我们的粗暴面前,它们成了童话世界的一部分。随着众多充满野性的生命从那个世界中彻底消失之后,童话的美好与恒久就被打破了。但那时我并没有想到这些,我的注意力真没有放在这些上面(我没有在思想周围布上种种的网,思想随时处于一种被轻易轻扰的状态中,思想随

时表现出的是一种无法聚集的涣散。这样我可以随意进入世界的那些表象之中,那些表象也可以随时进入我的思想之中,并成为思想之一种)。我不再把注意力仅仅集中在我的牛马身上,它们就在那片宽阔的山野上随意地走着,它们不会走远。我开始把注意力转到了那些土地上,我在半牧半耕的生活中,土地同样是我最为关注的。在那片阔野上,越来越多的地开始荒了下来。一些人曾来租过那些地,但由于出价低,人们觉得不划算便没有租出去,这样我才有机会再次在上面放牧,同时放牧我那自由的精神。就在我的精神变得不再集中(那时我已经不去关心野兔的下落,那时我不再关心牛马的走向,那时我不再关心眼前的荒野的萧条),一个彝族女人出现在了那条蜿蜒曲折的路径上,她穿的衣服传统绚丽。我是在关心那个彝族女人,准确些应该是关注那个女人穿的服饰。直到现在,在中间地带生活的那些彝族女人还坚持穿那些民族服饰(她们在坚持她们本民族的服饰,穿过那个中间地带往下抵达我的出生地,已经没有任何人坚持民族服饰,这样相对的情形会把一些人对于服饰的认识放置到一个窘境之中,那时我并没有陷入窘境之中,但我是在面对着那个在明亮的光里醒目的服饰时想到了我们本民族服饰的减少,只是我无法对这样的情形进行清晰的评判。也许,在某一天,人们在研究一些少数民族时,首先要面对的可能就是如法国哲学家、人类学家,解构主义人类学创始人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所说的是面对服饰减少的窘困。但那天我并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我只是想到了那身服饰的美)。那个女人在我面前华丽地经过,并最终华丽地消失了(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了?现在我在想的过程中,那已经是童话一般的事情了,时间赋予了时间童话的色调,而当我出现了,当那个彝族女人出现了,当牛马野兔出现了,便有了童话,便有了至少我的童话了,我需要一些童话)。华丽的消失竟是那般让人猝不及防。除了绚丽的服饰,她给我留下的还有阴冷的目光与背影。她是以近乎冷漠的姿态经过了那个中间地带,也可能是当时的光线制造了那样的错觉与迷雾。我们之间没有进行任何的交

流,她只是以她的方式从那里走过而已(在这里,我又进行了属于私人的近乎有些不可理喻的臆测与判断,有些臆测与猜测是可鄙的,这里的这些臆测与猜测是不是可鄙的?我顿了顿)。我在那个中间地带放牧的时间里,还有一些高山彝族从我眼前经过,和往常一样,我们之间很少交谈。突然有一天,这个族群再次出现在那个中间地带,他们并不是只是经过这个地带,而是要在那里定居下来。这在我看来多少有些不可思议,我一直觉得他们天生就是不断迁徙着的族群,他们需要通过不断迁徙找寻着适合放牧和暂时让灵魂没有漂泊感的地带。他们的定居是否意味着曾经的迁徙观念经受了一次或多次强烈的动荡?他们依然继续放牧,我们中的一些人也开始像他们一样放牧(我就是其中之一,那时我并没有想过为了去深谷中生活一段时间而去山谷,那时我只是想着让生活有了另外一种可能而成为牧人,成为真正的牧人就必须进入深谷。现在我又有了进入深谷生活一段时间的想法,却没有多少时间,我只能想一想某天我还会回到那个深谷,也会回到那个中间地带,那时我将看到真实的中间地带将是什么样子)。他們往中间地带迁徙,其中一个原因可以说是为了孩子。那些六七岁就要到我的出生地读书的孩子,他们很小就要学会独立,同时很小就要适应不同文化对于他们的影响。那些孩子就在不同语言与文化对于心灵产生的震荡中成长,真正有多少人融入了我们那个群体之中?这确实是一个问题,在没有搬到那个中间地带之前,他们中的一些人读了很短时间的书便辍学了,然后继续回到他们生活的那个黑森林中(是黑森林,是一个被人与动物不断撕扯着的密林)。他们会砍伐一些古木,曾经他们与我们一样近乎疯狂地砍伐着古木。也许只有禁砍令下来才能解决一些问题。我们都曾梦想过砍伐一些古木。无节制的砍伐带来的只是密林的日渐稀少。禁砍令是下来了,但还是有一些人偷偷地砍伐,古木还是以让我们所熟悉的速度在减少。我们的思维在一些时间里似乎僵化了,僵化到除了砍伐那些古木而外,就没有什么方式能够让我们对抗每年长时间困扰着我们的冷以及由冷延伸出来的诸多问题。我们endprint

