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在深海里响亮沉重地呼吸(3)

2017-11-23 15:08朱伟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45期
关键词:罗汉红高粱张艺谋

朱伟

那时约稿叫“订货”。一个优秀作家“井喷”后,就像一块储量丰富的油气田,我就会紧盯他的下一个。上世纪80年代,我是一个勤劳的编辑,我会骑着自行车一趟趟跑我守护的所有“油田”。红高粱系列是《爆炸》发表后,莫言告诉我的想法。那时的背景是“寻根”,很多作家都开始寻找自己的福克纳“约克纳帕塔法郡”,莫言的兴趣则是重写传奇。他说,他的高密家乡的大片高粱地,为精彩的土匪传奇提供了条件。我理解,他在意象表达尝试到极点的兴奋之后,要尝试故事能写到什么程度,“我也给你们玩玩”了。莫言的表面是,嘴角下垂,眼睛眯起,自然就是很温和的笑模样。在内里,则有一种潜藏着的藐视与强大的高傲。他说话是慢声细语的,但有时,偶尔,会在细语中表达出切齿之声。他很不屑那种轻薄的叙述的游戏。

当时我与他已经建立了信任,这信任建立在对他的创作追求的理解与赞赏上。他答应这个系列第一篇写完了一定先给我看,也就算先订了货。

《红高粱》的发表本身也还有传奇。当初各大编辑部间开始抢稿,动用各种手段,各种抢稿故事无奇不有,但还没到90年代公然叫价、高价优先的竞争时代。莫言动笔后,我过些天就会去魏公村,问问他写得怎样,也不敢多催,怕催急了不从容。过些日子再去,问他写完没有,他说,刚写完,但被《十月》的张守仁拿走了。我一下就急了,问他,我们事先说好的,你怎能写完就给他了呢?他无辜说,我也没办法,刚写完他就到了。他说想看,坐在那儿看了就一定要拿走,那么好的人,我没办法拒絕。我当时气盛啊,我就对莫言说,那你现在就给张守仁打电话,你的态度必须明确。然后,我就打电话给张先生,我说,老张,您是前辈了,这稿子是莫言说好给《人民文学》的,您怎能就拿走了呢?文学界如都这样,还有信义吗?请您马上把稿子退给我。张守仁先生是《十月》的创始人之一,一个优秀的前辈,现在想,当初的我是狂妄不顾一切的。也亏得张先生雅量,他在电话里静听,没有分辩,过了两天就把稿子寄还我了。现在回想这一幕,我的眼前浮现的,都是后来与他相遇,张先生嘴角那种宽厚的笑。

《红高粱》由此发表在1986年第3期《人民文学》上。小说以第一人称“我”叙述“我父亲”“我奶奶”与“余司令”,这样可以突出主观感受,更重要的是以主观感受超越情节。情节从14岁的“我父亲”跟着余司令的队伍去伏击日本汽车队始,但结尾才用三节篇幅浓墨重彩写伏击。第一节先用整整一节写高粱地这个传奇发生地的意象,他形容八月深秋,“无边无际的高粱红成洸洋的海洋”,然后写高粱地里的雾气,写天地间弥漫着高粱的红色粉末。洸是水光,洸洋是水无涯际,正是莫言对高粱地这样动人的描写感动了张艺谋,也使他以后的电影里,再离不开这种繁茂的鲜绿了。

结构上,莫言是先从罗汉大爷写起,写“我奶奶”与他暧昧的悬念,写罗汉大爷本可轻松逃脱劳役,却因他家的骡子而被打成血肉模糊,然后大义凛然地被凌迟。中段才写“我奶奶”被颠轿,余占鳌制伏了劫路者,却有意不写余占鳌如何成了“我爷爷”,反而插出来一个说“大英雄自风流”,昂首阔步走过余占鳌从背后射来枪弹的任副官。最后,才集中写那段“我奶奶”回娘家路上,与余占鳌荡气回肠的野合,写酣畅淋漓的悲壮结尾。这个叙述结构很显示莫言的大气:罗汉的凛然,“我奶奶”在被劫时大大方方跨过轿杆,站在矢车菊里烂漫的笑,甚至任副官头也不回同样凛然的走,都是为最后三节作铺垫。他要在“我奶奶”死前,才写她与余占鳌野合时,“炽目的阳光在高粱缝隙里交叉扫射”的感觉,这阳光与鲜血迸射染红高粱的结尾整合,他追求的是“大沟壑、大抱负、大气象”,情节只是气垫。

