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斌
清明吟
杜斌
一
爸妈跑到梦里来要钱,张宝贵才又想起自己的乡巴佬身份。
来珠海二十年,他已经习惯了当城里人,虽然混得一般般,却很享受这里的生活。特别是有了孙子张章以后,早上7点起床,就着广合腐乳,喝碗大米稀粥,骑车送张章上幼儿园。园费很贵,占他月收入的二分之一。他说,不能让孙子输在起跑线上。幼儿园有早餐,孙子爱吃,多花钱他也心甘情愿。和孙子道声拜拜,调转车头去上班。一路上,空气清新,偶尔还会刮风落雨。他迎着咸腥的海风,缓缓骑行,抬头看树,低头看花,远眺海上日头红当当,偶尔和早起的鸟们打招呼,和穿梭的巴士赛跑。到了公司,哼着跟公司的帅哥靓女们学的流行歌曲,把办公室打扫干净,再给花儿浇水,给银龙鱼喂食。这些虽不是他份内的事,但他爱做,愿做。况且老板就喜欢他的老实勤快劲,经常表扬他,还时不时把宝马钥匙扔给他,让他把打包回来的饭菜拿回家和老婆孙子一起分享。张宝贵能闻到老板身上红得浓烈的亲切香甜味。他在公司里感觉良好,有安全感。他以为,就算老板把公司打工仔炒得只剩下一个人,那个人肯定是他。九点钟,同事们来了,他一一笑着点头,亲切地道一声早晨!帅哥靓女们也回应一声早晨。打扰别人时,他会说对唔住,骚扰晒!接电话时,他也会大声地问,你边位呀(你是哪位)?有冇搞错啦?
张宝贵到珠海的第二天,便在老乡的介绍下,拜见了满嘴鸟语的潮汕佬,一干就是二十年。那时公司刚开张,在香洲长途汽车站对面的一间写字楼里。楼很气派,头顶飘着云,外表全是玻璃,金碧辉煌。过了三天,他才搞清楚,他供职的公司实际上是和另五家公司凑在一个三百平米的办公室里,共用一个秘书,同使一间会议室。老板手下只有两个马仔,一个是他,另一个叫王朝晖。王朝晖一双大眼,充满精气神,滴溜溜转,一肚子主意,把老板伺候得像阿爸似的。虽是四川人,王朝晖却能用流利的白话夹杂着浓烈的四川腔和老板high得热火朝天。老板和张宝贵说话时就不得不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老板说,宝贵呀,和你说话比勾女还费劲的啦。老板还说,宝贵呀,你要是有王朝晖一半的靓,我立马提你当副总。宝贵也知道自己不是当副总的料,继续安守本分。下面干活的包工头给他一条烟,他也会主动交给老板。半年下来,王朝晖当了副总替老板独当一面,宝贵不眼红,继续乐呵呵地替老板拎包包。两年干到头,王朝晖学会了老板的一招一式,照猫画虎开起自己的公司。张宝贵还是个马仔,屁颠屁颠地跟在老板后面。
五年后,王朝晖把公司经营得风生水起,点钱点到手发软,买了车,购了房,把全家从四川汶川的山里头迁到珠海,把上了六年高中还毕不了业的儿子送到美国镀金。张宝贵也发生了变化,跟着老板从香洲搬到了前山新租的办公室,办公面积增大五倍。张宝贵也有了自己一间独立的办公室,虽然只是在工程部大办公室的一角辟出五平米,打个隔断,安个玻璃门,摆张沙发,但毕竟张宝贵有了属于自己的空间。月工资也由1000多元涨到2000元。
十年后,王朝晖撒手不再管公司,交给了海归儿子。张宝贵又跟着老板从前山来到吉大,驻进属于老板自己的办公楼。不过办公楼不是老板主动买的,是公司承揽了王朝晖这座写字楼的部分建筑工程,王朝晖那个龟儿子留着部分工程款不给,用办公楼高价顶债,老板心里不满,却也无可奈何,满珠海的开发商都是这个套路。王朝晖叼着高级香烟,在张宝贵面前骂他那龟儿子瓜眉瓜眼的,成天就是摆龙门阵,冲壳子,涮坛子,把公司做得活色生香,天生就是当大老板的料。宝贵羡慕王朝晖,往上45度地看。
六年前,王朝晖的龟儿子在将军山山麓,也就是张宝贵住的出租屋沟口的边上,又开发了富胜楼盘。如今,富胜小区靠山那栋最高的豪宅顶层的六百平米,只住着王朝晖一家三代五口人和三条狗。听说最近又增加了一匹不到半米高的小马,特地从国外引进,供孙子骑着玩。张宝贵至今还住在出租屋里。一墙之隔,却是贫富两重天。张宝贵租的出租屋当年是备战备荒的军事要地,改革开放后废弃了。一个有眼光的本地仔便租下来,改建成80多间出租屋。宝贵在这里面住了二十年,年年都唠叨着攒钱买楼房,赶紧搬走。当年富胜楼盘开工那天,张宝贵找见王朝晖,商量能不能可以不可以照顾照顾打个比较大的折,让他也买一套属于自己的楼房。王朝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我这小区最小最小的房子,也有两百多平,就是给你打个八折,你也连首付都付不起。张宝贵脖子红得像涂了猪血。张宝贵一直折腾着搬离这条沟,无奈满珠海也找不到比这里更便宜的出租屋。
张宝贵不得不接二连三地面对王朝晖,想躲都躲不开。他装作没看见王朝晖,王朝晖却把手挥得像红旗,大声喊他。
他没法再装,故意用生硬的四川话应答,你个龟儿子,气色不错啊!
王朝晖开心地大笑,哈哈,心情靓爆。
宝贵对满脸大汗的王朝晖说,大热的天,你个龟儿子不躲在豪宅里吹空调,跑到这里晒日头,有病哇。
王朝晖说,哈哈,有病,有病,吃得太好,重度脂肪肝,要减肥。
宝贵笑了,见过跑步减肥的,游泳减肥的,没听说晒太阳减肥的。
王朝晖笑话宝贵孤陋寡闻,说上个月,我那龟儿子回了趟美国,回来告诉我说,想要瘦身其实很简单,只要早起多晒阳光就行。
王朝晖眉飞色舞地说,我那龟儿子有个美国同学叫雷德,专门研究人和太阳的。他说人应该多吸收早上8时到中午12时之间的阳光。每天曝晒30分钟,不但能减肥,还能增强人的体质。我那龟儿子就逼着我每天出来晒太阳。这不,一个月减了3公斤。
王朝晖还说,我选了好几个地方晒太阳。先是在我家楼顶,摆个藤椅,看天,看山,啥都好,就是太无聊。最后才选择这里。你看,这里多靓,面朝九洲大道,背靠将军山,在老子的家门口,又是老子开发的楼盘,看风景像看电影。
每次和王朝晖分手,张宝贵的心情都极度沮丧。他不得不清醒地认识到眼前这美丽的城市,宽阔的街道,林立的楼群与他无缘。他不属于这里,他不是城里人,他属于远在几千公里之外的黄土高原。
他就是个乡巴佬。
二
张宝贵的老家在遥远的黄土高原上的中条山下。二十年前,眼看着儿子张海福快到娶妻生子的年龄,身为人父的张宝贵面对家里仅有的破败的一院房愁眉苦脸。在农村,衡量一户人家的势力和地位,就是看家里的房子。晚辈能不能娶一房好媳妇,也要看家里的房子。房子就是庄户人家的脸面。老婆凤仙说,为了给娃说一门好媳妇,打死也得为娃盖一座新院子。宝贵发狠,为了张家的列祖列宗,这条老命我豁出去了。要盖房得有钱,听说临近的张坊村有人在广东珠海发了大财,三年就回来盖了一座新院子。宝贵跑到张坊转了一圈,第二天一咬牙,就追着老乡南下打工。也指望苦干三年,衣锦还乡,给娃盖座好院子,娶房好媳妇,光耀门庭。
那些年,想挣钱的人往南方跑,就像想当演员的人往好莱坞跑一样。宝贵到了珠海,海福也让钱给搅得心神不宁中断学业,风风火火地来到珠海。一人在家的凤仙,心也飘飘乎乎地跟到了珠海。凤仙有两怕:一怕宝贵经不住大城市灯红酒绿,簇锦团花,被珠海的仙女掳走魂,让她这个糟糠之妻下堂;二怕自己一人在家,哮喘病发作时没人照看,一口气上不来,呜呼哀哉。凤仙娘家有哮喘病史,几代人都死于哮喘。随着年龄增大,凤仙的哮喘愈加厉害,有了明显的规律,每天凌晨准时发作,一到冬天就加重。原先家里种地的收入,有一多半都给凤仙看了病,宝贵在珠海打工挣的钱,也有三分之一对付凤仙的病。其实宝贵到珠海打工,放心不下的也正是老婆的哮喘病。前思后想半个月,凤仙一狠心,一把铁锁锁上门也去了珠海。有趣的是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被哮喘折磨得半死不活的凤仙,来到珠海半年后,凌晨时竟能安静地打起呼噜,又过了半年哮喘病就成了历史。宝贵和凤仙一分析,真正的原因是因为珠海的空气靓,气候好。后来宝贵妈去世三周年,按老礼他们要回老家给妈过三周年。宝贵是个孝子,尽管凤仙打盆子摔碗,他仍泰山压顶不弯腰,最后凤仙只好祭出杀手锏,哇哇哭得泪如倾盆。这是凤仙的核武器,一般情况下宝贵会慌神的,用宝贵的话说,你流泪湿我面,你伤心我心痛。但那次情况不一般,在宝贵眼里,妈的三周年大过凤仙的核武器。他拉着凤仙就到香洲坐长途汽车到广州,又坐上广州东站到太原的火车,咣当了两天半,回到中条山下。回村的第二天鸡娃刚叫头遍,凤仙的哮喘病就复发了,咳嗽得惊天动地。这回宝贵真的慌了神,俩口子马马虎虎地给妈过了三周年,就火烧火燎地赶回珠海。不出一个星期,凤仙就气定神闲,健康人一个。凤仙发誓,打死也再不回老家了。宝贵虽然对老家很是留恋,觉得自己终究是个乡巴佬,珠海不是他生活的地方。但为了老婆,他只能打消回老家盖漂亮房子光宗耀祖的念头,做好在珠海安家立业的打算。
安家,就要买房子。那时宝贵手头的钱,在老家盖一座漂亮的院子,给海福娶一个媳妇富富有余,但在珠海只够买个洗手间和厨房。为了房子,全家拧成一股绳,埋头向钱冲。海福除了不参加舞会不参加宴会不参加黑社会,凡能赚钱的活他全干过:工地搬砖,卖菜,搬家,修理电器,疏通下水道,搞传销,卖A片,发广告,骑摩托车送货,天天跟自己较劲。被人指着鼻子骂成傻屌还一脸阳光灿烂。海福说这就叫置死地而后生。凤仙也不甘落后,从中山倒卖过来一些靓女们喜欢的发饰和手机挂件,在街头摆摊当走鬼。那些年,凤仙真的像个鬼,被城管追得满街跑,却一脸幸福,无怨无悔。成为珠海人的梦鼓舞着全家人。四年时间,一家人硬是从地缝里抠出15万元钱。当时珠海的房价是2000元一平米,宝贵和海福看中了吉大园林花园的一套70平米的楼房。就在签合同的前一天,凤仙突发脑血管梗塞,开颅手术花了16万,准备买房的钱一股脑儿送给了医院,海福还借了一万元外债。买房梦成了一个屁,好在人给保下来了,有人就有办法,有人就有希望。全家人又奋斗了三年,以为攒得钱够买一套商品房。谁知跑了几个楼盘一问,房子涨价了,别说买一套商品房,就连商品房的首付都不够。海福给爸打气,说,今年买不成,咱们明年再买。到了第二年,房子毫不客气地又涨了几乎一倍,海福气得直骂娘。为了尽早买房,海福和三个同样做着买房梦的好友一同辞职,投资办了一家组装音响的工厂。那是海福在珠海最辉煌的时光,三个一身狼性的30岁年轻人野心勃勃,在将军山沟的出租屋里喝着酒,大谈古往今来的英雄、领袖、大师、老板,个个都是偏执狂、傻子、疯子,不邪性难成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描绘着做大做强的宏伟蓝图。第一步冲出广东,占领华北,继而东北,继而西北;第二步,吸引VC,也就是风险投资,进而打得全国山河一片红;第三步,百步变成一步走,直奔美国纳斯达克上市。宝贵像打了鸡血,下了班就跟着海福他们跑前跑后。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刚赚了一年好钱,珠三角就一窝蜂办起千家组装音响厂,市场蓝海瞬间变成红海。三个年轻人被打得一夜回到解放前。那些日子,海福疯子一样满世界跳楼价推销积压的音响。凤仙和宝贵只能心疼地望天祈祷。一天,海福在拱北口岸推销音响,被公安、工商、税务联合执法队抓住了。警察看了他的身份证,说你不是珠海人?接着问他来珠海几年?他回答九年。警察说你一个农民,哪来这么多音响?就怀疑他是流窜犯,音响是偷来的。海福亮出了他的营业执照,工商人员看了半天说,真的营业执照不代表你的货来路就正。税务人员数了数音响,估估价,就地开票收税。海福说货还积压着没卖出去哪来的钱交税?最后,公安、工商、税务一商量,所有的音响全被扣压。警察让海福回老家公安局开没有前科的证明。海福说我出了娘胎就没偷过人,哪来的前科?警察说,我们这是在执法,法是不容商量的。无可奈何的海福只好回老家,求爷爷告奶奶,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最后在堂弟玉贵的帮助下,从县公安局开出没有前科的证明,这才拿回音响,继续推销。一个中午,忙得没吃早饭的海福在迎宾路拐进石花西路口的一个大排档要了一碗云吞面,刚吃到一半就看见三个城管老鹰捉小鸡一样抓走了凤仙。海福冲过去保护妈,和城管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派出所毫不客气地把海福扔进拘留所,关了十五天,还罚了近万元。离开拘留所时,海福死活不愿意出来,说是在拘留所住房不花钱吃饭不花钱。宝贵感到海福从拘留所出来后,一条狼变成了一只兔子。海福没回父母的出租屋,也没给父母打招呼,就在离珠海市区50公里远的高栏港找了个工作。白天吃饭在公司食堂,晚上玩网游在网吧。宝贵用鸡屁眼既生蛋也拉屎的道理开导海福,但已经产生心理障碍的海福不是宝贵这等水平的人所能治疗的。海福对妈的地摊已懒得过问了,连赚钱的话题都不和爸妈说了。
宝贵托同事给海福介绍了一个江西靓女,那个靓女直接把海福约到吉大百货商场,要给她妈买包,给她爸买皮鞋。海福说,用不用给你家祖宗买个别墅住住?
