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电影改编与小说原著的苦难方式

2017-11-16 06:25张爱华
电影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家珍福贵信念

张爱华

(开封大学,河南 开封 451001)

作家余华以犀利的批判与敏锐的洞察力在中国文坛上独树一帜,而其小说《活着》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活着》以中国最底层的农民福贵为故事主人公,向读者展示了从国民党统治后期到“文革”结束这一时期内普通民众遭受的生存苦难,以及在重重苦难的生存状态下中国民众身上超强的生命承受能力。小说《活着》风格简洁而有力,其描述的福贵遭遇的苦难更是直抵人心,荣获了意大利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最高奖项、法兰西文学和艺术骑士勋章等多种奖项。1994年,张艺谋导演据小说改编的电影《活着》一上映就引起了轰动,在国际上好评如潮,先后荣获第47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人道精神奖、第48届英国电影学院奖最佳外语片奖、全美国影评人协会最佳外语片等奖项。与小说相比,改编后的电影融入了导演与演员对小说的理解,截取主人公福贵的几个典型生活片段来演绎,虽同样是展示福贵的生存之苦,但是二者对苦难的呈现方式却有许多不同。小说原著与改编电影对苦难的不同呈现方式,不仅是因为二者本身艺术表现手法的差异,也源于作家与导演对人生与苦难的不同感悟。

一、故事情节的异同

与余华的小说原著相比,张艺谋改编后的影片在呈现苦难人生(即故事情节的设置)方面有些许改动,现就其中较重要的部分进行探讨。

小说中的福贵是乡下地主家的少爷,因赌博输掉了祖辈留下的百亩良田,开始了租地耕种的苦日子。然而却在为母亲进城请大夫的时候被军队抓走做壮丁,认识了春生,直到解放战争结束后才与家人团聚。战争结束、和平到来,福贵却没有像他想象的一样过上安稳的日子,除了生活的困苦之外,灾难总是不期而至:儿子有庆给镇长夫人献血却被医生抽血过多而死,仇人镇长偏偏是昔日的战友春生;“文革”开始,镇长春生被各种批斗最后自杀;小时候因发烧而成了哑巴的女儿凤霞,本来已经在嫁人后过上了幸福生活,偏偏又因难产而离世;之后妻子家珍因病而亡,女婿二喜在工地遭遇横祸,自小就没爹没娘的外孙苦根也因为好不容易吃回豆子而撑死……一波又一波的苦难接连不断地到来,最后只剩下福贵与一头也叫福贵的老牛还活着。与之相比,电影《活着》则没有那么压抑,城里的少爷福贵因赌博输掉了祖产宅院,开始靠唱皮影戏谋生,和春生唱戏时一起被军阀抓走做壮丁。战争结束回村后,福贵继续以皮影戏为生,也开始经历一连串的苦难,但是除了凤霞因难产而死,其他人的命运与小说不尽相同:有庆是被疲劳驾驶的春生撞倒墙砸死的,缠绵病榻的家珍、丧妻的二喜、改名成馒头的外孙都还陪着福贵。虽然人生苦难不断,但毕竟福贵还与家人一起带着希望活下去了。

从小说与电影的故事情节的比照中不难发现,同样是展示福贵饱经苦难的一生,小说要更加悲观、冷静。余华是一个深情而又深刻的作家,他把看似重复的死亡放在了日常的生活中,把死亡描述得那样平常,但这种平常并没有削弱死亡给人带来的恐惧,死亡仍旧是那样让人心惊,让人心寒。这种巨大的苦难给渺小的心灵带来了极大的冲击,让人产生一种屈服的命运感。而张艺谋的电影却削减了小说的部分阴暗内容,虽然也是苦难频繁降临到福贵身上,但是这些苦难又与时代变迁中的政治动荡息息相关,观众更多感受到的是小人物在历史进程中的无能为力与默默承受。小说《活着》的叙事是通过福贵的话语展开的,看上去有些超脱一般的感觉。如果说小说描写的有些出世,那么电影给人的最大感受就是入世。在已经简化过后的历史背景中,电影展示给我们的是一个荒谬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中上演着各种悲欢离合。农民在很多人的眼中是最不受重视的一类群体,但正是这类群体,在那个荒谬的时代挣扎着,拼搏着,也许是在和时代抗争,也许只是和自己抗争。无论是小说,还是改编的电影,普通人对命运反抗和挣扎是永远不变的主题,但是影片则增添了政治灾难这一次主题。