崇拜火塘,我们崇拜那些古木,但我们依然疯狂地砍伐那些古木,这就是悖论(悖论无处不在,在那个中间地带亦是如此)。他们搬迁到了中间地带,悖论依然无法解决,他们只是解决了一点点问题,他们只是拉近了他们的孩子离学校的距离。我们已经很艰苦了,但那些孩子比我们还要艰苦,那时我们去往乡镇读书来回需要两天,我们就那样奔波着,那是需要顽强的毅力和克服其他好些东西才能坚持下来的。很多人并没有坚持下来。一些孩子正走在坚持不下去的路上。那些孩子奔波过程的艰辛,是我无法准确进行描述的。我只是看到了一些孩子骑在马匹上疲惫不堪的身影。他们的父母早早要从家里把他们送到学校。他们的父母回到我们村寨时往往就已经天黑,去学校接孩子回来这天也是到我们村寨就擦黑了。其实到我们村之后,可以在那里歇一晚的,但他们很少那样,而是经常摸黑回到那个中间地带。如果他们不搬到那个中间地带的话,他们穿过黑夜的时间还要加长,那他们的灵魂穿透浓密黑夜的过程也要加长?多少人就那样败给了黑夜,而相较于他们而言,我们中的很多人又是败给了什么?(诘问,还有一些诘问,似乎不是问询他人,而只是问询我自己而已,类似自言自语)。在他们搬到那个中间地带后,我还没有去过那个据说已经焕然一新的中间地带。中间地带一直就以阔野的样子留存在了我的记忆之中,现在我往往只是通过别人的讲述再次进入那个中间地带。中间地带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子?中间地带上又将会有怎样的人类生存的经验?我不知道自己会以什么样子再次出现在那个中间地带?但再次出现在那里时,我的心情必然是复杂的,那时涌上我心头的不只是那些远去的记忆,还有醒目的现在。他们的搬迁只是搬迁了这样一段距离,这样的搬迁是有它的一些意义,但这样的搬迁还是没能真正让他们远离偏远。他们又经历了一次开荒,他们要向我们学习耕种,他们中的好些人开始学我们一样在山上建一些简易的房屋为了放牧,在这之前,是我们在向他们学习放牧。把迁徙的灵魂禁锢起来,让灵魂飞翔吗?(这个诘问的出现,貌似有些突兀,突兀得有那么一刻我都在怀疑它出

现的理由是否成立?)我一直觉得这些高山彝族,只是迁来这些群山之间很短的时间。禁令(不是禁砍令,而是禁止随意搬迁令)下来之后,我们曾在那些老房子里喝过几次酒,气氛有些凝重。也可能只是因为那时我喝过酒,而感受错了那时的气氛。我的中间地带,一些飞鸟,一些庄稼,一些动物,一些植物,一些慢慢啃着杂草的牛羊,还将有一群半牧半耕的彝族人。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这些并不是那些我一直所拒斥的实(让实飞起来,哪怕只是飞一小会,这也是我在那个中间地带痴痴想过的。我现在先把眼睛闭了下来,脑海中已经没有有关那个中间地带的比较清晰的东西,而成了混沌的一片)。我在另外一些地方看到了这个中间地带。一些人家为了田地从山上搬迁下来,而真实的情形是还真的需要那么多的土地吗?(一些简单的问题被我复杂化,一些比较复杂的问题也可能反过来被我简化)。而曾经在那个中间地带,我的思想纯粹而自由,我只是一个牧人,我无需认真处理与中间地带的那些自然之间的关系,那时那片自然还算完整。那时在一片完整的自然面前,灵魂也会因为那片自然的存在而日渐完整,而现在灵魂被割裂,就像思想更加强烈地意识到了有着这么一个中间地带的存在。现在他们已经住得很集中,而在以前他们总是住得很分散,因分散而有过一些节日和进行婚礼时的日夜打歌,这样的解释好像是通的。他们搬下来那晚,打歌打了一夜。但我没有问在那一夜狂欢之后,他们还打不打歌这样的问题。暂时穿过那个中间地带吧。穿过了那个中间地带,我们可以抵达那些人类生活过的遗址,也可以回到我的出生地,我们也可能抵达虚无,我们也可能抵达虚妄。穿过中间地带,我们继续不停地往上往上,或者我们继续不停地往下往下。他们是成了通话世界的一部分。它们是成了童话世界的一部分。

2、撕心裂肺地把命运感唱出来

当我们中的一些人有了改变命运的想法之后,我们的身份开始变得丰富起来。现在那些改变了命运的牧羊人,小叔和当兵的卫泽等等,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小叔长时间(至少有七八年的时间)是一个牧人,他每天要走一个多小时来山上放羊(这与我那几年是牧人一样,当我成为牧人时,小叔刚刚进入城市打工,我就像是小叔的一个复制品,还有其他一些复制品。“复制品”这样的表述是不准确的,但是这样的表述先涌现了出来,那就复制品吧,“复制品”这样的表述像极了“空壳”。我们不想成为对方的复制品。现在我们身份的不一,也可以算是对于复制品的一次成功的抗拒。但与小叔的成功而言,我们一些人的抗拒又多少有些颓败)。许多人的羊圈在山上,夜间很少有人照管,很少人能忍受属于山野属于星辰的孤独,主要也是因为很少会有人去打那些羊的主意(后来发生了一些盗牛盗马事件之后,又有一些人在山上坚守着羊圈,但只是坚持了一段时间后,人们又放松了警惕)。小叔是一个牧人时与任何人无二,我们都觉得他将以牧人的身份终老。在那个世界里,很多人以牧人的身份终老。在我成为牧人时,我也是这样想的。在小叔口中不曾蹦出什么改变命运之类的大词,他只是很长时间不断重复着作为牧人的生活日常,我不知道小叔是以什么方式抗拒那些无处不在的孤独与百无聊赖(毕竟我在放牧的时间里,是多次体验到了有着密度的孤独与百无聊赖)。他要一直面对着几乎重复的山野,即便山野随着时间的变换会有一些变化,但在没有发生明显变化之前的时间依然很长(他要一直面对着几乎重复的山野,即便山野随着时间的变换会有一些变化,但在没有发生明显变化之前的时间依然很长)。那时小叔沉默寡言,他离开了众人,他与那些沉默的众神(我们信万物有灵,我们的本主,即我们的神灵,种类很多,神的样子有时貌似可以很隨便,某棵大树、某块大石是神、某座山、某些虫兽等等都可以是我们的神灵)近了,他是与那些天地万物近了,那些天地万物更多是呈现静默的姿态,他似乎便与静默近了。你们之间几乎很少交谈,在你成为牧人之后,你是感觉到了牧人所要承受的孤独与静默。真正的牧人在小叔和我眼里都不像我们自己。我们还有丝丝微渺的抗拒精神,一些潮流开始把我们湮没,小叔是被进城打工的浪潮湮没,其实那时外出打工的人还很少,小叔毅然决然地就去了。很多人依然重复着放牧的路径。另外一个小叔顶替了他,成为牧人。远远望去,小叔与另外一个小叔惊人地相似,有时我甚至会把他们混淆。外出打工头几年的小叔都被我们忽略了,成为老板的他却无法被我们忽略。我们在他身上所受到的震撼很大,但我们很多人放弃牧人身份以后却发现在城市生活同样很艰难。他是幸运的,我们都觉得一个人的命运无法估摸,现在的小叔在四季暖和的西双版纳当老板,每年回来看望父母一次。他已经不是一个牧人。我在他身上已经看不到任何放过牧的迹象。我暗自吃惊与羡慕。endprint

