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戚们基本上都被他“拉下水”

张振华 梁岚 王琳萍 许艳春

2020年9月29日，刚早上8点，赵大海就来到黑龙江省绥化市中级法院门口，等待法院判决。此时，法院门前及附近的街面上已站满了人，足有数百人之多。这些人，赵大海基本上都认识，都是张凯非法集资诈骗案的受害人及家属。最近这两年，去公安机关做笔录、反映情况、找政府部门表达诉求，来回跑几趟，大家就都熟了。而且，绥化这个地方本就不大，张凯骗来骗去，其实骗的都是亲友，以及亲友的亲友，都是与他有关联的人。赵大海就是张凯的亲姨父。

亲友们的钱都投给他

“我全家三代人都被张凯害苦了。”2020年11月12日，赵大海接受《方圆》记者采访时，一声声地叹息不止。赵大海是张凯的六姨夫。赵大海夫妇只有一个独生女儿，是看着张凯长大的，一直把张凯当亲儿子看。

赵大海说，“我们一直都很相信张凯，他跟我家这些亲戚说，他创业需要资金，公司做得大，生意很火，投资给他能赚到钱。我们也去他的公司看了，他的公司的确很有排场。”

赵大海所说的公司，就是张凯所开的小额贷、高利贷公司，张凯利用这些公司对外吸收公众投资。

张凯跟赵大海等亲友们宣扬说，很多当地大单位的领导、社会名流都在他公司投资了。在赵大海等亲戚的眼中，张凯平时花钱跟流水一样，买了很多辆高档车，保时捷卡宴、奔驰迈巴赫都有，仅仅购买一个9999车牌号，他就花了几十万元。他用的手机号也是花几十万元买的特殊号。他家里买了豪宅，装修奢华，厕所的挂件都是玛瑙的，一枚挂件都价值好几千元，客厅里不起眼的一个皮墩子都值一万多元。平日里，张凯妻子李慧娟总在朋友圈发住总统套房和奢侈品的照片。张凯公司的装饰和陈设也都奢侈豪华得令人惊叹。

张凯曾私下里对赵大海吹嘘，自己养着不止一个情人，他给每个情人都购买了一套豪宅。平日里，还常带着手下人去澳门赌博，到北京、上海、天津等地去看演唱会，出门都坐头等商务舱。眼看着张凯这么奢侈，赵大海和很多亲戚就经不住他的投资游说，甚至有好多人主动找到张凯给他公司投资，趙大海和他的连襟、小舅子、岳母等亲友也把各自攒了大半辈子的钱投到张凯公司，指望能从中赚到钱。

“我和亲戚从2010年前后就开始在张凯公司投钱。开始时是我自己投几万元钱。后来，我把我女儿、亲戚的钱也拿来投到他公司了。我的一些朋友知道他的公司可以投资赚钱后，也让我带他们去找张凯，投资给他。出事前，一切都正常，张凯公司每个月都把利息打到我们这些投资人的卡里，足额准时。”赵大海说。

案发后，赵大海和亲戚们碰面，大家算了算，仅仅是张凯母亲这边的亲戚就给他投了很大一笔钱。张凯从大姨家拿走800多万元，从二姨家拿走了1000多万元，从五姨手里拿走80多万元，就连丧偶后身体不好，又遭遇下岗的四姨那里，张凯也拿走了4万元。而这些钱，一部分是这些亲戚自家的，也有一部分是从各自的亲友处筹来的。

“没想到他会坑亲戚，也怪我们太轻信他了，被他骗也是有原因的，被贪念蒙了心。”赵大海至今心里仍然难以平静。

作为张凯的姨夫，赵大海承受的打击和损失是双倍的。他不只损失了金钱，也损失了亲情友情，撕裂了家庭。赵大海的那些被张凯诈骗的亲友也认为，自己就是因为赵大海介绍，相信赵大海，才受了张凯的骗，所以他应该还这笔钱。事实上，赵大海自己也这样认为。案发后，他还将自家房子抵押贷款，归还了部分朋友的钱。

赵大海对《方圆》记者说：“我被张凯骗走的140万元钱，可以不要了，我当自己瞎了眼看错了人，遇到白眼狼。但我的亲友因为我而被骗走的钱，像大山一样压在我的身上，卡在我的心里。出事后，这些人到我家来问责，让我还他们钱。我已经提前退休了，每天出去兼职打工，能接到的活我都干。去当群众演员，忙一个通宵只给30元，我也干。张凯坑了那么多人，但我赵大海不会坑任何人一分钱，就算死了，也不能丢了脸、坏了心。”

