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正义、凌厉批判与人物塑造

2017-11-15 03:42马明高
黄河 2017年6期
关键词:莫言

马明高

民间正义、凌厉批判与人物塑造

马明高

秋天就应该是一个收获的季节。对于读者和莫言来说,今年更胜往年,我们都充满了喜悦的心情。《收获》2017年第5期发表了莫言最新的一组小说《故乡人事》:《地主的眼神》《斗志》《左镰》。 《人民文学》2017年第9期发表了莫言最新的戏曲文学剧本《锦衣》和最新的七首现代诗《七星曜我》。读后,我的感觉是,社会在前进,人性本真一代代传承下来。正如《地主的眼神》中,地主孙敬贤的孙子孙来雨所说:“我好捣弄机器,喜欢一眼望不到边的土地,俺爷爷就爱土地,这大概也是遗传吧。”这就是人的本性,犹如莫言爱写作、读者爱读书和批评家爱“吹毛求疵”一样。孙来雨最后还说:“叔,我爹与我爷爷一样,就喜欢打肿脸充胖子。”其实,这更是人的本性。我喜欢微言上传的一句话,“我们的言行之所以合乎道德规范,并不是因为我们的道德情操高人一等,而是因为把自已的短板变成了高尚”。人就是世界上这样的一种动物,我们本身缺什么,心里就老在乎什么。莫言在这个短篇小说中还说:“我知道很多地主不是坏人,但我知道,这个孙敬贤的确不是一个好人。这其实跟他的地主身份没有关系。”我很喜欢他说的这段话。因为这句话不仅道出了地主与好人、坏人的关系,而且也道出了作家与文学批评家各自的工作操守和独立精神。作家肯定是从心里是想写出优秀作品的,但有些局限性也不是一下子就能解决的。作品的问题与作家向往的优秀作品是两码事;批评家总是对作品不对人的。批评作品的问题与批评家对其作家的好恶当然也是两码事。

从某种关系上来说,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地主”。我们都是这块土地上的主人,故乡的儿子。读了莫言新作三种,我强烈地感受到,尽管历史在前进,时代在变化,社会在发展,但“人,还是那个人”,内在的、本质的东西并没有多少改变。无论地主、贫协主任,还是那个内心可怜的“斗士”,无论高密的知县庄有理、儿子庄雄才以及王豹、王婆等混混,还是留日学生季星官、秦兴邦、春莲、季王氏和宋老三,无论君特·格拉斯、马丁·瓦尔泽、大江健二郎、奥尔罕·帕慕克、特朗斯特罗姆、V.S.奈保尔和平勒·克莱齐奥,还是莫言以及更多的作家和批评家,都没有多少变化。因为人对善良、正直、公平、真诚和美好的追求没有变,民间的道德正义与天道人心没有变,大地的伦理没有变。

这一两年还是少些了。莫言获诺奖在中国竟然引起那么大的反响,尤其是文学中人,难以想象。当然,知识分子中间对莫言的获奖反应也很强烈。甚至有些文学批评家对他的小说及其它作品,批评得也很激烈。但是我觉得,这很正常。正如美国著名文艺批评大师与翻译理论家乔治·斯坦纳在其《语言与沉默》中所说:“文学批评的任务,就是帮助我们作为健全的读者阅读,以精确、敬畏和快乐为榜样。相比于创造行为,这是次要的任务。但它从来没有这样重要过。没有批评,创造本身或许也会陷入沉默。”(转引自程德培等著 《批评史中的作家》,上海文艺出版社2014年6月版,第15页)莫言新作三种,明显比以前的作品从容、放松和坦荡,谦逊、淡定和大度,尽管思维还是肆意恣纵,譬如戏曲剧本《锦衣》,但是语言有了明显的改善,趋向于准确、精到与节制,这一点在小说《故乡人事》中最突出。所以,这不能不说其中也有批评家批评的作用。

