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荣芳
风记得
□何荣芳
1•
孬子郝佳敏第一次在顺安老镇亮相时,是个初冬的早晨。和他一起亮相的,还有一只翘了皮的篮球。
不知他从哪里跑过来,他勾着长长的脖子,一路跑着,脚下一路带着一只欢狗样蹦跳的篮球。他这种怪异的行为已经够让人莫名其妙地瞪大眼睛了。而他高挑健美的身上只穿了汗衫和短裤,这种行头,更是让街面上哈着白气讨价还价的菜场主顾、捂了耳罩的卖炭山民、早点铺上带着白套袖的生意老板、袖着手站在街角闲话的大爷、大妈全都傻了眼,背着书包上学的学生全都扭着头看他。四年级的学生廖大卫“哦”地叫了一声,甩着裹了棉裤的两条臃肿的腿,跟在他后面跑了半里路,瘪瘪的黄书包不断地拍着他屁股,不充实的铅笔盒一路哗哗地凑着热闹。
哪里冒出来这样一个人?
“犯了错误送到我们村来改造的,姓郝,脑子有毛病了,可惜了这一副好身架”——卖鸡蛋的驼背老奶奶告诉大家。哦,原来如此。大家本来早就应该想到的:此人冬天穿了夏天的衣,脑子肯定不好。
郝佳敏在石板街上把球遛了两个来回,不跑了,站在油条铺子前傻笑。他笑时细长的眼睛亮亮的,给人一种纯净清澈感,左嘴角微微吊起,显得有几分俏皮,白皙高起的额角上,一块花生壳似的伤疤也翘起弯弯的弧角。看见他笑的人,不由得也要从心里笑出来。
炸油条的钟师傅看见郝佳敏笑嘻嘻地站在自己面前,一脸的褶子里也就不由得扯出一片笑意来。他指着郝佳敏身上的短衣衫,半怜半责地说道:“你这个孬子,这个天穿成这样,也不怕生病?”郝佳敏咕囔一句:“懒得聪明。”钟师傅发了会愣,好像从孬子的话语里咂摸出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味道,立即心悦诚服地从油汪汪的篾篓里抽出一根蓬松香脆的油条,用半张来路不明的纸包了,递给郝佳敏。
郝佳敏躬身接了,小声地道了谢,又心存疑虑地用两根手指揭了油条上的半张纸,眯起眼要探究纸上蚂蚁似的黑迹到底是些什么,当他看清被油浸润了的不过是些算术算式演变的笔迹,终于放了心。他微微咧开嘴唇咬了一小口香脆的油条,抿嘴优雅地嚼起来。老镇上的食客都好奇地看着他吃,钟师傅更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紧张地瞪起铜铃大眼。大家第一次感受到:油条原来不仅好吃,还可以吃得这样好看。为了吃出好看来,大家纷纷买了油条,学着郝孬子的样子,咧开嘴唇小口地咬,抿起嘴慢慢地嚼。钟师傅的油条一会儿就供不应求了。
孬子郝佳敏慢吞吞地吃完一根油条,又站到都婆婆的米酒铺前傻笑。都婆婆替他冷得慌,赶紧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酒酿来,招呼他坐下热热地喝。郝佳敏用手掌抚了一下凳面,这才稳稳地坐下。海碗里酒酿的热气立即拥抱了他,他的眼中升起了雾气,整个老镇就罩在醉人的醇香和热热的雾气中了。
顺安镇是皖南丘陵地区的一个老镇子,老的有年岁了,宋朝时就有了。老镇依山傍水,依的是城山,傍的是安河。安河的一条丈把宽的岔河穿镇而过。三座间距半里左右的古老的石拱桥,纽扣似的把老镇东西两块连缀到一起。河东,顺着河流蜿蜒着一条镇街,一条仄仄石板路,路的两侧一长溜高矮不一、参差不齐的木板楼。这里原来住的是大户和生意人。河西,棚屋杂居,鸡鸣狗跳。站在镇街的木楼上向北看,安河里,乌篷的渔船和吐着黑烟的白皮轮船来来往往;老旧的临津码头就懒散地躺在老镇的脚底下。
郝孬子成了顺安镇“三神”之一,“三神”是顺安镇家喻户晓的三个名人——孬子郝佳敏、疯子魏思明和神经病柳秀秀。
郝孬子有段时间成了老镇居民关注的热点,抢了算术老师魏疯子的风头。郝孬子皮肤白皙,面目俊秀,搞不清他多大年纪了,也许四十出头了,你看他头上有白发了。但有人不同意这个说法,说他是少年白。年纪嘛,一定比魏疯子小,你看他那一双手嫩得像女孩子的手,嘿嘿。郝孬子不怎么说话,常常只是呵呵傻笑,眯起细长的眼睛,吊起左边的嘴角。但时不时地也会冒几句警言哲语,常常吓人一跳。
郝孬子篮球被抢的那个早上,魏老师正在拿学生的作业本换钟师傅的油条。他看着一只篮球(那可是一只真正的篮球哦)驯狗一样地玩在那家伙的脚下,两道浓眉立即舒展开了,脚下如同着了一团火,不由自主地踮起一只脚尖扭动起脚腕来。然后他就看见廖大卫从卖炭人的板车后面突然跳出来,把在郝孬子脚旁撒欢的篮球一脚踢到了刘屠户肉案上。刘屠户冷不防有团黑影扑面而来,吓得一缩脖子,手上的剔骨尖刀也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原来玩球的那家伙,张着嘴傻傻地看着他的球从肉案上弹跳到地上,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在肉案下乱窜。魏老师看见廖大卫扑到肉案下抱起篮球就跑,刘屠户捡起刀冲他的背影大骂“小狗日的!”魏老师蹙着两道浓眉看着廖大卫夹着篮球猴子一样地跑远,才一边撕咬着油条,一边大步流星地朝校园走去。
郝孬子的篮球被廖大卫抢去后,晨练就改成纯粹的长跑了。数九寒冬他只穿了白汗衫、蓝短裤,从老镇附近的农村一直跑到镇街上。晨曦刚刚挤走黑暗,他啪啪啪的脚步声就敲醒了石板街,他抛下一团团白气,引得早起的老人站在门前呆呆地看。然后免不了要骂一声:这个孬子!
郝孬子晨练完毕,依然笑眯眯地站在街铺子前乞讨。他不说话,就那么笑眯眯地站着,左嘴角微微吊起。给钱他不要,一旁的人骂他真是孬,他像听不懂似的依然傻笑。除了馒头、油条,他也讨要萝卜和青菜。然后乐颠颠地一路跑回乡下去。
2•
外地女人是端午节那天跟着当兵的周泰来到老镇的。
端午节期间的江南老镇早已花红柳绿,然而红花绿柳都在蒙蒙细雨中变成了像素极差的老照片,神情恹恹,面孔模糊。外地女人跟在两丈开外、勾着头匆匆急行的周泰身后,一身杏黄色印藤花的旗袍湿漉漉地裹在身上,拎着一只手提箱,袅袅婷婷地行走在顺安镇破败的街道上,像磁铁吸住了铁砂一样,紧紧地吸住了众人的眼球。彼时,小学算术老师魏思明午睡起来,睡眼惺忪地往河东小学校赶,在石拱桥上差点和外地女人撞了个满怀。魏思明歉意地向她点点头。她嫣然一笑,魏思明傻愣愣的,半天回不过神来。
这女人便是柳秀秀,瓜子脸,黄头发,有几份清秀,却也说不上多漂亮。身段倒是起起伏伏,婀娜多姿,有点撩人。街坊邻里借着给周婶送咸鸭蛋、粽子或者黄酒,齐齐地聚集到河西的周泰家,只为了多看几眼这个外地女人,多打探一点她的信息。
周泰当兵前,化肥厂上班的一个女孩就黏着他。虽然周泰对她不冷不热,她却常常跑到周泰家来,给周泰送吃送喝。尽管人们对她有没有送出自己表示怀疑,但都认为周泰娶她那是迟早的事。这次周泰带回一个女人来,让街坊邻里有点措手不及。他们看见周泰带回了柳秀秀,如同看见一只狗改行去捉拿耗子,既感到新鲜有趣,又觉得不以为然。这女人跟化肥厂的那姑娘比,皮肤白是白了些,但屁股不算大,力气也不算大,甚至连脸庞也未必就比化肥厂那女孩好看。最重要的,这女人是外地人。外地人,来路不明,不知道根和底,还有可能水土不服,恐怕会像只候鸟,说不定哪天就卷了你的家底跑了,你到哪里找去?老镇的居民有时候还真是有点先见之明哩。
但是外地女人却不把自己当外人,落落大方地请大家就坐,这女人说一口吴侬软语,糯糯的黏人,只是一点也听不懂。她待人不卑不亢,言行举止透着几份雅致来。有时被大家看得不好意思,便一只手捂了嘴仰起柔软的身子笑。至于她的来历,周泰倒是一个字不提,好像这女人身上藏着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
周泰的探亲假一完就回队伍上去了,据周家人讲,要不了半年周泰就能回到地方上来做官了。这消息对河西棚屋区是一针兴奋剂,棚屋区的居民恨不得弹冠相庆,他们相信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大家相信风水轮流转,好时光也该转到河西了。
周泰走时,柳秀秀把他送到临津码头,青天白日里当着许多人抱着周泰亲嘴,挥着小手帕跟着客轮跑在河岸上,边哭边喊。在临津码头兑小菜的周嫂子歇了菜担子,看得耳热心跳。回到菜市场,见到熟人就说,那些拎着竹篮的大妈大婶,便一起摇头咂舌:周泰家的那女人,也太那个了吧?伤风败俗!
