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为民
短歌
□李为民
请原谅,我在艰难地叙述这件事……
印象中,佘慧慧那天的装扮尽管素雅,可还像一道清亮的光,照亮了我脑海里一些碎片式的不着边际的回忆:她穿一条深灰色亚麻连衣裙,齐耳短发,被一只精致的红色发卡固定,涂了眼影,还勾勒了唇线,她指甲很长,修剪精致,涂着天蓝色的指甲油,手指尖轻叩茶几上的玻璃,漫不经心地和我聊她的家族企业。她变魔法似的摸出锡纸,摊在玻璃茶几上,低头吸食着粉末,然后侧过脸,诡异笑笑,问我是否来点儿。我心惊肉跳,摇摇头。
那晚濡湿、闷热,湿漉漉的气息在不算很黑的夜色里游荡,稀释着窗外复杂而隐秘的淡紫色的夜空。她的声音时高时低,断断续续,因为同学家的宽阔的客厅闷热而嘈杂,五光十色的灯光令人眼花缭乱。
她心不在焉地问我毕业有什么打算。我有些笨拙地说北上广人太多了,还是想回老家,因为老父亲就快退到人大了,就我这么个独子,母亲得了癌症去世了。她无所谓地笑笑,央求我带她找一个休息的地方,她病态的眼神流露出高昂的亢奋。我明白她的意思,我俩沿着一条暧昧模糊的街道,伴着她嘎吱嘎吱的高跟鞋声,摇摇晃晃走进我的公寓。
进了门,她小腿一用力,门砰的一声被反踹上,秀气的脚踝上系着闪烁的银链子,有种琐碎的妖娆动人。她从身后抱住我,又把我扭过来,开始吻我。忽然她就流泪了,在我的脸上涂抹得到处都是。我便将她的泪吸进嘴里,有点咸。她断断续续地说,其实我早就喜欢上你了,你就没看出来?我用剩余的力气把她抱到床上。
她的嘴唇濡湿,贴着我的耳膜,沙哑,有股浓重的丁香味:丁庆大三去美国的前夜,月光像蜡一般凝滑又沉滞。我们相拥在一起,他的身体进到很深的地方紧紧咬住我,醉也似的呢喃:月光恋爱着海洋,海洋恋爱着月光。这般蜜也似的银夜,教我如何不想她?她是谁?我也醉了。席慕蓉,他在我温热的体内轻轻扭动,断断续续地说,我要和她结伴而行,走在惠特曼诗歌描绘的大路上,一边写诗,一边打工。我赌气地推开他,他天真地笑了,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他轻轻捏住我圆满的乳头,说,我不喜欢钱,不愿做你爸的接班人,我只要你,你是一条小河,仿佛女人的腰肢,扭动着媚丽,从远处逶迤而来。我委屈地落泪了,说我怀孕了。他激动地坐起身,太好了,我们回老家养一群孩子,再建一座大木房,秋日的黄昏凉爽而暗淡,风铃在屋檐下发出清脆的声响,你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裙领着孩子,在爬满常青藤的回廊里捉迷藏,你光着脚,踩着落叶,可我能听得见你脚趾落地时无声无息的声音。真的,丁庆无辜地望着我,我泪光闪烁,可能是被他的细腻和纯情所打动,后来我们有了孩子,不然我们走不到一起。
佘慧慧脸上的泪痕仿佛有盐粒在脸颊上腌渍着,又仿佛是命运的利爪在撕扯着她的皮肤,显露着一种深不可测的阴郁。
要不是她的那番话和神情,我那晚不会碰她。清晨醒来,白色的窗帘飘飘摇摇,好像一只大鸟,悠闲地张着翅膀忽扇着,象牙色的阳光泻进来,将她裸露的上身勾上毛茸茸的金边。她小心翼翼给我掖了下毛巾毯,白皙优美的乳房仿佛平静地睡在胸前。她带着清晨初醒的微笑望着我,显得那么无辜和纯洁。我觉得心头一颤。我竭力收拾昨晚的碎片,模糊记起她向我倾述了什么,觉得山遥水远,恍如隔世。
要不你嫁给我吧。
她忽然抱住我,头伏在我的肩上,那面细腻滑润的脊背,再一次进入我的触觉。她哽咽着说,我和他有了孩子,怎么有脸和你谈婚嫁的事,在你面前,其实我很自卑。