李建军在评论《蛙》时说:“莫言的小说里,有的是喧嚣和热闹,缺的是从容和安静;有的是紧张和气势,缺的是内敛和深沉。大轰大嗡的狂欢化叙事,充满戏剧性的情节铺排,使他的小说具有较强的可读性,但是,耐得住咀嚼的细节,经得住开掘的意义,却并不是很多。”(李建军著《大文学与中国格调》,作家出版社2015年1月版,第222页)从《故乡人事》的这三篇小说来看,明显已有大的进步。除第三篇《左镰》开头的“小引”,显得有些多余外,这三个短篇小说堪称优秀。尤其语言,在保持莫言感觉敏锐、旺盛的独特魅力之外,明显内敛和节制:“赶到地头时,东边天际才刚刚显露出鱼肚白。会抽烟的男人,抽了一锅烟。麦田已经显示出比较清晰的轮廓,没有风,田野很静。”“当我们终于割到地头时,太阳已经爬出了地平线,田野里一片血红。”再如描写新磨出的镰刀刚刚割麦的感觉:“左手翻腕揽过麦秸,右手将镰挥出去,用力往回一拉,感觉如同割着空气,毫无窒碍。”当“我”写的作文《地主的眼神》被县广播站播出轰动全县后,地主孙敬贤的二儿子孙双亮在河边挡住“我”,说:“你写作文糟塌我父亲,真是丧了良心。我爹说,我们家那半顷地,是偏远荒地,三亩也顶不上你们家一亩值钱。但我们家划成地主,你们家划成中农。我爹劳动改造,你爹当会计。我们是地主子女,连学都不能上,你们可以上学,还写作文糟塌我们……我辩解道:你爹叫孙敬贤,我写的是‘周半顷’!他说:傻瓜也能看出来你写的就是我爹!他一拳把我打到河里。”这一拳打得多耐咀嚼啊!割麦子时,地主明显割得比“我”认真又干净,但身体有病,进度缓慢,贫协主任对地主横行霸道,对我恨铁不成钢,写道:“我看着贫协主任喷射着黄色火苗的眼睛,看看老地主喷射着蓝色火苗的眼睛,心中仿佛塞进一团乱麻。我承认,我对这个具有高超割麦技艺的老地主没有丝毫好感,但我对他无端挨打又充满同情,我对专横跋扈的贫协主任充满反感,但又对他惩治老地主感到几分快意。”描写非常真实而又深沉。

新一代农民、地主孙子孙来雨,对父亲与爷爷传统本性的认知;五十多年前,孙来雨的娘于红霞对地主公公的看法,以及与“我”的互助合作。《斗士》中“五保户”武功的死猪不怕开水烫式的拼命叫真,村党支部书记方明德的有理得势不饶人,王槐的色厉内荏与无可奈何的流离失所。《左镰》中的田奎,因为带领“我们”在村南的池塘边,欺负刘老三的傻儿子喜子和他的漂亮妹妹欢子,而被父亲田千亩剁掉了手,成为村里有名的“左镰”。他勤劳能干却因残疾一直娶不上媳妇。漂亮的欢子却因村里人说“克夫命”,而成了“拖油瓶”的寡妇。媒婆对他说,“你敢不敢要啊!”他想起已经去世的她爹刘老三和她哥喜子,说:“敢!”再说剧本《锦衣》中官匪的沆瀣、官对民的逼迫、公理的颠倒,还有贪官对春莲的诱惑逻辑与心理,以及“人鸡幻化”和大团圆结局,都在深刻说明,莫言依然追求的是惨烈与奇幻外壳下的朴素与本真,依然有着远离当代许多潮流写作的强大思想根基。这就是民间正义的立场,天道人心的亘古不变情怀,大地的伦理道德。无论他的小说,还是戏剧,都具有强烈的民间质地、民间精神与民间伦理价值。他总是试图透过历史、透过现实、透过生活,让更多的人获得对人生与世界、历史与现实、人性与命运、伦理与政治等等独到而深刻的体认。这种体认,无疑只有是来自民间社会与地域文化的独特而深刻的世界观和犀利而彻底的洞察力。这就是他对历史与人类正义的始终坚持。这就是他对历史正义、人间正义以及人性正义的始终坚持。正如谢有顺在为莫言获得华语文学大奖而撰写的授奖辞中所说:“他从故乡的原始经验出发,抵达的是中国人精神世界的隐秘腹地。他笔下的欢乐和苦难,说出的是他对民间中国的基本关怀,对大地和故土的深情感念。”(谢有顺著《文学及其创造的》,海峡文艺出版社2016年9月版,第19页)

