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母亲的树》看战争电影的人性书写

2017-11-16 02:20张振会
电影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百合战争人性

张振会

(安阳师范学院,河南 安阳 455000)

电影既是科学技术的产物,同时也是一种现代艺术类别。作为艺术,电影必须有着对美的追求以及对人的关切。以战争电影为例,不难发现,优秀的战争电影在再现历史风云的同时,始终充溢着对人的情感、人的权益的关注。电影诞生于1895年,其时日本刚从中日甲午战争中获得了惊人的战争福利,自此以后,日本又经历了日俄战争、一战以及二战,在扮演了不光彩的侵略者角色,给他国带来痛苦的同时自己也为战争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战争史是日本电影人的素材库,用电影来铭记战争历史,思索战争本质也是日本电影人不可推卸的艺术使命。日本导演矶村一路执导的《母亲的树》(おかあさんの木,2015)便可以视作当代日本战争电影中的佳作。电影来自日本儿童文学作家大川悦生发表于1969年的同名小说,该小说一度被收录于日本小学的教科书中,是日本人较为熟悉的反战故事。电影中并没有宏大的战争场面,但是却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揭露了战争的残酷无情,体现了人性在战争这一特殊背景下的黯淡与光芒、卑微与伟大。

一、对人性诉求的彰显

人类要想走向自我完善,艺术要想走向成熟,必然离不开对人类集体以及个体生命的尊重,这一共识已经日渐成为当代大多数国家都能接受的一种意识形态。而“电影生产本质上是意识形态生产。一般意识形态保证着电影生产,电影生产再生产一般意识形态。意识形态一方面总是采取由个人说出他的感受的方式(意识形态话语),另一方面又是由具体的领域或系统组成的(意识形态范畴),电影创作就是作者用电影意识形态所提供的手段(电影生产方式)对一般意识形态(电影生产对象)进行加工,产生电影文本(电影作品)的过程”。

《母亲的树》中最主要、最基本的人性诉求就是母子之爱。母亲阿满在嫁给谦次郎后先后辛辛苦苦地生育了七个儿子,然而最后儿子们一个个走上战场。每当有一个孩子走上战场,阿满就会在家门口种下一棵泡桐树,悉心为树浇水施肥。随着儿子的骨灰盒一个个地被后方支援会送回来(死在瓜岛的四郎骨肉无存,只送回了岛上的泥土),她在栽培泡桐时的祈祷也从原先的为国立功变成了平安归来,然而阿满却没能实现这一梦想。电影中,最后阿满在面对一排已经长高的泡桐时出现了幻觉,树下似乎站着自己的儿子们在对自己说:“妈妈,我回来了。”阿满死在了树下,而此时,唯一幸存的儿子五郎回来了,母子就此天人永隔。追求天伦之乐、母子团聚是人的基本情感需要,是无可厚非的人性诉求,然而战火却扼杀了这一诉求实现的可能。

值得一提的是,在《母亲的树》中,阿满将第六个儿子阿诚送给了无法生育的姐姐和姐夫。而阿诚也无可避免地被送上了战场。在走之前,阿诚前来与阿满告别,他说:“姨妈,妈妈让我来跟您告别。”母子二人彼此深鞠一躬后,阿诚转身离去。阿满眼中含着热泪。在走出一段距离后,阿诚才小声地说了一句:“妈妈,再见了。”这一插曲更让观众深深地感受到电影的悲剧感:阿诚至死也没有能亲口对阿满喊一声“妈妈”,战争的丑陋可见一斑。

在电影中,阿满的儿子们除了出现在中国华北外,还奔赴南太平洋的岛屿等地作战,或是加入神风特攻队直接与美军对抗并最终“玉碎”。旧日本在二战时带给世界的苦难无疑是深重的。而在《母亲的树》中,曾经与旧日本为敌的国家的观众在观影时依然能够对阿满以及她的儿子产生深深的同情。这正是因为对生命重要性的认同早已经打破了不同国家的政策和民族情绪的隔阂,对和平的期待、维护也终将化开历史的坚冰。

