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电影的魔幻现实主义图景

熊 涛 徐 辉

(大连工业大学，辽宁 大连 116034)

许多年以后，魔幻现实主义依然以一种孤傲和另类的姿态在不同场合和不同的艺术领域被人模仿或者提起，散发着诡异而迷人的芬芳。魔幻现实主义原本是文学批评领域的概念，它最早出现在20世纪20年代德国著名的批评家弗朗茨·罗关于表现主义绘画的评论中，但是作为被人们认可的、独立的概念，还应该追溯到20世纪50年代拉丁美洲的加西亚·马尔克斯、博尔赫斯、鲁尔福等作家创建的一个文学流派。①魔幻现实主义强调现实与幻想之间的融合，即它是立足于现实但是又高于现实的。

中国电影和魔幻现实主义的相遇并非偶然，中国传统文化中一直延续着一整套魔幻或者神话系统，而当代中国电影产业的空前发展，反作用于电影创作本身，电影的表述内在要求一种更适合中国文化，更迎合当前市场，也更能创新求变的类型方式。近两年出现的《煎饼侠》《恶棍天使》《美人鱼》等几部电影，不约而同地为我们呈现出一幅当代中国电影的魔幻现实主义图景，不仅赢得了票房和口碑，而且找到了一种独特而又当代的中国魔幻现实主义表述方式。

一、场域的都市回归

魔幻现实主义文学起源于拉美，其天然的场域属性是乡土而非都市，是传统而非现代，但是这种属性在当代受到了极大的压制，真正的乡土和传统已然不是艺术作品的呈现主流。所以在最近的几部具备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国产电影中，场域不约而同地从乡村回归都市：《煎饼侠》中都市图景的呈现没有任何的修饰，故事架构的时空背景就是原本的当代都市；而《恶棍天使》和《美人鱼》稍有不同，虽其场域设定也是当代都市，但是都做了适当的修饰或者创造。《恶棍天使》营造了一个都市当中的另类世界，虽然作者并没有说明和强调，但是很明显呈现出一个改造后的城市边缘场景，男主角所居住的地方让我们感觉似曾相识而又匪夷所思，既源于现实，又明显是一个都市乌托邦，这是典型的魔幻现实主义思路和方法。《美人鱼》中则更加明显，“美人鱼”这个物种和“美人鱼”的生存环境是典型的魔幻主义设置，但是又和现实发生着密切的让人信服的联系和互动。这种童话或者寓言的场域设计，既和魔幻现实主义有着深层的勾连，又和当代社会的情感、义理以及文化、价值观等维度紧密融合。

这几部电影中场域的都市回归的原因有二：一是创作者的类型自觉，当代中国电影需要都市题材或者说是当代题材，而从市场、审查以及故事构建等角度综合考量，这种魔幻现实主义的场域设定方式是最合理、最有效，也是最具有艺术魅力的选择。二是从接受美学的角度考量，这种方式能最大限度地唤起观影者的共鸣，同时又能最大限度地释放观影者的想象空间，既满足了现实认同的需要，又拓展了艺术延伸的空间。无论是《煎饼侠》中的“侠与都市”，还是《恶棍天使》中的“边缘与都市”，抑或《美人鱼》中的“童话都市”，都在不同维度上极大地拓展了都市类型题材的展现空间，这种魔幻现实主义的场域处理方式，巧妙而自然地解决了中国当代都市题材电影中的矛盾设置、价值伦理、主题呈现等棘手的问题，把一些只能在非当代、非都市中呈现的艺术与市场诉求以一种另类的、开创似的方式呈现出来。这是当代中国电影的一个可喜并可借鉴的尝试与进步。