可能这一点,是当代很多作家尤其是年轻作家所欠缺的。他们的价值观,他们对于世界与人性、历史与命运的认知,可能过于世故,过于圆滑,过于变化与过于聪明了。

李建军在《直议莫言与诺奖》中说:“无思想和无深度,也是莫言写作的一个致命问题。在2005年的那次演讲中,莫言这样谈到了自己对‘思想’的理解:‘我认为一个作家如果思想太过强大,也就是说他在写一部小说的时候,想得太过明白,这部小说的艺术价值会大打折扣。因为作家在理性力量太过强大的时候,感性力量势必受到影响。小说如果没有感觉的话,势必会干巴巴的。’这里的判断其实是很靠不住的。”(李建军著 《大文学与中国格调》,作家出版社2015年1月版,第194页)从莫言新作三种来看,尤其是《故乡人事》和《锦衣》是有思想的,有强烈的倾向性和明确的价值观的。只不过是你很难用一句话或几句话概括。也是非主流的,非政治的,但很明显地具有人间善恶是非观念和标准的。譬如《左镰》就是对劳动、生活与创造的赞美:“他们开炉干的第一件活儿,其实不是器物,而是一块生铁。他们将这生铁烧红,锻打,再烧红,再锻打,翻来覆去的,折叠起来打扁打长,然后再折叠起来,再打扁打长。烧红的铁在他们锤下,仿佛女人手中的面,想揉成什么模样,就揉成什么模样。他们将这块生铁一直锻打成一块钢。”这不仅是对铁匠打铁的形象化描写,也是对自古以来“百炼成钢”和“百炼钢化绕指柔”的具象化赞美。再看这个短篇快结尾时,莫言写道:“炉膛里的黄色火光和砧子上白得耀眼的光,照耀着他们的脸,像暗红的铁。三个人站成三角形,三柄锤互相追逐着,中间似乎密不透风,有排山倒海之势,有雷霆万钧之力,最柔软的和最坚硬的,最冷的和最热的,最残酷的和最温柔的,混合在一起,像一首激昂高亢又婉转低徊的音乐。这就是劳动,这就是创造,这就是生活。少年就这样成长,梦就这样成为现实,爱恨情仇都在这一场轰轰烈烈的锻打中得到了呈现与消解。”这不仅是对劳动、创造与生活的赞美,而且也是对这篇小说主题的呈现。从这三种莫言新作中,可以感觉到的是,形象大于思想,小说和戏剧大于政治的。《故乡人事》和《锦衣》,不仅都是面对作品中人物的命运和情感,做出了人间自有正义和公道的判断,而且更可贵的是具有对社会与现实凌厉的批判。

《地主的眼神》中,地主的孙子孙来雨求“我”说:“叔,你能不能跟县里的领导说说,胶河农场那闲置的八百亩土地能不能让我种?”“我”问:“农场那八百亩地是怎么回事?”孙来雨说:“听说是被市里一个领导的小舅子,十年前用每亩四百元的价格买走了。原说是要建什么电子工厂,但一直荒着,现在野草都长得半人高了,里边有很多野兔子,还有狐理。”“我”问:“你要那八百亩地干什么?”孙来雨说:“种庄稼啊,闲着多可惜!叔,你跟县里领导说一声,你的话他们肯定听。我接手那片地,一年种两季,春天小麦,秋天玉米,每年最少可以生产一百六十万斤粮食。”《斗士》中,村党支部书记方明德死后,“他的儿子们秘不发丧,夜里悄悄地抬出去埋了,为的是继续领取那每年一万多元的荣军补助。但这一切都没瞒过武功。是武功到县里举报了方明德的那三个儿子。”