宝贵知道没有房子,海福结婚的希望就渺茫。宝贵急得上火,鼻子都成了红辣椒。有次爷俩聊天,海福反过来安抚老爸,你别着急上火。在珠海买房安家,是你的梦想。你知道什么叫梦想吗?实现不了的东西就叫梦想。
那年过春节,宝贵和凤仙把出租屋营造出老家的氛围。门外点燃松柏旺火,门脑上挂着绿绿的柏枝,门扇上贴的是两大门神,窗户玻璃上贴着红红的剪纸,桌子上摆的是家乡花馍和四碟八碗的家乡菜,收音机里放的是家乡方言的蒲剧。
海福要看春节晚会,宝贵就关了收音机,打开电视。爷俩看着春节晚会,喝着小酒其乐融融。中间,宝贵听见一阵锅碗瓢盆的碎裂声,知道小刘俩公婆又大打出手了。沟里80多间出租屋,稍有点经济条件的,都回老家过年了,剩下的不足三成。宝贵和凤仙忙去劝架。小刘俩公婆的生活目标南辕北辙,小刘老婆一心要扔掉乡巴佬的帽子,体体面面做个城里人,而小刘嫌珠海生活压力大,闹着要回老家过田园日子。年年岁末,小刘老婆都要备足三牲供品香烛鞭炮,领着一双儿女去白莲洞虔诚膜拜,敬谢观音,保佑阖家安居珠海。年年拜谢,一直未能遂愿。这年,小刘又要回老家过年,老婆不干。小刘心情不畅,灌二两猫尿,一句话不对,就找到了火炮捻子,拿老婆发泄。老婆打不过小刘,就拿锅碗瓢盆出气。劝了半个多小时,小刘俩公婆才鸣金收兵。回到家,宝贵和海福继续喝酒,后来海福喝高了,宝贵也喝高了。宝贵喝高了迷糊想睡觉,海福喝高了又哭又闹。海福唱起了《月光族的泪》:月月月月光/神马都在涨/只有我的薪水/薄薄三五张/月月月月光/神马都变样/只有我的梦想/停在老地方……
宝贵不知春节晚会啥时候结束,也不知咋地就给睡着了。被四周狂放的鞭炮声惊醒时,他觉得后脑勺像有一根铁棍在不停敲打,砰砰砰砰。他努力睁开眼,看见肚子上半盖着被子,凤仙就躺在身边。他起身撒了泡尿,上床正要脱衣入睡,发现好不容易回家过年的海福不见了。他赶紧摇醒凤仙,凤仙说她也不知道。宝贵出沟寻找,在周围的南航培训中心、富胜小区、格力广场都没看到海福,在石花西路、九洲大道、吉莲市场也没看到海福的影子。
宝贵拖着疲惫的身子转回到沟口时,才看见海福坐在沟口的一块三人多高的巨石上,也不知他是怎么爬上去的。
海福拎着个酒瓶子,直愣愣地看节日盛装的珠海。七彩灯光中,海福一脸的泪水也七彩斑斓的。宝贵叫了七八声,海福才调过脸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爸,咩事(什么事)?
他仰脸说,天冷,小心感冒,咱回家吧。
海福挥舞着酒瓶子,朝着天空吼叫,家在哪?家在哪?
宝贵指指沟里说,这里就是你的家。
海福另一只手狠狠地拍着石头,声嘶力竭地喊着,这么多房子,哪个是咱的家?
第二天中午,坐在饭桌前的宝贵语重心长地给赖在床上的儿子鼓劲,咱一家三口再苦干几年,绝对能在珠海安个家。
海福望着出租屋顶上一圈圈一层层文物级的水渍说,爸,你啥也别说啦。现在,家,在你娃的眼里,就是一碗老火靓汤里飘出的屎耙耙。
海福又说,爸,我想开啦,这辈子我不会再去想什么买房做珠海人。我现在就是想吃就吃,想喝就喝,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你的福仔已经没有前些年的雄心壮志了。现在就是个穷屌丝,每天躺在被窝里幻想着天上掉馅饼,幻想着哪天买彩票中个1000万大奖。
宝贵说人不能自甘堕落。海福懒得听爸的唠叨,撅起屁股离开了珠海,去上海打工,现在又去了浙江。凤仙埋怨宝贵,宝贵也不想说留在珠海都是因为你之类的伤人话。凤仙和宝贵电话里老是催着海福早点结婚。第二年,海福就抱回一个男孩,不用问,只看男孩脸上的大嘴和厚嘴唇,就知道正儿八经是老张家的品种。至于娶媳妇结婚的事,海福说,你们不就是想要个孙子给老张家传宗接代吗?海福说,孩子名字叫张章,他妈姓章。张宝贵对凤仙笑着说,从现在开始,咱俩就给咱张章当孙子吧,送他上学,给他买房子,帮他娶媳妇,谁让他身上流的是咱老张家的血。
张宝贵除了去公司上班,心思全放在张章身上,他想让孙子成为一个地道的城里人。
三
谁知,爸妈硬生生地跑到他的梦里来,让他从城里人的梦中醒来。
那天晚上,几天不散的大雾依然弥漫着,一世界白蒙蒙,湿冷湿冷的。张宝贵十多年来在梦里第一次有了爸和妈。张宝贵记得真真的,就在中条山下的老家,刚吃了早起饭,和爸面对面地坐在自家门口的老槐树下,想闲谝谝,又漫天遍地找不到话头。中间,妈驾着一束日光从墙头上下来,默默地看着他和爸。宝贵当时感到惊讶的是爸的眼神,他一伸手就能摸到,柔柔的,像妈纺的棉线。爸以前的眼神可不是这样,针尖麦芒一样,扎得人鲜血淋淋。宝贵和爸被一束金色的日光隔开,爸翘着二郞腿,直着脖子看巷子西头。他胳膊拄着膝盖,双手托着下巴看地上的蚂蚁搬家。爷俩谁也没看谁,但知道眼里都有谁。爸吭吭很有水平地咳了两声,像开场的锣鼓。宝贵扭头看爸,爸的眼里漾出来的神,像是烧了柴禾加了温的。这个时候,妈好像已经到了爸的后面,席地坐着。张宝贵记得很清楚,日光穿过老槐树,罩在他妈的身上,妈像一尊弥勒佛,嘴角微微上翘,笑了一脸,也不说话,只是看着宝贵,好像一辈子没看够。
他记得爸两片非洲人一样的厚嘴唇动了几下。他浑身绷紧,等待着下文。
爸又羞怯地合上厚嘴唇。爸是个严父,信奉不打不成器、棍棒出孝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慈母多败儿、有错要罚的传统教子观念,挨打是宝贵家庭教育中最精彩的一个部分。宝贵从小就怕爸,怕得尿裤子拉稀屎,父子二人在一起总是没话。
梦里的宝贵壮着胆问,爸,咩事 (什么事)?
爸放下跷着的二郞腿,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到嘴上,努力张开,娃,敢情你眼下是城里人,忘了你乡下的祖宗啦?
宝贵急忙辩解,冇啦。你系我的阿爸,我系你的仔。
爸也用广东白话说,阿爸知你在珠海捱得好辛苦……
妈在爸的后面捅了爸一把,不让爸说。
爸右手在背后扫了一圈,把妈的手打开。他不看宝贵,只看着裤裆上的几片饭痂,问,手头宽松不?
唐代沿用北魏的乐籍制度,即将犯法者的家属没入乐籍,成为一名专业鱼人。太常的乐工在初唐就已经达到万余人次,直至唐昭宗下旨剪裁乐工。唐代太常乐工从初唐至盛唐,呈现迅速递增的趋势,在安史之乱后有所减少。太长乐工人数与国家政治,经济的成败、兴衰是成正比的。太常寺作为唐朝礼乐制度的实施者,完全可以从太常乐工本身体现出来,乐工数量的变化,更加说明了唐代的礼乐制度为政治服务,并反映出了当时社会、政治、经济、人文的状况。
宝贵说,凑乎。
大裤裆把爸的话反射过来,就像电视里讲的天坛的回音壁。爸说,有的话,就行行好,给爸妈一点吧。你有十多年没给阿爸阿妈一分钱了。
宝贵脸一下子红得像老板办公桌上摆的钧瓷上的鸡血红,还带有冰片纹。
妈又要捅爸。
爸一闪,躲开了。
爸又补充道,娃,你多给爸点大票子,大票子好看,花起来也有面子。西头万管去年就给他爸送了好几百万哩。我听说,现在银行有更大的票子。
宝贵老实地说,有,我见过,有十亿一张的大票子呢,天地银行发行的,全球通用。
爸一拍大腿,娃,十几亿的咱不能要。人不能太贪心,你给爸拿个三五亿就行啦。对了,你把咱家的房子也翻盖一下。咱家的房子在屋里都能看见天了,现在村里哪有咱家那样的烂房?咱老张家的面子就全靠你啦,这是爸最后一个心愿。帮帮爸,噢?
他伸手在空中捞了一把,手里潮湿的空气不像白天那样能攥出水来。
他在黑暗中翻起身,朝睡在凤仙里面的张章看看。张章是他的心肝,睡得很踏实,黑暗中他能看见老张家典型的大嘴和厚嘴唇轻轻地张着。男子汉,嘴大吃四方,张宝贵很满意孙子,正儿八经老张家的血统,根本不用去做DNA亲子鉴定。他怕孙子受凉,隔着凤仙把孙子的被子压了压,还不放心,又把手伸进被窝试了试,里面很暖和。睡觉前,电视里说要降温,凤仙就赶紧给张章加了一床夏被,还用电熨斗把潮湿的被子熨干。光着身子坐起来的他,感到有股风从窗户方向吹来,他疑心窗户没关严实,便下床去看。窗户关得好好的。他又把窗帘重新拉拉,又用手心放在窗缝处测试,没感到风进来。
凤仙被搅醒,嘟囔道,半夜三更,折腾啥?
