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博
点亮黎明的火焰
□文博
一
槐花盛开的季节,空气中弥漫着淡而素雅、沁人心脾的清香。
一队日军,突然从花丛中蛇形而出,钻进鸟虫喑哑、空荡寂静的槐花谷的时候,正是夕阳西下、残霞如血的傍晚时分。
他们封锁住路口,从头到尾把槐花谷百余户泥墙草顶的人家,翻了个底朝天。
结果,在村东头一户被两丈高围墙合围着,有一正房、两厢房、不带门房的宅院里,找到了人称“康老先生”的老乡绅康怀中和他的义女兰馨;又在康老先生隔壁的一间茅屋里,找到了一条腿有伤残、走路一瘸一拐的戚飞;最后在村口,抓住了四下游走、靠替乡民劁猪维生的劁猪匠刘一刀。
四个人被一个日军中尉带领的五十来个日军和一个肥胖白净的中国人,围在康家大院中央,看上去就像四只绵羊面对一群狼和一条狗。
粗壮阴冷的日军中尉,两手拄着军刀,用流露着厌憎目光的小眼睛,把四个人打量一番,示意身边的中国人对他们问话。
那个中国人用女人一样的细嗓子说:“我是为大日本皇军效力的翻译官。现在,你们要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他把脸转向虽然身着蓝底碎花粗布衣裳,但却掩不住青春芳华、匀称腰身、秀美花容的兰馨,问:“多大了?”
兰馨说:“虚岁二十一。”
“在这儿干啥?”
“这儿是我家。”
“有男人吗?”
兰馨摇摇头,往康老先生身边靠了靠:“俺只有爹。”
翻译官用手指着一袭灰布长衫、年逾古稀、面红须白的康老先生,不相信地问:“是亲爹?”
兰馨说:“是俺义父。比亲爹还亲!”
翻译官又看了一眼康老先生,问兰馨:“咋回事?”
兰馨说:“俺十一岁时,父母双双病亡,是俺爹收养了俺。”
翻译官凑近兰馨,一脸猥亵地小声问:“你不是这老头纳的妾吧?”
兰馨低头,面色羞红地两手摆弄着衣角,不再说话。
翻译官趁这功夫,眉飞色舞、叽哩哇啦地跟那个日军中尉讲了一通,惹得日军中尉和满院子的日军,七嘴八舌地狂笑乱叫了一阵。
日军不笑、不叫了。但他们却都把贪婪的目光,集中到了兰馨身上。
翻译官的眼神中,不易察觉地流露出一份懊悔和怜悯。他用长辈般的语气接着问:“不知道皇军到处溜达吗?”
兰馨点点头。
翻译官低声问:“为啥不跑?”
兰馨看了看身旁的康老先生,轻声说:“俺爹在这儿生活了一辈子,舍不得离开半步。”
翻译官再看一眼康老先生,又对兰馨说:“你可以跑啊!”
兰馨挽住康老先生的左臂,低声说:“不放心俺爹。”
翻译官迟疑了一下,便回头又对日军中尉说了几句话。日军中尉和那些日军这次的反应很冷漠。
翻译官不无忧虑地对兰馨说:“我跟皇军说,你是为了报答这老头的收养之恩,才执意留在他身边专门来照料他的义女。希望皇军能尊重你这种重情重义的人。别的,我就帮不上你了。”
而后,他把脸转向康老先生,骂道:“你他妈老糊涂啦!这么年轻的女子,不给她留条生路?”
康老先生颤声说:“闺女不放心我,死活都不走。”
翻译官说:“那你走啊!你走她不就跟着走了吗?”
康老先生悲伤地说:“这是我唯一的家。你让我这七十多岁的人,往哪儿走?”
翻译官的脸色,黯淡下来。他没把康老先生的话翻译给日军中尉,直接横移到白褂蓝裤、干净瘦削的戚飞面前,问:“你是谁?”
戚飞说:“我是戚飞。戚继光的戚,岳飞的飞。”
翻译官上下打量他一下,不屑地说:“就你这腿脚,还他妈戚继光、岳飞呢!说,干啥的?”
戚飞说:“给村里人家打短工。”
翻译官扫了戚飞的瘸腿一眼,问:“胎带的?”
戚飞略一犹豫,看着翻译官的眼睛说:“枪打的。”
翻译官暗自一惊:“嗯?”
戚飞说:“上山采药。挨了一枪。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谁打的。”
翻译官皱了皱眉,又问:“不知道皇军要路过这儿吗?”
戚飞说:“知道。”
翻译官问:“为啥不跑?”
戚飞说:“就这腿脚,能跑多远?”
翻译官不再问戚飞。他转向粗布汗衫油渍麻花的刘一刀:“姓啥?”