卫泽初中毕业后,也回来放牧了一段时间。在放牧期间,他经常会带着笛子,他笛子吹得很好。他无师自通,在我们印象中没有人曾教过他吹奏笛子,他的白族调也唱得很好,他的思维与对于白族语言的把控能力我自愧弗如。我们也曾想成为像他那样的牧人,用音乐与羊群进行交流,与天上的白云进行交流,与从河谷里时停时飞的水鸟进行交流。我总觉得,那可以算是自由的一种极致。卫泽是与这些羊群白云飞鸟交流过吗?我不曾问过卫泽,但我的臆测中绝对有。卫泽在某座大城市当兵并留队之后,一些人信誓旦旦地说起过他吹的笛声里是曾有着一些悲戚的意味,他因无法忍受那种重复的生活而悲戚,他因自己成了一个牧人而悲戚,他还因为别的诸多生命的困惑而悲戚。我们想了想,好像他的笛声里确实有着努力抗拒的意味。现在我们在重新说起那些过往时,他跟我们说起那时他确实厌倦了重复而枯燥的生活。他说,重复与枯燥很轻易就会把我们青春的活力消磨掉(他说的时候就像是一个哲人,似乎生活在不断消磨我们之后都会让我们变得有些哲人化)。后来他去当兵,直到现在还留在部队。他给我们提供了一种离开出生地的方式。小叔同样也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方式。还有一些人通过其他的方式离开了出生地。而那些高山彝族给我们提供的是通过迁徙来离开一个世界。

我们众多的人从小开始起就坚信知识改变命运,我们中越来越多的人都通过知识离开了出生地,而在那個中间地带生活以及还没有从黑森林中搬下来的高山彝族,其中有些人并没有那么强烈的知识改变命运感,但他们中的一些人是通过很个人的方式从那个世界中出去。我们的一些东西就是从为数不多的人到众多的人的离开开始瓦解的,像我们的一些传统,离开与不离开这同样是悖论,这同样是无法轻易评判的,在这里我只是相对于传统的没落而言,换一种角度,又将是另外一种评判。我们很多人在一些城市中无意相遇。我们有许多相似的有关成长的阵痛与幸福。现在我们大部分人,在城市中为能体面生活而努力着。回到那个中间地带,作为一个最为纯粹的牧人时,我们是最轻松的,也是最为自由的,那时我们只需关注牛羊,只需关注群山,即便那时我们的生活很艰难,我们却很少有意去关注生活的艰难本身。

曾经,我们把对自由的理解写满了那个中间地带,某棵小草上可能就有着我们对自由的注解以及自由所在我们心中的重量,那时我们可能看到的是草叶上面行将滚落的一滴水珠。命运无常。小叔跟顶替他的小叔说,把所有的羊卖掉算了,然后跟着他进城,顶替他的那个小叔唯唯诺诺了一会,说是再考虑一段时间。我们有了一些选择时,沉压在我们身上的那种对于陌生世界的惧怕感总是让我们变得手足无措懦弱无力。另外那个小叔直到现在还不曾去往城市。

现在,卫泽还经常会唱一些白族调,里面有着一些很复杂的情绪。在众多越来越多的下落不明的人面前,我们已经不敢轻易说命运感,而只敢谈谈众多的无常。斌拍了一些视频,里面都是牛羊,斌暂时回去放牧一段时间,时间一过,他又会回到某座城市,工作之余,回到那个有点杂乱狭窄的出租屋,会喝酒,喝大麦酒,时而出入于歌厅,点一些符合心境的歌撕心裂肺地把命运感唱出来。他有个好嗓子,而我的嗓子呢?不好,我干咳了两声,什么也没有唱出来,我的羊群迅速地爬上了那个沟谷,我在它们背后气喘吁

吁,面对那片荒芜的大地,心绪悲凉。我们在那些群山之间逐草木而居。只是把自己的身份定在牧人,我们的命运将会是怎样?我们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我们还是有着那种从多年前就传下来的听天由命感,我们放牧的牲畜能否卖出去,而且卖的价钱的好坏关乎我们生活的状况。有时我们这些牧人可能是最没有命运感的一个群体,我们在那些牛羊身上看到了它们的宿命感,我们却无法真正看清自己的命运。那时,我们很多人很少去规划未来,至少我不曾好好规划过,我只是简单地想成为一个真正的牧人,并希望能拥有属于我的很多牛羊马。通过几年的放牧生活我便拥有了上百只羊,几十头牛,有好几年时间里,我满足了这样的生活现状。