不久大家便发现了这女人的不正常来。她常常在周泰家门前的香樟树下,独自且歌且舞,咿咿呀呀的,甩着看不见的水袖,扭着看得见的蜂腰。“三载同窗情如海,山伯难舍祝英台,相依相伴送下山,又向钱塘道上来”,谁也听不懂她吴侬软语唱的是什么,她自己却是唱得如痴如醉。这个神经病!——过往的行人瞧一阵稀罕,莫名其妙之后就给她下了个诊断:神经病。而此时,孬子郝佳敏多半会站在她家斜对面的石拱桥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舞,听着她唱,脸色也是一副如醉如痴的神情。
有一天郝孬子听得入味,闭了眼,坐在石拱桥的雕栏上,摇头晃脑地用一只手打着节拍,等他意识到柳秀秀的歌声已经停歇了才猛地睁开眼。他一睁开眼,就见柳秀秀正站在他面前探究似的看着他。
“你喜欢听?”柳秀秀问。
“你喜欢唱?”郝佳敏答非所问。
柳秀秀说,喜欢,喜欢的,能唱出心里的痛与闷。她说自己在古镇唱戏,是没有掌声的独舞。郝佳敏立即鼓掌,声称自己就是她的忠实的观众,寒来暑往,花落花开,他会一直是。
3•
魏思明在石拱桥上差点撞上柳秀秀之后,身上似乎少了点什么,心上又似乎多了点什么。少了点什么,多了点什么,他自己也不了然,就像大地在经过了漫长的冬季蛰伏之后,地气就要腾起,沉睡了的植物种子在黑暗的地下膨胀、萌发,拼命地想拱出地表。晚上他便常常睡不好,半睡半醒中柳秀秀的音容笑貌便不期而至,挥之不去,还害他梦遗了几回。
魏思明是顺安镇锅炉工老魏的儿子,人称魏疯子,单身,都快三十了,方脸上有些沧桑感,看上去就像已经奔四了。同龄人的孩子都已经会和尿玩泥了,他至今连个对象都没有。热心的姑姨们给他介绍了不少,他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魏思明年少时写过几首颂扬新生事物的小诗,而后被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在所谓的大学里,除了自学来一口不着调的普通话,他其实也没有学到什么东西。毕业后他本来想去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一展抱负,谁知却被分到了小学当孩子王。初来学校时他也认命,一心想成立个文学社,想要培养一批记者、诗人、作家,有朝一日能够桃李满天下。学校领导知道他喜欢鼓捣文字,就希望他去写时下兴盛的应用文,还羞羞答答地暗示他应该写写学校、宣传宣传学校领导,但魏思明梗着脖子不买校长的账,于是学校领导让他去教四年级和五年级的算术。课本上好些算术应用题,虽然教参上给了答案,但他怎么看都像是研究生研究的课题,他自己都搞不懂,你叫他怎么教学生?一想到这些,魏思明就窝火到想学疯子去咬人。
魏思明起先被老镇居民热议,是因为他从大学回来留了个大包头,就跟包心菜似的堆积在头顶上;穿着喇叭裤;还说一口普通话。他的普通话如果说得像广播站的小琴那样,除了不会卷舌音还有点普通话的韵味,人们往往也会给予包容。他的普通话和老镇方言搅和着,简直就是五五勾兑,怪模怪样,让人忍俊不禁。人们背后嘲笑他东山驴子学马叫,还相互学着他的普通话来调剂寡淡无味的生活。
魏思明不知贵贱,欠下外债,买了一块上海牌24钻带日历的手表拴在手腕上,整天亮闪闪地晃人眼。魏思明郁郁寡欢,方脸上的表情整得像一张欠账单。他喜欢朗诵,不仅在教室里声情并茂地朗诵:我的歌啊,你飞吧,飞到年轻人的心中,去找你停留的地方……他还时常站在岔河的石拱桥上,仰视苍穹,旁若无人地大喊:路漫漫其修远兮……鉴于他种种行为的不正常,大家送他一个疯子的绰号,也算是实至名归。
魏老师自从发现柳秀秀喜欢在老镇早市上买鱼,他便喜欢上了钓鱼。没课时,他便拿了鱼竿去学校围墙边的岔河里钓鱼。岔河穿镇而过,斯斯文文的像个大家闺秀。喧哗的常常是两岸石条铺子上洗衣洗菜的女人。魏老师拿了鱼竿蹲在离女人们远远的石拱桥下,静静地看着水面,等着鱼儿上钩。钓到的鱼儿,用槐枝穿了,叫个学生飞快送到河西的香樟树下。当这个差的,常常是廖大卫。廖大卫坐不住,找点事给他干干,也算是人尽其才。
魏老师没收了廖大卫抢来的篮球,用铁丝做了个网口,套了张虾网在铁丝上,做成简易篮网,钉在校园东北角的苦桕树上。不去钓鱼的时候,他就在苦桕树下腾挪跳跃,把篮球拍得啪啪乱响。下课时,廖大卫也会带了一班男生来抢球。魏老师单打独斗,和一群小屁孩对决。魏老师抱着球在孩子群中穿来插去,腕子上的上海牌手表把阳光撞得碎碎的,害得一大群孩子跟在他后面呼啦啦一会跑向左,一会儿跑向右。坐在树荫里单杠上闭眼冥思的孬子郝佳敏被他们惊扰了,他实在看不下去了,这哪里是在打球,分明是在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吗?郝孬子有理由鄙视他们的球技,就像一只训练有素的大雕会藐视母鸡的飞翔。
这天魏老师在操场上啪啪地砸了一通球,用衣袖抹了脖子上的汗水回到教室,班长丁小雨立即站起,昂首挺胸、义愤填膺地用魏老师味道的普通话报告,“报告老师,廖大卫欺负胡一妹!”
魏老师目光锁向胡一妹。胡一妹伏在桌上抽动着圆润的双肩。魏老师立即走了过去,厉声问怎么回事。有几个学生抢着告诉老师:廖大卫拽了胡一妹的辫子,还摸了她的大腿。廖大卫扭头瞪视打小报告的同学,企图用警告的目光吓阻同学的趁火打劫。魏老师几步跨到他身边,捏住廖大卫的一只招风耳把他拎了起来。廖大卫龇牙咧嘴直吸凉气,伸出一只黑不溜秋的小手,试图去保护那只被魏老师捏着的俘虏。
魏老师拎着廖大卫的耳朵,把他拖到操场上的“篮球架”下罚站。学校穷得没有围墙,野狗和闲人都能自由出入。附近人家养的母鸡松开翅膀,卧在操场边的刨坑里泰然自若地进行日光浴,而树荫下的双杆上正坐着孬子郝佳敏。
郝佳敏看见魏老师像拖着一只癞皮狗一样拖出了廖大卫,一脚踹得他立正在“篮球架”下。钉在枯桕树上的那只冒充篮网的虾网,正对着廖大卫乱发支楞的头顶。篮网经过多次鲁莽的撞击,已经严重脱离原来的工作岗位,勉勉强强地停留在树干上。随时准备出逃的篮网和乖乖就范的小屁孩都是那么有喜感,郝孬子不由得嘿嘿笑出声来。魏老师瞟了郝孬子一眼,又踢了廖大卫一脚,用浓重的方言普通话训斥道:“你狗大的年纪就不学好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没有学过?你这是在调戏妇女你知道不知道?……”
“报告老师,胡一妹不是妇女,她就是个小黄毛丫头。”廖大卫把两条清鼻涕吸进鼻腔里,一边揉着被老师捏成了柿饼的耳朵,一边很严肃地和老师较真。
“你……”魏老师气得说不出话来。
“别试图教猫唱歌,这样不但不会有结果,还会惹猫不高兴?”郝孬子在一旁唱洋腔。魏老师扭头朝郝孬子瞪着,想教训他几句,让他少捣蛋,看见郝孬子一副喜气洋洋的面孔,张了张嘴噎住了。廖大卫趁机把脚下的一颗小石子一脚踢向郝孬子,郝孬子吓了一跳,差点从单杠上栽下来。魏老师踹了廖大卫一脚,吼道:“给我老实点!你老子常常叫这个站着反省,叫那个站着反省,我看最要站着好好反省的是你!”