施女士是赵大海的中学同学，当初她就是在赵大海的引荐介绍下，分4次一共给张凯投入80万元，每次都是赵大海给她出具的欠条。之后，张凯也按时把利息给了施女士。直到2018年7月末，施女士家里需要用钱，就给赵大海打电话，想要把本金取出来10万元，但却听说，张凯正在宣告公司破产。

也不是所有的亲友对张凯的“吸钱行为”都那么放心。段琪琪是张凯大姨的女儿，他们不仅是表兄妹，也是在一个小学学校工作的同事（张凯案发前一直处于脱岗吃空饷状态，该校校长已经另案处理）。张凯做了小额贷公司后，不怎么到学校上班了，偶尔去单位，也是向教师们宣传他的小额贷款，到处拉投资。2010年，张凯开始揽收资金，段琪琪当时没有参与，她担心此事不靠谱。但随后几年，张凯的生意似乎越做越大，张凯和李慧娟又总是跟亲友们炫富，连着好几年，给张凯投钱的人也都及时拿到利息钱，收益很高，段琪琪就动心了。她前后投入了80万元给张凯。至案发，她收到利息64.2万元，只赔了15.8万元，运气还算是不错的。

先放高利贷后暴力逼债

据办案民警调查，张凯自2010年前后开始小规模非法吸取资金、发放高利贷，牟取暴利。2013年初，张凯在绥化市北林区某步行街租赁商铺开办了厚德寄卖行和厚德房地产经纪有限公司，2014年以黑龙江兴华房地产评估有限公司绥化分公司的名义，招揽人手，未经金融管理机构批准，面向社会公开从事非法集资和发放小额贷款业务。

张凯及其手下爪牙，盘踞一方，以2分月利非法集资，再按照月利6分至1角的高额利息发放高利贷，同时收取“上打息”，即未能及时偿还利息的，把利息计入本金重新计算，即利滚利。由于高利贷不好收，在催讨高利贷过程中，张凯网罗于华、顾冬、董杰、郭超等社会闲散人员，加强了暴力催收的“业务”。公司以张凯任总经理，于华为副总经理，主管外部事务;孙志为副总经理，主管内务财务;于勇负责清欠，直接指挥，顾冬负责带领人员具体实施滋扰、辱骂、殴打、拘禁等暴力、软暴力手段讨债，逐渐形成了以张凯为首的恶势力犯罪集团。

该犯罪集团分工明确，等级分明，称霸一方，自2013年至2016年期间实施了非法拘禁、强迫交易、虚假诉讼、套路贷诈骗、集资诈骗等涉黑涉恶刑事犯罪，在当地造成非常恶劣的影响。

北林区居民乔林对记者说，他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找张凯借钱。尽管只是借了4万块钱，可这笔债务，给他本人和他的父亲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和伤害。

乔林第一次找张凯借钱是在2014年3月中旬，当时，他在张凯处以1毛钱利息借贷4万元。本来想着一个月之后，就能够如期还清本金加利息。谁知生意一直不景气，到4月中旬时，他找张凯借的第一笔借款到期了，因乔林无法及时偿还高额利息，张凯指使于华、顾冬、董杰等人将乔林和同样欠款未还的王元，强行带至某车库内进行非法拘禁。于华等人不断辱骂乔林，还反复多次用PVC塑料管打他，他们还打电话给乔林父亲，让乔林父亲听到儿子被打时的惨叫声。

害怕儿子出事，乔林父亲次日一早便赶到张凯公司，交给他4万块钱，又签了一张6万元的欠条，但直到下午4点乔林才被释放，被非法拘禁23个小时。这期间，王元虽未被打，但也被扣留到次日上午10点钟才被放走。

相比来说，市中区居民金光明的遭遇比乔林要悲惨痛苦的多。他在张凯公司一共借过两次贷款，第一次是2013年4月，借了8万元，张凯扣除利息给了7万元，这7万元钱，介绍人又拿走了2万元（从中赚的担保和介绍费用）;第二次是2013年7月中旬，金光明用房产证抵押结款，张凯安排手下帮其还了7.3万多元房贷，加上当月应还的7000元利息，让金光明签了8万元借条。金光明一共归还了张凯10个月贷款，总共还了十八九万元钱，但是按照张凯的算法，金光明还欠张凯16万元。在此期间，只要不按时还钱，张凯就派手下到金光明的公司闹事，公司里找不到人，就到其家里闹。2013年7月上旬，张凯指派手下逼迫金光明把其妹夫公司的车抵押给了张凯。随后一个月他们对金光明多次非法扣留、殴打，甚至逼其过户房产抵债。