那是一段焦虑、匆忙又洋溢着一丝甜蜜的时光,我除了忙毕业论文,傍晚我俩经常在公寓的小区里散步,聊往事,我绝口不提她吸食白粉和丁庆的往事,有时候无聊,她提议来回乘动车去东莞转转,我没有理由拒绝,只好陪着她。靠着车窗边,她始终那么安静和优雅,稻田、橡胶林、明光闪闪的池塘如电光划过,她眼光凝滞,陷入沼泽般的回忆。动车减速了,她解脱似地呼出一口气,脸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我脑海又闪出那晚她吸粉后流汗的样子。
电子屏幕上出现一排红色的汉字,她冲我友好地笑笑,我看到她笑容里甚至还藏有一丝羞涩和不安。她问我读没读过席慕蓉的诗。我摇摇头。她清澈的目光在我脸上扫来扫去,说丁庆和我在一起,就喜欢给我读诗。
后来我回了趟老家,因为父亲得了轻微老年痴呆症,等我回到广州的公寓,佘慧慧已经离开了,桌上给我留了一张告别的字条和她脚踝上的那根银链子。
我是个律师,从广州毕业后回到老家经开区上班后不久,管委会主任张凯让我接手一个案子,案子很简单,加工区一家企业的锅炉爆炸后,一个女性被炸死,死者的哥哥杨绍祥带一帮人将加工区的卡口通道给堵住了,还打了人,强烈要求做尸检,并控告企业老板丁庆有蓄意谋杀罪的嫌疑。
那天,我接到一个电话,是丁庆的女友——我的校友佘慧慧打来的,像是从地球的那端传来的声音:
谁啊?
我,慧慧,浓浓的鼻音带着哭腔,丁庆不在了,我很孤独。
认命吧,把对他的感情埋在心里,再去接受另一份感情。要不,就延续你的痛苦,那样,他在天堂也会痛苦。
痛苦也是快乐,我不认命,你得帮我打官司。
有没有想过俩人一起走路会觉得不孤独,会温暖些,有了依靠,生活会充满色彩?我平静地问。
我的眼里是没有色彩的世界。她冷冷地回答。
我以职业的冷静口吻说,我只能尽力而为,尸检报告证明死者生前和犯罪嫌疑人有过性行为,而且怀了两个月的身孕;其次锅炉爆炸发生在死者头部遭袭击之后,作案工具上的指纹和犯罪嫌疑人吻合,当场还找到了目击人,公安、检察院和法院三方都认为主要证据已经具备,可以立案起诉和审判了。佘慧慧默默挂断电话,我意识到她的内心已溃败。
我向张凯汇报,告诉他我要去趟广州,找犯罪嫌疑人的家属收集一些证据。张凯最关心的还是丁庆能不能将那个生物制剂的项目引入到加工区来。所以他沉默了片刻,说,丁庆这个人我不太了解,也没见过,你父亲把我调到管委会之前,我不分管加工区,只是听说这个人的人品不错,你还是先找丁庆聊聊吧。我只好去了看守所。第一次见到丁庆,和我先前的想象不一样,他的眼睛炯炯有神,有一种无惧无畏的气势。我俩寒暄了几句,丁庆在律师委托书上签完字,直奔主题,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冷冷地说,许律师,你去告诉张凯,给我弄张医院证明。他们判我死罪,谁也救不了我。
什么证明?我故作无知地问。他紫黑着脸,说,间歇性精神病突发,我们家有家族史,所以我杀了人。我岔开话,问,你和死者有过性关系吗?他反问,我们还有必要谈这个吗?
我有权知道真相,如果你说了假话,我就很难为你辩护。
好吧,我满足你的窥视癖,我俩发生了无数次肉体关系,按理我不该这么做,因为我爱佘慧慧,可她是张凯安插进来监视我的人。
那张凯为什么这么干?
他发现我们工厂有生产违禁麻醉品的嫌疑。他要杨美菊掌握线索,然后抓我的把柄,胁迫我利用我的大学同学佘豪杰的关系,拉个大项目进区。
佘豪杰是谁?