魏老师返身而去,孬子郝佳敏看着廖大卫吊起一边的嘴角笑。廖大卫不敢离开篮球架下,只好对着郝孬子瞪眼表达恨意,翕动嘴唇进行无声地诅咒。郝佳敏觉得这孩子挺有趣,也挺机灵,可惜投生在廖鞋匠这样混账人家里。郝佳敏的孬病和职业病忍不住就犯了,他主动从单杠上跳下,陪四年级的廖大卫站在篮球架下。他想让廖大卫成为他的朋友。
4•
外地女人柳神经很潇洒在老镇上过着日子,她不用去工厂干活,也不用上市场做买卖,整天窝在家里。偶尔她出得门来,人们看见她不是很神经地站在香樟树下咿咿呀呀唱戏,就是站在石拱桥上,翘着兰花指,一粒一粒地往嘴里送着葵花籽,看河面上倒映的流云、飞鸟,或看小青鱼摆着尾巴嬉戏。魏老师钓鱼时,她也会静静地看鱼儿上钩,每当鹅毛杆做的鱼浮被轻轻扯动时,她便嘬起嘴唇,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出。等到魏老师突然甩起鱼竿,鱼钩上有银片样的物件闪过,柳秀秀便啪啪地拍起手掌。有时她也会故意地撂几粒瓜子到水里,荡起螺纹般的涟漪,吓跑想偷嘴的鱼儿。魏老师也不恼,似乎乐趣全在钓上,而不在鱼上。柳秀秀从河边回去时,也常常能得到用槐枝穿起的一挂鲫鱼,像拎着一挂青白色的鞭炮,翻卷的鱼尾洒下一路的水珠。
人们还看到每个月都有那么一天,柳秀秀袅袅婷婷地去了邮局,拎着她那只小巧的刺绣了红旗和绿草地的小布包。去时小布包瘪瘪的,回来时就鼓起来了。虽然鼓得不显眼,但大家都知道周泰又给女人寄钱回来了。
柳秀秀在香樟树下开唱时,孬子郝佳敏总是坐在石拱桥的石栏上,侧着身子看,嘴微张着,傻笑便堆在脸上。遇到过桥的行人,他会兴奋地指指柳秀秀,示意别人不要错过精彩的表演。过桥的人便也笑骂一句:一对活宝!郝佳敏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承认他们就是一对活宝,满顺安镇只有他知道,柳秀秀的唱腔和做派是何等地有滋有味。在顺安老镇荒蛮的娱乐戈壁上,她带来的可是一顿美味佳肴,是一顿大餐,他哪里舍得错过哩?他是她忠实的观众,铁杆的粉丝。
但是自从廖大卫的爹由老镇的鞋匠,跳级到老镇掌管印把子的镇长后,(“跳级”,是廖鞋匠酒后在儿子面前得意洋洋憋出来的词),郝佳敏的日子便不好过了。
大块头的廖镇长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要严镇纪,整镇纲,树立他新镇长的高大形象。他三天两头地让农民停止春耕、工厂停止运转机器,一起来开大会,听他训导。他开会时,一定要把本镇不守纲常的坏分子陈列在主席台一侧,以儆效尤。
站在台上亮相本来没有郝佳敏什么事,队长说过:那就是一个孬子嘛,他能坏到哪里去?对一个孬子兴师问罪,搞得我们比孬子还要孬似的。所以廖镇长开会,起先只让瘦巴巴的老地主、搞破鞋的伪军小妾和偷仓库里粮食的坏分子张三站在主席台一角,接受人民群众犀利的目光的检阅。这个时候,郝孬子大可躲在哪个角落里捧住一本书念念有词,也可以跑到顺安街上去瞎转悠。但是他却偏偏骑在露天主席台边的一棵枯树上看热闹,还摇着他有病的脑袋直感叹:一个不懂权利的人,权利越大就会越悲哀。
这句话不巧就被来树边撒尿的廖镇长听见了,于是郝佳敏就不得不和瘦巴巴的老地主、搞破鞋的伪军小妾和偷粮的坏分子张三站着一起了。那几位在众人目光的烤灼下,蔫头耷脑,似害病的瘟鸡;郝佳敏却东张西望,神游体外。他那副懵懂无知的傻态,惹得底下百姓哄笑不已。一场神圣严肃的大会,倒是被他搞成了热闹的茶话会。这种情形不断地重演,神色严峻的廖镇长忍无可忍,有一天在郝佳敏吊着嘴角看台下群众发笑时,他终于很失态地跳脚骂道:你妈的个X,你给老子老实点!
接着廖镇长便严厉要求郝佳敏老老实实交代自己的错误言行。郝佳敏很委屈地说道:当你对自己诚实的时候,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欺骗得了你。
“你说什么?”廖镇长显然认为郝佳敏的回答是驴唇不对马嘴。结果害得郝佳敏又把说过的话很认真地复述了一遍。台底下的老百姓也没有听懂郝孬子的话,只觉得这孬子着实可爱,一起哄笑起来。郝佳敏见大家笑了,他也乐了,冲着台底下的百姓露出白白的牙齿,左嘴角自然也会微微吊起,额头上花生壳似的伤疤也欢快地乱扯起来。于是大家笑得更厉害,会场像风卷过荷塘般混乱。镇长的一个手下,对着郝佳敏的后腿弯狠狠地踹了一脚,郝佳敏一个踉跄扑倒在地。倒地的郝佳敏扭转身,很无辜地看着廖镇长,“君子动口不动手”。
“还有你说话的份吗?”廖镇长在郝佳敏的小腹上狠狠地踹了起来,郝佳敏抱着肚子在地上滚来滚去。之后,郝佳敏就浪迹在顺安镇上,不再去赶开会的热闹。考虑到训导会需要的严肃性,廖镇长也就对郝孬子的逃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郝佳敏在露水街市上乞讨,活得很没有尊严。在他还没有成为郝孬子之前,身上的才俊光环足以照亮他人生的锦绣前程。他出生书香门第,高校毕业,不仅专业知识过硬,诗琴书画样样精通。他的书法笔力劲挺,丰厚雍容,更是令人叫绝。他善书不择纸笔,常常用扫帚似的大笔蘸了桶里的清水,在广场的地面上写字,不仅能正着写,还能像刻印章似的反着写。他的笔在广场上游龙走蛇时,四周常常围一圈抱着胳膊歪着脑袋欣赏的人。正像淹死的常常是会水的,出车祸的必定是在马路上或者马路旁,郝佳敏写着写着,有一天就写出事了。他在广场上写了一行很吉祥的话,正是像刻印章一样反着写的,被人举报了。生活中总有一些人喜欢闹事,遇到一点风就想扯起三丈浪。如果这种人恰好能在小范围内掌控人的命运,那么生活中就会多出许多悲剧来。接到举报的领导担心“神笔马良”的故事不是传奇,更怀疑郝佳敏儒雅的外表里包藏了一颗祸心,不假思索地一掌就把郝佳敏推下了“悬崖”,结果郝佳敏就从象牙塔中跌落到了顺安老镇。受他的连累,在医学院做教授的白发父亲,每天提着一只铁皮桶给男厕所、女厕所冲便池;他风光无限的艺术家母亲,学会了低着头溜着墙根走路。
郝佳敏乞讨完毕,不愿回到村里去,他嫌住地隔壁牛栏的味道太冲,常常就窝在岔河的石拱桥下。
岔河石拱桥下的河岸边,原来生长着开紫花的灯笼草,开蓝花的婆婆纳,恣肆着会拽人裤子的飞蓬,躲藏着蜜罐似的金樱子……这里原来是老鼠嬉戏的地盘,虫子聚会的礼堂,郝佳敏把桥底当了他流浪汉的休闲馆后,几乎是天天光顾,桥底下河岸边就有了光溜溜的一大块灰白的场地来。两块青砖上搭一块稻草疙瘩,既能当凳子,又能当枕头,铺一块草席也就有了床。郝佳敏让桥底下有了人气,躲雨、纳凉,闲话,常有人来。如果郝佳敏不在,小学校的男孩子也会鸠占鹊巢,来这里打弹子。
郝佳敏很没有尊严地乞讨过早餐后,就坐在岔河的石拱桥底下,看鱼自由地嬉戏,也看它们误食了魏老师的钓饵而痛苦挣扎的样子。或者坐在小学校的双杠上看孩子们游戏,也看他们被魏老师耳提面命挨脚踹的样子。郝孬子看着这一切,眯缝起细长的眼睛,脸上似笑非笑,好像在进行着深刻的哲学思考。其实他已经渐渐麻木,麻木得像生活的棋盘上一粒无动于衷的棋子。柳秀秀的歌唱和表演,焊接上了他内心某根断掉了的弦,激活了他沉寂的思维,让他重新看到了云层后面丝丝缕缕的光芒,重新感受到了泥泞的脚底下蓬蓬勃勃注进的生机。原来生活中还有美好和乐趣,还有亮点和希望。郝佳敏从内心欣赏柳秀秀,感激柳秀秀。
5•
