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日葵”——“垮掉派”的自画像

张宏帅

“垮掉的一代”是“二战”后出现于美国的一个文学流派，它的产生有着复杂的时代背景：政治上，当时美国正处于冷战时期，控制人们言行的麦卡锡主义盛行；经济上，资本主义高速发展积累了许多弊端和危机，人们在大机器的生产方式下高强度运转，异化成社会的一个零件；文化上，美国文坛盛行经院派文学，推崇“去个性化”的诗学观，如艾略特所倡导的诗学思想。美国这一代青年的理想无从实现，便走向了另类叛逆反抗的道路。在超现实主义和中国儒、道、禅宗思想的影响下，一股嬉皮士文化浪潮席卷了美国青少年的生活，出现了杰克·凯鲁亚克、艾伦·金斯伯格等“垮掉派”作家。1955年，金斯伯格在旧金山的一次朗诵会上一举成名，凯鲁亚克的《在路上》也同时发表，获得空前的成功，他们都成为美国文坛的重要作家和“垮掉派”文学运动的领袖。

《向日葵箴言》（也译作《向日葵经》）是金斯伯格于1995年写的诗歌，灵感来源于他和凯鲁亚克在圣弗兰西斯科海湾码头机车前见到的一株向日葵，它蕴含了“垮掉”派的箴言，也可以说是“垮掉派”的自画像。诗人通过描写向日葵肮脏不堪的生活环境，揭露现代工业社会下恶劣的生活状况，以此来抒发自己的志向和情感：向日葵就像“垮掉的一代”的青年人一样，生活在因工业急剧发展而恶化的环境里，虽然外表肮脏，但并未完全自暴自弃，而是以牺牲自我的姿态来反抗资本高度发展下的物化世界。

金斯伯格在1956年5月19日写给朋友冯多伦的一封长信里说道：“至于我呢，好多年了，我一直在挖掘那株向日葵，您也知道它总是在那儿。”在给凯鲁亚克的一封信里，把他看到的那株向日葵描述为一朵工业之花，穗须倔强而丑陋，“世界之花，衰竭、脆弱，枯黄，粗劣的生命跃上花蕾的奇迹”。这里的“向日葵”指的就是《向日葵箴言》这首诗，从中可以看出金斯伯格很看重这首诗，而且为之付出了很多时间与心血。那么，诗人到底用怎样的方式展现“一直在挖掘的那株向日葵”，又通过对这朵“工业之花”“世界之花”的赞美表达了诗人的什么思想呢？

传奇叛逆的一生

金斯伯格是“垮掉的一代”的主要作家之一，他集诗人、文学运动领袖、激进的无政府主义者、旅行家、预言家和宗教徒等多重身份于一身，曾被誉为“‘垮掉的一代的灵魂”。1974年因诗集《美国的没落》而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并协力組织了各种游行活动，成为美国反战运动的中心人物，作为美国文学代表团成员还远赴中国和苏联进行文学交流活动。

金斯伯格的家庭环境非常复杂，他母亲因为参加共产党活动的压力而患上精神病，经常出现一些受迫害幻想症和暴露狂等病状，从而使金斯伯格深受折磨，与母亲的关系是其童年创伤的根源。他父亲是一位教师和诗人，是一个比较保守的自由派，尊重现存的一切秩序，跟从端庄典雅的传统诗风，上大学之前的金斯伯格还是在父母期望的道路上前进，到了哥伦比亚大学之后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精神病的母亲使金斯伯格走向了疯狂的道路，这些心理特点使得在哥伦比亚大学读书的他自卑而焦虑，最后慢慢走向了叛逆。在学校结识了凯鲁亚克和伯罗斯等日后成为“垮掉”派重要人物的朋友，使压抑病态的他重新认识了自己。后来因宿舍藏着杀人犯卡尔和学校劝退的凯鲁亚克而被学校勒令休学。进入社会后，经过海洋贸易学校的短期培训班学习，金斯伯格当了水手。生活趋于稳定后， 金斯伯格又因为收留监狱里刚出来的朋友汉克而使生活陷入混乱之中。此时的金斯伯格完全摆脱了家庭的压制和管束，开启了放荡不羁的人生。不久，汉克等人在驾车逃逸中发生车祸，同行的金斯伯格被捕，事后金斯伯格被学校以精神病患者的身份送进了哥大精神病院，从而免于刑罚。出院后便与美国诗人威廉斯交往并深受其影响。