前不久,卫泽带着媳妇和娃娃回乡,他们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回来,故乡早已不是他们心目中的故乡,故乡的很多东西早已面貌全非。每天都会听到他吹奏的唢呐声,吹得很好。卫泽曾经跟着邻村的其中一个唢呐艺人,学过一段时间的唢呐。这一次,我清晰地感受到了卫泽吹奏的唢呐声里隐隐透出了一些悲凉。我们携带着的那种悲凉感已经渗入我们的血液,它随时在流动喷涌。曾教过他吹奏唢呐的那个人前几年得肺癌去世了。肺上出了问题,往往也就宣布了他作为民间艺术生涯的结束。卫泽在吹奏的过程中,他似乎吹奏出了那样一群民间艺人的命运感,以及艺术本身的命运,那无疑是有着痛楚甚或绝望的悲凉感。我曾见过卫泽的师父,平时他就是一个牧人,在放牧的同时,他经常带着唢呐,他一吹奏,据说那些干枯的草木开始变得繁茂葳蕤,那些竹子纷纷开花,那些牛羊泪流满面。

3、遵循着星辰里释放出来的神秘的亮泽而来

在那个世界的世界,我到处找寻着迁徙的痕迹。我一直寻找着那些追寻着星辰追寻着自然迁徙的生命。那些从别处迁徙过来的人,是否也是遵循着星辰里释放出来的神秘的亮泽而来的?

人类迁徙的痕迹很清晰,而那些动物和鸟类以及植物的迁徙痕迹模糊黯淡,必然要模糊黯淡些,它们要面对诸多威胁,而人类是其中威胁之一,我们很少会去反思对它们的威胁,即便它们是我们宗教的一部分。我们已经很难觅迹,它们成了传说的一部分(它们又成为了童话的一部分)。它们因为一些原因而从那些群山之间来了个大逃亡一般的迁徙(是彻底的迁徙)。我几乎就是目睹着那些生命对群山与人性失望了,然后彻底消失。但我们很少会对自己感到失望(当突然意识到这点时,会因为没能反思自身而失望)。很多生命都已经不是因为季节的原因,而是它们感觉到了类似戕害的威胁,当我们还身处在无知与麻木之中时,它们早已拖着敏锐的身子远离了那片山野(一群动物的衰亡似乎对于我们可有可无,似乎与我们没有多少关系。但当这群动物从这个世界被抹去之后,人与动物间的交界就被打破了,一些问题便出现了)。在一个人面对着那些日渐的荒芜与苍白时,我有了一些隐忧,但具体忧惧什么,我又说不清楚。这时我应该是重新回到内里,回到狭隘,回到纯粹的牧人身份之中,回到牧人在不同的世界里所进行着的迁徙生活。我们就是遵循着草木的繁盛进行着属于牧人的迁徙,我们的迁徙范围其实很窄,我们没有走出眼面前的那些山。而那些高山彝族从很远的地方迁徙过来,有些人又从这个地方迁徙到很远的地方去。当我把羊群赶到某个山坡上后,我就不再去关心羊群的走向了,羊群比我更知道它们应该怎么走,这时我看到了一些人正从别处迁徙过来。我看到了那些迁徙的人,只是一两家人。我已经听说会有一些人搬迁过来,原以为会是浩浩荡荡的人群。我知道那些人不会住得长久,他们只会像原来搬走的那些人一样来一段时间,然后又要离开。最终我猜错了,这些人没有搬走,搬迁禁令下来之后,他们再不能随意从那个世界之中迁走。endprint

而曾经,一些人来到那里,然后离开。他们从那里离开的原因不明,我们姑且把原因归结为那些民族都有一颗飘荡的心。飘荡的灵魂驱使着他们不断往返于自然之中,只有在自然面前,他们才可能暂时安静下来。而在那个中间地带,已经没有多少古木,那里视野开阔,他们将要付出多少的时间才能真正适应?也许,那些飘荡的灵魂,在那个中间地带将会深受煎熬。也许,那些飘荡的灵魂也会健忘,而忘却自己的那在血液中流淌的飘荡。彻夜的打歌,可以说也是为了抗拒煎熬。我出现在那个以某个曾经居住过的民族命名的地名时,昔人已去,看不到任何痕迹,我只能想象一个地名,那个地名在由我制造的一些虚构,抑或是可能的真实时,成为了我的私人地名。人类的生存日常与生存经验最终成为了一个地名。那个地名是以什么样的方式留存了下来?至少是口传,但口传的背后会不会也有一些陷阱?如果那个地名只是地名那么简单,而没有任何地名本身的那种意义?当我有了这样的困惑时,似乎我遇见的所有人都只知道有这么一个地名,而已经无法厘清那个地方过往的真实。现在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不是很华丽的庙宇,在口传中那里曾有个华丽的庙宇,这样的讲述是否又是真实的?现在呈现在我面前的是略微荒凉破败的景象,而在口传中这里烟火气升腾。时间的迁徙让世界变化太快。世界也在迁徙。各种各样的山神山鬼也在迁徙。山神山鬼就在那些长得异常茂密的森林里生活着,这是某个祭师信誓旦旦地跟我们说起的。曾经一度我也生活在某块茂密的森林里,我努力找寻着它们的影子,它们纷纷在我面前消隐,它们成为我梦境的一部分。随着森林变得日渐稀疏后,它们纷纷从我的梦境之中遁逃,我的梦境在失去了这些山神山鬼之后變得淡薄寡味了。现在坐在我面前的是李学军的父亲,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刻痕异常明显。如果我是一个释梦者的话,我将从那张有着独特刻痕的面部看到了他就是为了追寻着那些美妙的梦境不断进行着他的迁徙。他没有在一个地方长久住下来的想法,梦境异常真实美好,当来到其中一个地方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梦境的美好又被打碎一地,然后他又接着进行另一次的追寻梦境之旅。而现在我并不是一个释梦者,我都亟需一个释梦者来帮我解梦。在那些群山之间,曾经是有那么一些释梦者的存在,他们以一些独特的方式进行