他说,降温啦。
凤仙翻了个身,把被窝往紧裹了裹,又睡去了。
宝贵钻进被窝合上眼,想再睡一会,却怎么也睡不着,他想起刚才做的梦,想起爸跟他要钱花。他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日历,清明节快到了,他想回一趟老家。
一想到老家,宝贵就像喝了一杯苦丁茶,久久被苦味道包围。他又意识到自己原来是个乡巴佬,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那个远在黄土高原中条山下的家啊,是个咩(啥)?是个古老的院落,老爷爷手里盖起的四合院;是老爸槐树皮样的老脸,是妈做的一碗热腾腾的连锅面;是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的粗茶淡饭;是左邻右舍茶余饭后,东家长西家短,海阔天空,跅弛不羁;是红白喜事,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家,是自己唯一的归属。中国人自古就讲究要有个家,有了家,远隔千山万水都会想家,都要回家,都抵挡不住家的召唤……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时候/我会想到它/我想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在我受惊吓的时候我才不会害怕/谁不会想要家可是就有人没有它/脸上流著眼泪只能自己轻轻擦……
宝贵面对记忆中的老家,厚嘴唇抖了几下,眼眶开始发热。
想家,是因为惦记着家。家在的地方,有先人的坟,那是永远散不去的魂。
他把凤仙摇醒。
睡梦中的凤仙很不高兴,又咋啦?
他给凤仙说,刚才做了个梦。梦里头,爸要钱,说是没钱花。他没说爸要他翻盖房子的事,房子这个词是家里的雷区。
宝贵说,清明节快到了,我想回去一趟,给爸妈烧点钱。
凤仙说,回一趟家要花很多钱,你口袋里有几个钱?说完,又翻了个身,顾自睡去,把张宝贵扔在黑暗中。
张宝贵长叹一口气,又倒下身子。
四
张宝贵心里一直挂牵着清明回家的事。
凤仙的圆脸拉成了长脸,说回一趟家,哪个亲戚不得给个一百两百的?说到钱,就像要割凤仙的心头肉。
宝贵故作轻松地说,我就偷偷地回去,打枪的不要,给爸妈烧点钱就回来了,谁也不见。
凤仙见老公态度很坚定,慢慢地抬头看黑黑的屋顶,一声长叹,泪水就像板障山上的泉水一样滑落。
宝贵一下子就慌了神。
凤仙哽咽着说,我又不是不孝顺,咱每年清明都要在沟口给爸妈烧钱。
宝贵说,也可能那头的物价也涨啦。
宝贵又说,我明天去吉莲菜市场买点钱,再给爸妈烧些。不行,再说回家的事。
第二天晚上,宝贵和凤仙俩口子相跟着,在沟口大石头下找块平地,看准北斗星的位置款款跪下,恭恭敬敬地烧了两叠一亿元的钱,一边烧一边说一些想爸想妈希望爸妈快快乐乐保佑张家发大财的贴心话。
烧了钱,一连五个晚上,宝贵依然都做着同一个梦,爸跟他要钱。爸很可怜,像要饭的叫花子。尤其是从第三个晚上起,妈也张口了,还说再不把钱拿来,就要断绝母子关系。妈从未和宝贵说过这样的狠话。公司的小靓女见他情绪不对,关心地问他,他对小靓女讲了他的梦。小靓女说,老帅哥你还有这才能,你快去美国好莱坞当编剧吧。
宝贵心事重重,竟把盐当菜挖了一勺,倒进张章的皮蛋瘦肉粥里。
凤仙呀呀惊叫,急摸宝贵的头,温度正常。凤仙的嘴就哆嗦了,问咋地啦?
宝贵无声。
凤仙就叮咚叮咚落泪了。
宝贵又返过来安慰凤仙。
在凤仙的连连逼问下,宝贵只好讲了一连五个晚上做着同一个梦的事。
凤仙想了两天三夜,对宝贵说,你回老家一趟吧。
要花不少钱,咱还要攒钱买房,不能让张章过得像海福一样。
总比你疯了强。
凤仙又说,咱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宝贵说,这是我的话。那些年,我老是想,咱们要拼命攒钱,给儿子买了房娶上媳妇,就能享福啦。
凤仙安慰说,咱不是还有孙子吗?等孙子长大了,咱俩就享福啦。
宝贵苦笑。
吃完饭,凤仙涮锅洗碗,宝贵接了几桶山泉水,给花盆和泡沫箱里种的瓜果蔬菜浇水。别小看这三十多盆瓜果蔬菜,一年省不少菜钱。浇完水,宝贵去买火车票。
宝贵给堂弟玉贵打了个电话,玉贵是三叔的大娃。爸弟兄三个,二叔英年早逝,宝贵都不记得二叔的眉眼了。二叔有四个娃,和宝贵前后外出打工,多年没联系,只知道二叔大娃在北京开了个食品厂,专做北京蜜饯,混得不错,早早就把二娘接到北京住。二叔一家在村里没人了,也就和村里断了联系,堂兄堂弟之间也渐渐没有来往。宝贵这个家族在村里就剩下他和三叔两家了,所以他和三叔家理所当然地走得近些,和三叔的两个娃联系多些。玉贵在永济县城开了一家有两间门面的小饭馆,经营永济饺子和扯面,既当厨子又跑堂,忙得屁股挨不了地。然而玉贵还是乐呵呵地说,再差也比在村里种地强。玉贵的大儿子鹏程结婚生孩子后,就不去外地打工了,硬是回到饭馆,美其名曰帮爸的忙,实际是啃老子。玉贵也准备再干两三年,就把饭馆交给鹏程,自己回村养老。听说宝贵要回来,玉贵说多年不见,你可要在永济多呆几天。玉贵还说,他不久前刚花钱买了一辆小轿车,正好可以用车把哥送回村,让咱老张家也在村里风光风光。宝贵觉得主意不错,转眼又想起玉贵有三个孙子,去玉贵家,孙子张口叫爷爷,第一次见面,不拿出个三五百,面子上过不去。一个三五百,三个孙子就是一千多。宝贵心疼得直滴血,便打定主意,不在永济下车,也不坐玉贵的小轿车风光回村。他对玉贵说,不巧,我在运城还有点事,我在运城下车,就不去永济了。玉贵说,你回来有空,一定要来永济坐坐,好像永济是他家的。宝贵说,我都十多年几冇回过咯,都唔识地咯。玉贵问,你说啥?我没听清。宝贵马上改口说,我都十多年没回家了,从运城回村里咋个走?玉贵说,运城有一趟开往胥村的长途汽车,花九块钱,一个筋斗就到村北头。
出了沟口,宝贵余光往右边一瞄,就见王朝晖仍在晒太阳,面前多了一套茶具。他低下头匆匆往前走。
王朝晖大声喊他,宝贵你个龟儿子,看不见老子坐在这?
宝贵不得不停住脚步。
王朝晖眉飞色舞地告诉宝贵,他前些天回了一趟四川老家,在亲家家里结识了一位百岁老人,叫马识途。马识途和他摆龙门阵,还给他写了一幅《长寿三字诀》:不言老,要服老;多达观,去烦恼;勤用脑,多思考;能知足,品自高;勿孤僻,有知交;常吃素,七分饱;戒烟癖,饮酒少;多运动,散步好;知天命,乐逍遥;此可谓,寿之道。
宝贵由衷地羡慕王朝晖,赞叹道,你个龟儿子活出来啦。
王朝晖说,关键是心态,心态靓,人就靓。
宝贵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疼,饱汉不知饿汉饥。
王朝晖给宝贵倒了一杯功夫茶,叫宝贵坐下慢慢品。多日不见,他要给宝贵好好摆摆龙门阵。
宝贵说,你回你家摆去吧。
王朝晖说,家里没人。
宝贵说,不是有好多阿狗阿猫还有阿马么?我要回老家,去买火车票。
王朝晖说,搭飞机啦,唔贵,好快,好方便的。
宝贵说,我没那命。
王朝晖说,我给你报销。
宝贵说,唔该晒(谢谢你啦),拜拜。
宝贵一边走,一边给儿子海福打电话,让海福清明节从浙江直接回老家。
海福说长三角这边用工紧张,不好招聘,老板把一个人当三个人用,恐怕不好请假。
宝贵说不好请也要请,清明节到了,论情论份论理,你都该回。
海福让了步,那我就做做老板的工作,争取能回老家。
宝贵斩钉截铁地说,不是争取,是必须!
宝贵直奔菜市场东面简易棚里的花店,那里摆了好多花里胡哨的冥币,有美元版的,有人民币版的,有港币版的,还有民国版的。面额小的有两元一张的,大的有一万元一张的,十万一张的,一百万一张的,一千万元一张的,还有九千九百亿一张的。两元一张的一叠三元钱,一万元一张的一叠一百张,五块钱,九千九百亿一张的一叠也是一百张,要八块钱。冥币之外,还有金条、金砖、金元宝,金砖一盒九块,要价十元,金元宝太大,携带不方便。还有小汽车,平板电视机,靓女小姐。宝贵问过价,肝疼心疼,他惊叫,哗,太贵嘞!有冇折啦。老板说,冇你计,好啦,开门大吉,求个好兆头,蚀本都卖你。最后宝贵还是没买,他托公司办公室的文员阿丁从淘宝只花了不到花市价格三分之一的钱,就买了满满一编织袋冥币。宝贵乐了,爸这回肯定是满意了。宝贵似乎看见爸在天上跷着二郞腿,厚厚的大嘴笑得合不拢,喘不上气。吭吭吭吭很有水平地咳着,抹着泪花。这是爸一辈子见过的最多的钱,恐怕中国人民银行行长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宝贵对凤仙说,老张家在村里就剩下咱和三叔家。十多年没见了,回去好赖也得看看三叔。
凤仙打开从旧货市场上花五十元钱买回来的二手衣柜,里面塞满了衣服,都是儿子海福和那个从没见过面的儿媳妇淘换下来的。凤仙一边翻着一边说,这些衣服我保存着,等哪天实在活不下去了,咱们拿着这些衣服还能开个二手服装店呢。
凤仙挑了一件西服,看了看说,我都舍不得给你穿,哪能给他们。又挑出一件夹克衫,看看说,这件是纯棉的,环保,挺新的,便放下。又挑出一件说,给三叔拿件聚脂纤维的就行啦。人老了,没那么多讲究。
宝贵接过来,看看说,太大了。
凤仙说,现在的娃们吃得好,一个比一个长得高,哪有小号的衣服,将就着吧。凤仙又给三娘挑了一件儿媳淘汰的衣服。
宝贵说,我还想再去你娘家一趟。
凤仙叹口气说,心里怪想他们的。又说,算啦,买礼物看他们,咱舍不得。空手去,脸上挂不住。
凤仙抹抹眼泪说,再过几年,等咱们真的有钱了,风风光光地开着奔驰宝马,拉着咱们的小张章回去一趟。
宝贵附和着,再请个蒲剧团,唱三天大戏,或是请个电影队,放三天电影。
再办个流水席,请全村人山吃海喝三天。
完事后,咱们再回到珠海,白开水泡饭。
太麻烦,买米还得花钱,咱就天天站在家门口喝西北风。
喝西北风还得张嘴,太累,钻进被窝里做梦吧。
宝贵看看表,到了去南山幼儿园接张章的时间,便骑上自行车出了沟。接上张章,拐进石花西路,宝贵问孙子今天阿姨给讲的是什么课?
张章说,阿姨给我们讲理想,还让每个人都说自己的理想。
宝贵问,你的理想是什么?
张章说,我的理想是当大老板。
宝贵问,为啥要当大老板?
张章说,大老板有好多好多钱。
宝贵问,要钱干啥?