《红高粱》是莫言创作的第二个台阶,一发表就好评如潮。张艺谋打算将它改成电影是1987年秋的事,那时他在帮吴天明拍《老井》,演主角。牵线的是影协的罗雪莹,因为莫言自己不愿改剧本,就请影协研究室的陈剑雨与我合作。陈剑雨是我在《人民文学》的同事向前的丈夫,他们的女儿,就是现在鼎鼎大名的雕塑家向京。张艺谋的习惯是先侃剧本,在我当时白家庄二十多平方米的家里,张艺谋一次次从《老井》的外景地赶来,盘腿坐在我家沙发上,人精瘦,两眼放光,聊到兴奋处常常忘乎所以,眉飞色舞。他太喜欢小说中余占鳌分开密集的高粱,直泻下来的光束照耀着“我奶奶”,“四面八方都响着高粱生长的声音”这样的描述了。当时聊得最激动的是有关高粱的诗意表达,张艺谋那时很推崇一个日本导演一部拍芦苇的片子,我们一起用我家的录像机看过那片子,那种暗暗的光,风吹芦苇柔软摆动的绿美极了。张艺谋说,最后打仗的戏必须简化,“因为没有好的烟火师,八一厂就那些人,就那么几个炸点,绝对拍不出壮观的场面”。所以,一定要有大片大片、漫山遍野的高粱。我记得,罗汉凌迟怎么表现,当初讨论很多。谈得最激动的是,罗汉死后,要让日本骑兵拉着石碾,把漫山遍野的高粱全部碾成绿泥。然后,大雨倾盆,太阳出来的时候,那些被碾倒的残缺的高粱红了,那首歌唱起:“高粱红了,高粱红了,东洋鬼子来了,国破了,家亡了……”这是小说里任副官教唱的歌。

但张艺谋后来到高密、东北、内蒙古去找外景地,走了一圈回来说,真是到处都找不到莫言小说中那种高粱的感觉,哪里还有那样大片大片、又高又密的高粱呢?不用说,大场景于是被否定了。据说,他最后在高密,只种了几十亩的高粱,只能拍局部的感觉。这部电影的投资,据说只有80万元。那是张艺谋的创业期。80万,现在想,真是不可思议。

《红高粱》的剧本,我写的是初稿,写完后交给陈剑雨,由他根据电影的要求修饰为二稿。我还清晰记得给陈剑雨送稿那天是雪后,白天下完雪融化了,到晚上路上都是冰,天极冷。我从白家庄骑车到陈剑雨住的和平里,自行车不断在冰缝里滑来滑去,随时都可能摔倒,却又不倒,那是什么样的岁月啊。现在,陈剑雨已经过世几年了,他曾回到他的家乡福建,当过福建电影制片厂的厂长,以吴子牛为导演,拍过一部《桐柏英雄》,获过奖。他的肝一直不好,后来得的是肝癌。

我们弄完剧本后交给张艺谋,等他的分镜头剧本出来,刚开始片名叫《九九青杀口》,将颠轿、野合、最后杀鬼子都纽结到这里,突出传奇背后的神秘性。野合的地点,莫言小说中叫蛤蟆沟。等后来再到影协看样片,片名回到了《红高粱》,放大了传奇中那种洒脱的精神面貌,把颠轿、野合拍得那么豪放而有诗意,整体节奏又那么漂亮。那时张艺谋也是激情四射,才华横溢。电影《红高粱》应该是把莫言引向西方的一座坚实的桥梁吧。(待续)

莫言(摄于2004年)

莫言的《红高粱》发表在1986年第三期《人民文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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