着它们的释梦,他们平时与我们无二。我拿出了一个梦,某个释梦者开始一本正经地解释着那个梦。释梦的过程特别严肃,我们先要点燃一炷香,磕三个头,祭师说只有延续传统才灵验。关于梦与迁徙的事情,是李学军跟我说起的,他说父亲多次跟他们说起了梦境,而每次他们跟着父亲来到某地时,眼前的情景总是让他们感到吃惊,眼前的情景不就是父亲跟他们说起过的梦境吗!需要把梦认真地讲给释梦者,释梦者会根据梦来找寻未来时间的注释,里面会有一些暗示,我们从未怀疑过他们。在我们很小的时候,我们想成为其中的一个释梦者,能在一些很平常的梦中找到蛛丝马迹,有关命运的蛛丝马迹。李学军家爹带着他们一家人先后迁徙过七次。他不无感慨地跟我们说起了七次太过折腾。一些东西在迁徙中瓦解,但在他父亲身上,他只是看到了肉身的瓦解,而丝毫感觉不到父亲的那颗沉迷于飘荡的灵魂所经受的瓦解,七次差不多也耗尽了他的一生,但李学军依然能够感受到父亲那颗沉浸于飘荡的灵魂,在他们周围继续飘荡。七次,迁徙的地点不曾重复过,他便是一只到处迁徙的鸟。七次,我们只是想想而已,一些人想都不敢想。我在把李学军的父亲的搬迁轨迹罗列出来后,我惊人地发现他不断地迁徙是为了那些不同世界里的自然,他见到了大河,他过了一些小河,他发现了一些河流的秘密,而河流的方向很多时候直接朝向他的灵魂,灵魂如河流,密林是它们的源头,它们从充斥着原始气息的密林里流出来,清澈透明,再慢慢流过那些荒芜的谷底,疲惫不堪,但他与那些河流还是不一样,他可以决定自己灵魂的流向,他就是灵魂的摆渡人。如果不是禁令下来,他可能还会继续到处搬迁。我总觉得他不是像飞鸟一样进行迁徙,那些飞鸟的迁徙轨迹很清晰,它们终其一生就在那条路径上来回着。而在他的七次迁徙中,我看到了里面的随意性。他只是跟着那颗已经迷恋飘荡的心进行着迁徙。现在他就坐在我面前,我们不再去谈论迁徙这个话题,我总觉得他还是有些不甘,即便一直以来他的亲人都在责备他随意的迁徙,以及永不停歇的迁徙所给他们带来的折腾。我在想他是在

迷恋一个不曾蒙尘的世界,他的不停迁徙其实只是在到处寻找一片洁净的世界而已。我仔细把那些地名以及地名背后的自然认真对审视了一下,我这次的臆测好像是准确的。我总感觉他的内里就是一个孩子,他一直想生活在童话世界之中,每次他看到了一片自然被破坏之后,抑或是用那个属于孩童的敏锐的眼睛和鼻子,感知到了世界与他之间的割裂时,他便像孩子一样赌气并离开。在他终老之后,亡魂回到那些迁徙过的世界里,亡魂将会是怎样一种黯然神伤?我们多少人能够追寻着某个美好的梦境而近乎偏执地进行着迁徙,这样的偏执我们在一些飞鸟的迁徙中看到了,那时众多的人在它们迁徙的路径布下陷阱,它们依然不管不顾地堕入那些陷阱。

4、群山之间的蓝色眼睛,世界之内的清澈灵魂

从外地不断迁徙过来的人中有藏族,但就一户。那个户主据说会气功,在那个乡镇医院里上班。我在放牧之余来到乡镇医院里时曾见过他,那个长得魁梧高大胡须布满面部的人,说着一口不怎么流利的白族话。他与那个世界之间有着一些隔阂,他们会从那里搬走,只是时间问题,很多人对此心知肚明,可能他们比我们更清楚。他的长子一家跟着他来到那个乡镇,并在隔着我只有一座山的深谷中放牧。我见过他们,还和他们交往很密。是牧人身份让我们之间有了一些共同的话题,我们对于眼前的这些高山草甸有着独属于我们的有些相似的情感。我们还曾把他们与那些高山彝族混在一块,如果他们不跟我们说他们的真实身份的话,我们都不会想到他们与那些高山彝族之间的区别,他们生活的经验几近一样。我们早已不在纠结于他们的身份问题,我们只是把他们当成和我们自己一样的牧人。他们与别的那几户高山彝族相处甚好,他们之间几乎没有发生摩擦,至少我们不曾耳闻。我出现在了那个被栎木围着的角落,那是群山之中的平地,风声只在那些古木之外呼呼响着,我们从出生地(山腰)走入到那个世界,他们的生存环境多少会让我们感到惊诧,但他们自己并没有惊诧,我们只是看到了他们脸上洋溢的幸福(幸福感之类的说法都只是我个人有点武断的臆测,他们不曾跟我说起过他们的真实感觉,我的臆测是否是真实的?我们之间的交流应该是有一些背后的东西?“洋溢的幸福”这样的表达,是应该谨慎使用)时,我们早已不再有什么不适感。我翻过了一座山来到了他们这里,在与他们寒暄之余,我在他们的屋子门口朝那些群山望着,群山之上有着一些迷雾缠绕,群山之上的绿树成了一块草毯子,但已经是蓝色的毯子。我把注意力集中在那块由草组构在一处的草毯子上后,我发现了与我对视的眼睛,那是群山之间的蓝色眼睛,那是世界之内的清澈眼睛。在我把目光从远处转回来时,我在眼前的那些人眼里也看到了覆住眼珠子的蓝色,与那样的蓝色对视一下,我们就理解了眼前的世界。我一个人在那个山谷放牧时,我多次被这样的蓝色所吸引,灵魂会被这样的蓝色所清洗。最终,我的灵魂变得只容得下眼前的这些群山。他们在那个世界里生活了将近七年,那时搬迁禁令还没有下来,随着那个在乡镇医院上班的那人调回中甸,他们举家迁回老家,那里有着更为广阔的高山草甸密林。那个医生据说在练气功的过程走火入魔而离世,他以这样的一种方式离世,我们不曾觉得这样的方式有着什么讽刺的意味,我们只是记得他这人很不错,而他的家人讯息全无,他们真就像从那个世界里被彻底抹去了一样。还有很多人,我们之间还没有任何的联系,他们便消失了。相对于这些人而言,只有那个世界才是真实的,这个世界又是否真是真实的?他们痴痴地面对着那些群山,那时他们应该是经过了一次透彻的摄魂,群山之间的蓝色眼睛像与我对视一样,与那些刚搬来不久的牧人对视了一会,他们便毫无理由地堕入了其中。那是无底深邃的清澈,我们在这样的群山面前忘了那些不断迁徙的疲惫,忘了那些肮脏的欲念与不齿。我们是牧人,我们属于那些群山,我们属于那些暗夜里在群山之上升腾的星辰。在面对着这些时,世界不再迷茫,那些流逝的灵魂在群山之间奔走,再次相聚碰撞,然endprint