张章说,买房。有了房子,爷爷奶奶就不用辛苦啦。
宝贵的眼热得模糊起来,厚嘴唇颤抖着说,真是我的好孙子,爷爷没白疼你。
五
带着给爸妈准备的一编织袋冥币,头戴海福淘汰下来的高尔夫球帽,脚穿海福淘汰下来的三色阿迪达斯运动鞋,上身是海福淘汰下来的灰色聚酯纤维面料夹克衫,下身是海福淘汰下来的蓝色潮男哈伦裤。时尚魅影的宝贵从珠海坐长途汽车到广州东站,换乘火车直奔中条山下。
一路上宝贵很激动,车窗外的风景不在他眼里,他眼里全是印象中的老家。老家的老槐树,老家的院子。听爸讲,这座院子本来是标准的北方农家四合院,是从老爷爷手里开始盖,老爷辈才完成的。特别是北房,老家叫上房,建在从中条山拉回来的磨盘大的青石台基上,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好房子,椽能当柱用,柱能当檩用。分家时,在老舅的主持下,北房分给了三叔,三叔最小,天下老爱小,没办法。东厢房分给了二叔,爸分得西厢房,南屋带大门三间,爷爷奶奶住。后来,生产队给二叔三叔重新规划院基,二叔的三间东厢房拆下来翻盖到新院子,三叔的北房拆下来的全是好木料,翻盖太浪费,便卖了个好价钱。用卖下的钱,又买些便宜的木料,三间上房变成了六间厢房。北房的旧址上,宝贵爸在西北角挨着茅房的地方垒了个猪圈,每年春天从董村集或是清华市上买回来一头小猪,养一年,过年时杀掉,全家就能过个有滋有味有声有色的好年。
到运城的时间是第二天的后半夜。火车刚进站,车厢里就响起悠扬又忧伤的萨克斯曲子《回家》。这是美国人凯丽金肯尼·基创作并演奏的曲子,美丽,清秀,几分柔情,几多迷离,不掺杂一点浊音,把人想家的缥缈缠绵的意境渲染铺陈得荡气回肠。《回家》毫不费劲地就把宝贵俘虏了。
下了火车,他小跑着挤出车站,站在车站广场的关公铜像前,才想起夜里没有发往老家的长途汽车。有出租车司机过来揽活,一问,要一百块钱。他拖着行李,坐在关公铜像前的台阶上,抬头看西天的星星,他的家就在其中一颗星星的下面,很近很近。后半夜,天气凉下来,有了露水。宝贵便来到候车室,没有坐的地方,就找张烂报纸,靠墙坐在花岗岩地面上,眯眼打盹,熬到天明。醒来之后按玉贵说的路线,跑到菜市场前,赶坐最早的一班长途汽车。
长途车厢里,说的唱的,全是老家话。到了发车时间,汽车启动了,却不急着上路,在市里逛起了马路,走走停停,不断有人招手上车。等车里装满了人,才欢快地跑出城,沿着运风公路一路向西。中条山在路左面千年万年地站着,那石头垒起的高高低低,在宝贵眼里就像村里的老汉老婆婆,像家门口的老槐树。路边的杨树柳树头上已雾了一层绿。出城不久,春天就从路边轰轰烈烈地升起,扑面而来的,除了宝贵熟悉的绿油油的麦田,还有一大片一大片盛开的莹洁如雪的梨花,粉娇似霞的桃花。如此大面积的梨花桃花,让宝贵意想不到,在他的印象中,老家是粮棉产地,除了粮食就是棉花,哪会有这么多的经济作物?他惊喜得眼珠子剧烈膨胀,心跳得浑身血腥。他把车窗拉开,梨花桃花散发出的清香,扑到脸上,钻入鼻孔,馋得他大口大口地吸气,神迷意醉。
五十分钟后,长途汽车停住了,售票员告诉宝贵,西村到了。
宝贵看看车窗外,说声好像不对。
售票员说,我天天跑这趟线路,能错?
宝贵急忙提着行李下车。
长途汽车放了两个响屁,继续前行。
宝贵站稳,转眼四望,他像在看电视,跟着中央四台的《遥远的家》节目,来到一座丢在绿油油麦田里的小镇。眼前一片寂静,寂静得让宝贵汗毛倒竖。
印象中,他站立的地方,过去是一片麦地。他四处寻找能确定这是家的痕迹,终于看见不远外的另一个路口高高地矗立着一座有三层楼高的古香古色雕梁画栋的大牌楼,上面写着“西村”两个大字。他知道真的到家了,眼一下子热胀得模糊,村子化成了一团雾。他脑中的村子,和眼前的村子,实在是融合不到一起,就像自己和珠海融合不到一起一样。脚下,连接柏油马路的都是新铺的通往村里的水泥路。一座挨一座新盖起来的院子昂首挺胸,几乎全是一砖到顶的小二楼,间或还冒出三层楼。这些院子的门楼,一个比一个阔气,一个比一个高,比赛着往天上长,都想高出邻居一头。水泥路边栽着松树,还有珍贵的银杏树。以前满世界的槐树、榆树、洋槐花树、杨树都不见了,只剩下偶尔从院墙里探出头的桐树,炫耀着紫色的花,在风中一惊一乍地翻飞着。
宝贵站在那里,两只脚犹豫着来回倒腾。
他的手捏捏口袋里的烟,在运城刚坐上长途车时他就把香烟从行李里掏出来装进裤口袋,准备进村后碰到熟人就敬,村里人很注重礼节。可现在,他看不见一个人影。陌生的村子让宝贵不知道回家的路,他只好估摸着自家的方位试探着走。过了两个巷口,还没看见一个人影。又到一个巷口,宝贵站住两头瞧瞧,还是没人,有两条狗在追逐,还有一条狗在看热闹。一只花猫站在墙头上,歪着脑袋打量他这个不速之客。走到巷中间,宝贵看见有两个老汉坐在一座新门楼的圪台上晒日头聊天。
宝贵认出来了,一个是小学同学黄千管的爸,叫黄小狗,一个是小学同学,叫马万里。他赶忙上前打招呼。
马万里也认出宝贵,嗨嗨,宝贵!狗日的,你还知道回家?
清明了,回来上坟。
宝贵放下行李,掏出烟递给马万里一支,递给黄小狗一支,并打着打火机。宝贵问,你俩闲着哩?
马万里说,托共产党的福,每天晒日头。
黄小狗指着马万里对宝贵说,我刚刚正说他哩。前两天,他儿子从东莞给家寄回来一千块钱,他老婆给了他一百,让他买点想吃的。他就烧包得成了地主老财,拿着一百块钱去摸麻将。打头圈时,两眼瞪得像二饼,打二圈,两眼成了白板,不到四圈完,两眼就成了二条。
马万里不服气地说,妈的,我上次拿了十块钱,三下五除二就赢了十五块。心想这回拿一百,咋还不赢他个一百两百?
马万里狠狠抽一口烟,又看看烟卷上的字,赞了句“好烟”。便看着宝贵问,在广东发了大财,住上了高楼大厦,把老家给忘啦?
宝贵的脸成了猪肝。他忙引开话头,盯着眼前新盖的门楼问,这是谁家的?盖得这么阔气。
马万里说,这是祥富的。
宝贵吃了一惊,祥富发财了呀?
万里说,发啥财呀,用两条腿换来的。
宝贵急问,是咋回事?
黄小狗说,嗨,去年的事。祥富不是在灵石洗煤厂打工么?有天,厂里的电线杆倒了,他那号人,心肠好,爱管闲事,怕伤人,去拉线,结果铲车司机没看见,一铲子过去,两条腿没啦。厂里还算不错,赔了50万,还给买了个电动轮椅。一回来,就吵吵着盖房子,房子盖好啦,这几天正忙乎着准备给娃娶媳妇呢。
黄小狗说着说着住了嘴,打量打量宝贵,又街两头瞧瞧,问,你咋没开车回来?
宝贵陪着笑,冇啦两个字刚到嘴边,急忙咽回去。从脑海里搜索出老家话,说,咱是给人家打工,挣汗水钱的。又说,你俩身体看着挺好。
马万里摇摇手说,别提啦,老啦,按天活,今个睡下,明个还不知能不能穿上鞋。
黄小狗说,万里半年前得了脑梗,在医院住了两个月,总算还有口气。
马万里说,说来也日怪,以前吧,要啥没啥,人也没病。现在生活好了,要啥有啥,人也病了。得病的人还越来越多。那天我数了一下,全村光得脑梗的人就有二十一个,还有八九个瘫在炕上,四五个半身不遂,六七个有言语障碍。得糖尿病的更多,有五十多个。都是富贵病。
宝贵说,我就说么,进了村连个人影影都见不着。
黄小狗说,你这话说对喽。现在村里呀,啥都有,就是没人。胳膊腿能动弹的,都出去打工了,村里留下来的不是老得走不动,就是小得不能走。
马万里的老婆也是宝贵小学同学,宝贵也顺嘴问了一句。黄小狗说,他老婆这会儿恐怕在家阿弥陀佛哩。黄小狗又说,万里脑梗后,他老婆就信了佛,他家现在成了尼姑庵。
马万里不服气地说,我老婆好赖信的还是咱中国的,谁像你老婆信了个外国的,每天就是个阿门,以马内利,赎罪的羔羊。
黄小狗说,有事总比没事强,女人嘛,无事生非。
马万里说,宝贵,快回家吧。要不先到我家吃个饭?
宝贵脸红到了鼻子尖,我寻不着家。
马万里骂声你这娃,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给宝贵指路,你端端往前走,一、二、三、第四根电线杆往南走,顶到头,再往东走,就能看见你家门前那棵老槐树了。
宝贵很激动,他没想到他家门口的老槐树还在。他对马万里感叹了一番,没想到咱村变化这么大。
马万里神气地说,大的变化还在后头呢。我住院时就听县里的人说,现在全国都在叫唤新型城镇化,按照国家的思路,咱村以后就是新城镇。宝贵,赶快回来吧,咱村成了新城镇,你在家门口就能找到一份好工作,过上好日子了。
宝贵心里说,自己家乡是天堂,谁愿意背井离乡?
按照马万里的指引,宝贵往前走。拐进往南的巷子,一辆电动轮椅开过来,他侧身让路,电动轮椅在他面前停下。他这才认出是小学同学王祥富。
祥富也认出了他,拍着轮椅扶手说,你这娃,打扮得这么洋气,我还以为是外头回来的大小伙子!
宝贵目光在祥富腿部扫了一下赶紧移开,他故作轻松地说,清明节到了,回来给爸妈上个坟。
祥富已经注意到了宝贵的眼神,笑着说,没想到吧?我也没想到。那年你去珠海,还是我骑自行车送你去的董村火车站,一晃有二十年了吧?人老了,也废了。
宝贵又转移了话题,问,你家的楼房盖得真不赖,花了多少钱?
祥富说,我妹夫是搞建筑的,省钱。二层楼,四十万。我这辈子算是了了心愿喽。
宝贵心里一紧,老家盖房也得花这么多钱。
祥富对恍惚中的宝贵说,晚上没地方住就来我家住。
他笑笑说,我回家住。
祥富说,你那家还叫个家?早成了鬼屋。我给你说,你还是住我家吧,咱俩多年没见,好好谝谝。
他说,我还要去我三叔家。
祥富说,你三娘能要你?还不一脚把你狗日的踢出来?
他说,再怎么说我们都姓张,打断骨头连着筋。
祥富说,随你。要是实在没地方,就到我家。新院子,房子多,你一人住三间都行,想打滚都没问题。
宝贵注意到祥富手里拿的红秆绿叶月月花,想起了妈一到清明就念叨着要吃“月月花”煮鸡蛋。老辈人说,“月月花”鸡蛋吃了,热天身上不起痱子,全年身上不长疙瘩。还说“吃鸡蛋,免雹灾”,“不吃鸡蛋下雹子”。妈是爸的遥控器,妈一念叨“月月花”鸡蛋,爸就屁颠屁颠地上中条山,弄一把“月月花”回来。妈说月月花带根煮鸡蛋好吃,爸就扭头二上中条山把月月花的根儿刨回来。清明前一天下午,妈会把月月花冲洗干净,放进锅里添上水,放上鸡蛋,大火烧开,然后小火慢慢煮,直到鸡蛋壳变黄,鸡蛋清变成绿色。
宝贵问,你到哪弄的月月花?
祥富说,专门有人来村里卖。前两天忘了买,今天要煮月月花鸡蛋才想起来。这不,给人家要了些。
宝贵挠着头,讪讪地说,我想吃我妈煮的月月花鸡蛋了。
祥富说,你到我家吃吧。
祥富往前走了一截路,又扭回头问,宝贵,你能找到你家么?
宝贵还没回答,电动轮椅就调了头。祥富说我给你领路,又说好几个多年没回来的,回到村里都找不到家了。
祥富让宝贵把行李放到电动轮椅上。
祥富问,在珠海还行?