张艺谋的改编电影《活着》对原著改动最大的地方是结尾部分,这体现了导演与作者在思考人生苦难时的差异。小说故事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孤零零的老头和一头同样年迈的老黄牛相伴,当沉重的叙述结束后,活着的意志是福贵身上唯一不能被剥夺的东西。而电影结尾部分却是一幕感人的场面:二喜载着家珍、福贵带着馒头,一家人在去看望逝去亲人的路上说笑着,“小鸡长大了就变成了鹅,鹅长大了就变成了羊……日子就越来越好啦”。乱世年代世事无常,但是一切终将过去,活着就有希望。人只要活着,对家人、对朋友就是安慰,就是支柱,这是中国普通民众千百年来积极的人生态度,简单却现实。作为一种大众消费的娱乐商品,电影《活着》对原著故事进行改编,在讲述福贵的苦难人生时也增添一些乐观的色彩,向观众传达一种信念:苦难虽是人生不可逃避的部分,但生活的美好却不会消失。

二、叙事方式的转变

同一时代背景之下,同样向人们呈现福贵一生的苦难遭遇,电影与小说带来的却是不同的心灵震撼,这主要是因为叙事方式的转变。

小说《活着》从“我”去农村民歌采风时遇到了一个老人福贵开始,然后听福贵讲述他一生的经历。作者“我”虽是第一人称,却也与读者一样只是故事的聆听者,与福贵过去的苦痛经历几乎没有任何关系,这种叙事方式的采用将读者与故事之间的距离拉远,尽可能地减弱了读者在阅读故事时的身临其境之感,给读者营造出一种审视状态。这种保持距离的叙述,似乎冷漠的语调,使其描写的苦难显得更加纯粹与透彻,加强了苦难描写的刺激效果。福贵的一生,不断遭遇着亲人的离世,苦难总是不期而至,而福贵最终依然存活在世间不是因为某种信念或者信仰,而是一种活着的本能,“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1]2。余华以一贯的冷漠犀利的叙事风格,为读者呈现福贵一生遭遇的种种苦难,也传达出普通民众对苦难的承受能力、对世界乐观的态度。

改编成电影的《活着》则将作者“我”这个旁观者去掉,直接让福贵这一苦难的经历者走到观众面前,在银幕上用全知叙述的方式以及悲凉的民族音乐与黑白色调的映衬来让人们对福贵一家的命运感同身受。确切地说,电影的叙事方式更加真实,将《活着》还原成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观众仿佛亲眼见证过主人公福贵的苦难遭遇。电影舍弃了小说中有庆被抽血抽干而死、苦根吃豆子撑死等不太符合生活合理性的情节,加入了大炼钢时期村长喊宣传语“砸锅造钢、制子弹、解放台湾”,有庆跟家珍一起用怪味汤整蛊福贵,医院王教授吃馒头撑着等或讽刺或温情的小事件,增加了故事的真实感,也使得有庆、凤霞等人物的悲剧更具感染力,观众咀嚼片中苦难的意义时也就愈感苦涩。比如当有庆死于车祸意外时,电影呈现的这样一幅画面:夜色中一群学生簇拥着抬着有庆尸体的担架远远跑来。“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即视感,凌乱混杂的人声与脚步声,都深深地震动着观众的心弦,深切地感受着福贵与家珍此刻的痛彻心扉。