后其中一些聚集在了一起。

5、燃烧着的火焰一般的服饰,让那个冬日的寒冷越发冷了起来

迁徙是为了某种心安。心安之后的迁徙失去了迁徙的意义,还是赋予了迁徙另一层深意?有时,我们都是迁徙的人。我们应该都是迁徙的鸟类,其中某種鸟,或者是某几种鸟。那个冬日。那是我印象依然深刻的某个冬日,大雪飞扬,在吱吱嘎嘎作响的路上,又有几户彝族从别处搬来。那时的别处,在我的思想深处总是很遥远,那里一年四季都是白雪皑皑,我都不知道为何那时内心里面冒出来的竟是这么一些近乎荒诞的念想。燃烧着的火焰一般的服饰,让那个冬日的寒冷越发冷了起来。我们不曾对他们的搬来表示过什么异议,我们都觉得那是最正常不过的,高山之上就是他们的生活之地,而相反到后来一些人从山上搬到半山腰我们旁边生活时,我们反而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们之间的相处没有出现过任何的问题。毕竟我们早已彼此熟悉。那个冬日里搬过来的那几家人让许多人议论纷纷,他们经过我们村寨时,许多人都邀约他们进来坐坐再走,但他们用我们听得懂的语言跟我们说他们必须继续往上走,那是已经很疲惫的人与牲畜。而在那之后的时间里,我们慢慢了解到他们迁徙过来的缘由是那些高山之上适合放牧。我看到了他们像迁徙的鸟类留下的雪迹异常洁净。那些牲畜同样没有留下多少脏污的痕迹,它们的脚印早已被长时间的行走清洗了。我一直以为那些鸟类只是短暂迁徙,到某个季节,它们依然会回来,那时我会慨叹:依然是那些普通的迁徙的鸟类而已。但我从那个它们本应回来的季节一直等着,一直等到它们开始迁徙的那个季节,而它们早已消失得无踪无影,飞鸟飞过,但不曾留下痕迹,只留下了我们的一些唏嘘与慨叹。我们一直等着那些鸟类的再次出现。我们等来的是一只猴子。猴群早就已经从这个山谷中消失,而到了某一天,可能只是其中一只,或者是从别处来的一只猴子又一

次出现在了那个山谷,我们都会觉得那些鸟类会像猴子一样再次出现。猴子的出现,又给了我们一些希望,但随着一些猎人对那只猴子进行了围捕,并在某个下午把它捕获,还是在我的目击下进行了血腥的剥皮时,我顿时又失望了。那时有一些流动的猎人,当那些猎狗在群山上一天而无所获后,它们把目标对准了羊群,那年我的羊群损失惨重,那年我捕杀了几条狗,其中一条是我专门为了牧羊而养的,把自己原来所定义的牧羊犬杀死时,我只觉得一股悲凉涌现出来。一些生命已从那个山谷彻底迁徙,它们不会再回来,那些搬来的人中,也从未有再次搬来的人,这里似乎有着一些隐隐的联系,我再次回到自我的狭隘中,这里似乎有着一些隐隐的联系,我再次回到自我的狭隘中,这时眼里只有牛羊,只有未成熟的大麦地,以及又一次发绿的人工种植草地,我的梦境竟然顿时消失。

6、那些历历在目的喧嚣已经归于寂静

很明显,我是在那些搬走的人留下的那些遗迹上感觉到了明显的空落感。我需要站在其中一个遗址上,那里曾有着人类生存的独特经验。一个人站在那些遗迹上,内心有点颤抖和莫名的恐惧,呈现在面前的就是近乎大逃亡的恐慌和仓皇。那些很少的人生活的村寨里,人类接连搬走,留下了生活的遗址,那些遗址会在某天彻底被时间从那个世界中抹去,遗址所在之处又会剩下些什么?一些古木?抑或是别的什么?抑或是什么也没有。大地只剩干净的一片。大地只剩下狼藉的一片。我出现在了那里,人类生存的某些经验依然醒目,里面还有我曾来那里的体验,我就坐在那个破旧还未塌陷的垛木房的某个角落里,我抬起了酒杯,酒一入肚,火辣辣烧着,我抓了一大块羊肉大口吃着,满嘴流油。现在那些历历在目的喧嚣已经归于寂静。我们早已成为那些喧嚣的一部分,而在那一刻让自己猛然堕入寂静之中时,我却能明显地感受到了与寂静之间的隔裂感,我的灵魂在那一刻是归属于喧闹的,那些人家在平