刘一刀小心翼翼地回答:“姓刘。”
翻译官厌烦地看着他,又问:“兵荒马乱的,你担个破挑子,到处跑啥?”
刘一刀陪上笑脸说:“知道世道不太平。可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不得不出来讨个生活呀!”
翻译官再把四个人看了一遍,回头跟日军中尉又说了一些话。
之后,他对康老先生和兰馨说:“今晚皇军就住这儿了。皇军让你们把家里的好东西,都拿出来犒劳他们。”
转头对戚飞和刘一刀说:“你们俩该杀鸡杀鸡、该宰羊宰羊,帮姑娘把晚饭整丰盛点。”
并对四个人说:“皇军舒服了,明早开路的时候,或许能把你们的命留下。”
二
一口猪、两只羊、十二只鸡,在日军的狂呼乱叫声中,不消片刻功夫,便被刘一刀和戚飞,宰杀毙命、拾掇干净,煮进了几口锅里。
康老先生和戚飞、刘一刀三人,一边往锅底添柴、锅里加水,一边留意着日军中尉所在的正房里的动静。
刚才,正在淘米的兰馨,被翻译官叫了进去,有一阵没出来了。
正在担心的时候,正房的门打开了。兰馨神情悲切、衣冠不整地出现在门口。她踉跄几步,来到康老先生跟前蹲下,拾起地上的柴火往锅灶里填,吞咽着泪水、一言不发。
康老先生面色痛苦,抓住兰馨的一只手,一边填柴火一边流泪说:“你怎么就不听话呀,闺女!让你走就走,该多好呀!”
兰馨轻声啜泣着说:“往哪走儿呀?到处都有这些两脚畜生。”
这几句话,戚飞和刘一刀在旁边听得真真切切,只觉得闷火攻心。可面对五十多个荷枪实弹的日军,又能有啥办法呢?
他们只有低着头,把炉火烧得更旺些,想快点将锅里的东西煮熟,喂饱这群畜生,让他们快点睡觉,不要再祸害人了。
最后一缕落日余晖,消逝在远方的天际时,肉煮好了,满院飘香。
日军站满了点着灯烛的正、厢房屋,狼吞虎咽地一边吃肉、一边喝酒、一边咿咿呀呀地大呼小叫。
很快,屋子里能找到的酒,都被他们喝光了。
翻译官从正房里走出来,冲蹲在炉灶前的康老先生喊:“还有酒吗?”
康老先生看了他一眼,两手撑着膝盖,艰难地站了起来。
翻译官走过来,低声说:“忍着点吧,天亮就撤了。要是还有酒,都拿给他们灌。全醉倒了,就不能再祸害人了。”
说完,他看了兰馨一眼,叹了口气。
康老先生对蹲在一旁的戚飞说:“帮伯去拿酒。”
他们走进猪圈旁的仓房。里面装满了粮食和百十坛高粱烈酒。
翻译官说:“这下可够了。”
他回身叽哩哇啦地喊了几声,从各屋里便出来了十几个日军,每人抱了一坛酒,回到各屋又狂喝滥饮起来。
突然,日军中尉狼嚎般的哭丧腔,从正房传了出来。
紧接着,东西厢房里的全体日军,都跟着唱了起来。
如泣如诉、幽魂怨鬼般的悲声哭调,缠绕上四起的夜风,像毒蛇一样,在夜空中钻来扭去。
康老先生在戚飞和刘一刀的陪伴下,把兰馨围在中间,坐在靠近大门口的一垛柴火旁,被眼前的噩梦煎熬着,祈祷上苍的垂怜。
这时,两个酒足饭饱的日军,从正房里走出来,把守在门外的两个日军,换了进去。就在那两个日军将要关上房门之际,从屋里传出日军中尉亢奋的叫喊。
随后,每个房间的房门,在一片歇斯底里的狂叫声中,都打开了。
正房的房门内,又走出了翻译官。他身后,站着那个穿着白衬衣的日军中尉。
翻译官顺着从房间投射出来的光束,走到兰馨跟前哀叹道:“完了!他们全体要拿你发泄兽欲。你真该躲起来呀!”
翻译官托住兰馨的腋窝,一边架起她,一边对康老先生和他身边的戚飞、刘一刀说:“他们本想先杀掉你们三个,是我说你们不会反抗,应该留下来伺候他们,这才没下手。再忍一忍,不能干‘以卵击石’的傻事儿。要是姑娘命大,后半夜就想办法带她逃吧。留得青山在,才会有柴烧啊!”