一种是冷漠的旁观,一种是情感的融入,小说与电影截然不同的叙事方式,使苦难之于人生也有着不同的呈现。余华主张:“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应该是向人们展示。”[1]1因此小说中的“我”以超然的心境引领读者的灵魂在苦难中得到了净化:活着本身很艰难,延续生命就得艰难地活着,正因为异常艰难,活着才具有深刻的含义。而张艺谋则用他一贯坚持的现实主义告诉观众,尽管沉重地活着,即使面对苦难时无可奈何,但不必悲观,人情温暖在身边,希望也并非奢望。

三、承受苦难时的不同信念

《活着》阐述的是生存的苦难,无论是阅读小说文本还是观看影片,观者都会不由自主地反复咀嚼着“活着”这两个字、思考着“苦难”这个词语。福贵是那个特定年代国人形象的缩影,他活下来的信念也正是我国民众曾经最真实的心理状态。主人公福贵身上有着很强的忍耐力,支撑着他在一波又一波无边无际的苦难波浪中坚强地生存下去。对福贵一生承受苦难时的信念,电影与小说通过不同的苦难呈现过程中给出了不同的答案。

小说中的福贵常常提到“命”这个词,在他的观念中,他这一生的苦难经历都是因为宿命的安排:从大富大贵到穷困潦倒是命,外孙苦根从小没爹没娘是命,甚至为了让有庆上学而送走凤霞也是命……一切都是命,他没有能力去抗争,只能“平静地接受和等待一切的降临,不做质疑追问”[2]。正是这种宿命观念,福贵在他凄苦的一生中、在每一次亲友离世时,都不曾撕心裂肺地去发泄咆哮,似乎已习惯了这多灾多难的生活。在接踵而至的苦难中,福贵始终是一副默默承受的姿态,这使得小说能以超然的姿态向读者呈现各种苦难,而读者也每每因这无声的纯粹的苦难诉说而在心头始终萦绕着散不去的压抑感与窒息感。

电影中的福贵能在苦难中生存则是因为希望。福贵常念叨着:“鸡长大了就变成鹅,鹅长大了就变成羊,羊长大了就变成牛,牛长大了……”他告诉儿子有庆“牛长大了就会共产主义了”,告诉外孙馒头“牛长大了馒头就长大了,馒头骑上牛,坐火车,坐飞机,日子就越来越好了”。尽管饱受苦难的煎熬,但是福贵始终有着这么一个希望,活下去也许就有好日子。活着就是一个念头,一种还有美好未来的渴望,所以,尽管每一次亲人的离去都让福贵痛不欲生,但是福贵还会活着,即使苦难再次降临也会活下去。这种带着希望承受苦难的信念,将观众的情绪迅速地带入影片人物中,仿佛跟福贵一样经受着苦难的摧残,也曾绝望无助,但最终还是会带着渴望在人生的路途上走下去。因承受苦难时的不同信念,小说中的福贵是麻木地顺应着苦难的发生,呈现人生苦难的同时也带给读者一种无法纾解的压抑感;而电影中呈现的苦难虽然沉重却不绝望,和福贵一样,人们还保留着抗争苦难的勇气。

人生的道路,有平川坦途,也会撞上没有舟的渡口、没有桥的河岸,苦难是生命的常态,烦恼痛苦总相伴人生。小说版与电影版《活着》都是在讲述那个特殊年代里普通人承受的苦难,彰显生命的坚韧与顽强。只是小说以一种冷静客观的笔调讲述福贵在亲人相继死亡的苦难人生中活着,一种无法挣脱的宿命感萦绕在读者心头。而改编电影《活着》则通过故事情节的改动、叙事方式的转变以及在苦难中不曾放弃希望的信念,让影片呈现的苦难沉重却不悲观,隐隐露出一股悲悯的情怀和伤感的黑色幽默。

猜你喜欢
家珍福贵信念
为了信念
又见家珍
发光的信念
余华《活着》的人生底蕴
《活着》·家文化·忍让
在痛苦中寻找希望
血和泪
信念
镜子里长出胡子
信念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