丁庆冷笑,昂起头。
死者即便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儿,你至于蓄意制造锅炉爆炸的假象那么残忍地杀了她吗?
这么说你也认定杨美菊是我杀的?那好,你告诉张凯,如果他不给我开医院证明,他的下场会和我一样。
时间到了,我走出看守所大门,街道上一股小的旋风卷起几片枯叶,很是阴森、凄冷。我吐了口气,心想我骨子里的猜忌可能干扰了我作为一名律师的心态,丁庆提到他爱佘慧慧,让我听了不舒服,尤其他提到爱这个圣洁的字眼时,那副义无反顾的模样,让我恶心。既然他爱佘慧慧,为什么还要和死者发生关系?最后杀了她还叫冤屈?另外他和张凯究竟有怎样关系?
我翻来覆去苦苦思索,最后我带着好奇去了顺德,找到了佘慧慧。我难以想象这是一个有着亿万资产老板的千金,像个打工妹。
在她打工的工厂附近的小饭馆里,我点了几个家常菜,她面色憔悴疲惫,可依然掩饰不住几丝妩媚。她低头说在食堂已经吃过馒头了,我举起杯子,喝了半杯啤酒,说随意吧。我也不和你绕弯子了,公安提供的证据材料,丁庆杀人的罪名恐怕很难推翻。她抬起好看的脸,苦巴巴地望着我,问材料上都有什么证据?我盯着她的眼睛,有些眼熟,一时记不起来,或许是我的梦境深处见过。我不忍心告诉她材料里那些血腥的记录,不忍心告诉她那个她爱的男人是多么残忍。
我避开话题,又抿了口啤酒,从目前掌握的材料看,还没有找到对控方不利的证词和证据,所以我来找你。
那他是没希望了?她略微思量了一下,声音冷了下来。
现在还没到下结论的时候,我会尽力,不过你得有心理准备。
许健,你就没想好好给他辩护。她勉强挤出笑意,轻描淡写地说,你们就没想让他活着,他有罪,在你脑子里早就根深蒂固了,他必须给死者偿命,你敷衍我,你早就清楚,法院判他死刑,你的辩护不过是走过场。你们来之前就定好了的,定好了的。她喃喃重复最后一句话,低下头,眼圈红了。
难道我大老远跑来就是为了研究丁庆杀人的动机?他杀人和我有关系吗?你要是不信任我,可以找别的律师。我喝光杯中酒,眉宇间的那点冷峻,却令我不敢正视她。
不,我需要你来辩。她轻轻地说,依然端坐,两只手放在膝盖上,手指更显纤细和修长,染过的指甲呈现出一种温和的粉色。她依次拨弄那一点点的粉红,十个红点便在白皙的皮肤上跳舞。这让我回忆起某个湿热的晚上,我见过一个女孩,对,应该是在一个聚会上。
她低眉顺眼的样子让我的心境平添了几分阴郁的分量。我下意识摸出一根银链,来不及回忆谁送我的,立刻递给她,她点点头,温润如水的眼睛里溢出几丝感动,仿佛生活的乐趣又在那一瞬间活跃起来。
她问我是否知道委内加工的含义。我点点头,海关总署联合国家几个部委出台的一项政策,就是加工区外的企业可以利用区内企业的剩余产能,简单地说,利用区内企业的生产设备,将加工区外的半成品上的某道生产工序,挪到区内生产,再将制成品运往区外。佘慧慧叹口气,告诉我丁庆的公司其实就是一副道具,名义上生产广告牌上面的发光布,实际上利用委内加工的方式,进口大批量的氢化碘和红磷,拿它们对麻黄碱进行氢化还原反应,使羟基消失。这道工序我们是在区内进行的,并不复杂。最后的制成品甲基苯丙胺是在区外合成,有的还在泰国。相对风险小一些,另外这些化工原料不属于禁限类目录的范围,只要进了卡口,就等于出了国,商检也不是票票都查验,就连海关的查验率都在百分之五以内。那几年丁庆为总部立下了汗马功劳。为了掩盖,我们也花了大量的资金从东南亚小国家进口二手设备和淘汰的发光布原料,佘慧慧眼睛垂着,不敢和我对视,也就是从那时候起,我们家族才开始接受丁庆,还有个原因,他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即使死了,也没有牵挂。她终于抬头瞥了我一眼,脸上是一种疲惫和解脱后的安详。
那为什么你们总部不在加工区投资设立分厂呢?我竭力保持一种平静和宽容的口吻问她。