再看戏曲文学剧本 《锦衣》,更是借古喻今,借古讽今,无情而淋漓地对社会现实中的丑恶现象进行了批判。譬如剧中庄雄才和王豹与众混混的这段“抬轿舞”的说词:“这是到了什么场地?/庄家坡!/为什么叫庄家坡?/因为这一眼望不到边的土地,都是少爷您家的。/为什么这么多土地都是我家的?/因为咱家有钱!/咱家为什么有钱?/因为咱家当官。/咱家为什么能当官?/因为咱家有钱。/这么说,你们都不傻。/我们不傻,少爷傻。/放屁!/少爷不傻,我们傻。 /还是放屁! /少爷傻,我们更傻。/这就对了,听我吟诗一首。/听着呢!/傻人自有傻人福,泥胎塑像住瓦屋。只要有个好老爹,文是文来武是武。”譬如第十场中“换营业执照”时,庄雄才与季王氏的一段对话:“你这执照是何时颁发的?/光绪十年。/老婆子,现在是宣统三年喽,这执照早该换了。/公子啊,为了这牌照,我家卖了五十亩良田,我那公公,与人争这张盐牌,喝下了半瓢铁浆,搭上了一条性命!这卖盐执照,是长期有效、世代相传呀。/什么长期有效世代相传,新皇颁旨,盐业系统全面整顿,重新换发执照,否则一律按私卖论处!/公子,可怜我一门双寡,您高抬贵手吧!/老婆子,你们家的情况的确值得同情,可皇上旨意,谁敢违抗?咱们公事公办吧。/公子啊,老身已给您备好了二两银子的酒钱。/老婆子哎,你把本少爷当成什么人啦?你以为本少爷是叫花子?是来你这里讨饭的?”再譬如还是这场戏中,春莲的唱词:“(白)狂徒啊!(唱)你淫言浪语将我戏耍,我火烧胸膛咬碎银牙。难道这大清没了王法?难道这玉帝爷爷双眼瞎?难道如来佛把六道轮回、因果报应全废啦,仼凭恶棍横行天下?”多么绝望,多么怨深!不是天问,但胜过屈原的诘问。你再听听王豹及主子庄雄才是如何答复春莲的婆婆季王氏的:“公子啊,这天下难道是没有王法了吗?/老婆子哎,你这脖子之上是脑袋瓜子还是榆木疙瘩?什么王法李法,县官不如现管喽!/老身要到县衙前击鼓鸣冤!/县太爷是我家少爷的亲爹。/县里告不成,就到府上告。/太守是我们家老爷的姐夫。/省里告去!/老婆子哎,巡抚大人第八房姨太太就是我们公子的亲姐姐。/如此说来,老身只能身背黄榜,进京告状了。难道当今皇上也是你们家的亲戚?/老婆子哎,当今皇上虽不是我家亲戚,但他啊,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喽。”如此世道,真的叫老百姓如何活啊!如此遭遇,曾几何时国人岂不面熟?听之,让人胆寒心怯,对酱缸里的丑陋中国之恶习产生后怕并且深恶痛绝。

莫言就是如此坚守民间立场,在鸡蛋和石头相碰的时候,永远站在鸡蛋的一边,永远以天地良心为价值观,以自己对历史、社会和人生的省悟,永远站在老百姓的一边,坚守批判精神,永远在追问个体所体验到的荒谬和痛苦的深度,永远在昭示一种生存的真实,让更多的人对这个世界与社会保持高度的反省和警觉。

李建军在《直议莫言与诺奖》中说:“莫言的作品中,没有中国文学的含蓄、精微、优雅的品质,缺乏那种客观、冷静、内敛的特征,缺乏那种以人物为中心、从人物出发的叙事自觉。相反,莫言的写作,是极为任性恣纵的。他放纵自己的想象,习惯于根据自己的主观感觉来写人物,常常把自己的感觉强加给人物,让人物说作者的话,而不是人物自己的话;让人物做作者一意孤行要他们做的事,而不是他们根据自己的处境、性格和心理定势可能做或愿意的事。”(李建军著《大文学与中国格调》,作家出版社2015年1月版,第189页)是的,莫言的小说不是含蓄、精微和优雅的,但它是粗粝的、宽阔的、饱满的、具有冲击力的,这正是莫言不同于其他当代作家的地方。他热爱“高密东北乡”那块热土。莫言新作三种,仍在不辍地书写着那块土地上的人们的生存、奋斗、抗争、挣扎,以及他们的活着和死去。但他的新作三种充分吸纳了批评家的意见,变得“客观、冷静、内敛”了,特别重视人物塑造了,有了强烈而明显的 “以人物为中心,从人物出发的叙事自觉。”