常是如何抗拒那些寂静的?孤独的世界,能清晰地听到栎树枝丫掉落的声音,一棵又一棵栎树被砍倒,那时我感到了刺人的孤独。野兽会回到那个遗址上吗?暂时是不会。我一个人在那些遗址上是安全的,但就是扰人的寂静让我与那个寂静的世界之间,有了太强烈的割痕。我来的目的其实很简单,我要去那为数不多的还没搬走的人家里闲,我们已经很熟悉,我的一些牛他们还帮我养着。在他们接连搬走之后,在那些与我关系特别好的几家都有了要搬走的想法后,我开始萌生出成为牧人的想法。在那些生活的遗址上还是会有一些人接连搬来,但很多时候他们不会把那个遗址覆盖,而是重新开垦一些空地。而现在,只有空落感。当他们所有人都决定搬到了山腰后,他们可能要放弃自己的牧人生活,那时现在在我面前的那些空落感会加深,也可能会在时间的堆叠之后慢慢被自然填充。现在他们正在犹疑。我们都抬起了酒,相互碰杯,重点是酒之后的东西。空落。这个词再次浮现出来。村寨中人的空落,这差不多是每次来都给我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只有很少的人,在那些房屋几乎都建得很好的村落里看到那么少的人是最让我感到惊诧的,有几次,我想敲开其中某扇大门,我也已经过去敲了,但房门紧闭。面对着那些废墟时,我的内在也在被废墟填满,我的内在也成了废墟。

7、幻影,到现在,它早已成为幻影的一部分

那是一只狐狸。它的巢穴在那个悬崖之下。我们无意间发现了它的身影。我们很长时间追逐着它的身影,它就在那里来了一个曼妙的转身便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我们。只剩下那个悬崖以及有关那个悬崖的传说。只剩下作为牧人的我们在那个悬崖之上叫嚣了几声。幻影,到现在,它早已成为幻影的一部分,它的存在与出现总给我们一种魔幻现实主义的意味。我们的猎狗竟在那个悬崖之下哼哼唧唧,显得特别胆怯与尴尬,其实他们只是轻吠了几声便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没有对猎狗失望,而是一些莫名的东西开始根植于我们的灵魂,我们是在不停地叫嚣着,世界需要变得安静一些。

8、那颗灵魂也是通透的

那时,他不再是一个牧人,他不曾真正成为过牧人,他想过成为一个牧人,他曾跟我们讲起他在大地上漫游的过程中(我们总不怎么相信他的夸夸其谈,但我们相信他所营造的近乎梦境一般的现实),他遇到了一个牧羊女,羊群如天上的云,而牧羊女只有一个,那个女人穿着绚丽的民族服饰,而他竟被那种绚丽燃烧着一般的服饰,以及女人眼睛里面能盛下一片高山草甸的洁净所感染。被头巾包着头,他总觉得那一身华丽的服饰下包裹着的将是一个柔软、透明的肌体。他在那片草甸上瘫倒在地,沉睡了过去,醒来之后,牧羊女消失不见,那些散落的羊群消失不见,只见一颗喷然跃动的心在那片草甸上行走着,他说自己是看到了灵魂的影子,那颗灵魂也是通透的,我们竟然从他那邪恶的思想(后来被酒精浸泡之后,更加邪恶与懒惰与无所谓与不知羞耻的思想)里听到了这样的讲述,这真是让我们感到不可思议的漫游,他的漫游范围其实也狭隘得很,他是说过自己已经漫游得太累,已经强烈感觉到在大地上漫游是一件让人乏味的事情,他回到了出生地,在我出现在山顶的那些高山彝族所在地时,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漫游距离最为可能的是从山脚到山顶那么一段。但他的讲述竟然依然那么清晰地出现在我面前,他的讲述还有着强烈的诗意化倾向。我们都能清晰地感知到那种诗意化的真实存在。在我依然还沉迷于那种梦境中无法自拔时,他的梦境早已支离破碎。现在他是一个酒鬼,是一个嗜酒的人也就算了,但在依赖酒的同时,他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糟。他的媳妇上吊自杀。而他依然沉迷于酒精无法自拔。他终究还是没有被那颗透明的灵魂所感染。而另外一个酒鬼,把自己家里养的牛马在酒醉之时卖给了别人,那颗曾经聪敏的灵魂便愚钝了,他还未成为牧人,他不曾是一个牧人,他从城市中打了几年工回来,回来后他已经忘记了众多与生存有关的东西。endprint

9、我的想象终究敌不过冬日的凛冽

我朝那片草地望着,满眼颓败的黄。我所在的位置是铁丝围起的栅栏口,栅栏底下的那些杂草枯败黯淡,只占据了眼眶的一角。这是两种草。花了一个多月,我种下了那片草。时间迅疾遁去,又过了几个月,这片草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一直希望能拥有一片可以抵挡冬日酷寒的草。我希望那片枯索的大地上能横亘着一片醒目且格格不入的绿色。我对于那些绿意的饥渴与那些牛羊一样强烈。这个冬日,我眼前的世界,依然一片荒凉,我那小小的希冀没能得到满足。我把羊毡子紧紧地裹在了身上,还戴上了帽子,肉身就在这样的保护层下抗拒着冬日的严寒。眼睛上没有戴任何东西,眼前是没有经过任何过滤隔阂的世界,世界异常瘆人,一棵枯草在冬风的袭扰下瑟瑟发抖,那棵草便是那时内心最真实的赋形。