金斯伯格早年与朋友经常流浪，四处旅行，深受佛教禅宗影响。因他汹涌澎湃、振奋人心的《嚎叫》朗诵而一举成名，被邀请至各地进行朗诵活动。金斯伯格在1954年遇见了他一生中的同性爱人彼得·奥洛夫斯基，奥洛夫斯基作为其一生的爱人始终陪伴金斯伯格直到其1997年去世。

地狱般的肮脏世界

《向日葵箴言》前七节勾勒了现代化工业社会的城市一角，随后将视角聚焦在这肮脏不堪的环境下生长的一株向日葵。诗人首先从岸上与河里描述了这一惨淡的环境，这个环境包含以下意象：岸上，“锡罐香蕉皮码头”，“盒式房屋”，“废弃的铁杆”，“机械之林”；河里，油污水由“抛弃的死婴”“被遗忘的黑色轮船”“铁锅”“钢刀”“避孕套”等填满。诗人多使用消极悲观的词语加以修饰：机车头在“阴影下”“哭泣”，诗人和朋友坐在废弃的铁杆上“沮丧而且眼神忧郁，被钢铁围困”。然后引出长得像人体的向日葵，死灰色的阴影，枯萎地蹲着，之后说诗人为之“着魔”。这为我们描绘了一幕地狱般的场景，这些连续轰炸的灰色调意象强化了诗人抒情的程度。

诗人接下来仔细观察这株人形向日葵：“灰色的向日葵”，“凄楚、污秽”、“眼里”冒着“煤烟”，而且是灰蒙蒙无爱的“双眼”，“花冠”穗须“委顿”“颓丧”，嘴里“脱牙”，连光线都如同“电线蜘蛛网”，灰泥碎块脱落的“黑色的”枝丫，死苍蝇在其“耳中”，“脸颊”上的烟尘，黑色苦难的“眼皮”，煤黑的“手”，萎缩的“根须”……然而面对这样一株“不洁的被击坏的旧玩意儿”，诗人却喊出了“我的向日葵哪我的灵魂，那时是多么爱你”。开始赞美这株向日葵：“你站在我面前的夕阳里，你全部的荣耀尽在你的外形。”“无可挑剔的美丽的向日葵，一株绝妙可爱的向日葵，甜蜜而又自然的眼睛……”诗人高度赞扬向日葵与污秽的工业文明做出绝不妥协的反抗姿态：“当你诅咒铁路和你的花魂的天堂的时候？可怜的死花，什么时候忘记你是一束花？什么时候你瞧着皮肤承认你是一台无能的又脏又旧的火车头？火车头的鬼魂？”endprint

最后，诗人开始抒发自己的感情，他将挺拔坚实的向日葵拔起来，如同藏起一根“王杖”，并将自己的精液射入“我的灵魂”。随即展开一场宣告自我的自白：“我们不是我们污秽的外表，我们也不是可怕的灰蒙蒙没有形象的机车头，我们的内心是美丽金色的向日葵。”诗人托物言志，借向日葵之口抒发了自己内心深处的追求与愤懑之情，这段散文式自白也充分体现了金斯伯格受到惠特曼散文诗的影响。诗人通过丑陋的意象堆积和激烈的节奏在最后达到高潮，表达了诗人对这株向日葵由衷的理解和赞美。

大胆露骨的艺术创造

在李斯编著的《垮掉的一代》中评论说： “他一直在写作的那首《啊，向日葵！》实际上宣告了一个从肉体解放出来的世界，也就是说，那是一种灵魂与精神的感动，是与让各种难以言传的狂喜力量弥漫他的整个意识的肉体和知觉的告别，也就是介于佛陀称作‘涅槃和叶芝在《一九一六年复活节》中的‘至美的那种东西。”

这首诗的语言是句式极长而又口语化的。一方面金斯伯格继承了惠特曼自由体新诗的语言风格：长短不一，而且以复杂的长句为主，并且在继承中有了进一步发展，每句话内容极多，充满力量，很适合朗读和演出。另一方面，诗人在威廉斯的影响下重视吸纳口语，在布莱克的影响下摆脱了错综复杂的修辞和繁琐的音韵，从而创造了属于自己的诗风，采用的就像是人呼吸一样快捷的节奏，整个诗句读下来朗朗上口，充满了力量。