宝贵说,将就地混口饭吧。
祥富说,咱们背井离乡,就是为了能过得好一些。不过,在外头闯世界,举目无亲,个中滋味自己清楚。我在外头就天天想家。
宝贵说,我也是。
祥富说,城里头繁华,高楼大厦,要啥有啥,可哪里都是有钱人的天下。咱没钱,像鸡毛,到处飘,没个归宿。
祥富说,宝贵,钱挣多少是个够?差不多就回来吧,把你家翻盖一下,安安稳稳过日子吧。人这一生,就是这么回事,这次事故我算是想明白啦。
又拐一个弯。
宝贵一眼就看见家门口那棵老槐树,还是那样高大粗壮,像一位久经风霜的老人。老槐树的头让春给染绿了,嫩嫩的树叶哗啦啦在微风中摆动着,热情地迎着宝贵。快到家门前,宝贵发现门口那两个形态生动手捧鲜桃的石猴拴马桩没了踪影。那可是很有年头的古玩艺,是他爷爷的爷爷安放在门前的,有“马上封侯”,“福寿绵长”的意思,承载着祖先的美好愿望。小时候,宝贵经常在石猴上爬上爬下,海福小时候也爱爬上去玩。“文革”中,爸怕石猴被当作四旧砸烂,半夜里叫起宝贵,偷埋进家里的猪圈,风头过去后,又把它们从猪圈里起了出来。
祥富说,你家那对石猴村里修水泥路那阵子给弄掉了,先是放在村委会,后来就不知道跑哪了。
祥富又说,肯定是文物贩子从村委会偷走了,也可能是村干部给卖了,那东西现在值钱。
宝贵的目光急着看门石鼓,两面雕有花卉、山石、祥云和飞禽走兽精美图案的门石鼓幸好还在,亲切的门石鼓让他一眼泪花。
宝贵从祥富的电动轮椅上拿下行李,正要上台阶,冷不防一只狗冲出来,“汪汪汪”地叫着,拦住了他的去路。这是一只土狗,周身肮脏得让人分不清毛色,两只小眼睛满怀敌意地瞪着宝贵,龇牙咧嘴,做出一副凶狠的架势。宝贵吓得连连后退到祥富的电动轮椅旁。
祥富厉声喝斥,小白!
狗看祥富,给祥富摇摇尾巴。
宝贵也一愣,看狗又看祥富,疑惑地重复道,小白?
祥富笑着说,这是你家的狗。
宝贵挠着脑门,我家的小白能活到今天?
祥富说,这是你家小白的孙子。
祥富接着说,你家小白的后代天生就是给你家看门的。这么多年了,小白的后代好几茬了,轮流守候着你家。
祥富对小白吼道,还咬什么咬!然后指着宝贵又对小白说,这是你祖宗!
宝贵再看小白,小白敌意的目光柔和了。
他试探地叫小白。
狗友好地摇摇尾巴。
他又轻轻叫了一声,小白。
狗的小眼睛里闪着泪光,呜呜地叫唤起来,像是哭。
宝贵上前一步,弯下腰,试探地伸手接触狗。问道,你真是小白的后代?
狗匍匐在地上呜呜着,两只前爪慢慢地接近宝贵,伸出舌头舔着宝贵的手,小眼睛深情地看着宝贵,泪水夺眶而出。
宝贵的眼眶也热了,他摸着狗的脑门。
祥富说,狗通人性。
祥富又说,你家养的小白,好几代了都很忠诚。我听说,要不是这些小白,你门口的门石鼓,早就叫文物贩子偷走啦。西头武家门口的那对门石鼓你记得吧?和你家的门石鼓一样古老,都让文物贩子给偷走啦。那些人很专业,像日本人进村,打枪的不要。半夜里悄悄地来,开着工具车,扛个千斤顶,先把门顶起来,再把门石鼓掏出,最后用烂砖把门支好,一大把人民币就到手了。我听说这些老石雕卖得相当贵,能盖一座二层楼。
祥富说,多亏了你家小白。我听说,偷你家门石鼓那天半夜,小白咬得很凶,五个文物贩子打死了两条小白,自己也伤了两个,最后也没偷走你家的门石鼓。
宝贵感激地抚摸着小白。
宝贵从包里找出大门钥匙。木门上的黑漆,风吹日晒起皮了,像鱼鳞。大铁锁锈成了一疙瘩,一摸,手就染黄了,从门缝里钻出一股陈年腐朽味。宝贵试着开锁,锁孔锈死了,钥匙插不进去。
他喊住已走出老远的祥富问,你家里有没有斧头?
祥富又拐回来,咋啦?
他说,锁子锈了,拧不开。
祥富笑着说,能拧开才叫见鬼哩。
祥富又说,你不是在家只待一两天就走么?你把锁子砸了,还得换锁子,干脆到我家住好了。
宝贵说,大老远的回到家,不进家看看,心里难受。
祥富说,这还不好说。扭头吼小白,领着你祖宗回家去。
在小白的带领下,宝贵来到院墙后面,他看到靠近猪圈的院墙有半堵墙塌了,形成个大豁口。豁口被磨得光溜溜的,小白一跃跳上豁口,回头等宝贵。宝贵犹豫了一下,跟着小白跳进家。
六
进了院内,宝贵被眼前破败不堪的景象震惊了,嘴半张着,像没水的自来水管里进了空气,只是空洞地响。
院子俨然成了野草的天下,野草有半人高。去年的盐蓬、野牵牛、节节草、野苜蓿、马蔺草、芦苇已经枯黄,东倒西歪。野草下面,今年新长出来的嫩芽顽强地向上伸展。除了返老还童的野草,还有眼熟的苦苣、灰条、马齿、蒲公英也扑棱起来。院子里以前没栽过树,现在却冒出来好几棵,坍塌的猪圈里长着一棵椿树和一棵拐枣树,树已经高出院墙。茅房顶上斜出一棵苦楝树,苦楝树下还藏着一棵紫穗槐和一棵桑树。南房台阶下水道口,冒出一棵开着小黄花的树。宝贵没见过这种树,大概是风从国外引进的新品种。有蝴蝶三三两两地在野草间嬉戏。一只藏在草丛里的癞蛤蟆从草丛里跳出,瞪大眼睛看宝贵,像在看火星来客。癞蛤蟆眼睛周围突起一圈黑色,就像带着一副黑框眼镜,爪趾末端也是黑色,像是涂抹了黑色指甲油。一只灰喜鹊从草丛中扑棱棱飞起,落在苦楝树上。燕子北归了,在房檐下呢喃着。
宝贵早就想象过家的破败,但没想到会破成这个样子,不敢相信这就是他的家。然而,这确实是他生活了四十多年的家。他一屁股坐在圪台上,圪台上厚厚一层岁月积淀的浮土,淹没了半个屁股。
小白歪着头看主人。
院子里寂静异常。
日头照到院心,渐渐起了温度,野草的气息也有了浓度。宝贵看着爷爷奶奶死后爸妈住的南屋,爸妈仿佛就在他眼前。爸那两片非洲人一样的厚嘴唇不停地动着,像是有话说。他不敢和爸对视,怕爸又说起翻盖房子的事。他看自己以前住的西屋,那里窜出海福哇哇的啼哭和调皮的嘻笑。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宝贵扶着膝盖缓缓站起,他想把院子里的野草清除一下。他走进放农具的厦房,发现挂在墙上的农具锈成了一堆,面目全非,一动就散架,根本没法使用。他返回院心,愣了一会儿,想一把火将野草烧掉,又怕控制不住火势,把几间破房化为灰烬。他微微张着嘴,傻傻地看着,不知如何是好。他脑子里一片空白,站了一会儿站累了,又坐在院圪台上,用手狠狠地搓搓麻木的脸皮,来回地搓,把脸搓热,试图让脸皮恢复感觉。
他给凤仙打了个电话,电话通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给凤仙报个平安。
宝贵打开他和凤仙住的西房门,一股刺激的陈年味道不可阻挡地窜入鼻孔,敏感的神经细胞受到刺激,胸部肌肉猛烈收缩,他连头都没来得及仰起,巨大的气体就从鼻孔和嘴向外喷出,惊天动地打了三个喷嚏。宝贵突然想到这应该是爸妈想自己了,他嘴里念一声阿弥陀佛,又对爸妈说,我明天一大早就去看望二老。
宝贵把几间房都转着看看,又回到院子里。仰头看天,鼻子阵阵发酸,他突然想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宝贵感到肚子饿了。他琢磨着午饭是不是去三叔家吃,还有晚上是不是也住到三叔家?
宝贵突然发现小白不见了。说起小白,还是二十五年前的事。那是金灿灿的麦收季节,爸去世了四年,妈还瘫在炕上,他和海福去地里收麦子。刚过河底地,就听见后来被他叫做小白的一条白毛狗躺在路边的壕沟里痛苦地叫唤。这是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被同类咬伤或是被人打伤了。野狗的眼神,极度恐慌还带着深深的哀求。宝贵觉得可怜,好赖是一条命,便把自己带的一个馍馍拿出来,一块一块地掰开喂它。收工时,它拎着一条腿,一瘸一拐,跌跌撞撞地跟着宝贵来到家门前。宝贵心起怜悯,不忍心赶走,说了句“留下给我看门吧"。狗听到这句话,扑倒在宝贵脚前,汪汪汪地叫着,眼泪汪汪地舔宝贵从鞋里钻出来的脚趾头。从此,每天出家门时,小白都要把宝贵送到巷口。宝贵回头对小白说,回去吧。小白就乖乖地停住脚步,目送主人拐进另一条巷子,转身回家。回到家的小白也没闲着,卧在宝贵妈的炕下,帮凤仙给老人拿水,倒尿盆。小白给家里带来了很大的快乐,也让宝贵感受到狗的灵性和忠诚。
看看日头,就快到了头顶,宝贵从行李里拿出凤仙给三叔三娘准备的礼物。
小白领着四条狗来到宝贵面前,小白们围绕着宝贵大献殷勤,摇头晃尾地撒娇。宝贵明白这四条狗都是小白的后代。小白们的身上不同程度都有缺陷,应该是生活的艰辛打下的烙印。一条小白缺一只耳朵,一条小白瘸了腿,一条小白尾巴剩下一半,一条小白半个下巴没了。宝贵蹲下身子,挨个摸过小白们的头,小白们热泪盈眶地享受着难得的主人的关怀和温暖。
他和小白们从院子后墙的豁豁口跳出院子,再次路过家门口时他忍不住站住,看着自家紧锁的大门,觉得那么陌生,那么遥远,恍若在看远古照片。
张宝贵走惯城市繁华整洁大马路的阿迪达斯运动鞋,在村里静谧脏乱的水泥路上,嚓、嚓、嚓、嚓发出清脆而嘹亮的回响。
五条小白列队跟在后面,沙、沙、沙、沙昂首挺胸。中间从别处传来几声狗叫,接着是一阵狗的厮杀声,两条小白偷偷溜走,追着厮杀声看热闹去了,跟随主人的小白剩下三条。在巷子拐弯处,宝贵像以前对待小白那样,回头对小白的后代轻声说,回去吧。
沙沙沙沙的狗步声乖乖止息,三条小白摇着尾巴向主人告别,目送主人的脚步嚓嚓嚓嚓响到另一条巷子里,才扭身沙沙沙沙地回家。
七
三叔家和老院子隔着两条巷子。玉贵分家规划院基时,三叔和邻居调换了一下,把他的院基和玉贵的院基挨住,以便年纪大了,玉贵照顾起来方便。三叔的家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样子,萎萎缩缩地夹在两座高大的院落中间。宝贵看见三叔门前的圪台上坐着一个人,千年万年的样子。那人盯着巷口在看什么,宝贵认出是三叔,急步上前。他没想到,比自己大十五岁的三叔老成了一块石雕。
宝贵凑近,轻轻叫声三叔。
三叔睁大枯萎得像一粒失水黄豆一样的小眼睛,盯着宝贵,哆嗦着和他爸一样的厚嘴唇说,玉贵啊,你总算还记得要回来。小轿车开回来了吗?
宝贵忙说,三叔,我不是玉贵,我是宝贵。
三叔黄豆大的眼睛眨也不眨,说,我就知道清明到了,我玉贵会回来的,会开着小轿车回来的。
宝贵明白三叔搞错了人,又向三叔说了一遍,我是宝贵,你侄儿宝贵,从珠海回来的。
三叔没反应,似乎空气介质失效。宝贵只好把声音提高八度,三叔,我是宝贵。
你不是玉贵?
我是宝贵。
宝贵?宝贵是谁?
是你侄儿,你的侄儿宝贵。
我侄儿?
你忘啦?我比玉贵大九岁,属龙的,就是海福他爸。就是那个去了珠海打工的宝贵。想起来了吧,我是你侄儿,你连我都忘啦?
噢,噢,噢,想起来了,宝贵,你是宝贵呀!你看看,你看看,三叔这几年老了,老糊涂了,人都认不出来了,啥都不记得了。有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上回鹏程回来,和我说了半天话,我还以为是和玉贵说话呢。你真的是宝贵,我不是在做梦吧?
我是宝贵,真的是宝贵。
我还以为是玉贵回来啦,是你回来啦?