兰馨用衣袖擦干眼泪,说:“爹,咱得活着;就算死,也要拖拽上几匹狼。”
日军中尉在门里,不耐烦地叫喊了一声。
几个日军应声拥了过来。他们一声齐呼,把兰馨的衣服扯下,四肢大开地举起来,抬进了日军中尉的房间。
自那一刻起,赤条条的兰馨,在全体日军变态的嘶叫声里,被排起长队、依次进入那个房间的日军,反复摧残到半夜后,才拖着一条鲜红的血迹,一寸一寸的,爬出了那道门。
此时的她,早已奄奄一息,只剩下眼里冷得像寒星一样的目光了。
三
夜半的风,跟鞭子一样,抽旋在康老先生、戚飞和刘一刀的身上。
刘一刀听着门口两名日军的呼噜声,咬牙说:“老子不能再忍了。等到天亮,这帮杂碎肯定得杀人灭口。但我这把劁猪刀,也就能切断门口这俩畜生的气管。过后我逃了,你们老的老、残的残,能逃就逃,逃不了,恐怕还是性命难保啊!”
康老先生把兰馨搂在怀里,声音哽咽地低声说:“老夫这条命,留到现在,不是为了要苟活到明天的。今夜,我是要把它拼在这里啦!”
戚飞用自己的衣服,把兰馨再包裹得紧一些,说:“老先生,你想咋办就尽管吩咐。现在,除了鱼死网破,也不可能再有别的选择了。”
康老先生把头转向仓房说:“那里面还有几十坛酒。你们两个若想成全老夫,就帮我把那些酒,泼到院儿里所有的柴堆上。干完这些活儿,你们就到猪圈那儿,挪开猪食槽子,下面有个暗道,能通到院外草垛下。在那儿,有个装了六百块大洋的袋子。你们拿上,快离开这人性灭绝之地吧。”
刘一刀惊问:“有暗道?有暗道你不让姑娘躲进去?”
康老先生说:“没来得及呀!”
戚飞叹了口气,说:“老先生,我帮你搬酒,但你得让我跟你一块儿干。”
康老先生说:“你们还年轻,搬完酒就走吧。”
戚飞说:“我肯定不走了,忍着这份奇耻大辱到现在,我就是想亲手把这群畜生打下地狱。再说,老先生你年纪大了,没我,这活儿怕你干不成。要那样,咱们可就遗恨终身、死不瞑目啦!”
兰馨微弱的声音,传进三个人的耳里:“我就知道,你们都是男人。”
刘一刀凑近兰馨的脸,看着看着,眼泪就落了下来。他自嘲地“哼”了一声,说:“姑娘这么看得起,我也不走了。”
戚飞说:“你得走。带上兰馨。干掉门外那两个把门的。再把那六百大洋里的两百块,替我送给八叉口喜鹊客栈的郑掌柜。他会转交给我的家人。”
刘一刀急道:“都啥时候了,还说钱的事儿!”
戚飞平静地说:“啥时候钱都用得着。”
康老先生说:“都别争了。帮我把酒泼到柴火垛上,再洒一些到门窗,干完你们都得走。”
戚飞说:“老爷子,我明白你啥意思,你想用火攻。我不是不想走,但我这腿脚,跑也跑不远,还不如让兰馨他俩走,留下我跟你把活儿干利落些。”
兰馨细若游丝的声音,又传进三个人的耳里:“俺不走。也走不动了。不管俺爹去哪儿,俺都要跟着伺候他。再说,俺还要亲眼看这帮畜生下地狱呢。麻烦刘师傅,把应分与我的两百大洋,留一百给你;另一百,一起送给郑掌柜吧。”
康老先生说:“这也公平。”
刘一刀说:“看你们说的。我也不走了。跟你们一起干!”
戚飞焦急地说:“再这么磨叽下去,等他们醒了,啥也干不成,还都得死。”
康老先生说:“刘师傅,你身体强壮,就留下性命,跟畜生们多拼些时日吧。听叔的话,赶紧走。收拾掉门外那俩,轻敲三下门。”
刘一刀不再犹豫,憋住哭声道:“也罢!我走。”
他猫腰进了猪圈,掀起猪食槽子,跳进暗道。
过了半袋烟功夫,大门上传来轻轻的三声敲击。
四
康老先生把兰馨的头,稳放在用自己的衣服卷成的枕头上,便和戚飞起身,屏息猫腰摸进仓房,把一坛坛酒搬出来,从大门口开始,将酒坛里的酒,泼洒在靠近院墙堆码起来的柴火垛上。
而后,他们把一些柴火平铺到院子里,也打开几坛酒泼上去。又将剩下的一些酒,洒在各个房门和窗前。
在他们干这些活儿的时候,躺在地上的兰馨,摸过一段秸秆,用牙齿撕开身上的衣服,把撕下来的布条,缠到秸秆上,做成了一支火把。
一切就绪后,康老先生给兰馨手上的火把浇上酒,托着兰馨的手腕,让她亲手将火把递给戚飞,声音颤抖着说:“孩子,你比我俩利落,这最后一出,就交给你唱吧。我和我的爱女兰馨,也是你的妹妹,都想看场好戏!”