她捋了一下额前的碎发,说,因为从一开始我的父母决意不让我搅和进这个掉脑袋的生意里,可那时我已经怀了五个月的身孕,如果在他老家设厂,即便是投资建个家电分公司,我必须留在你们老家和丁庆在一起生活,因为他是孤儿,他要在家乡人面前露脸,自豪一下。这是他唯一提出的条件,据说是你们老家的习俗。况且拉个项目进区也不过是掩人耳目,所以我一直没有出现在公众的视线里。即使现在,我干的活儿也和家族企业无关。张凯懂我的心思,起初让丁庆拿着杨美菊的照片给我看:她像一朵白莲花,皮肤白皙得耀眼,一条普通的连衣裙穿在身上,如莲花瓣上的几颗晶莹的露珠,滚动欲跌,还有清亮的眼神,清纯得不忍嫉恨。我惊叹自己的直觉,提醒丁庆这个女孩不简单,要提防,尤其我不在的时候。
有点矛盾,既然你们家的企业都上了福布斯榜,香港、日本和新加坡都有股票上市,为什么投资这个风险巨大的违法买卖?再说你有必要和丁庆好吗?我的目光如利刃一般在她脸上划过,令她心头一凛。
因为我哥,从小到大骄横惯了,活得恣意放纵,活得无拘无束,不仅沾上毒品,还被台湾的天道盟组织拉下水,干起毒品买卖。丁庆原来和我哥在一个寝室,俩人厮混在一起像对同性恋。我哥的确是个同性恋,他很迷恋丁庆。我哥大学几年的课程几乎都是丁庆帮着学完的,丁庆换来了免受贫困之苦,跟着我哥过上了天上人间般的生活,也让他彻底悟到金钱对于他的意义。
佘慧慧叹口气,丁庆从美国回来后,考到你们老家经开区的管委会上班,一次他邀请我哥来玩,实际上是为了完成他的招商任务。我哥考察了你们老家的地理位置,接触了地方政府,觉得这里相对闭塞安全,又毗邻长江和江苏上海,他郑重向丁庆提出搞这个项目,后来他辞职随我哥去了高雄。我第一次见他像见到一个熟人,仿佛昨天,又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他长得魁梧敦厚,遇之我幸,不遇我命。
我觉得要换一个地方,周围太嘈杂。所以我站起身准备结账,佘慧慧有些意外,眼睛却闪出一点火星,在我脸上掠过。我转身的一刹那,猛然眼前一黑,后脑勺被一个坚硬的物件击中,我踉跄了一下,两眼发黑,重重摔倒在地。
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是个阴冷的傍晚,枯枝摇晃,天幕慢慢地变青,父亲和邻舍的几个老农下完象棋,拎着小木凳勾着腰,迟缓地跨进自家院子,院门虚掩,我靠在堂屋里的藤椅上看书,耳边嚓地一声,我睁开眼,透过几株桃树和杏子树,父亲半跪着匍匐在地,我弯下腰干呕了几下。那个我曾在看守所见过的那个圆脸男人,手握长柄藏刀,裹挟着寒光,像武侠电影里的剑客,瞬间逼射到我的眼前。
又见面了,许律师,他夸张地做了个拔刀姿势,带着缥缈的诗意,似乎掩饰内心复仇的快意和膨胀的欲望。
你还想怎么样?来吧,我平静地扔掉手里的书。
不想怎么样,带我去见佘慧慧。杨绍祥(死者的哥哥)身形精干矫健,抓住门框边的木窗格,喀喀几下,在窗格的纷飞乱舞之中,傲然仰头,面颊落下两行清泪,轻轻将刀插入剑鞘。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张凯告诉我的,他让我扮演丁庆,这是不杀我的条件。
佘慧慧在我的单身公寓,你自己去吧。
张凯说那里人多嘴杂,我不想麻烦别人,只好劳你大驾,也是你活着的理由。他拔出刀,刀尖撩起我额前的黑发,在刀刃上缠绕了一圈,稍稍用力一扯,断发飘落。
我启动车,夜的稠密填满了四周田野所有的缝隙,无巢可归的野鸟哀叫着掠过我的瞳孔。车吃力地终于拐出郊区,上了高速,树影飞驰,月亮偏移,借着余光,我瞥见杨绍祥掀掉肩包,嘶啦一声,拉链拉开,里面露出一块坚硬光滑的木质枪柄。我面无表情地握住方向盘,问为什么要对佘慧慧下手。
因为我找不到她哥哥,连张凯都不知道。他语气短促而生硬。
真正害死你妹妹的是张凯和那个丁庆,张凯策划了所有的一切,丁庆被他灭口了,我们包括你自己,都是他的牺牲品,他让你这么干,就是为了保护他自己。
废什么话?你老爷子不干禽兽不如的事儿,我妹妹能有今天!
