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冬》的东西方哲学主题分析

2017-11-16 06:25
电影文学 2017年5期
关键词:陪伴哲学孩子

阳 雯

(重庆广播电视大学,重庆 400052)

青年导演邢健的处女作《冬》荣获蒙特利尔国际电影节“最佳艺术贡献奖”,这是一部黑白电影,全片没有对白,人物只有一个老人、一条鱼、一只鸟、一个孩子,电影淡化情节,人物抽象,影像画面体现出超现实主义梦幻的风格。这部电影在电影艺术形式上是一种大胆尝试,突破了追求“故事性”为重点的电影叙述,倾向于哲学化风格。正是因为整部电影没有对话,没有“语言”可以直接揭示电影主题,留给观众大量的空间去想象主题。电影仿佛是一个多面镜,可以从多个角度体会出不同的哲学主题。

世界电影史上有瑞典的英格玛·伯格曼、波兰的克里斯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等电影大师具有明显的哲学思辨风格,韩国导演金基德以《春夏秋冬又一春》为代表,近年来也拍摄了侧重哲理探讨的电影。[1]而邢健的电影具有黑白默片、超现实主义以及东西方哲学交织的主题,他的电影具有独立的风格。在电影市场商业化泛滥的大潮里,出现《冬》这种敢于探索独立艺术风格的电影,也是中国电影艺术发展的自觉。

一、孤独——寻找灵魂之伴

《冬》第一个明显的主题是“孤独”。在西方哲学中,人生下来和死去都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活着就有脱离孤独获得爱的渴望。人总是希望有爱的应答,有爱的陪伴。柏拉图在《会饮篇》里有一个小故事:很久以前,人类是“双体人”,有两个脑袋、四条胳膊、四条腿,由于人类傲慢自大,众神之王宙斯把人劈成两半,于是人类不得不终其一生寻找另一半。[2]古希腊哲学家阿里斯托芬以这个故事来解释爱的起源,个体永远是残缺的,它诉说着人类精神的孤独与焦虑。

电影中的老人孤独地生活在一座远离人群的山上,一座孤零零的房子,他每天都望着死去的妻子的照片,睡觉时给她铺好床、抚摸她的枕头,枕巾上写着“爱之花”三个字,吃饭时给她摆上一副碗筷。夜晚睡觉时钟摆的滴答声叙说着时间的单调与无情,老人在床上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叹气,他想摆脱孤独的行为又是如此地疯狂。

冬天大雪纷飞,第一天,老人在一个冰窟窿边钓鱼,钓起来的鱼是他的伙伴,老人把自己吃的东西喂给鱼。

第二天,老人将鱼放生,但他又继续钓鱼,却没有钓起来。为什么他要将钓起来的鱼放生?老人钓鱼并不为吃鱼,而是想要一个可以回应他的“灵魂”伙伴。他希望放生的鱼可以回来找他,希望鱼懂他。因为鱼没有回来找他,老人晚上睡觉几次坐起叹气不能入睡,听到风声灌进鱼缸,生气地将鱼缸砸掉,这是对世界无情的一种报复,最后老人自慰后入睡,也是一种孤单至极的自我安慰。电影的超现实表达出现了一个有意味的画面,老人打碎的鱼缸转眼又完好无缺地放在炕头上。打碎了还是没打碎并不重要,老人的动作可能只是一个心理的想象与情绪的表达。

第三天,老人又去钓鱼,一个孩子跑来看,钓鱼的时候鱼线拉断了。老人拿着空鱼缸离开冰窟窿,回头看到孩子在雪地里躺着,并不为所动又离开了。老人偶遇一只冻僵的小鸟,将它带回家,小鸟暖和起来又活了。睡觉的时候,老人看着小鸟站在床上发出叫声,老人入睡发出了柔和的呼吸声。鸟和鱼不同,鸟更通灵性,它为老人歌唱,老人打开房门将它放生,它却没走,主动飞回老人手中的树枝上,老人发出了笑声。相对于鱼而言,老人的孤独得到了灵魂主动的回应,于是老人吹着口哨与鸟对话,将自己吃的东西喂给鸟。

第四天,老人去钓鱼时也将鸟带在身边。老人开心起来,对于孤独的人而言,主动的回应就是爱。也不知道在雪地里坐了多久,老人突然像是醒来发现鸟不见了。就在他起身要离开的时候,发现地上躺着一只冻住的鱼。拾起鱼后,老人在树林里四处张望,终于盼到鸟回到手上,他开心地笑了。爱的依恋就是不离弃,老人看到鸟在家里筑的鸟巢,得到莫大的安慰,鸟已经成为他的家人。