二、对扭曲人性的社会体系的反思

在肯定人性的基本诉求应该得到满足的同时,电影也批判了扭曲、压抑人性,制造战争的罪魁祸首。战争的问题实质上是人类无法正确处理好如何相处的问题,战争是人类社会矛盾高度集中并爆发的产物。这种矛盾并不仅仅是国际性的,它也体现在国内的社会中。战争往往是一国统治阶级用以解决国内社会不可调和矛盾时的手段。在二战早期,当权者与普通民众之间确实拥有共同的利益,然而随着战争的继续,日本民众很快感受到了自己在这场“皇国圣战”中付出了自己无法承受的代价,国内的氛围越来越让民众不安,反战的声音开始出现。此时当权者和普通民众之间也有着巨大的、随时可能爆发的矛盾。出于维护统治的需要,当权者需要欺骗、压迫普通民众,他们操控着整个社会体系,成为扭曲人性的始作俑者。

在《母亲的树》中,在父亲田村谦次郎还活着的时候,他就曾带着自己的六个儿子在打雪仗时互相分队扮演中日军人厮杀,可见民众接受的战争教育是长期的、根深蒂固的。此外,电影曾借三郎的口说出了当时的宣传口号“神州不灭”,阿满懵懂地接受了。这句话即日本是天皇的国家,旧日本认为天皇的传承是万世一系的,天皇是神而非人(这一观念在美军占领日本后被推翻),因此日本被认为是“神庇佑的土地”。正是政府这样的罪恶洗脑教育鼓励着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人走上战场。这便是电影对要为二战负责的天皇的一种委婉批评。除此之外,电影也抨击了当时的日本政府。电影中,当阿满坐火车去长野县的县政府打听二郎究竟去了东南亚哪个国家时,政府部门却没有专门的工作人员来接待她,只有一个好心的军人带她上了二楼,让她和其他等待消息的军属、遗属一起。当阿满徘徊在楼梯上不知该去往何处时,电影有意定格了墙上硕大的标语:“国家利益高于个人利益。高举思想旗帜,保卫战时经济道德。”旧日本正是以这种方式,以遥远的、不合理的所谓“国家利益”压制着个人的正当利益诉求,将人应有的人性逐渐扭曲、消磨,使人从一个活生生的人成为毫无感情的战争机器。正是出于邪恶的“国家利益”,大郎、四郎在自愿参军并牺牲后,体检被检出近视的三郎依然被征兵,三郎死后连已经当上邮递员的五郎也被征召走。此时“国家利益”是建立在对个人的利益、对个人正常人性的践踏上的。

在其后的情节中,旧日本的所谓“经济道德”也一再被重演。所有的铁器几乎都被征用,包括寺庙里的大钟,农民养的马也被送上战场,与主人依依惜别,主人还要安慰它说进了部队就可以吃饱了。曾经一次又一次给阿满的儿子接生的婆婆养的小猫也要被征用,而原因仅仅是在北方的部队急需毛皮,阿满希望婆婆将小猫放生,然而婆婆却说这种行为是要被视作叛徒的。一言以蔽之,《母亲的树》始终是从理应拥有正常人性的普通民众的角度来反思战争的。

三、非战斗人员与人性闪光点的刻画

《母亲的树》不是一部聚焦于战斗人员的影片,母亲是这部电影中串联起所有情节的人物。而除母亲之外,电影中还出现了其他非战斗人员,他们游离于战争之外却又处处受战争的影响。电影的巧妙之处就在于,在这些非战斗人员的身上,人性的闪光点有一个从无到有、从黯淡到发光的过程。