11月中旬，金光明在某宾馆举办婚礼，张凯的手下顾冬带人到婚礼现场向金光明要钱。他们把金光明从典礼台拽到大厅，再拽到卫生间殴打、拘禁。婚礼开始在即，金光明只好从刚收到的礼金里拿出3万元钱给了顾冬等人，才获得自由。

数个企业主被逼到破产

在众多受害人里面，李忠亮的遭遇最令人感喟，他不仅因向张凯借债，被索要高额利息，赔光了家产，还因被张凯逼迫去伪造房产证而触犯了法律，被判刑入狱。最终，两手空空，妻离子散。

李忠亮第一次找张凯借钱是2016年9月。当时，李忠亮因为经营自己的生意，手头的现金流吃紧，一时间也不好贷到银行的钱应急。听朋友介绍到张凯的公司里，以月利1角借款。常年经商的李忠亮经济实力不错，开了一间家纺店，手上还有几家公司，还买了一处商业门头，后来租赁给别人开水饺店了。他在福某园等小区还有数套住宅。张凯同意李忠亮无须抵押物借款。2016年9月6日至2017年1月，李忠亮6次借款225万元，先扣了利息15万元，实际借款210万元。

出乎李忠亮意料的是，在张凯那高息借到的钱，并没有改变他窘迫的日子，到了2017年1月，李忠亮的生意仍然没有起色，甚至连欠张凯的利息都还不上了。

此时，张凯明知道李忠亮的柏记水饺商业门头房的房产证在银行抵押贷款，仍然要求其做一本假房产证押到张凯公司。张凯恐吓李忠亮说，如果他不能偿还借款，张凯就以李忠亮用假房证作抵押借款诈骗为由，报案抓李忠亮，以此相要挟，逼迫他还款。李忠亮被迫花了500元做了本假房产证交到张凯公司。2017年2月至4月，张凯等人多次从李忠亮的家纺店拿走各种货物顶账，价值71万余元。5月某天中午，张凯将李忠亮叫到公司办公室，对其辱骂殴打威胁，逼迫李忠亮“全力配合”把所有的财产都“合理合法”地变更到张凯名下，如果不配合，就威胁说找人开车撞死他的妻子和孩子，直到晚上五六点钟，李忠亮答应张凯的要求才离开。

此后，张凯还逼迫李忠亮将其租赁并刚完成装修的两处公司用房转给张凯手下。

遇到张凯这样一个心狠的主，李忠亮夜没有办法，只能每天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一度产生了逃亡外地的想法。2017年5月2日，担心李忠亮逃到外地，张凯派于华带人开车，在其住宅对面租赁房子进行24小时监视，连续监视了一周。之后，张凯再次令手下人将李忠亮带到公司，连打带骂，逼李忠亮把水饺店用房和福某园小区住宅抵给他。李忠亮被迫同意之后，張凯指令李忠亮写下“今借孙志人民币壹佰伍拾万元”的借据，然后找律师代写诉状，准备起诉、保全李忠亮的房产。5月3日，孙志到北林区法院起诉李忠亮，对李忠亮一套商业房、一处住宅进行保全。2017年6月，北林区法院开庭审理该案，并据借据判决李忠亮还款。2017年12月，因银行有抵押在前而中止执行。2018年7月末，张凯公司崩盘后，被他霸占的李忠亮公司财物被低价卖给了旧家具回收商。

就这样，短短一年半的时间，在张凯等人的迫害下，李忠亮从事业有成、家庭富足的老板变得一无所有，不得不到外地打工，甚至还因伪造国家证件罪被法院判刑。

因为向张凯借款，丢了财产和公司，毁了生活的人，在绥化不只李忠亮一个人。2016年2月，绥化市润牧养殖有限公司（以下简称“牛场”）因经营急需用钱，时任公司股东侯风强、侯钢、王然、付雷4人决定以牛场房屋所有权和土地使用证抵押给张凯借款100万元，借款期限2个月。张凯一口答应了，可以放款给他们。可是待到正式借款时，张凯却提出抵押必须把股权和营业执照法定代表人变更成张凯名下，月利息5分，提前扣除2个月利息。

因着急用钱，侯风强等人咬牙同意了张凯的条件，签署股权转让协议，配合张凯把股权变更到张凯指定的王琳、张光名下，牛场的法定代表人变更为王琳，后又变更为张凯公司员工赵岩。2月4日，张凯在扣除2个月的利息10万元后，由王琳给侯风强转账90万元。到了2016年4月4日，因为侯风强等人未能如约还款，只得又支付了张凯3个月利息。之后，侯风强等人与张凯协商偿还100万元本金及利息，要回牛场。