转眼间江南的梅雨季节便到了,雨像怨妇泪,绵绵不绝。即使不下雨,天上也像被泼了一江污水,黑沉沉湿答答。潮气从静默的树冠上、河中黛绿的水藻里、木楼墙角的青苔上和街面的石板缝里嘶嘶地冒出来,空气黏稠得似乎吸不动。这样的日子里,郝佳敏晚上回村里的队屋睡,白天就猫在老镇上的石拱桥底下发呆或者傻笑,或者老牛反刍似的咀嚼、回味柳秀秀的表演。
魏思明这几天不来钓鱼了,到处躲着他老娘。魏思明坐在桥底下要不了半个小时,他老娘准寻了来,撑着一把褐色油布伞,站在桥头上骂。原来都婆婆又给魏思明介绍了一个卫生院的护士,魏思明不愿意见面。都婆婆去年八月给他介绍过一个售货员,人长得满漂亮,他不仅不同意处对象,还给人家送了一个“黑牡丹”的外号。镇上的那些皮小子,自此见了那姑娘就“黑牡丹黑牡丹”地乱叫,好好的一个女孩子,硬是被他害得自卑起来。都婆婆发誓不会再问魏思明的婚事,哪怕他打一辈子光棍她也不管。
但是都婆婆见不得单着的男女。就跟有人喜欢抠鼻孔,有人喜欢咬指甲,有人喜欢扯淡,有人喜欢搓麻将,都婆婆除了酿酒卖酒糟,还喜欢保媒拉纤。这回她给魏老师介绍的对象绝对白,但魏思明还是嫌弃,说护士身上一身的药水味。魏思明不想和小护士相亲,其实是因为他知道老镇的女孩子身上,绝对没有柳秀秀的优雅,没有柳秀秀的女人味。他老娘站在桥头骂他,说他眼睛被眼屎糊了,看不清桃红杏黄。杨玉环美是美呢,不还有狐臭味?貂蝉美不美呢?一双耳朵还不小的像鸽子蛋?你这个疯子,要自绝后路?书都读进狗肚子了……魏思明只得拎了鱼竿,拔腿就跑。
魏老师不去石拱桥底下,廖大卫便去。廖大卫给郝佳敏带热热的烤土豆,央求郝佳敏教他用脚带球。郝佳敏说可以,你跟我学一道数学题,我教你一招打球的技巧,我不想欠你的。廖大卫跟着郝佳敏的思维走得有点累,他歪着细脖子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哪里不对劲,最后他只好承认郝孬子的要求很公平,便爽快地答应了。
廖大卫的球技很快见长,算术题也做得像模像样了。魏老师捏着一支英雄牌钢笔不住地在自己乱蓬蓬的头发里蹭,一张方脸上斑斓着好奇、惊异、困惑和郁闷的表情。他面前摊着廖大卫的算术本。
廖大卫作业本上,一向简单的如同寒门餐桌似的算式,今天却给人一种宴席感,不仅没有偷工减料少做题,还把每题算式的每一个步骤像请祖宗一样工工整整地排练好。魏老师有一万个理由相信,廖大卫作弊了,这作业不是他做的。魏老师郁闷的是,这些题是谁做的?答案竟然和教参上一样——全对。
廖大卫站在魏老师办公桌边,像一只惊恐的老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请了来吗?”魏老师拿手中的钢笔在桌上敲了敲,似笑非笑地看着廖大卫。廖大卫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犯什么错误啊,今天没有迟到,也没有在语文老师课堂上捣蛋,也没有拽胡一妹的辫子。不过他知道了一个秘密,胡一妹已经、已经来过月经了。
“不知道。”廖大卫不敢看魏老师的眼睛,他心里揣着一只小兔子,他明白四年级的女生胡一妹来月经的事委实应该是一个秘密,他实在是不应该知道。
“我是问这个。”魏老师用笔敲着廖大卫摊开的作业本。廖大卫伸长脖子一看,心里立即轻松了,小鼻子像老鼠那样活泼地不断吸着。
“我都做了啊。”他说。
“我是知道做了的。我想知道是谁做的呢?”
“是我啊。”廖大卫瞪大了眼睛,很奇怪地看着魏老师。魏老师懒得说话了,侧身从一摞书本间抽出一张白纸来,唰唰唰,抄了一道题在上面,推到廖大卫面前。这道题是魏老师今天上午才搞懂的。
廖大卫明白老师的意思,很无奈地趴到了桌上,撅着屁股啃着铅笔看题。在魏老师不无讥讽的目光注视下,他吭吭哧哧地把一道题做完了,直起了腰,忐忑地瞅瞅魏老师。魏老师用两根手指漫不经心地把那张白纸拈了,让纸在桌面上旋转一百八十度,端正到自己眼前来。魏老师眼睛不由得瞪大了,腰像被黄蜂蛰了似的立即挺直了。“哟呵!”他叫了一声,然后哈哈哈地笑起来,“不赖!上好的!这才像个好学生嘛。”魏老师一只磨盘似的大手在廖大卫的小脑袋上揉了几把,就势把他一推,让他回教室去了。
廖大卫受到了魏老师的表扬后,有时找到郝佳敏他情愿不学球技只问算术题了。能够给一个孩子讲讲毫无哲学味道的算术题,郝佳敏觉得也挺好。他还能发挥点作用,梅雨浸泡的日子似乎明亮了些。
这天,好久没有来石拱桥下的魏老师,拿着鱼竿又来了。他撒了鱼饵,给鱼钩穿上蚯蚓,选了个位子蹲下来。他钓鱼,郝佳敏坐在一旁用手撑了腮帮子看,半边脸被撑成了一把折叠扇。
“廖大卫的作业是你教的?”魏老师突然说话,吓了郝佳敏一跳。魏老师眼睛看着河面,郝佳敏认为他不是在跟自己说话,也就不说话。
俩人便一直不说话。其实魏老师今天不是为渔而来,他是为算术题而来,但他开不了口。俩人便木木地坐着,目光散落在水面上。随着一条红鲤鱼被甩上岸,石拱桥下的气氛顿时活跃起来,郝佳敏手忙脚乱地摁住了那条一斤多重的红鲤鱼,单腿跪地呵呵傻笑。魏老师取了鱼嘴上的鱼钩,大方地说道:“给你吧。”孬子郝佳敏也不客气,扯了一根巴根草穿了鱼鳃。魏老师便折了一根树枝,在石拱桥边板结的黑泥上划了一道算术题。“嗯!”,魏老师把那截一端掀了皮露出白杆的树枝递给了郝佳敏,对着那道题翘了一下青幽幽的下巴颏。郝佳敏揉揉自己的鼻子,左嘴角便像跷跷板似的向上跳起来,细长的眼睛笑盈盈地看向魏老师。魏老师摸摸自己的脑袋,也嘿嘿笑起来,有点不好意思。
6•
外地女人的好日子很快就过去了,就像转瞬即逝的春光。周家姆妈在河道里洗衣服,碎碎叨叨地向老姐妹们抱怨:烧菜把菜烧糊掉;洗衣服要么不槌,要么把扣子槌碎掉。整天趴在桌子上写什么戏文,擦屁股的纸都浪费掉了。就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老姐妹们笑话道:怎么就不中用了呢,来年给你添个大孙子,你就知道她中用了。
但是柳秀秀的肚子就是没有鼓起来,人们发现周泰都已经回队伍上小半年了,柳秀秀的肚子还是像冬天树枝上的芽苞——不见动静,周泰的父母越发看不惯她,常常指桑骂槐。矛盾的爆发是在柳秀秀又伏案熬了一个通宵之后,周家姆妈一大早起来就摔摔打打、骂骂咧咧,这次不再指桑骂槐,话题直奔浪费了电费的主题。周家姆妈替儿子抱屈:怎么就取了个中看不中用的败家娘们?柳秀秀迷迷糊糊中被吵醒,心里自然不快,听到婆婆夹枪夹剑的数落,忍不住咕哝道:不浪费电费就得浪费生命呢。周家姆妈不干了,一腔子火气好像被泼了一瓢汽油,腾地爆发了。她踹开柳秀秀的房门,拖一条野狗一样拖出了柳秀秀的手提箱,哐啷一声扔在正房西边的厢房门口。从此柳秀秀便被分出了家门,单开门,另立户了。
柳秀秀的背字运好像就从那时开始的。郝佳敏看到柳秀秀香樟树下的表演,由原来的欢天喜地变得凄凄切切了。她唱《楼台会》,“久别重逢梁山伯,倒叫我又是欢喜又伤悲。喜的是今日与他重相会,悲的是美满姻缘两拆开。”起先郝佳敏没有在意,只当是她进入了角色,但不久他就发现柳秀秀不唱戏的时候也是秀眉紧锁,神情黯然。柳秀秀在小河里洗衣服,也会痴痴呆呆地看着蓝幽幽的河水,悲悲戚戚的神情好像渗进了水里,连整个河面突然都悲凉起来。郝佳敏突然意识到,柳秀秀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去邮局了。那个军官不再给她寄钱了吗?