小说《故乡人事》,让我们又看到了莫言小说的魂魄;看到了故乡的土地和河流、庄稼和树木;看到了几十年前“我”和地主、贫协主任、妇女儿童割麦的情景,也看到了如今地主的孙子孙来雨开着金牛牌收割机收麦的壮观,以及他对土地的热爱;看到了铁匠打铁,左镰割草,看到了少年光着屁股戏水、摸魚,看到了乡村的谩骂、殴打,还有弱者蹲在地上捂着脸痛哭的情景。当然,更看到了故乡的恩人和仇人、斗士和弱者、地主和贫协主任、傻子和美丽的少女,他们是那样的性格鲜明,生动形象,翉栩如生。你看地主的那眼神,“看似低眉顺眼,但只要偶尔一抬头,就有两道阴森森的光芒从他的黄眼珠里射出”,他阴狠毒辣却又无可奈何,可割麦技艺和干的活儿让人敬仰。再看贫农出身的儿媳妇于红霞的立场坚定、爱憎分明,“这个恶霸地主,眼珠子闪着绿光,那根本不是人的眼睛,而是狼的眼睛!”竟要她把孩子吃不完的奶水,挤给他喝,说能治好他的胃病。多么刻画细腻而又耐人寻味的细节与语言!贫协主任的得势不让人和专横跋扈也是令人久久难忘。那个得势而霸道的村支书方明德固然令人可恨,但那个举世无双的斗士武功更令人可怜也可恨,尤其是那个媳妇被村支书欺负、又遭武功死缠不放的体面后生玉槐,令人十分同情,但只能带着媳妇和孩子一走了之,至今“院子里的蒿草长得比房檐还高,那房子,眼见的就要塌了,房子一塌,就成了废墟。”读到此处,令人不由泪水涟涟,人怎么如此复杂而令人心凉啊!左镰田奎的聪明、能干、好玩与善良,爷爷和刘老三的善良、绵善,父亲和田千亩的正直、耿直,还有傻子喜子的单纯、少女欢子的可爱,都是如此的让人揪心缠肺,久久不可平静。再比如《七星曜我》,虽是明白如话、简练流畅的现代诗,但由于莫言善于抓住典型细节与情境去刻画人物,所以那七个世界著名的作家,也都活灵活现,形神兼备,耐人寻味。

莫言的戏曲文学剧本《锦衣》,更是具有着强烈的中国传统戏剧精神与民间文化的精神,让它的面貌与当下主流时行的戏剧是那样的迥然不同。当下主流的戏剧,是那样的不顾“能传久传远留下来”的中国传统的几千年的戏剧精神,抛弃中国传统戏剧“一桌一椅、当步顶马”的程式化表演精髓,抛弃中国传统戏剧注重刻画人物性格、反映世道人心的剧作精华,而是把舞台当成大卖场,道具日益复杂笨重,换场过度频繁,严重依赖高科技的灯光音响,抓上几个感人的场景,拎上几个动人的情节,生硬地组合一下,美其名曰戏剧,剧场热闹热烈激动效应一过,再想空白一片,劳民伤财无数,事后再无人观看。我们再来读莫言的《锦衣》,它太像中国乡村舞台演出长久不衰的戏《下河东》《打金枝》《空城计》《三岔口》和《狸猫换太子》了,说的是亘古不变的世道人心,演的是人人离不开的社会现实,唱的是人间永存的正义、公道和良心。善良而多情的春莲,可恶的大烟鬼宋老三,趋炎附势、投机取巧、欺软怕硬的王婆、王豹及其混混,可怜可恨的季王氏,昏庸贪官知县庄有理,贪恋女色的纨绔子弟庄雄才,色厉内荏、胆小怕事的留日同盟会会员秦兴邦,以及伟岸帅气、雅致多情、有胆有识的男一号季星官,都是那样的世俗而可爱、生动而活泼、性格分明却形象感人,无论幽默还是庄重,都富含着中国社会的民间想象、民间情趣与民间道义,富含着中国文化的智慧与精神。

莫言还是那个莫言,新作却总是新作。在获诺奖数年之后的莫言,在文学批评史中前进的莫言,让世人感到十分欣慰。正如他在几年前的《写什么,怎么写》中所说:“不管社会怎样千变万化,不管社会流行什么,不管写出来是否可能引起轰动,我只是以我记忆的仓库里去寻找那些在我头脑里生活了几十年、至今仍然难以忘却的人物和形象,由这些人物和形象把故事带进作品结构中去,这样的写作,往往容易获得成功。”(转引自谢有顺著《文学及其所创造的》,海峡文艺出版社2016年9月版,第25页)

燕霄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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