戚飞接过火把,豪情万丈地说:“老先生,我今天能在这儿轰轰烈烈地唱出‘怒发冲冠’的大戏,这辈子,真是太值啦!”
兰馨用积攒起来的一点力气,柔声说:“去吧,帮妹妹出这口恶气。下辈子,你别嫌弃妹妹……让妹妹给你当媳妇儿吧!”
戚飞立刻快活地说:“好嘞媳妇儿!你就看我的吧。”
说罢,戚飞背着风,擦着火柴,点燃了火把。
他“呼”地一声,燃着地上浇满烈酒的柴火。又一纵身,跃到堆垛在大门两侧的柴垛前,把干柴点着、顺势推倒,封堵了大门。
随之,戚飞像一只灵敏的豹子,沿着院墙连蹦带跳地转一圈,点着浇泼了烈酒的柴火垛,让满院的干柴在夜风的鼓舞下,烧得红透了夜空。
他兴高采烈地擎着火把,踏着一地火、卷着一身火,在大院中央兴奋地高叫:“老泰山!我的新媳妇儿!痛快不痛快!?”
康老先生在围身燃烧的一团火里,荡气回肠地高呼:“好女婿!好个痛快呀!”
兰馨拼足一口气,高喊:“畜生们——拿命来吧!”
一片惊恐的嚎叫声,从正厢房屋内响起。烈焰舔舐的门窗间,一个个赤膊裸脚的日军,纷纷冲撞出来,陷入院子中猛烈翻涌的火海里。
翻译官卷着一床被,跑到院子里。火烧在他的光脚上,痛得他一边蹦跳,一边哀号,一边左右冲撞。
热火中的兰馨,用尽最后的气力,叫了一声:“翻译官,去猪圈!”
翻译官蹦蹿着跃进猪圈,发现了那个暗道口,也发现了跟在身后的日军中尉。他瞧一眼翻卷在身上的烈火,“哈哈”大笑起来,用被子和身躯堵住了暗道口,拼命抱住想把他掀开的日军中尉,一边用嘴巴撕咬这个人面禽兽,一边在蔓延过来的大火里厉声咆哮:“也让老子痛快痛快吧!”
这场火,一直烧到天亮,惊震了十方百里。
五
偷袭杀掉两名放哨的日军后,刘一刀并没有马上离开。他躲在靠近康家大院的一座山顶,流着眼泪,把发生在那里的一切,都铭记到心里。
天亮后,刘一刀带着六百块大洋,直接奔向百里以外的八叉口。他在第二天下午,等到了出门办事才回到喜鹊客栈的郑掌柜,毫不怀疑地问:“认识戚飞吗?”
郑掌柜警觉地反问:“你有啥事儿?”
刘一刀说:“他出事儿了。”
郑掌柜问:“啥事?”
于是,刘一刀隐去自己刀断两名日军喉咙的事儿没说,把其他发生在槐花谷康家大院里的一切,都讲给了郑掌柜。
之后,他取出三百块大洋放在桌上,对郑掌柜说:“这是戚飞那份。”
郑掌柜慨然悲叹:“戚飞,我的好兄弟!你在捐躯的时刻,还不忘报国呀!”
刘一刀有些不解,问:“掌柜的凭啥这样讲?”
郑掌柜正色道:“国难当头,那些有骨气的人,是要舍生忘死、奋起反抗的。戚飞兄弟,就是其中一个。我看,你也是。”
刘一刀指着自己的胸口问:“我也是?”
郑掌柜说:“敢刀断两名日军喉咙的人,能不是吗?”
刘一刀惊问:“你咋知道的?”
郑掌柜说:“我一见到你刘一刀,就明白了那两个死在门外、留下全尸的日军,是谁给阎王送去的。”
刘一刀试探着问:“听掌柜的意思,戚飞兄弟不就是专跟日军往死磕的抗联好汉吗?”
郑掌柜垂下头,悲伤地说:“他这次,是在槐花谷养伤啊!”
刘一刀听罢,默默地拿出留在身上的三百块大洋,也放在桌上,对郑掌柜说:“我刘一刀谈不上气冲霄汉,但也不是个软柿子。我家在落凤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随时来喊一声,就算赴汤蹈火,这世上也不会多一个缩头乌龟。”
郑掌柜抱拳说:“刘师傅身怀绝艺、行走江湖,将来借重之处,一定会很多。”
刘一刀还礼道:“万死不辞!”
说完,他转身离去。
自此以后,那天晚上槐花谷康家大院冲天而起的熊熊烈火,便被刘一刀揣在怀里,走遍了北方大地,点燃着人人心中那团能驱散黑暗,点亮黎明的火焰。
责任编辑 董晓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