第五天,孩子再次出现,并跟随老人到他家外面,用网子将鸟抓住,但鸟又飞走了。当老人杀了鱼来给鸟喂食的时候,却再也看不到鸟的影子。老人走到冰天雪地的树林里张望,等待鸟的出现,再次回到孤独的焦灼中。他一个人在家里烤火,仿佛听到屋外的鸟叫声,出门又什么都没有。门被推开,孩子闯了进来,老人眼含恨意,一把将孩子推开,孩子跑出屋外。晚上老人提着灯出门,又把孩子带了回来。孩子给他掸去身上的雪。老人又一次得到了回应,这次是人类。

第六天,早晨老人和孩子一起在床铺上发出笑声,老人又把自己吃的东西分给孩子吃,做一个弹弓给他玩,把飞回来的鸟烤了给孩子吃。孩子吃完鸟就不见了,老人孤独地坐在雪地里。突然看到孩子小小的身影出现并归来,老人快哭出来。但是镜头中出现一个有意思的画面,老人在雪地里对着什么都不存在的空间舞蹈,仿佛在抚摸一个孩子的头,那么孩子是根本就不存在,是孤独至极的想象吗?

第七天,老人在家里打盹,孩子跑回家中,等老人出去追逐时,孩子似乎是掉进了冰窟窿。老人回到家中哭泣,仿佛又听到鸟叫,仿佛又看到鱼在玻璃缸里游,仿佛炕上可以摸到孩子的小手,老人躺下看到年轻的妻子抚摸他的脸,老人死去。死去的灵魂在被窝里变成一只鸟飞出屋外,展翅飞在飞雪的天空,依然是独自一个。

西方“存在主义之父”克尔凯郭尔认为,任何人都是一个孤独的个体,每个人的一生中都在体验各种各样的痛苦和磨难,让人体会到人的有限与脆弱,并从“死亡”中体会到终极性悲剧。[3]电影中的孤独老人想找到合适的陪伴,他对生活中的闯入者表示友好,会分享自己的食物给对方,会因为失去对方而焦虑,老人的孤独也是人类共同的情感特点,渴望爱的回应,惧怕孤独。电影的结尾老人的灵魂依然是孤独的,这也符合西方哲学的思考,人的终极存在形式本身就是孤独。

二、选择——选择的同时就是放弃

“选择”一词:意味着从中挑选,并且择取。人总是面临着不断的选择,选择去做这件事,放弃另外一件事,正如西方“存在主义之父”克尔凯郭尔所说:“没有人能够侍从两个主,因为一个人必定要么是恨这一个而爱那一个,要么投身于这一个而蔑视那一个。你们不能同时拜上帝和拜金。”[3]

老人先后遇到的陪伴是:鱼、小鸟、孩子,老人将鱼切成块喂鸟,将鸟烤了喂孩子,这并不是说老人是“恶”的代表,在这个哲学语境里,体现的是“选择”,当你选择了后者,就要放弃前者。从西方哲学的范畴来看,老人的选择体现了西方自然论的理念——达尔文进化论,鸟是比鱼更高级的物种,孩子是比鸟更高级的物种,在选择时,老人是按照自然界的物竞天择来进行选择的。的确,老人是没有信仰的,既没有西方也没有东方式的,他只是一个自然状态的人,有身体、有情感,并无超越性的一个人。

从心理学情感的角度来看,当老人选择了爱的对象后,就会用他者的眼光去看事物,这是孤独者的心理,渴望与所爱者合而为一的心理。放弃鱼是因为从鸟的角度看鱼就是食物,放弃小鸟是因为从孩子的角度看鸟就是食物,所以老人做了孤独的奴隶、爱的奴隶。

人生总是面临着选择,当你选择了其中一条路,必然放弃另外一条路;当你选择了与一个人在一起,就要放弃与另外的人在一起的机缘。从东方佛教来看,人的选择就是因缘,选择意味着有不同的因,一旦有缘起,就有不同的人生轨迹。并且,在佛教看来一切因缘的结果都是“空”,老人不管选择谁来陪伴他,最终他还是会落下自己一个人,而且干脆连老人这个肉身也是一个“空”,消失在白茫茫的一片雪地中。用“空”的自己去追求一个“空”的陪伴,也是一种虚妄。