消息终于花遮柳掩地从周家亲戚哪里带了出来,继而像风卷着火舌掠过老镇,很快就家喻户晓了。周泰犯错误入狱的话题,像热锅中的炒盐豆,亢奋热烈。有人说周泰没有政治觉悟,包庇魑魅魍魉,还和魑魅魍魉穿了连裆裤;有人说,周泰入狱是因为抢了一个掌权人的老婆;也有人说,有位团长的女儿单恋周泰无果而自杀了……总之,周泰入狱的缘由五花八门,罪魁祸首却无一例外地直指外地女人柳秀秀。周泰母亲承受不住内患外压,坐在柳秀秀厢房门外的地上,拍着大腿哭骂了三个时辰。柳秀秀厢房的小门却安静得像一副道具,里面沉寂得如千年的山洞。自此,柳秀秀的歌喉也沉寂了下去。
郝佳敏看到柳秀秀失魂落魄走在路上,看到她紧抿着嘴唇站在香樟树下发呆,就有了一种隐隐的担忧。还有一种莫名的焦虑和恐惧,条件反射似的袭来。五年前这种情绪曾那么强悍地笼罩过他,使他成了笼中的困兽。他曾经那么强烈地想挣脱,想遁逃,是省城过街桥头的一个疯子救了他。
郝佳敏清楚地记得,那天,他怀揣着一封绝望中裹杂着辩解的遗书走向过街桥,深秋的夜露凝聚成薄薄的晨霜,脚底下竟有嚓嚓的闷响,仿佛脚板发出的沉闷的叹息。路上还没有行人,马路上已有车辆在碾压。要不了多久,碾压马路的车辆会越来越多,那些猝不及防的司机,会看见过街桥上突然有不明物体坠落,慌乱中那些沉重的车轮在碾压马路的同时,也会从他郝佳敏身上碾压过去。他的人生将浓墨重彩地落幕,享受永久的安宁,再也不需要挣扎、遁逃。
他踏向过街桥陡峭的台阶的时候,一个白乎乎的身影撞进了他的眼睛。一个裹着灰白色塑料纸的人,一动不动地站在过街桥头。蓬乱打结的头发乱糟糟地堆在头顶,掩盖了他(她)的性别特征,却昭示着他(她)特殊的身份——疯子。是的,一个疯子,紧裹着一张塑料纸,肃然地站立在寒意森森的晨曦中,站成一尊雕塑。那张塑料纸成了他(她)的被褥、雨衣、盾牌,郝佳敏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疯子的智慧让他讶然,甚至感动。
郝佳敏没有再迈向过街桥。那个身裹白色塑料纸的疯子,似乎就是上天对他的点化,让他认识到做一个疯子真好。不习惯低头思过、哈腰认罪的他,就用一身的傻气来面对这个世界,来应对苦痛的人生。没有尊严地给自己披上一件“雨衣”,就是为了遮挡外面的风刀霜箭。
不唱戏的柳秀秀让郝佳敏担心,他相信周泰曾经就是柳秀秀身上的那件特殊的“雨衣”,“雨衣”没有了,他担心柳秀秀也会陷入那种焦虑恐惧的网。
这天郝佳敏从早市上出来,左手举着一根黄灿灿的油条,右手用草绳提了一颗瘦小的大白菜,脸上挂着郝佳敏郝孬子招牌似的傻笑走向岔河的石拱桥,他想去石拱桥底下,找个能晒太阳的角落去消磨白天的时光。走到石拱桥边时却意外听到了他熟识的越剧唱腔,声音细细的,弱弱的,游丝一样黏到他的耳膜上。他目光迅疾地瞄向周泰门前,香樟树粗大的枝干后面,隐着柳秀秀大半个身子。
郝佳敏傻呵呵地走了过去。柳秀秀在唱《黛玉葬花》,柳秀秀只是瞟了他一眼,继续唱:“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她又做了一个用虚无的大袖掩面的动作,当她扯着虚无的大袖旋转过来时,郝佳敏看见她脸色憔悴,满面凄楚,眼中泪光点点。郝佳敏脸上的那一堆傻笑就无所适从了,不知道是该把它继续挑在眉梢嘴角,还是把它卸下扔进岔河里去。郝佳敏抬起头,看着树上的鸟儿,用江浙老家的方言咕哝了一句:“努力生存下去才是最实用的哲学。”
柳秀秀微微一震,翘了兰花指,用手帕在腮边点了点,气若游丝地接着唱:“你好心好意我全知,你曾经劝过我多少次,怎奈是一身病骨已难支,万般愤怨非药治。只落得路远山高家难归,地老天荒人待死。”柳秀秀用手帕掩了脸,肩膀微微颤抖着,仿佛自己真的就是那个病体不支、境况凄楚又心灰意冷的林黛玉了。
郝佳敏不想被这香樟树下的弥漫的悲情浸染了,傻呵呵地说道:“活着的时候开心点,因为我们要死很久哩。”然后擎着那根黄灿灿的油条,提溜着那棵瘦小的大白菜,颠颠地跑向桥底下去了。
7•
郝佳敏坐在石拱桥底下的“草疙瘩”上吃油条,一边担忧着柳秀秀,一边盼望着魏思明提着鱼竿早点来。如果能有一条胖头或者鲢鱼上了他的钩,郝佳敏这天就可以吃到河鱼炖白菜了。在物质资源和精神食粮都很匮乏的时候,郝佳敏的注意力慢慢转移到吃上。吃什么?怎么吃?成了他每天要全力以赴研究的课题。
郝佳敏没有等到魏思明,却等来了廖大卫。廖大卫在桥头上冲着桥底下的郝佳敏欢快地“嗷——”了一嗓子,坐滑梯似的从河岸上哧溜到桥底下。
“你今天不上课?”