我承认我父亲是腐化堕落的贪官,罪有应得,你也报仇了,雪耻了,下面应该轮到张凯,而不是我们。他沉默半晌。我竭力克制飞速跳动的心脏,冰冷的手紧握方向盘,高速上的路灯坏了,黑一段亮一段,车在飞驰,快到下高速的十字路口时我松掉油门,为的是给杨绍祥一个考虑的缓冲时间。哪知他杀气腾腾抽出刀,指着我的脖颈,声音变调,记住,我能出来,除了张凯帮忙,还因为我当过特种兵!
我的意思你不能滥杀无辜,他手腕一抖,刀尖轻巧地勾起我的后衣领,横刀疾扫,将后半个衣领切开一个豁口,像决堤的大坝。你没听懂是吧?我重复一遍:只管开好车!
到了公寓门口,保安抬杆放车,还讨好地问最近老没见你啊,我哼哈着,杨绍祥扭头看了我一眼,换了一种眼神,柔和的目光像是一种看不见的抚摸。上楼到了门口,我说,我从小就晕血,考大学不敢报医科专业,给我一点人文关怀吧。我双手用力攥着,牙齿将嘴唇咬出深深的印记。杨绍祥用刀柄狠狠抵住我的后腰。我只好掏出钥匙拧开门。
不出我所料,佘慧慧站在内走廊里,头发凌乱,惊惑地望着我俩。我木然地向她点点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身子晃了晃,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扑在我的身上,死死攥住我的手,像只小羊羔可怜地钻进我的怀里。我竭力站稳身体,佘慧慧和我的手牢牢相扣,她手指上的戒指在灯光下闪耀着银色的光芒。
杨绍祥从肩包拽出双管猎枪,轻轻地掰开我俩,佘慧慧像触电似的蜷缩到一边,头歪在一边。杨绍祥缓缓俯下身子,抱住佘慧慧,将她拖到沙发上躺下,我这才惊惧地发现这个女人已经晕厥过去了。杨绍祥温和地指挥我,她受惊了,去厨房倒杯蜂蜜水,拿个汤勺。我内心说不出的厌恶和痛恨,拖着沉重的双脚,进厨房端出水杯,杨绍祥将佘慧慧的脑袋靠在自己的手臂上,一勺一勺地把水送进她的嘴里,而她像个孩子,一边温顺地喝水,一边目不转睛地死盯住我。我扭过身,杨绍祥越这么做,越让我恐惧。像猫抓一样的心焦躁不安。我忽然看到卧室门口站着一个大眼睛的男孩,穿着睡衣,噘着嘴,胖嘟嘟的小手揉着惺忪的眼睛问,妈妈,怎么这么多叔叔?我要爸爸。我心一揪,下意识身体挡住孩子,宽大的手掌挡住孩子的脸。一股沁人心脾的奶香钻进我的鼻子。
杨绍祥推开我,蹲下身,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两块饼干,笑眯眯递给孩子,谢谢叔叔,孩子吃了半块饼干,杨绍祥也拈了一块,放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孩子从书包里抽出一本图画书,粉嫩红扑的脸蛋凑近他,央求他给他讲一段光头强的故事,杨绍祥轻声朗读起故事,孩子还凑过头来看插图,一脸的意犹未尽。孩子睁着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他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子,慈爱地抚摸了一下孩子头,几绺发丝拂在圆圆的脸蛋上,耳语般用气音对孩子说,睡觉吧,孩子,下次叔叔再给你讲故事。我趁机拉着依依不舍的孩子进了卧室。杨绍祥掀开皮外套,里面裹着猎枪,坐到佘慧慧身边,似乎有意要让她看到这一切。佘慧慧坐起来痴呆呆的样子,扑闪着眼睛看着我。杨绍祥端起猎枪先瞄准她,又瞄准我,粲然而笑。
她和孩子只能有一个活着。