三、因缘、无常与道

一片白茫茫的大地,充满了禅宗的意味。老人从冰窟窿里得到第一个陪伴——鱼,也是在冰窟窿里失去了最后一个陪伴——孩子,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是东方式道家哲学的阴阳转换。电影里刻意体现了两个杀生的镜头,一是老人将鱼生切成一块块喂鸟,二是老人将鸟在火上烤熟给小孩吃。在东方佛教看来,杀生是一种“业”力,宇宙的一切现象都是业所造成的行为,一个行为本身必然产生一个结果,“业”与“果”是紧密相连的。业是因,果是报,因缘报应就会体现。来自同一个地方的鱼与小孩,可能是同一个灵魂的不同化身,而鱼因鸟而死,鸟因小孩而死,也是一种东方佛教哲学的因果还债。鱼、鸟、小孩,都是老人身边的实物或者幻象,他们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体现出佛教的“无常”。

中国哲学中道家经典《庄子》记载了这样的故事:“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电影的最后,老人在死去的被窝里化身为一只鸟,鸟飞出窗外,飞向白茫茫的雪天,人又回归自然。道家对于生死不悲不喜,认为只是自然的时空转换。将电影中出现的一系列形象用符号学来分析,老人、鸟都是主动追求、主动回报温暖的孤独灵魂,而鱼、孩子都是被动接受的孤独的灵魂。老人化身为鸟,还是鸟化身为老人?或者是另一个时空的自己来与这一个时空的自己相见、陪伴,亦梦亦幻。

电影用黑白两色对应了中国道家的阴阳哲学,用无声对应了道家的“大音希声”,在色彩与声音上营造了东方哲学的思辨氛围。

四、西方哲学与东方哲学的融合

东方哲学中的儒家道德,是电影并不涉及的范畴,有的观众会按儒家道德来思考老人的“杀生”行为,用善恶来评价他的行为。但整体来看,这部电影构想出来的艺术空间里,老人是一个脱离人群的符号,他代表的是一个单纯的自然人,道德是用来规范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老人的生活状态并不涉及“道德”。所以用抽象的道德来要求这一人物,显得不合时宜。

总体来看,电影《冬》没有对白,这既是为了凸显老人的孤独,也是一种刻意的哲学表达。自从有声电影出现以来,电影作为画面与声音结合的艺术是观众的默认观影体会,所以这部电影的形式具有让观众惊讶的艺术效果,但也正是因为语言的缺少反而使得电影具有多元化的解读空间。西方哲学家维特根斯坦认为语言是无法描述所有东西的,尽管事实问题可以言说,然而其他比如“什么是爱情?”“人生的意义是什么?”等哲学问题都是不可说的。中国《易经》里也说“言不尽意”,道家哲学也是“道可道,非常道”,禅宗佛教用“世祖拈花,迦叶一笑”,都代表了语言的局限性观点,也就是说,语言不能完全地表达思想。所以“悟”在东方哲学里是一个高深的概念,这部电影正是需要观众的个人体悟,电影的黑白影像呈现出的水墨画构图也符合东方“体悟”式审美习惯。

《冬》具有寓言的色彩,也具有西方现代派艺术——超现实主义的梦幻风格,冬天老人钓鱼时身边放着一个漂亮的玻璃鱼缸,漫天飞雪,这一行为本身就是反现实的;老人一个人住在冰天雪地的山上是反现实的;几个孩子的突然闯入也是反现实的。观众用现实主义的观影习惯是根本“看不懂”这部作品的,这部电影就像超现实主义画家达利的绘画,是梦幻与现实的拼接,漫天飞雪是一个冷酷的梦境,老人的经历旨在提供哲学思考的角度。

作为一个形式上大胆创新的艺术作品,《冬》虽然在国际上得奖,但是国内市场反响并不理想,正如著名导演皮埃尔·保罗·帕索里尼所说,极端性的艺术创新,更具有正面的社会价值。透过对电影符号和表象的解读,深层次地体味创作者的本意,也是逐渐成熟的电影观众想去尝试的。[4]

猜你喜欢
陪伴哲学孩子
陪伴
“疫”路陪伴 架起“侨”梁,心“联”你我
大健康观的哲学思考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晾衣哲学
幽默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