回来啦。
回来好,回来好,该回来啦。
宝贵说,清明了,回来给我爸妈上坟。
三叔眼里涌出了浑浊的泪,我大哥养了你个白眼狼。
三叔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想擦眼泪,举了半天,没够着眼睛,在脸蛋上擦了几下。
宝贵赶紧从口袋里掏出好烟,递给三叔一支。
三叔擎着烟,痴痴地看巷口,玉贵也该回来啦,应该开着车回来。这两年,咱村在外打工的,家家都开着小车回来。玉贵也买车了,我给玉贵说,要回来就开车回来,不开车就别回来给咱老张家丢人现眼。
宝贵在三叔对面的圪台上坐下,叔侄俩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过了好一会,三叔才想起应该让宝贵进家坐坐。
三叔右手拿起靠在墙上的拐棍,宝贵上前一步搀扶三叔。三叔站起来,却没着急领宝贵进家,仍旧恋恋不舍地朝巷口看看,又把脸朝东看。
宝贵随三叔也往东看,他明白了,三叔在看玉贵的家。玉贵家以前的三间平房变成了一座气派的二层楼房,高高大大,外墙从顶到底,贴着雪白的瓷砖,门楼则用的是红瓷砖,门脑上是“家和万事兴”五个烧制的颜体字。
宝贵看着沉浸在幸福日头中的三叔,凑近三叔的耳朵,夸赞玉贵能干。说玉贵比他能干多了,永济的饭馆开得不错,比他在珠海混得好。
三叔脸上露出的笑容像毛毛虫在眉毛上蠕动。三叔很自豪地说,玉贵还行吧,好赖能挣几个活钱,比在家种地强。
三叔指着玉贵的二层楼说,这房子都盖快七年了,你没见过吧?
三叔不等宝贵回答,继续说,鹏程,你认得鹏程吧?我那个大孙子,你的侄儿,八年前,处了个对象。我给玉贵说,赶紧把娃的事办了,我着急见重孙子哩。玉贵也想早点把娃的婚结了,就急急慌慌盖了这么个楼房。花了不少钱,我还接济了他一千块钱哩,那都是从土疙瘩里抠出来的。那时玉贵刚开饭店没几年,手头还不宽敞。那年啥都搞好了,门窗也做好了,是木头的。鹏程媳妇嫌土气,要城里人装的铝合金。等攒够钱买铝合金,铝合金的又不时兴了,又要改塑钢的。塑钢的还没安上,媳妇那头又提出要在县城买房。现在一家人都在县城生活去啦,当上了城里人。玉贵的孙子都上学了,户口也在城里头,今年六岁七个月零六天。
宝贵问,三娘还好?
三叔说,好好,前年我和你三娘都吃了农村低保,每月能领二百多块钱呢。虽说不多,但在农村还是挺顶用的。吃的粮食是自己种的,吃的菜也是自己种的,手头有了这二百多块钱很踏实,给玉贵也省了不少心。
宝贵扶着三叔进家。院南面过去栽树的地方,开垦成了一片菜地,绿汪汪地长着菠菜、韭菜、生菜。茅房还在老地方。门房墙体裂开一指宽的缝,房檐下放着一个用钢筋焊成的鸡笼子,里面圈养着五只母鸡。宝贵跟着三叔进屋,眼前一片昏暗,让开门口,屋里又亮堂了。空荡荡的屋里,让宝贵想起了他在珠海的出租屋。屈指可数的几件破旧家具也很眼熟。三娘坐在脚地的灶火前,择一堆长得粗壮的菠菜,右膝盖上爬着一个小女娃,流着口水,像是睡着了。宝贵进来时三娘的头抬了一下,又低下去。宝贵上前亲切地唤了一声三娘。
三娘装聋装瞎,任宝贵亲切的呼唤贴着耳朵飞过去,仍继续择菠菜。
宝贵又大声叫道,三娘。
三娘慵懒地抬手把风吹起的白发缕到脑后,抬头看看日头照着的院子。
宝贵知道,以前分家时,为了一口锅,妈和三娘吵翻了。妈活着时,和三娘在巷子里迎面碰上,三娘的脸一下就看了天。妈死时,三娘也没去看最后一眼。
宝贵有些紧张,他小心翼翼地把给三叔和三娘准备的礼物拿出来,递给三娘。
三娘的眼仍在菠菜上,双手不停地择。
宝贵尴尬地将礼物放到三娘身边的饭桌上。
三叔很开心,说,我家宝贵,心里头还装着三叔。
宝贵说,打断骨头连着筋,哪能忘。
三娘的眼神离开手中的菜,斜睨饭桌上的夹克衫和花衬衣,最终还是没抵挡住诱惑。她腾出手来,提起宝贵给三叔的夹克衫,一抖,脸唰地拉长了,夹克衫被不客气地扔到地上。三娘的话就疙里疙瘩起来,哟哟哟,你看看,宝贵,多年不见,啧啧啧啧,也不说给你三叔买件新的拿回来,这是你家海福穿剩下的吧?还没我孙子拿回来的好……
宝贵的眼光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茫然失措又无地自容,心里直骂凤仙。他脸红脖子粗地弯腰把夹克衫捡起来,拍拍上面的土放回饭桌上。
三叔干咳两声,把三娘的挖苦拦腰打断。
爬在三娘右膝盖上睡觉的小女娃醒了。三叔给宝贵介绍说,这是万里的二女娃,生下来就送回来,让你三娘带,一岁半了。
宝贵问三叔,这是重孙女吧?
三叔自豪地说,三叔眼下是重孙子重孙女齐全,四世同堂哇。咱们老张家多年没有这么人丁兴旺了。三叔说着,脸上又流露出一些遗憾,只是娃们都在外头忙,家里不热闹,空空的。
宝贵连忙从口袋里掏出100元钱给小女娃,小女娃认生,不要,躲到三娘背后。宝贵便把钱递到三娘手上,给娃买点娃爱吃的。
三娘毫不客气地接过钱,揣进口袋。
小女娃又转到三娘前面,先是伸手摸三娘口袋里的钱,摸着摸着,便撩起三娘的衣襟要吃奶。
三娘说,有人,羞!
小女娃说,不羞不羞不羞。
小女娃瞪了宝贵一眼。
宝贵赶紧低下头。
三娘的衣襟让小女娃给扯开了,两个七十多年古老的面布袋一样的乳房在胸前晃荡着。小女娃钻在三娘怀里,嘴含着左边的奶,手护着右边的奶,生怕有人抢走似的。
宝贵想起他的张章也常这样叼凤仙的奶。
三叔说,宝贵,中午就在三叔家吃饭。
三娘说,家里没菜。
宝贵急忙撒谎说,我还要去凤仙娘家看看。
三叔用拐棍咚咚地戳着脚地,黄豆一样的小眼睛放出只有三娘才能理解的威严。三叔又用拐棍点点宝贵,你多年不回来,不在三叔家吃顿饭,是看不起三叔,是打三叔的脸。
三叔又用拐棍戳着脚地,斩钉截铁地决定,大白馍,菠菜炖粉条!
三娘嘟着嘴,剜了三叔一眼,把奶头从小女娃嘴里拔出来,站起身拍拍围裙上的菠菜叶和土。
小女娃嘟着嘴,一屁股坐在三娘刚才坐的木头墩上,斜眼瞪宝贵,骂了句宝贵是坏蛋,叫宝贵滚蛋。
宝贵很窘迫。
宝贵看见门后头有笤帚,忙拿起来把脚地的烂菠菜叶扫进簸箕,又讨好地跑出屋抱回足够烧两顿饭的柴禾。
三娘舀水洗菜。
宝贵听出舀水时瓢刮到了水缸底的嚓啦声,就顺手拿起门后的桶,问三叔去哪打水。
三叔自豪地说,咱院里有自来水。
宝贵很惊讶。
三叔说,前年上面有个大领导来咱村扶贫,干了三件大事。头一件是铺了水泥路,二一件是家家安上有线电视,三一件是家家通上自来水。三叔还说,当官有了政绩,老百姓得了实惠,直盼着天天有大领导来扶贫。
一人一碗菠菜炖粉条,一个大白馍,饭桌中间是一碟凉拌韭菜,一碟油辣椒。宝贵埋头呼呼吃饭。三叔把馍掰碎,泡在烩菜里,再搅一筷子辣椒,红是红,绿是绿,吃得津津有味。
三叔抬头问宝贵,馍好吃吧?
宝贵忙说,美得很。
三叔说,这馍不是家里蒸的,村里现在没人蒸馍了,董村有馍店,拿钱买行,拿小麦换也行,方便得很。这馍就是拿小麦换的。菜也是自家种的,今年长得旺,我和你三娘吃不完,一多半送了人。
三叔说着说着转了话题,说宝贵呀,有个事,三叔不懂。你是城里人,见多识广,帮三叔拿个主意。万里,就是玉贵二娃,你侄儿,现在不是在太原打工么?娃都快两岁了,还不结婚,我急着给娃把事办了。我给万里说,这老话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万里说,女方说结婚的条件就是要在太原买房。你告诉三叔,这房是该买不该买?
宝贵想看三娘的眼色,但目光不敢伸直,他不知道咋回答。
三叔又问,你在珠海买的是多大的房?
宝贵老实回答,没买房。
三娘嘴撇了三撇,哄鬼哩!我孙子在太原干了才三年,就要结婚买房,你在珠海都二十年喽,能没买房?你每天住猪圈?
宝贵苦笑着说,我真的没买房,珠海的房价高得快到了天上,一套房好几百万,哪是我这种人能买得起的?
三叔说,还是村里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这个狗窝。
三叔又说,宝贵你多年不回来,好不容易回来了,就多住几天吧。
宝贵说,珠海那边假不好请,明天给我爸妈上了坟就得赶回去。
三叔说,该给你爸妈上坟了,你一走就是二十年。我记得你给我大嫂过完三周年,就再没回来给你爷爷奶奶上坟了。
宝贵说,我明天跟着三叔先给爷爷奶奶上坟,然后再给我爸妈上坟。
陪三叔闲扯着,日头影从脚底爬上了门框。三娘在炕上打着长长的呵欠,音调响亮。
宝贵知趣地起身。
三叔大声说,多年不见,急啥,多坐会儿。
宝贵又坐下。
三娘喊三叔生火煮月月花鸡蛋。
宝贵只好又起身,说,叔,我还有点事。
噢,你有事,叔就不留你啦。
我走啦,叔。
宝贵,记着,晚上就来家里睡吧。
三娘抢在宝贵前头说,人家是城里人,住惯了金銮宝殿,咱这屋穷得连个虱子都养不住。三娘看着门外面,问宝贵,晚上回永济住高级宾馆?
宝贵咧咧嘴,慌恐不安的眼睛在三叔脸上转了一圈,又转到房顶上。他说,回到村里,我我我就回家里住吧。
三叔说,你那家多年没人住了。
宝贵说,我一会儿收拾收拾就行了。
三叔说就来三叔家住吧。
三娘的脸眼看着要下雨。
宝贵赶紧说,我我我还是回家住。说着,像被人驱赶的野狗一样,夹着尾巴逃出了三叔家。
五条小白在后墙豁口处玩耍,等待着主人归来。看见宝贵,一窝蜂地扑上来,摇着尾巴叫着,围绕着宝贵一番撒娇。宝贵问它们吃过午饭没有,它们个个张大嘴,伸长舌头,让宝贵看它们嘴里还粘着的残羹剩饭。他在它们的簇拥下,跳进自家院子。
下午,小白们前前后后陪着宝贵收拾家。宝贵最仔细的就是炕,起码要有一块能睡觉的地方。打扫完,他顺着电灯线找到开关,顺着开关找到开关绳,一拉拉不动,再拉一下,开关啪地轻脆一响,但电灯没亮。站在炕上,擦擦灯泡上的灰尘,对着窗外的亮光,看灯泡里的钨丝,钨丝稳如泰山。他又拉了几下开关绳,灯泡还是不亮。小白汪汪叼着,把他领到祥富家,祥富帮他叫来村里的电工。电工说你家不交电费,早就断电啦。宝贵给电工一盒烟,央求电工帮帮忙。他说,我只在家待一黑夜,明天上完坟就走。电工想了想,大摇大摆地爬上电线杆,帮宝贵接上电。小白们代表宝贵把电工和祥富送到巷口转弯处。有了住的地方,宝贵心里松了一大半,站在圪台上张望自家院子。家虽破烂不堪,但看着看着就渐渐亲切起来,就有了一种温馨。南房圪台下水道口长的那一棵不知名的树,摇着一头小小的黄花,金灿灿的,让他联想到小米。由小米又想到了用小米熬成的米汤,嘴里馋得冒出了涎水。他想晚上应该喝上一碗米汤。他不由得大声叫道,凤仙,晚上喝米汤!喊完了愣一下,摇摇头嘲笑自己。二十年没喝老家的米汤喽,嘴里的涎水像珠海情侣路外的海水一样荡漾着。宝贵笑自己成了小孩,嘴变馋了。他进厨房看看,没找见熬饭的锅。他又想去三叔家再混一顿饭,能喝一碗小米稀饭就行,但是眼前立马浮现出三娘难看的脸,只好打消念头。他翻墙来到巷子里,希望能碰到熟人,能厚着脸皮去熟人家聊天,聊到吃饭的时间,就不信喝不上一碗米汤。他站在门前,不停地朝两头看,巷子里始终不见一个人,只有他和五条小白。微风在老槐树上玩弄着刚长出来的嫩黄树叶,一群麻雀在天空来回穿梭扑食。
天色愈来愈深,巷子里弥漫起米汤的浓香和月月花鸡蛋的清香,还有油辣子的辛香。凤仙来电话,问他吃晚饭没有了?宝贵迟疑一下,回答说刚吃完。
他在小白们的簇拥下,来到祥富家。
小白们自觉地止步在门外。
院里没人,宝贵便朝屋子里喊祥富。
祥富的声音从打开的窗户传出来,谁?