佘慧慧似乎没有意外,你敢动我儿子!空气抖了一下。杨绍祥的枪管对准佘慧慧。我的心猛然一揪,低吼一声,等等,你杀了她,孩子怎么办?佘慧慧恍然梦醒,跳下沙发,疯子一样冲向卧室,孩子紧闭眼睛熟睡,睫毛又长又翘,皮肤白净透着红晕。她掏出一条鹅黄色的小方巾轻轻拭去他嘴角的口涎,似乎轻松下来,走到卧室门口,鄙视地望着我俩。杨绍祥端枪再次瞄准她。
你朝我开枪吧。我突然没来由地缓缓地走到两人中间,目光湿漉漉望着佘慧慧清凌明灿的眼睛。清澈的瞳孔深处映出我的脸来。这是我的感觉。佘慧慧一抖一抖的,眼里慢慢泛出泪水。
很好,杨绍祥冷笑一声,我也算积德,悄悄话留着在地狱里说吧,许健,你让开!佘慧慧胸口起伏,情绪次第释放。她捧住我的脸,一口噙住不放,我又慌又乱,我紧紧箍住她的后腰,佘慧慧的身体像一束湿漉漉的柴草,在我手里抖啊抖,终于被点燃了,泪水伴着呻吟包裹了我俩的身体。恍惚迷离中,我听见卧室里嗵的一下沉闷声音,我抬起头,我看到杨绍祥站在卧室门口,没有残忍和盛气凌人的目光,是绵柔和慈祥。佘慧慧号啕一声,蓄积在胸口深处的一股力量被硬生生刹住,没能喷涌而出,她冲进卧室。
我猛然回头,看到一张扭曲的高颧骨的男人脸,高高抡起了木棍。
当我艰难地睁开眼,台灯灯罩上的花纹投映在天花板上,阴影像一群蝴蝶,我眼冒金星,怎么也数不清。佘慧慧似乎一直在候着,见我醒了,便去打热水,拧毛巾时水滴到瓷盆里,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她不由分说扒下我的衣服,像是给树剥皮,手脚麻利,没有一丝犹疑和停顿。我头痛欲裂,无法动弹。最后她开始给我喂饭。我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梅干菜烧肉的糊味,可喂到嘴里的是豆浆,我阵阵恶心,佘慧慧突然捏住我的下颚,导致我的嘴巴自动张开,无论我怎么挣扎,她几乎将勺子探进我的咽喉,我嗓子发出一阵怪异的声响,豆浆和汤水顺着食管流了进去,我除了咬勺子,无能为力。渐渐地我适应了那股味道,甚至觉得味道异常的香,我居然喝了半盅汤。佘慧慧收拾空碗碟,替我擦干净嘴巴,脸色似乎亮了一些。
我本想离开这儿,可五脏六腑像被掏空似的,瘫在床上,大脑如同失忆,我只好又吃了两天梅干菜糊似的食物,居然也适应了,但头就是晕乎乎的。我待了一个多星期,才回到老家。
张凯找到我,那是个晚上,在他家里,我父亲也在。张凯笑了笑,叹口气,你外出读书的几年里,你父亲很孤独,我通过管委会里的一个保安,给他找了对江二坝的一个小保姆,叫杨美菊,也是保安的妹妹,从那时候开始你的家里有了活力。杨美菊长着一张快乐的面孔,咯咯的笑声每天从她喉咙里飞出,像只受宠的小鸟。她身材匀称、丰满,做事又勤快。你父亲像对亲闺女样待她,后来小姑娘和你父亲在一起怀了孕,我只好让她搬出你家,去了海晟公司当锅炉工,本以为这是个重体力活儿,肚子里的胎儿肯定保不住,可小姑娘心细,执意要生下孩子,找到我,向我开了价。我能理解她的处境,所以答应了,但也给她提出一个条件:每天用手机拍一张委内加工进区的罐装化工原料桶上贴着的标签,包括品名、数量和规格。小姑娘点点头,可你父亲不干,非要我干净利索地处理掉肚子里的孩子。
我意识到他那张嘴还在不停地翕动,我父亲低下头,像犯了错。张凯皱皱眉,掏出一根银脚链,双手以职业化的姿势准确而轻巧地揉搓了几下链条,一阵叮当响动,扯断的链条两端,忽闪忽闪发出蓝盈盈的光。他压低声音,凝重地说,这是GPS电子跟踪器,这次你去顺德找佘慧慧,身上也带着她的那根链子,这个小姑娘鬼精的,我们一直跟踪她,我不知道那玩意儿怎么会在你手里?