郝佳敏收了笑容,歪着脑袋看着廖大卫,额头上的伤疤拧成了一个小疙瘩。
廖大卫捡起一根树枝,在河水边的草丛中乱打着,“锅炉工老魏死啦,教室里没有老师。”
哦!郝佳敏见廖大卫空着手,没有带算术本,依然疑惑地盯着他。廖大卫这才扔掉手中的树枝,一本正经地站在郝佳敏面前:“我来是找你有事的,都婆婆叫你去给老裁缝家的大宝治蛤蟆气。”廖大卫鼓起腮,用双手做着扩大的动作。郝佳敏明白了,老裁缝的孙子得了腮腺炎。廖大卫说,“老裁缝敲着葫芦瓢念咒语,念了两天,大宝的腮帮子不仅没有消,还越鼓越高,都婆婆说你准能治。”
自从郝佳敏用一把忍冬藤治好了都婆婆的跑肚拉稀,都婆婆就把郝孬子奉为神灵一样的人物了。都婆婆认为,郝孬子不是孬子,他只是脑子跟人不一样。脑子跟人不一样的,往往都是奇人,都有和常人不一样的本事。于是东邻小孩子胳膊脱臼,西邻媳妇有了妇科炎症,都婆婆都热心地推举郝佳敏。郝佳敏也总能用几把野草,四两拨千斤地解决了他们的苦痛。郝佳敏对廖大卫说:“告诉老裁缝,用他院里的仙人掌,拍烂了敷。”
“还有哩,还有哩。”廖大卫怕郝佳敏赶他走,课堂上请求发言似的举起一只手臂。“魏老师说他爹明天封棺要请人唱戏,叫你帮忙去请柳神经,说会多给钱。”
老镇的乡俗,讲究的人家凡有红白喜事,都要请人来唱戏助兴或者烘托气氛,越是热闹越能表达对亲人的祝福或哀思之情。为老镇居民烧了一辈子开水的锅炉工魏老头,是顺安镇真正的公众人物,他的去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公众事件,备受大家关注。作为老镇为数寥寥的文化人之一的魏思明,有很多理由要把老父亲的丧礼办得热热闹闹。郝佳敏明白魏老师请柳秀秀去唱戏,还有另一层意思,他不敢苟同。
“你告诉魏老师,叫他还是请别人唱吧。”郝佳敏扯了扯嘴角,一个笑容没有绽放成功,嘴角上却挑起了一缕悲悯。
廖大卫撒腿跑离石拱桥不到半个时辰,都婆婆就站在香樟树下尖着嗓子喊:“周泰家的,有人请你去唱戏。”
柳秀秀迈着碎步轻盈地跨出门槛,站在门口看着都婆婆笑。都婆婆颠着小脚,甩着手帕,跑到柳秀秀跟前,把魏老头去世,魏老师请她去丧礼唱戏的事,连比划带嚷嚷地详细地说了一遍。柳秀秀脸上的笑容慢慢僵化了,僵成一副尴尬的壳。柳秀秀低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都婆婆没有注意柳秀秀脸上的表情,只当是给钱谁都愿意,何况她又是喜欢唱的。都婆婆自说自话地给柳秀秀出着主意,说:“你平日唱的,大家都听不懂。我们这里的人喜欢听黄梅戏和小倒戏(庐剧),你就现学现卖,保管不难。”
柳秀秀说:“都家姆妈,谢谢你了。我这几天嗓子倒了,唱不了。”
桥底下的郝佳敏,听见都婆婆一路和人打着招呼去了香樟树下,也听见都婆婆回桥东时的叹息声。郝佳敏早就知道,柳秀秀不可能去小巷里的丧礼上去亮嗓子的,就像郝佳敏的毛笔再也不会去写贴在墙头上的应用文一样。她是属于高雅的舞台的,属于有聚光灯、有懂她欣赏她的听众的舞台。无知的年纪里,郝佳敏的笔也写过人云亦云的内容,也写过空洞的口号和不明真相的批判稿,每每想起,他的耳根就一阵阵发烫。现在他是绝不会写这些无聊的内容了。人总得坚守点什么,才有一根隐形的脊骨,才能让自己的身子挺立起来。
这天,人们看到都婆婆离开不久,柳秀秀就撑着一把小黄伞,穿着一件蓝色带白花的旗袍袅袅婷婷地去了老镇火柴厂,拎回一大堆纸壳和纸,她开始糊火柴盒了。老镇上那些大妈嫂子对着她的后背直撇嘴:找活干,搞得像走亲戚,臭美什么呢?
8•
你得相信,有女人的地方就没有秘密。
岔河的洗衣铺上,女人们久久地谈论着魏老头的丧礼,谈论着魏思明的老娘如何以死相逼,要儿子和小护士来个“棺前拜堂”。“棺前拜堂”是老镇的习俗,为了让死去的亲人走得安心,也为了免除后人守孝三年内不能嫁娶的尴尬。但魏疯子却断然拒绝了,他说都什么年代了,你还搞包办婚姻。洗衣铺上的女人们相信,如果魏家姆妈真要坚持,说不定那个疯子真会给他老娘抬回一副棺材来。
洗衣铺上的女人们对这个猜测一直乐此不疲,直到魏思明又坐到岔河的石拱桥下钓鱼,她们才换了话题。
当臃肿的冬装被人们一件件剥离,河岸边的槐花一嘟噜一嘟噜招摇的时候,柳秀秀却还罩着一件宽大的蓝色工作服。衣服是周泰原来在化肥厂上班时穿过的。工作服已经洗得发白了,领子和袖口毛毛的。瘦瘦的柳秀秀穿上宽大的工作服,再也显不出腰身的婀娜了。等到岔河里有人划着腰盆捞菱角的时候,本来早就该穿旗袍的柳秀秀依然罩着那件宽大的工作服。
柳秀秀早已不去火柴厂找活干了,常在火柴厂转悠的那些老太太和四肢不周全的人,见了柳秀秀就像争食的野狗,恨不得要把柳秀秀撕了。柳秀秀因为能做一手特别的糖醋鱼而被老镇的政府食堂留用了。据说廖镇长每日都要吃她的糖醋鱼。
柳秀秀自己当然也爱吃糖醋鱼。她家里吃的鱼大都是魏老师钓的。柳秀秀不再到河边看魏老师钓鱼,不再把瓜子投进水里吓跑那些小鱼儿。但魏老师只当他钓鱼时柳秀秀还站在高处看着,柳秀秀已经站到他心里去了。同时,魏老师也越来越喜欢上数学课了,他发现能够顺顺溜溜地讲题原来也是一种乐趣。有时候他也叫廖大卫当小老师上黑板讲题,廖大卫当小老师不仅激发了廖大卫的学习兴趣,几乎使所有的学生都想当一回小老师。魏老师钓鱼现在是早中晚的见缝插针,他钓技好,岔河里的鱼又多,一天钓两碗鱼,那就是手到擒来的事。钓到的鱼照样折一根槐枝穿了,叫一个学生撒腿跑了送香樟树下去。他想象着柳秀秀优雅地抿着鱼刺,眉眼含笑地品尝着他钓的鱼,快乐就像河面上的涟漪,一圈一圈地扩散开去。
9•
周末的桥底下,坐着垂头丧气的廖大卫。
已经上五年级的廖大卫,这天中午翻进了镇政府的围墙,只想去偷镇政府食堂大锅里的锅巴,没有想到却看见了“流氓活动”。
廖大卫自从上次跟着挑泔水的母亲进了镇政府食堂,就发现了大锅里烤有锅巴的秘密。准确地说,是一种撩人的香气泄露了大锅里的秘密。柴火的余烬,把锅巴烤得两面焦黄,嘎嘣脆,香喷喷。在食堂帮厨的柳秀秀给廖大卫塞了半书包锅巴,廖大卫一只手摁着书包,飞跑到石拱桥底下。
孬子郝佳敏嚼着香脆的锅巴,点评说,这是他此生吃到的最好的锅巴,比他早年在上海沈大成点心店吃过的油氽馒头还要好吃。廖大卫含着一块锅巴,含糊不清地问:油氽馒头好吃吗?郝佳敏说,当然好吃,将来有机会你也尝尝。
廖大卫带来的锅巴受到了盛赞,廖大卫仿佛自己受到了夸奖一样,他兴奋地告诉郝孬子,锅巴还有一种更美的吃法。郝孬子问是不是浇上一碗热热的清汤?廖大卫摇着他脏兮兮的小黑手,说锅巴最好吃的吃法,是在上面抹一层薄薄的辣椒糊,那滋味……廖大卫咕咚一声咽了一口口水。郝孬子表示愿意尝一尝。
但是廖大卫今天只带来了一小瓶辣椒糊,却没能搞到锅巴。
午后,廖大卫溜到了镇政府门口,看门的老头和他的大黑狗都在打盹。看门人最懂得在什么时候睁开眼睛,什么时候闭上眼睛。为了稳妥起见,廖大卫还是避开了他们,从杏树旁翻了围墙进去。他猫腰溜到了食堂门口,食堂的门关着,门的铁环上挂着一把扭开的将军锁,像挂着一个骗人的谎言,但门却推不开。廖大卫知道厨房的后窗已经掉了一扇木格窗门,他可以像猴子一样钻进去。