这首诗采用的意象是大胆且毫无顾虑的。诗中不仅出现了许多性色彩很浓的意象：“阴门般的手推车，阴茎雪茄的灰烬”，而且诗人最后大胆露骨地说了“且将我的精液射入我的灵魂，也射进杰克和任何哪位愿意听听的人的灵魂”。如此大胆地在作品中暴露自己的隐私，遣用粗俗下流的词语，不仅强化了诗人的情感，而且还更加凸显了放荡不羁、满怀愤懑的反叛者形象。

诗歌也运用了大量排比、比喻、拟人、对比等修辞手法。诗人用拟人的手法描述了向日葵的状态：在描写向日葵的形象时，将向日葵比作一个人从头到脚加以描述，从“所有那些厚厚的灰尘……”一系列排比深化了向日葵的形象，增强了表达的感情力度。“那染黑的铁路表皮的面罩，那脸颊上的烟尘，那黑色苦难的眼皮，那煤黑的手……”层层排比层层描绘，形成排山倒海之势；另外有些比喻也很独特，空锡罐“伸出生锈的舌头”，生动形象。

如火如荼的精神宣言

这首诗是为一朵死去的向日葵而唱的灿烂辉煌的乐观主义挽歌，展现了人世的无常，生的短暂和死的不可避免。通过这首奔放的诗歌，诗人表达了身处物质困境中的自己如火如荼的宣言。

向日葵这个意象有着极其丰富的含义。向日葵是一株朝向太阳的植物，它既是美观的可供欣赏的植物，又是可以食用的庄稼，而且作为艺术的题材多次被作家、诗人、画家采用。向日葵在古希腊神话里还有一个动人的传说：水泽女神看到俊美的太阳神阿波罗出来狩猎，就心生爱慕，然而阿波罗却并不动情，之后她就一直远远望着阿波罗以致非常憔悴，众神非常同情她，于是就将其变成了一株向日葵。因此，向日葵花语有勇敢地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的含义，并且代表着信念、光辉、忠诚、热情等内容。其中艺术作品里尤以凡·高的《向日葵》世界闻名，画中的向日葵如火如荼的生命力像是在燃烧，让很多人为之感动。

可诗中的向日葵是现代工业物质文明的牺牲者与受害者，金斯伯格之所以用激烈的饱蘸感情的笔墨描写这株向日葵，实则是它的处境与命运引起了诗人的共鸣。“垮掉的一代”在当时的美国并没有完全“垮掉”，他们虽然流浪，吸毒，偷盗，放纵自己，实际上是以这种消极的方式表示自己对时代的不妥协与反抗，表达了他们对现实社会的不满。诗中的向日葵，生活在堆满垃圾、污水、废气的“地狱”里，但是它不会忘记自己是一株花，一株长着“疯狂皇冠”的向日葵，而不是因為肮脏污黑的外表而承认自己是一台无能的又脏又旧的机车头。

《向日葵箴言》这首诗里的向日葵有着极深的象征意义。当时“二战”后的美国实行冷战政策，尤其是麦卡锡主义盛行，导致反共高潮不断，调查、逮捕、绑架的现象到处可见，弄得人心惶惶，许多青年失去了崇高信仰，沉浸在喝酒、吸毒、打架等堕落的生活中。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他们通过这种方式来表明自己的不合作态度。因此那株凄楚、污秽的向日葵就象征了这一代青年的处境，他们无法改变环境，就选择了一种放纵和麻醉自己的生存姿态。

《向日葵箴言》最能体现“垮掉派”的精神特征，他们就像是那株向日葵一样，他们“不是我们污秽的外表”，他们不是“可怕而灰蒙蒙的没有形象的机车头”，他们的内心是“美丽金色的向日葵”。向日葵的生长环境也就是他们的生长环境，向日葵不幸的命运也就是他们不幸的命运，向日葵内心的追求也是他们这些离经叛道的人的追求，所以《向日葵箴言》展现了金斯伯格诗歌尤其是“垮掉”派的精神特征，生于不洁的“污泥”之中而内心却顽强不屈追求自己身份的向日葵就是他们的自画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