我还不晓得张处你究竟是干什么的呢?我没好气地嘟囔一声,拽起父亲的衣袖要走。张凯微笑地看着我,小伙子,我们需要佘慧慧这个女孩,她对我们未来很有利。
一切乱成一锅粥,就在我递辞职报告不到两个月,法院判决书下来,经过庭审、质证、辩护等一系列程序,一审丁庆被判死刑。丁庆没有上诉。复核程序已经上报到省高级法院。这个消息是张凯打电话告诉我的。那意思丁庆一死,封住所有人的嘴巴,也就等于救了我家老爷子。他意味深长地说,你老爷子的事儿,我做晚辈的只能尽力而为。我没有说一个谢字,轻轻挂上电话。
某天的傍晚,我正在自己的单身公寓看书,防盗门被轻轻敲了两下,我揉着疲惫的眼睛打开门,佘慧慧身背肩包,手里搀着一个大眼睛小男孩,木呆呆地站在我的面前。她自我介绍是我父亲单位的一个秘书,我后悔让她俩进屋,只好礼节性地给娘俩儿弄了点吃的。尽管疲惫,佘慧慧毫不拘束,在浴室给儿子洗了澡,用浴巾裹着孩子,东倒西歪地抱着塞进我的大床被褥里。孩子身上散发出甜丝丝的肉香,佘慧慧醉了似的扑在那个小肉团上厮磨,嘴里叨叨,终于到家了,小亲亲。小肉团被母亲的热气和放松焐活了,弹放出咯咯笑声,挣扎着要躲闪,佘慧慧不像开玩笑地正言道,快喊哥哥。我忍住没有发作,拉着她走进浴室,说我要离开这里,我已经辞职了,准备出国了。我像宣布一件重大的事项。
这又算什么呢?我12岁就有外国护照了,对了,我这趟回来,你要娶我,我还要接管公司。
重复的话我不再提了,明天你带你儿子走人。
佘慧慧仰着脸平静地问我,待会儿我领你去个地方。她温婉的脸上流散的是我熟悉的那份宁静和神秘的神情。后来我觉察到这多半源于她那双闪亮而忧郁的眼睛。我冷冷地说,行啊,只要你不妨碍我的生活。
她哄孩子睡着后,我俩出了门,我鬼使神差地跟着她,去了赭山公园后的那片湖,离我们加工区两公里不到,和区里的几片低洼水塘贯通,以防梅雨季节内涝。有点起风了,湖边一小股旋风卷起几片枯叶,很是阴森、凄凉。湖边没有路灯,眼前一片黑暗模糊,恍惚中借着远处微弱闪烁的亮光,佘慧慧轻盈地爬上原先似乎准备好的小木船,挥动船桨,向湖中央划去。
湖水泱泱,恍惚中,我下意识打开手机的电筒光,向小船照去,天啊,六米开外的距离,佘慧慧站进齐腰深的水里,勾着腰双手在艰难地打捞着什么,就一个姿势,整个身体已经深深陷进淤泥里,可她依旧不屈不挠拽着一根类似木棍的东西。我惊恐万状,几大步跨进湖水里,快靠近小船的时候,我感到淤泥像有两张柔软的嘴在吞我的腿,又柔软又有力,我惊恐万状,奋力爬进小船。佘慧慧气喘吁吁地冲我喊,拽我一把。我一身泥汗,使出吃奶的劲,将泥浆淋漓的她拖进小船里。就在我惊魂未定之时,佘慧慧抬起头,浓密的黑发已经被水淹湿,她将怀里的东西扔给我,喏,放到冰箱里。我低头睁大眼睛,是一截僵硬的手胳膊。
我缓缓俯下身子,干呕了几下,心脏忽然像接上电源的马达狂跳不止,天旋地转,惊惧得仿佛世界末日即将来临。我瘫软在小船里,上气不接下气。佘慧慧似乎明白了什么,缓了缓神,拉住我的手,放到她嘴边哈气,我想说点什么的力气都没有了,浑身战栗。她似乎有点愧疚,抱住我的手,撩开线衫,滑进她的胸口,把自己仅剩的热量一点一点传递给我,然后,凑近我的脸,舌头探进我的嘴里,我又闻到了那股梅干菜烧糊的味道。像通过神秘的魔术方式,我感觉到胸口那颗如野马奔腾的心脏渐渐平稳下来。佘慧慧发出梦呓般的声音,好了,宝贝,你需要我,你怎么会离开我的呢?最后我俩拖着沉重的双脚东倒西歪地相互搀扶着回到家。趁我洗澡,佘慧慧用食品袋小心翼翼包裹好那截“木棍”放进冰箱的冷藏箱里。