刚走到厨房的窗边,就听见里面有沉闷的厮打声,噼噼啵啵,像老鹰对小鸡的擒拿;噗噗瑟瑟,像青蛙在蛇腹下的挣扎。那声音有着欲盖弥彰的音效,最能激起人们探究的欲望。少年廖大卫急不可耐地一探头就看见了一场流氓活动:一个大块头的男人把瘦瘦的柳秀秀抵在灶台上,他一只手撑在灶台上,另一只手饿狗抢食般在柳秀秀身上隆起的地方乱抓。柳秀秀的腰肢像要被折断了,她胡乱地扭着细细的脖子,避让着大块头男人苍蝇般嗡嗡乱撞的嘴。廖大卫着火般羞红了脸,愤怒的火舌蹿出了他的眼睛,他真想大叫一声,替柳秀秀把压抑在嗓子眼的惊恐和愤怒发泄出来。但是他不敢,他听得见自己牙齿相磕的声音,他感觉到自己浑身都在发抖。
廖大卫没有逃离流氓现场,他只是在窗外蹲下了身子。他从书包中掏出他的小弹弓,从墙根下捏了一粒石子放进弹弓的皮兜里,他觉得他裹进皮兜的不是石子,而是他的愤怒。他慢慢站起来,靠在窗边。左手握住弹弓前举,右手拉住裹了石子的皮兜拉到腮帮边。他眯起一只眼,右手一松,他的愤怒便穿窗而入,啪地一声钉在那个男人的后脑勺上。廖大卫弯腰跑开,呼呼爬上挂满青小的杏树,又从围墙上跳下来。他拼命地跑过电影院,跑过卫生院,跑过小学校,然后就泄了气,无精打采地挪到岔河的石拱桥下。
郝佳敏伸手摸摸廖大卫的脑袋,看看他是不是发烧了。廖大卫罕见地有力拨开了郝佳敏的手,态度很不友好。魏老师把又一条小鲫鱼穿上槐树枝,整个穿满小鱼的树枝便啪地一声扔到廖大卫的脚边,鱼尾啪啪地摔打着地面,仿佛点燃了一挂鞭炮。“去,送到香樟树底下去。”
“不去——!”廖大卫突然咆哮起来,然后,少年的脑袋便伏在了耸起的双膝上,抽动起瘦瘦的肩胛骨。两个大男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廖大卫是哪根神经搭错了。
“锅巴没有就算了,我牙齿痛,吃不了锅巴了。”郝佳敏一只手托着腮,牙齿仿佛真的就痛了。镇政府大院里的食物丰富得很,锅巴没有,还有烤山芋,还有下个季节的石榴哩,还有下下个季节的柿子哩。廖大卫不会为搞不到食物沮丧,廖大卫沮丧得是心目中那个大块头男人的光辉形象坍塌了,坍塌成一地的碎片,落进少年的心潭里,激起的却是海啸般的狂涛。
10•
这天早上魏思明被两只蚊子闹醒了,打了补丁的蚊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的一只脚撑开。魏老师拉亮灯,把两只饱胀的蚊子就地正法了,伸开手掌看见殷红的血迹,只得起身去洗手。拉开门,六月黎明之际清凉的空气,使他顿时神清气爽,他不想再睡了,胡乱地洗了把脸,抓了鱼竿鱼饵就奔小河边去了。
石拱桥上有一堆黑影,在夜色初退的晨曦中模模糊糊。魏思明放慢了脚步,伸长脖子眯起眼睛看。那团黑影竟然摇摇晃晃地生长起来,魏思明汗毛竖立,以为是遇到了黑无常。他脚步乱了半拍,立即僵硬地站定,心里直后悔不该这么早出门,想转身又怕动作过大引起黑无常的发觉。正纠结为难着,却见那黑影突然像蝙蝠一样张开两臂。蝙蝠没有飞向高空,却像一截木桩一样噗通栽进河面。跳水自杀——此念在魏思明脑中闪电般亮了一下,他立即飞跑过去。魏思明连滚带跃地下了河堤,心脏咚咚乱跳,他已经猜到投河的人是谁了,心痛得直抽搐,焦虑得眼发花。他对柳秀秀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在这一刹那突然明了,就像黑夜里突然划着了一根火柴。他清清楚楚地看明白了:他无可救药地爱上这个外地女人了。
他站在浅水出,眯着眼睛紧张地搜寻,桥底的水藻间有涟漪在扩散,他立即合掌前伸,一个猛子扎了过去。
拽上岸来的却是郝佳敏。郝佳敏一手捂着胸口咳嗽,一手急切地朝河水里指,魏思明这才意识到郝佳敏晚上睡在桥底下;柳秀秀还在河里。
柳秀秀被魏思明拖上岸时,天色已经微明。魏思明坐在堤坡上喘气,旱鸭子郝佳敏已经缓过气来,他慌慌张张地扑了过来,跪倒在湿漉漉的俩人之间,像一只猎狗一样伸着鼻子。柳秀秀躺在坡上,咿咿嘤嘤地啜泣着,郝佳敏听到的不是她悲怆的哭声,郝佳敏听到的是她唱的一段戏文,“生离离离别家乡后,孤单单单身在他方。路迢迢远程千万里,渺茫茫不见年高堂。虚缥缥逼我走上黄泉路,倒不如让我早点见阎王。”
“干嘛要这样?死都不怕还有什么难倒你的?”魏思明喘息均匀了些,恼怒地冲着柳秀秀吼。郝佳敏像受了惊吓似的瞪眼对着魏思明。
我没脸见周泰啊。无论他是做着军官还是被抓进了牢狱,他在我面前的身份没有变,他是我男人啊。他就是真的畏罪自杀了,我也是他的孀妻。生生死死,我只想做他的人啊,柳秀秀边哭边述说。
周泰——怎么了?郝佳敏问得小心翼翼。魏思明也瞪大了眼睛。
不知道啊?我写的信都在风中飞了,在水里沉了,看不到一个字的回音。廖镇长说我男人被逮起来了……廖镇长他……没有活路了啊。柳秀秀哽咽地说不下去。
“有钱的日子没的,天晴的日子还没的吗?怎么就没有活路了呢?”魏思明急了,一急,就用了一口原汁原味的老镇方言吐出了老镇广为流传的俗语,但郝佳敏和柳秀秀好像都没有听进去。
你,怀孕了?郝佳敏问得更加小心翼翼。魏思明屁股下好像通了电似的弹跳了一下。两个男人的眼睛齐齐地黏在柳秀秀的肚皮上。一件半新的确良花衬衫,像面膜似的水淋淋地贴在柳秀秀葫芦般鼓突的肚皮上。可不是怀孕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是谁?问号像水底的鱼泡在郝佳敏和魏思明的脑子里突突突地冒出来?
柳秀秀的男人离开将近一年了,柳秀秀在不该怀孕的时候有了身孕,确实无法向这个世界做个交代。野男人是谁?郝佳敏的目光从柳秀秀的脸上扫到柳秀秀的肚皮上,又从柳秀秀的肚皮上扫到她的脸上。不好把脑子里的鱼泡从嘴里吐出来。魏思明已经爬了起来,烦躁地撸了一把头发上的水,一脚把郝佳敏洒落在草丛间的一只破拖鞋踢进了河里。那只蓝色的泡沫拖鞋猝不及防地遭遇一击,在河面上一怔,然后就在水藻间逍遥地荡啊荡的。
“那个畜生是谁?”魏思明突然转过头来,冲着柳秀秀低声咆哮着,声音如同从饱胀的气球中冲泄出来。
柳秀秀哭得更伤心了。两个男人把她抽抽噎噎的哭声中的单词捡起来拼凑,才明白老镇上的掌权者不仅吃了她烧的糖醋鱼,还吃了烧鱼人的豆腐。她挣不脱他,因为周泰的缘故。她如果不依他,他会让周泰罪加一等;还要给她挂只破鞋去游街。她原以为依他一次就能免除灾厄,哪里知道……魏思明把牙巴骨咬得嘎嘎响,他恨声恨气地说他要教训廖镇长,要去揭发他,要拿块砖拍死他。郝佳敏问:然后呢?魏思明立即清楚地看到了“然后”的内容:鸡蛋撞在石头上,碎了蛋壳,泻了蛋黄,肝脑般涂在地上。魏思明便泄了气,垂了头。
柳秀秀双手捂着脸,语句掺着泪水从指缝里断断续续都冒出来:我想回家乡……我想回家乡啊!