谁料，此时，张凯以4人中有人之前借过他的钱尚未还清为由拒绝，声称要把以前借款的本金和利息一起还清后才能把牛场还回。按照张凯的说法，4位股东此时至少还要支付六七百万元。牛场的4位股东里面王然不同意这个方案，双方的协商陷入僵局。之后，张凯将牛场的牛场房屋所有权证、土地使用证等相关证照藏匿（这些证件是被张凯强硬索要的）起来，拒不交出。

瘋狂恶势力终于崩盘

尽管手里有不少钱，但张凯不懂管理和经营，随意集资，随意发放高利贷，最终大部分高利贷无法收回。早在2013年、2014年，张凯就欠下巨额外债，入不敷出。为了维系运转，张凯只能越来越多地非法集资，用后借的资金归还前期借款的利息，拆东墙补西墙，经济窟窿越来越大。

到了2016年上半年的时候，张凯的日子已难以为继了。张凯很清楚，一旦自己不能继续维持下去，公司崩盘，他很可能面临牢狱之灾。

为了虚张声势，掩人耳目，让公司和骗局继续苟延残喘下去，张凯想出了一个点子。当年6月份，张凯投资100多万元升级装修原来已经花费巨资修建的会所，他在会所内设立茶室、棋牌室、台球室、健身房，供自己人吃喝玩乐和招待重要客人，再次购置豪车、多处豪宅，为公司骨干成员购买手机靓号、车牌靓号，带领骨干成员到各地游玩、赌博、看演唱会，愈加肆无忌惮，就是为了彰显自己的经济实力，引诱投资。

在公司即将倾覆之际，张凯的下属吕伟、廉强（皆处理）还多次从社会上吸入资金，企图帮助张凯渡过难关。在2017年下半年至2018年初，张凯想法设法，找人注册成立了数家公司，并以投资服装、小黄车、购买土地筹建公司等名义，吸纳社会资金，掩盖公司资金链断裂、即将垮台崩盘的事实。

2018年3月，不断有市民向北林区警方报案称，张凯等人到处集资借款拒不归还，私下转移财产，有诈骗嫌疑。2018年7月25日，在众人的催逼之下，张凯扛不住压力，也无法再继续演骗人的把戏，只得对外宣布公司崩盘。此时，他非但不积极筹措资金偿还集资款，而且在案发前集中突击、随意处置房产、车辆，转移隐匿资产，销毁账目和汇款（利息）凭证、电子账目U盘、视频监控设备，变卖公司资产，诱使胁迫集资参与人与其签订还款计划书，扣除利息，降低集资金额，并在公安机关立案前，花重金聘请律师为其代理，试图将刑事犯罪掩盖成民事纠纷，避重就轻，逃避警方打击。

8月初，绥化市公安局经侦支队通过网上巡查和预警侦控，进行秘密侦控，摸清了张凯公司的组织架构、人员基本情况、银行资金流动信息。8月22日，张凯因涉嫌非法拘禁被绥化市公安局直属分局刑事拘留。9月26日，张凯等人因涉嫌非法拘禁罪被绥化市检察院批准逮捕。

鉴于张凯社会关系复杂，绥化市公安局决定此案异地用警，从绥化市局各支队、分局、各县市公安局抽调30名警力成立“10·17”专案组，对张凯非法吸收公众存款案件进行侦查。

2019年3月，专案组在工作过程中，发现了张凯自2013年以来纠结部分手下有暴力讨债、虚假诉讼等行为，公安局遂决定，以张凯集资诈骗案件为主线，拓展非法集资中涉黑涉恶方面的犯罪，结合扫黑除恶专项斗争，全面查清张凯团伙的犯罪事实。

截至案发，张凯伙同孙志、于刚、李博、王琳等人，共向204名集资参与人非法募集资金人民币27870.49万元。张凯以投资名义集资，只将少部分集资款用于经营活动，实际投资额为1182余万元。大部分集资款用于对外放贷、支付前期集资款利息及挥霍等，尚有10113.29万元没有返还受害人。

2019年8月21日，绥化市公安局以张凯等人涉嫌集资诈骗、非法拘禁、诈骗、强迫交易、骗取贷款、虚假诉讼等罪名，将此案移送审查起诉。2020年3月5日，绥化市检察院对本案提起公诉。

2020年9月16日，绥化市中级法院对本案公开开庭审理。9月29日，本案由绥化市中级法院一审作出判决。法庭判决被告人张凯犯集资诈骗罪，判处无期徒刑，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犯诈骗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三年，并处罚金二十万元;犯虚假诉讼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年，并处罚金二万元;犯非法拘禁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年六个月。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无期徒刑，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其他人判处七年至一年三个月不等刑期。继续追缴被告人张凯的对外债权及超出集资本金数额给付集资参与人部分，按比例返还集资参与人。（文中涉案人员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