二、叙事的母题流变

魔幻现实主义的母题一直都是关于急速发展的当代社会面临传统文化的措手不及与恐慌。这就是所谓的魔幻与现实的对抗，或者说魔幻现实主义通过抹平现实与想象的边界来解决甚至是消弭这种对抗。魔幻现实主义的叙事母题一直都是在用一种看似匪夷所思的方式来表述着这种对抗和不和谐，而这种叙事母题在当代中国电影中被很好地借鉴与改造。《煎饼侠》中的叙事策略最为简单有效，它直接把对抗和不和谐的母题架构在想象逻辑之上，也就是说其“煎饼侠”的设置本身是非现实的，是魔幻现实主义的，但是这种设置是叙事的起点和噱头，真正的叙事逻辑是在讲述拍摄“煎饼侠”故事本身，这个线索是极为严密、现实和有逻辑的。这种叙事母题的流变，让故事既有传奇的吸引人的色彩，同时又有着脚踏实地的小屌丝逆袭的温度。这和好莱坞的超级英雄电影又有所不同，一个是用超级英雄完成超级叙事，讲述超级主题；一个是用超级英雄完成日常叙事，讲述日常主题。

《恶棍天使》中的叙事母题也是对抗与不和谐，所谓的恶棍和天使，其实就是人的两面。这种母题在当代叙事中十分常见且主流，《恶棍天使》的叙事策略是通过魔幻现实主义手段放大或夸张所要讲述的人性的两面，在一个非现实的环境和逻辑中讲述一个现实。这一方面能让故事变得瑰丽而奇趣，另一方面也让观众在一个相对轻松和有叙事技巧的方式中领略故事的主题。这种魔幻现实主义母题的改造所营造出来的气质，既给故事的讲述提供了新鲜度，又给演员表演提供了大空间，同时又能呈现出视觉奇观，可谓一举三得。

《美人鱼》的叙事母题相对于前两者更传统，也更宏大，实际上是要讲述一个环保题材，也是人类社会发展与环境保护之间的一种对抗和不和谐。《美人鱼》的叙事策略显然更回归魔幻现实主义传统，它借“美人鱼”这个魔幻标签，完成了呼吁大家保护环境这样一个现实叙事。《美人鱼》像大多数魔幻现实主义作品那样，架空了现实之间的对抗与不和谐，取而代之的是以魔幻对抗现实，以魔幻映照现实，以魔幻互动现实，从而以魔幻改变现实。到了故事的尽头，那段传说，那段历史，那条“美人鱼”是否真实存在并无实际的意义，有意义的是叙事本身，是主题本身。我们看到了，我们感觉到了，我们开始做了，足矣。

三、图谱的魔幻重建

《煎饼侠》《恶棍天使》《美人鱼》从人物造型、场景设计到镜头运动无一不透露着浓厚的魔幻现实主义气息。大胆的色彩处理、戏剧化的灯光设计、跳跃的剪辑节奏、夸张的配乐和匪夷所思的各种道具，显示了创作者丰富的想象力和对奇妙的形式美感的刻意追求，为观众呈现出一个光怪陆离、五彩斑斓的世界。看似是当代都市的背景，但夸张的造型和色彩碰撞，又仿佛让人置身于童话世界。《煎饼侠》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超级英雄科幻片，它只不过是一个明星童年梦想的实现，独特的双套层结构消解了煎饼侠的超能力，那件向超人致敬的战服完全不遵从基础色彩搭配学，把大黄、大红、大绿穿在身上，像一个移动的煎饼果子，上面撒满了葱花和辣酱。这种超越现实的美感不仅体现在煎饼侠身上，其他配角也粉墨登场，粉头发、紧身衣的袁珊珊，非主流、黑眼线的群头，群魔乱舞的东北F4……在《煎饼侠》里，魔幻从恶搞开始。董成鹏在自己的导演阐述中就曾说道：因为是喜剧，又带有超级英雄色彩，所以全片的整体色调是鲜艳的、明亮的，即使是夜戏，也不能昏暗。为了统一全片的色调和色度，甚至用300多盏灯点亮了一整座公园。②大量的人工布光消解和模糊了现实与魔幻的界限。