等一切忙完,佘慧慧开始洗漱,我靠在客厅的沙发上,上下眼皮直打架,神志恍惚,可我不敢入睡,眼前闪回着那只胳膊,我无法预料下面会发生什么,我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回味刚才发生的毛骨悚然的那一幕,考虑明天怎么撵走她,我呆呆地窥视着佘慧慧站在浴室的镜子面前化妆,我心生奇怪,这都下半夜了,这个女人还想做什么?发型,面颊,眉毛,眼线,唇线,颈脖,腮帮,认真细致,用心用功,就像在耕耘一方肥沃的土地。
她居然吟诵起来:
在无人经过的山路旁
桃花纷纷地开了
并且落了
镜前那个女子
长久地凝视着
镜里
她的芬芳馥郁的美丽
而那潮湿的季节
和那柔润的心
就是长长被人在太迟了的时候……
佘慧慧停顿下来,扭身绕过幽暗的客厅,一把抱住我,火热的脸颊贴着我,在我的每个部位亲吻起来,鼻尖、耳根和发梢,我浑身颤抖,无力地问她还有那个没有。她喘着粗气将一粒药丸塞进我的嘴里。
药物的作用,我的意识开始清晰起来。她的眼眶内被一团雾状的毛茸茸的东西笼罩,她在我的耳边低语:还记得我们两年前坐动车从东莞到广州来回倒车的事儿吗?那时我有了毒瘾,浑身像给虱子叮咬,冷得直哆嗦,意识仿佛丧失。就在我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丁庆就给我读《短歌》,缓解我的紧张和不安。那时他接管了海晟公司,他怕我离开他,出于本能,让我吸了毒,后来我拼命地戒毒,终于过了这道坎儿。想起来我至今还恨他,我当初爱他是没有任何附加条件的。
所以你就报复他,那只胳膊是不是他的?因为药物的作用,我肌肉放松,浑身疲倦,可意识清晰强烈,现在你要接管这个公司,怕张凯和我害你,把我也拉下水,是吗?我果断地推开她的手。
明天我会拿着那只胳膊和张凯谈条件。佘慧慧平静地说。
许健,你可以回家了,护士拉开病房的不锈钢铁门,柔声细语,将我的行李和一塑料兜的药瓶递给佘慧慧。长廊边的窗外投射下刺目的阳光,我的眼前如万花筒,佘慧慧妩媚迷人,那件蓝色长裙在不停地旋转奔舞,犹如一股蓝色的浪潮,蓝色的狂风,红色的线衫犹如一朵鲜艳盛开的玫瑰在蓝色的海上飘飞,交相辉映,狂放不羁。我眯缝着眼。
我病好了吗?她点点头。
什么病?
幻觉症。
丁庆呢?张凯呢?我艰难地问。
佘慧慧轻柔地挽着我的胳膊,我身心松弛,像滑入她的温柔里。唇膏闪着油亮色,她说继续吃药。出了医院门,我不经意地回头,一张高颧骨的脸,还有双眼睛在注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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