我先是在内心里面种下了一片想象的绿地。我把屋子旁边的那片空地翻耕出来,原来我在那里种植了一些中草药,那年中草药的价格很低。在面对着好几十亩的中草药不值一文时,只有自己才知道需要一段时间才能从那样的落败之中重新走出来。还有快速从那种失落中抽身的方式,便是种植一片草。我从别处找来了草种。我本来想就近在那个山谷里搜集一些草籽,当把身子伏向那些草时,我顿时放弃了这样的想法。如果搜集的是眼前的那些草籽,我的草地将与那些草地无异。一丝风,一阵雨,一场雪,一些阳光就已经满足了那些野草的生长,野草生长了出来,我的羊群敏锐地发现了最先长出的草,它们不断地啃食着那些刚抽出的新草,草地便在那些牲畜的不断啃食中慢慢把荒芜一冬的空地铺满。我需要这些野草,我的牛羊同样需要它们,但这些野草不是我想象中要种植的那种。这时属于我的草地就在我面前。这时是冬季。在这样的时间看着眼前这样的草地,我知道只有那片想象之中的草地才是我所想要的。我种植的这片草地依然敌不过冬日的凛冽。我的想象终究也敌不过冬日的凛冽。但与那些只有颓败枯干的草还是有些不一样,我的草地在这个季节里是一片被浸润的黄泽。那些草纷纷伏倒,我拿着镰刀一把一把割着,手可盈握的一把一把,结实的一把一把。我把那些草割倒,先随意放着,让它们沾染上冬日的阳光,然后捆成一捆一捆抱回储藏室里。这段时间,每天都有羊羔产下。那些母羊需要那些草。一些老弱的羊需要那些草。一些羊羔需要那些草。在往年,一场大雪纷纷落下之后,我们尤其需要那些草。而今年,雪還未下下来。我继续在那片草地里割着我的想象与童话。

那些产羊羔的母羊到下午就会自觉回来,别的羊却在这个贫瘠的冬日越走越远。我看到了它们每天都会在羊圈前停驻一会,它们要在风中嗅嗅草的气息,哪里浓烈些它们就朝哪个方向迅疾走去,我也曾多次学着它们的姿态在羊圈前嗅一嗅风的味道,我嗅到了羊粪的味道,当我沉醉于那种味道中时,羊群早已不见踪影。我们早已习惯了它们的自由,我们两三天就要去赶一次羊,如果没有去把它们赶回来,它们可能会永远走下去,离那些我们暂时建起的房屋越来越远,风的气息在指引着它们的行走,而细若游丝的风把那些群山缠绕着,它们一直被风所围裹着。我在去把羊群赶回的路上,又一次认真地面对着那片我种植的草地,我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如果把那些高山草甸都种植上那样的草,那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形?但我想起了曾把小羊羔放入那片草地的情形,小羊羔不停地吃着,吃得很欢,才几天,它们的毛色就异常亮泽,但一个多星期后,那些小羊羔接连死去,没有任何症状地死去,只是死去之后它们的身子鼓胀得圆圆的。在面对着那些毛色日渐发亮的小羊羔那正在变得僵硬的身体时,我朝自己种植的那片草望去,草色泛黄,已经倒伏在地的草一副颓丧的样子,那一刻会给人一种错觉,植物与羊羔之间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心灵共振。那些草在冬日的侵蚀下也会干枯,生命在土地之下蛰伏,等到别的那些原来就生在那个世界的草根重新抽芽时,它们也开始抽芽,这宣告了我的童话与想象世界的溃败。在这个季节,童话并不适

合生长,童话也需要在暖和一些柔和一些的时间里破土而出。

我一直在四处打听有没有那样一种能在那个世界的冬日里依然能长得发绿的草。那些高山彝族种的草也是我种的那种草。他们已经很激动,能有长得那么繁茂的草,在这之前他们不曾想过,他们一直遵循那个世界的秩序在生活着,而现在那些草像稗子一样长得很高,他们欢快地割着那些草。他们把那些割好的草捆好放入储藏室中,一个曾经因为没有足够的草料,而变得无比漫长的冬日变得短了些。我也被他们的欢快所感染,回到放牧的地方后,我开始欢快地割着草,那时我不再去关心今夜的星辰是否已经被染尘,我暂时不去关心那些山野已经变得破败不已,我暂时不去关心那些日渐变小的河流的方向。那时我只关心自己种植的那片草,如果再不把它们割掉,倒伏在地的它们可能就会腐烂。还有一些人加入了割草的人群中,我请了一群人帮忙割草,我要在那场封山的大雪来临之前把那些草割完藏起来。

我那皱纹满布已经很长时间遭受着风湿病折磨的父亲也加入了其中,我不希望父亲加入,我在看到父亲那略微变形的手时,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那时李席坤的母亲在多年风湿病的折磨下,引起了一些并发症而离世了。我见到了李席坤那憔悴的神色,那时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他离开这个世界去到离州府不远的一个镇上当了上门女婿。我想叫父亲不要割草了,他需要把那只略微变形的手裹起,避免那些冷风的侵蚀。我跟父亲说,把羊群拢回来吧!草就由我们来割。暮色降临,我们还在草地里,羊群已经归来,走在羊群后面的父亲那时显得健硕矍铄,我朝暮色笑了笑,父亲朝我招了招手,他的眼神锋利地穿透了暮色。我暂时忘却了李席坤与他那被苦难沉压了一生的母亲。我暂时歇下了手中的镰刀。我背着一捆草朝贮藏室走去,走得有点悲凉而忧郁。那时我突然有种想唱歌的感觉,唱什么歌呢?我只是随意哼唱了几句。我们如期把那些草割完贮存起来,但往年都会下的那场大雪并没有如期而来,这一年,没下雪。我等着山野之中的那些草赶紧长出来。(下期待续)

责任编辑 李泉松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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