首先是妇女杂志的女记者。在迎回了三位儿子的骨灰后,阿满成为后方支援会以及村子里的人口中的“爱国之母”“军神之母”,这些浮夸的称号反衬的是没有人真正在乎阿满怎么想。妇女杂志也为这位“英雄母亲”的事迹感动了,前来采访阿满。阿满身穿农妇的服饰,手拿着种田的工具,尴尬地站在记者面前。女记者一脸微笑地问:“将四个儿子送去战场,迎回了三位的英灵,而现在您还如此坚强地劳动着,我们想拍下您的英姿,再根据照片给您画像。”女记者完全没有考虑到她的话有可能对阿满造成怎样的伤害,并且女记者还告诉阿满这幅画像还将被刊登在“歌颂后方的母亲”特辑之中。阿满也没有机会表达自己是否愿意这样“坚强地劳动”,她只是如一个傀儡一般被女记者摆布,做出记者需要的扛锄头动作并且还要微笑,正如阿满的儿子以及整个日本民众被战争狂人所支配一样。这个始终微笑的女记者代表的那一批发自内心认同侵略的日本普通人。此时日本有相当一部分人把侵略的恶行当成荣耀,对于阿满这样的母亲,女记者对她的尊敬要高于同情,她的责任就是宣传阿满这样的人,并代表官方发出更多鼓吹战争的声音。在这个面带笑容但实际上冷漠的女记者身上,观众能看到的是权力媒介的无情,而非人性的闪光。

其次是从小就暗恋五郎的小百合。小百合一家是阿满一家的邻居,在还是一个小女孩时,她就不乏稚气地表示自己要嫁给五郎,而这句玩笑话也随着谦次郎的去世以及战争的爆发而被大人搁置。在小百合与五郎都成年之后,作为普通民众的小百合一家面临着物资紧缺的困境。然而在砂糖极为短缺的情况下,小百合依然辛辛苦苦地攒了很多糖给阿满做牡丹饼。名义上是送给阿满,但她的内心实际上是希望五郎可以尝到。电影中有两次送糖的情节,可以看到,战争带来的恶劣形势使小百合尽管苦心积攒,但最终也做不出有甜味的饼了。在五郎终于也要上战场时,小百合的内心充满了不舍。她对五郎的爱无疑是真挚而可贵的,但是在这个时候,小百合还没有意识到战争的破坏性。在被征入军工厂时,头戴太阳旗飘带的小百合和她的姐妹们依然是斗志昂扬地为前线生产飞机零件的,她也是认同自己对战争做出的贡献的。在战争中,小百合属于那一类无意识的,对战争发动者的追随者,对战争没有深刻的思考就被裹挟着走向了错误的方向,但她的人性中依然有人性的微光。这也是为何垂垂老矣的小百合发出对战争激烈的控诉,制止人们砍掉阿满种的树的原因。

最后则是敢于在战争期间就公然反对战争的普通日本人,他们身上释放出的是最耀眼的人性之光。在阿满进城时,挤满了军属、遗属的走廊突然大乱,原来是警察在追捕进行反战宣传的人。墙壁上的“神州不灭”被涂改成了“神州全灭”,在逃亡的过程中,他还不忘往空中抛撒传单。从围观群众的议论中可以得知,这人的行为是“抓住了就要判死刑”的,也就是说,他是在冒着生命危险来质疑政府的不义行为。阿满回到乡下后,果然也见到了到处通缉那人的警察,回到家后却发现那人就躲在自己的家中。出于求生的本能,那人恳求阿满不要说出看到自己的事实。在阿满面前抓住求生欲望与他冒死发出反战的呐喊是不矛盾的。在当时要求全社会从上至下都只能有一个声音的情况下,这一类人不仅拥有过人的理智,还拥有大无畏的反抗精神,是极为难得的。这一勇敢者的塑造也在最大限度上以一个旗帜鲜明的反战者身份满足了观众观影时的情感需求。

毫无疑问,战争给人类世界带来的是不可逆的伤害,是反人类的,而电影这一人类共通的艺术在对战争进行表现时则须遵循以人为本的方向。《母亲的树》以日本掀起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为背景,以母亲与孩子之间的血肉联系为主干,讲述了日本普通民众在战争中的爱憎情感。在教育意义上,电影帮助观众对这一次非正义战争的性质和后果产生明确且深刻的价值判断。在情感上,则力图激发起当代观众对战争受害者的同情以及对战争的厌恶。《母亲的树》之所以能成为一部优秀的电影,正是在于它能够表现出侵略国对自我的认识与反思,表现出日本人对人类相处、生命传承的思辨,具有一定的在人性书写上的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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