我。
你是谁?
宝贵。
祥富的轮椅从屋里出来,问,想吃月月花鸡蛋了?刚煮好。
我想喝米汤。
管够。
喝饱了米汤,接过六颗月月花鸡蛋,宝贵打着饱嗝从祥富家出来,看见五条小白整齐地卧在祥富家门口等他,心里热乎乎的。他向祥富问清村里小卖部的位置,便领着小白们去小卖部,给小白们买了五包方便面十根火腿肠,看小白们吃得热火朝天,山呼海啸。末了,又掏出五颗月月花鸡蛋,自己一颗,每条狗一颗。他摸着狗头说,吃吧吃吧,吃了热天身上就不起痱子啦。
宝贵打电话问海福在哪。
海福说,杭州。
宝贵火了,咋还在杭州?
海福说,爸,你别火,我已经给我爷爷奶奶上过坟啦。
晴天白日的说什么鬼话。
没骗你,骗你我是狗日的!
你人还在杭州,咋就给你爷爷奶奶上过坟啦?你现在说假话连草稿都不打。
海福在电话里笑了,爸,我是在网上给我爷爷奶奶上坟的。
宝贵说,又是鬼话,你爷爷奶奶就埋在老家村北,咋就上了网?
海福说,爸,是这样,今年的网上,为了方便大家好好祭祖,建了好多祭祀网,其中有个中国清明网。我在网上给我爷爷奶奶建了个墓地,我想爷爷奶奶了,随时随地就可以打开网站,祭拜祭拜。爸,你想给我爷爷奶奶献个什么?比如鲜花啦,花圈啦,悼文啦,网上什么都有,方便得很。
宝贵说,你是不是还要说,等我死后,清明节你也不回老家给我扫墓,也在网上糊弄糊弄我?
海福说,这么多年你不回老家,也不是在珠海给我爷爷奶奶烧纸吗?
宝贵哑口无言。
八
天黑了,村子也进入了梦乡。小白们破例没回它们的窝,就睡在门外。这里能听到主人的呼吸声。
习惯了城市繁华喧嚣的张宝贵,躺在老家的土炕上,久久无法入睡。村里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血液在身体里哗哗流淌,静得能听见房顶上木头腐朽的脚步声,还能听到珠海出租屋里回荡的海的吟唱,还有将军山轻松洒脱的呼噜。舌头能舔到海的腥味,鼻子能闻到山的花香,宝贵知道脑子飞了。他看着屋顶,努力地想着爸妈,半天想不起爸妈的真切模样,出现在眼前的都是模模糊糊的影子,像出土文物。他后悔爸妈活着的时候没照几张相片。他想回到珠海后,和凤仙去照相馆多照几张相,用镜框装好留给海福。海福会要么?海福拿着照片往哪儿挂,挂出租屋?宝贵的心又是一阵不寒而栗。房子,房子,噩梦一样的房子。当爸的,临死之前,不能给后代留下一座房子,真是要死不瞑目呐。他死之前,能给海福解决房子问题,让儿子成为正儿八经的城里人吗?他心虚得像天空的一朵云。他翻个身想,回到珠海,拼死拼活也要多挣点钱,在珠海给儿孙买套房子。况且,眼下自己和凤仙的岁数大了,何以为家,何处安身?
宝贵没有关灯,屋子里亮亮的,似乎是怕爸妈回家看不见,撞到墙上,摔在地上。
宝贵疲惫不堪,像被抽去骨头,软面条似的大字摆在炕上。他又看见了张章,他心爱的孙子,可爱的孙子。老张家典型的大嘴和厚嘴唇百看不厌,实在是可爱的小孙子,比海福小时候可爱多了,也比海福聪明多了。现在这娃娃,一辈比一辈聪明,三四岁就能讲出大人的话。张章又在说话了,宝贵搞不清自己是在珠海的出租屋还是在老家的炕上,是在现实里还是在梦里。似乎是在珠海的出租屋里,在出租屋从上冲旧货市场上淘回来的木头床上。宝贵看得一清二楚,张章在凤仙的辅导下,正在做幼儿园阿姨布置的语文、数学、英语,还有美术和音乐作业。现在的小孩就是聪明,幼儿园就学小学的课程。做完作业,孙子要骑马,爷爷就趴下当马,爷爷这匹老马在孙子的吆喝中,满床撒欢地跑,床也在爷俩的欢乐中吱吱叫。凤仙也在叫,叫什么?折腾吧,折腾吧,再折腾,床就塌啦。宝贵擦了一把汗,高兴地叫,塌吧,塌吧,塌了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孙子又扬手当鞭,重重地打爷爷这匹老马的屁股。老马屁股一颠,跑得更欢,爷俩玩得满头大汗。张章渴了,要喝可乐。喝完可乐,又要吃冰激凌。家里没有冰激凌,爷爷这匹老马就驮着孙子来到村北,村北一片绿油油的麦子。麦地里也长出高楼大厦,也有了石花西路,也有九洲大道,也有奔跑的汽车。他们穿过马路,看见一家7-Eleven便利店,店门口摆着一个卧式冰柜,冰柜里头有各色各样的冰激凌。张章点好一款冰激凌,宝贵刚要付钱,爸跟着日头影子从半空下来,笑着掏出两毛钱。宝贵嘲笑爸说,你那点钱,连个冰激凌的影子都够不着。宝贵还说,你就省着吧,等它给你生儿子。张章拿着冰激凌,突然哭了,说是又不要冰激凌了,要上珠海一小,哭着说班里的小朋友都上珠海一小,就他一个人上不了。宝贵知道,那些上珠海一小的人,户口都是珠海的,在珠海有房子。他没房子,他的孙子就没资格上珠海一小。要想上珠海一小,就得在珠海买房子。前几年,在珠海买了房子就能办户口,这两年政策又变了,说是为了照顾农民工,实行积分制,只要达到了积分,就能在珠海落户。宝贵算了一下,要想达到积分,首先必须开公司当老板,原来这政策是为老板们制定的。张章哀求爷爷赶紧在珠海买房子。张章威胁说,我要是上不了珠海一小,我就去跳海,让你断子绝孙。宝贵赶紧给海福打电话,海福坐着高铁回到了老家。在门前的老槐树下,爷俩商量着在珠海买房子的事。爸突然从老槐树上溜下来,拿出宝贵给他的一张十亿的人民币,在空中骄傲地一抖说,给重孙子买房,钱我掏。宝贵不收爸的钱,说这是给你的。爸不干,非要给重孙子买房子。两个人就这么争执不下。张章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杆AK47,挥舞着枪说,我长大啦,我要用我这杆枪给你们抢一栋高楼大厦。宝贵吓得拼命抓住孙子手中的AK47不放。张章一个英雄亮相,宝贵像一个纸人一样就被拨拉到一边,摔倒在地。
宝贵被惊醒,原来是一场梦。
窗外,夜往深处走去,满天星星眨眼。
九
宝贵站在豁口处,准备往下跳时,鼻孔发痒,仰天,弯腰,响亮地打了个喷嚏,身子一松,脚没站稳一滑,就摇晃着从墙上往下掉。就在快接近地面的一瞬间,离他最近的小白一跃跳过来,把自己垫到他的身下。宝贵没摔着,小白疼得龇牙咧嘴。宝贵看见了小白眼里的泪花,急忙俯下身子,查看它的伤势,关切地问,没事吧?小白露出一副笑脸,一骨碌爬起来,抖抖身子,摇着尾巴,弯身蹭主人的腿,伸长舌头舔主人的手。宝贵松了口气,疼爱地挨个摸摸小白的头。幸福的小白们享受着从未享受过的温馨,忍不住泪流满面。宝贵的眼也热了,他不敢看小白们,看天……
站在明晃晃的日头里,展现在宝贵眼前的已经不是昨天那个死气沉沉坟墓一样的村庄了。巷子里人声鼎沸,热气腾腾,就像珠海拱北口岸广场,到处都是人,一堆一堆的,清一色的男人。他们是准备去上坟的。按当地的风俗,清明上坟是男人的事,女人不沾边。这一天,也是每个大家族团聚的日子。平日里各奔东西为生存而忙碌的人们,麻雀归巢一样从四面八方赶回来,带着一腔对祖宗的敬仰和怀念,携带着纸钱、金锞子、元宝、金条、金砖、各种冥币、各类供品,虔诚地祭在亲人坟前,再将各类冥币连同怀念一起焚化,铲几锨新土和孝心一起培到坟墓上,然后三叩头行礼祭拜。巷子里的人,穿着打扮五花八门,似乎中国各阶层的人都聚集到这里,有西装革履的,有时髦摩登的,有朴素大方的,有袒臂露肩的,有衣不蔽体的。宝贵看见陈家门口的一堆人中,有个穿着高级西装打着领带,手插在口袋里的举止庄重的人。宝贵实在想不起来他是谁,大概是位千万也可能是亿万级的富翁,很有派头地站在停放在巷里的一辆奔驰车前,目不斜视地仰望蓝天。再往前,霍家门前,有人蹲在地上,有人坐在石头上,有人大口大口地抽着烟,有人手舞足蹈天南海北地聊天。间或有一两个笑话,在人群中掀起滚滚笑浪。小男娃们也兴奋异常,打闹着,在大人的腿间穿梭。他们中,有的是第一次跟着大人回来给祖先上坟,有点急不可耐;有的拿出新买的玩具,得意地显摆;有的趁机拿着大人的手机,动作夸张地玩着手机里的游戏。巷里不时荡起呼喊着去上坟的声音。
突然,村庄上空响起震耳欲聋的凤凰传奇的音乐,唱起了什么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飞驰的骏马像疾风一样。路过的人告诉顺着音乐寻找答案的人,说是马家几个回来的媳妇穿着光屁股衣服,在村委会门前跳广场舞,引得一群人围观。
宝贵提着编织袋去三叔家,小白们跟在后面。拐进另一个巷子时,宝贵又回头对小白们说,回去吧。小白们乖乖地停住脚步,目送主人拐进另一条巷子,转身回家。
拐过路口,往前走了不到五十步,前面来了一辆黑色别克车。村里路窄,宝贵侧身让路。别克在宝贵面前屁股向上一撅,吱地尖叫一声停住了。车窗摇下,露出黄千管夸张的笑脸和很有型的大背头。他屈着右胳膊搭在车窗上,大背头探出来,日头在他脸上画了一个钝角三角形,很大声很热情地跟宝贵打招呼。
瓦亮瓦亮的轿车把宝贵照成了一只麻雀。宝贵自惭形秽,羡慕地说,你小子都开上高级车啦。
黄千管笑得眉毛胡子一起抖动,用力拍拍车门说,四五十万呢。告诉你,宝贵,我在太原开了家大公司,搞房地产。这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再告诉你,我在太原也有了自己的商品房,我全家的户口都搬到了太原,我现在是地道的太原人,生活美炸啦。这辆车就是专门为清明节回来上坟买的,不错吧,高级吧?
宝贵脖子里像是钻进一条毛毛虫。
黄千管又说,你们那个珠海我去过,环境好是好,就是太热,是个三线城市。这么高级的车,珠海有没有?
宝贵差点笑岔气。他怪腔怪调地说,珠海搞房地产的老板,哪有钱开别克?他们凑合着开开宾利啦,布加迪威龙啦,兰博基尼啦,差一点的就只能开开个宝马啦奔驰啦,要么就买个路虎瞎开啦。
黄千管漫不经心地问,你开啥车回来?