两个男人都低了头。带她回家,何其难哟。廖镇长把老镇打造成了他的独立王国,他成了土皇帝。进出老镇除了一条九曲十八弯的乡道,就是一个豁口样的临津码头了。这些地方都由安防队守着,进出都要有小镇特制的“通行证”才能放行。柳秀秀目前这种情况,想回家乡确实是寸步难行。
魏思明把目光投向郝佳敏,他知道能够把柳秀秀带走的只有郝佳敏。想到郝佳敏将会和柳秀秀结伴同行,他心里就伸出了一百只猫爪,挠得他血淋淋的。但一想到廖镇长会再次像揉一团面团似的蹂躏柳秀秀,他的心立即就碎糟糟的无法收拾。魏思明知道只有郝佳敏才能解救柳秀秀。
那么郝佳敏愿意冒这个风险吗?魏思明把目光盯向郝佳敏时,郝佳敏立即转过脸去,调开了自己的目光。
11•
魏思明中午放学后再次找到孬子郝佳敏时,郝佳敏正坐在石拱桥底发呆。老镇进入了午睡状态,只有知了躲在河岸的槐树丛里没完没了地抱怨。魏思明用脚尖踢了一下郝佳敏,郝佳敏把屁股底下的当凳子用的稻草疙瘩让出一半来,魏思明一屁股坐了下来。
魏思明叹气、抓脑袋。郝佳敏想笑的,左嘴角跳了跳,面部神经没有把其他部位的表情及时送上,结果使他的傻笑比哭还难看。
“别只顾傻笑了。说说该怎么办?”魏思明又用脚尖蹭了一下郝佳敏毛乎乎的小腿。
“两只表并不能告诉一个人更准确的时间。你想说什么你就说吧。”郝佳敏双手扣在脑后,躺下了。身子底下是一张发着馊味的破草席。魏思明知道自己的想法对郝佳敏来说不够仗义,但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好办法。魏思明根在老镇,有工作牵绊,无法来一次说走就走的迁徙。但郝佳敏就不同了,郝佳敏是外地人,能把柳秀秀带到掌权人手臂够不到的地方。至少他可以把柳秀秀带到柳秀秀的老家,把她交给她的父母。这事当然对郝佳敏极为不利,会让他背上更重的罪名。魏思明侥幸地希望郝佳敏有一件“孬子”的外衣罩着,谁还会真跟孬子过不去呢?
“你带她走,越远越好。路费我来想办法。”
在魏思明游说他带着柳秀秀离开老镇时,郝佳敏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了,深潭似的眼睛里漫上了一层阴郁。谁叫我只是一个“孬子”呢?对一个孬子来说,不知道危险便无所谓危险。即使危险来了,不懂得痛苦也便无所谓痛苦。他是不是这样看我的?
要我去哪里?远方的那个城市吗?在那个水泥构件构筑的冰冷世界里,没有一块阳光是属于他的。
他想起了喇叭声整天乱糟糟的校园,想起了大门上触目惊心的红漆“X”字。想起了那帮人强行把他拖出家门的情景,裤带头哒地砸在额头上,他听见脑骨撞击的声响。血突突地扑出来,温热地滑到他凸起的眉骨上,露珠似的挂满他的眉毛,便前赴后继地跌落到他的腮上,浸入他雪白的衬衫,洇染出一片炫目的红霞。郝佳敏打了个寒颤,紧紧地闭上了眼睛。那间魂幡般惨淡的蜗居,曾被馨香的书籍塞得满满的;那个喜欢穿橘黄色衣衫的女人,也曾是那间蜗居里的一块暖色调。她在完成了和他的割裂之后,就从他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了。他的根在哪里?他早已没有根了,浮萍那样的不着泥土的根须都没有了。郝佳敏的眼前一片空洞。他知道只要他点一点头,他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掩体就将坍塌,从此又将身入江湖,风一程雨一程,再无宁日。
郝佳敏受不了魏思明恳请的目光,他让自己变成了一股风迅速地离开了那张发馊的草席,离开了石拱桥,离开了老镇。
一连几天,郝佳敏都不再去顺安镇,只躲在村里的队屋里发呆。郝佳敏心乱了,就像河岸上的狗尾巴草,在风中起起伏伏。起起伏伏的风中,隐隐约约夹带来柳秀秀婉转却又不无凄惶的唱声,他知道柳秀秀此刻是多么无助。她的肚子将越来越遮掩不住,那样一个爱美的女人,却不得不要在老镇居民面前展示一桩丑事,就像要在光天化日里,一件一件脱尽自己遮羞的衣服。无怪乎她会选择用死亡来逃遁。
他想起了省城过街桥头那个裹了一块塑料纸的疯子,想起了他在晨曦中把自己站成雕塑的样子,想起了他那身白乎乎灰突突脏兮兮的塑料纸,那张能够抵挡寒冷的塑料纸。现在,柳秀秀也需要一张塑料纸。能给她做塑料纸的只有他郝佳敏了。如果袖手旁观,他也将是永无宁日。良心会在每一个寂静的夜晚来吵闹自己。如果没有了柳秀秀,郝佳敏的日子是不是又要活成一潭死水?郝佳敏自己是不是又要僵硬成一粒硬邦邦的棋子?不能麻木,不要僵硬,不……
郝佳敏来到老镇后第一次失眠了,一连几天,他坐不安,睡不稳,眼睛深深地陷了下去。
几天后当魏思明又抱着篮球来到苦桕树下的“篮球架”下时,意外地看到失踪了好几天的郝孬子从坐着的单杠上跃下。他抢过魏思明臂弯里的篮球嘭嘭嘭地砸起来。魏思明立即欺身过去,张开双臂蹦跳在他身边。郝佳敏双手一沉,握球放在腰间,接着右手单独轮起了篮球,划出一个美丽的半圈,侧着身将篮球砸进了篮筐。接着球又魔术般地回到了郝佳敏手里,魏思明紧贴着他像大袋鼠地蹦跳着。郝佳敏闪电一样绕过魏思明,运球后三个箭步,纵身一跃,一个腾空,投进一个两分球。
球在地上滚着,俩人却都站定了不去理它。郝佳敏朝魏思明粲然一笑,左嘴角微微吊起,细长的眼里亮晶晶的。魏思明心里一暖,诗歌似乎就在喉结结珠。郝佳敏朝他伸出来一只白皙的手,手掌朝上展示出一个索要的姿势。魏思明立即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黑色封皮的工作证,用食指从工作证封皮内侧的塑料兜里掏出了一叠钞票,展开夹在指缝里,蠕动拇指捻动起一张张“大团结”,一共20张。魏思明把20张钞票对折起来递到郝佳敏的眼前。郝佳敏狐疑地看着钞票,正想问问哪来的这么多,却一眼瞥见魏思明的左手腕上光秃秃的,那块亮闪闪的上海牌手表不见了,只留下一块白癜风似的遮斑。
郝佳敏郑重地接过了魏思明递过来的钞票!又郑重地重新点数了一遍。
当魏思明站在临津码头上,向着冒着黑烟的白皮驳轮挥着手的时候,郝佳敏带着柳秀秀正站在驳轮的护栏旁。郝佳敏雪白的衬衫扎在藏青色的裤腰里,一改往昔呆头呆脑的傻样,显得儒雅倜傥起来。他的裤兜里,揣着两张护身符似的“通行证”,还有两张盖了公章的空白证明,这些都是廖大卫从他当镇长的老子的皮包里偷来的。魏思明想和廖大卫成为朋友,原来只是出于职业的习惯,想要给他一些引领,没有想到会种豆得瓜,却从廖大卫这里得到了丰硕的回报。
柳秀秀依然穿了那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虽然有点宽大,但站在秀颀的郝佳敏身旁,还是显得楚楚可怜。
驳轮“呜——”地长鸣一声,缓缓地犁开水面,平稳地向前滑去。魏思明又使劲地挥了挥胳膊。郝佳敏也向他挥挥手,示意他回去。曙光乍现,从黑灰的云隙间撒下缕缕光芒,安河的河面上波光粼粼,几只水鸟在驳轮的上空盘旋。
积木一样洒落在城山脚下的老镇,渐渐地向后退去,越来越远。曙光也越来越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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