影片的剪辑也极具特点，尤其是煎饼侠出场的部分，应用大量的漫画式分屏，快节奏堆积，这种超现实的影像风格加上小人物的奋斗史确立了它魔幻现实主义的影片基调。

这种魔幻的人设和用光在《恶棍天使》中有过之而无不及。飞机头、花衬衫和车顶那蓬勃的小草坪，另类又浪漫。《恶棍天使》的故事背景是极富寓言意义的现代工业文明的代表——工厂。成堆的垃圾、高耸的烟囱、破败的厂房、钢筋混凝土的冰冷感与废弃的衰败感杂糅在一起，墙面上大面积涂满的红色油彩像极了安东尼奥尼那“影史上第一部彩色影片”《红色沙漠》，大师用色彩作为角色，《恶棍天使》也如法炮制，色彩是叙事，也是情感。影片用画面向我们交代了都市森林的冰冷和压抑，生活在这里的人物早已被物化，只知道追逐金钱和财富。相反，仿佛只有地下城的人们才保有人与人之间最宝贵的感情，邻里邻居的嘘寒问暖，无伤大雅的小打小闹，面对敌人的众志成城，这家分店是一个现实世界的乌托邦，是人们曾经拥有而今无比怀念的温情。莫非理的性格中亦有念旧的一面，唱片、铃铛、老电视，这些小道具的设置，表达了主人公对逝去生活的留恋，而红车顶上绿油油的小草，可爱又魔幻，是希望，是信仰。

人们最先接触《美人鱼》，应该来源于其官方的宣传片，警察叔叔那富有想象力的画作和邓超接近崩溃的挣扎在令人捧腹的同时不免对影片有了些许期待。场景环境造型是重要的电影视觉语言，对魔幻现实主义影片的创作具有重要作用。③数字技术的成熟和完善极大地拓展了电影创作表现手法，特别是魔幻现实主义电影领域，数字技术的推动和影响作用不容忽视。甚至可以说，正是数字技术的出现和广泛运用，才使新千年以来，魔幻电影在全球范围内持续兴起。④美人鱼一直是活在童话世界中的人物，如同圣诞老人一样是被珍藏在童真中的，就像警察那些半人半鱼的画作里充满的嘲讽一样，在现实世界中是否存在从科学的角度并没有被证实，然而星爷为我们用数字影像创造了一个神秘的海底世界，因此，影片在形式上具有魔幻意味。美人鱼生活的世界原本应该与人类并行，互不惊扰，可由于人类恣意地扩张，魔幻水域被堆满了各种工业生产的渣滓，深深地铸上了现代文明的烙印。由此可见，将外部世界陌生化，只是满足观众猎奇心理的一个噱头，看似奇幻的外衣，实则呼吁的是关于环保的主题。魔幻现实主义的孕育与拉美大地上的殖民主义、贫富分化、独裁政治等苦难有关。当生活本身已经足够荒诞时，人们往往会采用各种方式来修复这种荒诞造成的心灵创伤，魔幻现实主义将琐碎的生活集中起来进行怪诞化，从而消解现实中的崇高，以乖张的方式揭示着现实带给人们的种种不幸。⑤观望当今中国社会，环境恶化，能源枯竭，人口迅速增长，众多所不能与外人道的因素比比皆是。《美人鱼》开篇中，冒着滚滚浓烟的烟囱，被砍伐的森林，注入河流的工业废水，周星驰甚至不厌其烦地在影片中插入人类破坏海洋生态的纪录片，残酷的现实触目惊心，正是这些赤裸裸的现实与那个童话中的美人鱼王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魔幻现实主义的精神在这里彰显。

传统的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中，动物和大自然是魔幻色彩的承载者，而当代中国电影中，人肩负起了承载魔幻色彩的重任。《煎饼侠》也好，《恶棍天使》也好，《美人鱼》也罢，都是具有魔幻色彩的人。时代不同，地域不同，魔幻现实主义在中国电影中正在经历着本土化的过程。从事物曲折前进的哲学角度看来，道路是艰辛的，前途是光明的。这三部电影已经算是相对成功的尝试，并取得了不错的票房和口碑，说明在中国这片土壤中魔幻现实主义具有其巨大的潜力及可塑性，在未来的发展中占有一席之地应是指日可待。

注释：

① 涂朝莲：《魔幻现实主义与马尔克斯——以〈百年孤独〉为个案研究》，《求索》，2005年第6期。

② 董成鹏：《让我们聊聊电影》，个人微博，2015年7月16日。

③ 唐培林、刘冠鑫：《魔幻现实主义是电视剧创作的强力延展——以美剧〈奇幻嘉年华〉为例》，《当代电影》，2014年第11期。

④ 李欣：《2013年国产魔幻电影创作回顾》，《电影新作》，2014年第2期。

⑤ 王欣彦：《特里·吉列姆电影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电影文学》，2016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