宝贵喉咙打了结,故作很不在意地说,珠海离咱这里两千多公里,你当是太原,就在家门口?再说我这把年纪,哪受得了。我是坐飞机回来的。他把坐飞机回来几个字,说得飞快,拖拉模糊,音调也降了八度,像蚊子飞过。
黄千管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宝贵。
后面开过来一辆工具车,车厢里下饺子一样挤了八九个人,着急上坟,拼命鸣笛。黄千管只好向宝贵挥挥手,到太原打电话,我请你到六味斋吃大餐。然后缩回大背头,猛踩油门,冒着黑烟走了。
三叔在家门口的圪台上坐着,孤单一人。三叔准备的比较简单,柳条筐里是自制的打印着铜钱的几叠白纸,一把香,几个白花馍。三叔没等宝贵开口,就说,玉贵来电话,本来要回来的,昨晚就给车加满了油,还给你爷爷奶奶买了能装一车的供品。说是正要上路,饭店一下子来了三四拨订饭的,十多桌,太忙,离不开人,只好打电话说不回来了。我说你不能回来,叫我孙子重孙子回来跟着我上坟也行。玉贵说,他们还要上学。
宝贵清楚,现在的清明节成了国家法定假日,小学早放了假。
宝贵走上前扶了三叔一把,三叔顺手把两颗月月花鸡蛋塞进宝贵手里,然后才扭身拿锨和筐。宝贵急忙把月月花鸡蛋装进裤口袋,把编织袋背好,从三叔手上接过锨和筐。叔侄俩相跟着,慢慢向前挪。宝贵没见过面的老祖宗,还有爷爷奶奶,都埋在村北面盐车壕边上的地里,那里是张家的祖坟。宝贵的爸妈埋在村南的河堰上。宝贵爸死的那年,公社为了节约土地,要求每个村都要规划陵园。爸妈就只好远离祖茔,和村里其他人埋在一起。不过虽不和先人在一起,但毕竟没有出村,旁边都是乡里乡亲的,也不寂寞。
身后响起悦耳的汽笛声,宝贵急忙往路边躲避,汽笛跟着宝贵的屁股也到了路边。宝贵扭头一看,是王祥富开着电动轮椅过来。
祥富树桩一样坐在轮椅上,怪笑着说,咋样?大城市的人不会走我们农村的路吧。
宝贵笑笑,看看祥富背后没人,咋一个人上坟?你娃呢?
王祥富愤愤地骂道,狗日的,管不了啦,天乍乍明就叫他起来上坟,叫了九九八十一遍,日头都晒着屁股啦,就是他妈的不起,没法。现在这儿子,倒过来啦,都是爷。
祥富扭头朝轮椅后面动了动,让宝贵看他给先人准备的供品,得意地说,我专门到董村订做的,有房子,汽车,电视机,按摩沙发,还有两个女娃娃。
宝贵开玩笑说,你不怕你爸把女娃娃搞成二奶,你妈收拾你?
祥富说,如今时髦这个。
一路上,不断有人和三叔打招呼,间或也有宝贵认识的,便站住聊几句。还有一些人宝贵看着面熟,却想不起名字,大多数人都不认识。三叔说,有些他也不认识,光知道是村里的人,叫不上名字。现在的年轻人,都在外面打工,一年也难见个面。
半路上,不时从村南陵园方向传过来鞭炮声。宝贵问三叔清明节咋还有人放鞭炮?过去清明上坟从没听说过。三叔介绍说,这几年大家口袋里头有钱了,就有人给祖先立碑,以彰显家族的富有。还有一层意思,现在村里没几个人种地了,能动弹的人都外出打工了,三年五年难回来一趟,立个碑,做个纪念,免得以后回来把坟头搞错。三叔还说,这些年你不在家,你是不知道,年年上坟都闹笑话。不是你磕错了头,就是他烧错了纸。更叫人失笑的是前年石头妈死,和他爸合葬,都埋完啦,才有人发现和别家的人埋到了一起。
出村口不到一百米,王祥富的电动轮椅迎面回来。宝贵惊讶,这么快就上完坟啦?
祥富右手理理有点凌乱的头发,说,往年上坟的人两个手指头都能数过来,今年上坟的人像羊群。
宝贵说,现在清明节成了法定假日,大家都有时间了。
祥富说,亏得我这电动轮椅小,有个缝缝就能挤过去。你到村南看看,开着小轿车回来上坟的,一个个全堵到路上了,哈哈哈哈,急得都在骂大街。他妈的,烧包,假洋鬼子。我回来时看着不对劲,就从村东绕过来了。开轿车上坟的,没一个小时回不来,还不如走着快呢。
宝贵能想象到去河堰陵园的路上和珠海上下班高峰期一样熙熙攘攘。从村北往村南望,隔着楼房林立的村子,能看见陵园上空,缕缕青烟,姿态万千,直冲天庭。
三叔腿脚不利索,二里地的路程,走了近两个小时,才到了祖坟。在宝贵小时候的记忆里,这里的祖坟至少有二十多座。“文革”那年,上头号召死人不能与活人争地,宝贵爸在生产队的要求下,带着二叔、三叔,亲手把祖坟挨个铲平。改革开放后,宝贵爸又带着三叔和宝贵,按照记忆恢复了部分祖坟。本想全部恢复,无奈有些祖坟位置实在想不起来了,甚至坟里埋的是谁都让“文革”给吓得忘了,最后只恢复了五六座坟。宝贵学着三叔的样子,围绕坟转一圈,认真查看每一座坟的状况,有塌陷的地方,用铁锨从麦苗行里取土添上,有水冲毁的地方细细补好。修着坟,三叔一边努力地想着,一边向宝贵介绍哪个坟里埋的是哪位祖宗,还给宝贵讲了一些先人发家致富勤俭持家的故事,叮嘱宝贵,后辈不忘先人。
把坟挨个修好,照例在每一个坟头上压张白纸条,表示后继有人。接着,宝贵跟着三叔虔诚地跪下,给先人们列供,烧香,化纸,磕三个头,站起身,行作揖礼。然后站起身,拍拍膝盖上的土。
三叔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长吁一口气,很满足的样子。他对宝贵说,我和你爷爷奶奶说会儿话,你给你爸妈上坟去吧。
三叔又叮嘱了一句,你二叔家这么多年都没人回来上坟,你顺便给你二叔烧个纸。
宝贵老实说,我不认得二叔的坟。
三叔说,好找。别人家的坟每年都有人修,你二叔的坟没人管,年年都在变小,你看哪个坟小,就是你二叔的坟。对了,前两年我让玉贵给你二叔坟前栽了一棵柿子树,现在也应该长大了,明年就挂果了,你二叔在地下也能吃上水果了。
十
上坟的高峰期已过,通往陵园的土路上留下一片零乱的车辙。有好多车辙从麦田拐过,刚返青开始拔节的麦子被碾得七倒八歪。
绕过村东,走过河底地,上了半坡路,眼看就要到陵园了,爸妈的坟就在眼前。宝贵突然感到上气不接下气,嗓子眼冒火,脑门的血管里就像有头牛在奔跑。他两腿发软,随时都有可能瘫倒在地。他只好站住,弯着腰,双手拄着膝盖,缓和自己。他抬头扫视一下陵园,发现陵园早已不是二十年前看到的十多座坟墓的小陵园,眼前的坟墓至少有几百座,一眼望不到边。宝贵缓过劲来,直奔陵园东南角方向。他爸妈的坟在那里,坟头还有两棵柳树。来到陵园东南角,宝贵愣了,继而犹豫,再接着茫然。宝贵眼帘里有几十座坟都长着葱绿的柳树,像复制品,看起来一模一样。他搞不清哪座是爸妈的坟。他有点后悔刚才没有叫上三叔一块儿过来,三叔一直在村里,肯定知道爸妈的坟。无奈之中,宝贵挨个查看眼前的坟,寻找坟上的每一个能和他脑子里对上号的特征。刚才陪三叔去祖坟时,宝贵还有点不舒服,觉得耽误了给爸妈上坟。现在他却有点庆幸,正因为先和三叔去给爷爷奶奶上坟,耽误了三个多小时,反而成了好事。周围该上的坟都有人上过了,该修的坟也有人修过了,那些坟前都有烧过纸的痕迹,有的还冒着丝丝残烟。转了一圈,宝贵发现只有一座坟,没人来祭奠过,坟前也没有烧纸点香的迹象。宝贵绕着坟转了三圈,最后做出了肯定的答案。因为他的脑海忽然掀开一条缝,想起来当年和凤仙回来给妈过三周年时,专门给坟上栽了一丛迎春花。此时迎春花正黄灿灿地迎风招展,他很为自己当年的孝心自豪。多亏当时栽的迎春花,不然今天真的就抓瞎。认准了爸妈的坟,宝贵的心情就像台风过后的天空一片晴朗。他给手心吐口唾沫,用劲搓搓,操起铁锨,把坟上被水冲的沟坑填平。他发现柳树根旁边有个洞,仔细一看是禾鼠洞,洞口光溜溜的,没有废弃。狗日的禾鼠!宝贵牙气得直痒痒。他从旁边的坟头上拿过几块砖头,塞进洞,用锨把狠狠往里捣,砸实,又铲了十多锨土,用脚踩平。
面对二老的坟,宝贵看着看着,膝盖就软了,扑嗵一声跪下。他把三叔给的两颗月月花鸡蛋掏出来,献给爸妈。看着爸妈的坟,回想起爸妈对自己的疼爱,而今却无法报答,不由自主地哽咽,继而涕泪交加,扑在坟头,脸贴着坟号啕大哭,撕心裂肺。也不知哭了多长时间,宝贵感到口干舌燥,昏天黑地。他睁开眼,直起身,抹抹眼睛。他重新跪好,从编织袋里拿出冥币,打起精神。对着坟刚要叫阿爸阿妈,话没出口就意识到这是到了老家,爸妈听不懂广东话,立即改口老家话,爸,妈,你娃宝贵给二老送钱来啦。说着,撕开冥币的包扎带,先拿两张,用打火机点燃,放在地上,再一张一张地往火里添。火呼呼地叫着,上下翻飞,像小鸟拍打着红色的翅膀,把一张张巨额冥币,带给天堂的爸妈。内心里的不安和无限思念就在这大把钞票的烟火中,一并带给了另一个世界的二老。宝贵看到了爸妈收到钱后甜蜜的笑脸,在火光里,眼泪闪着金色。
他一边烧着钱,一边给爸妈汇报着家里的事。
爸,妈,你娃多年没回来给二老上坟了,对不起。不是娃不想回来,娃年年清明都想回来,可回来一趟要花好多钱。你娃手头紧张,想在珠海买房安家,之所以想在珠海安家,主要是考虑到凤仙的哮喘病,在咱老家她的病年年犯,年年看,钱不少花,根本看不好。珠海那地方好,她的病在珠海就不犯,好人一个。没法子,想在珠海安家,就得买房子。辛苦这么多年啦,房子还没买到。房价天天涨,咱挣钱的速度赶不上房价上涨的速度。没办法,不光为你们的孙子,也得为你们的重孙子着想,珠海的教育质量比咱老家好,这你们二老能够想象到。所以,我就得拼命地攒钱攒钱攒钱,等攒够了买房钱,你娃的使命就算是完成啦。你娃就回老家来,就能多陪陪二老啦,二老也就不会缺钱花啦。其实,这么些年,每到清明,我和凤仙都在将军山的沟口给二老烧钱。我原想够二老花销了,没想到你们那边钱也不值钱,不够花。娃粗心啦,对不起二老。这回娃给你们拿回来很多钱,最大的面额你们猜猜是多少?九千九百亿一张。老天爷,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钱哩。这钱上面印着天地通用,要是真的天地通用就好啦,一张票子,咱能买它半个珠海。可惜,这玩艺儿,世上人印的,世上人不用。二老收到钱后,就敞开花吧,花完了,再托梦给我,我再给二老送。你们的孙子海福现在在浙江打工,听说还比较顺心。你们的重孙子,叫张章,我和凤仙给养着呢,很懂事,又听话,过了暑假,就要上一年级啦。等他放了假,我就带他回来给二老上坟,让他认祖归宗。
说到这里,宝贵已是泪流满面,哽咽得语不成句。他用袖口慢慢擦着眼泪,努力让心情平复。他又说,爸,妈,娃很想二老。人都说,爸妈在,家就在。小时候,我整天在外面玩,肚子不饿不回家,回到家第一件事情就是喊妈,要吃的。听到妈的声音,娃的心就踏实地放回肚子里,妈不在家,就慌神啦,哭着喊着满村寻妈。结了婚,成了家,骨子里还是离不开妈,一天不见,就六神无主。我清清地记得有一次磨面回来,肩膀扛着一袋面,手上提着半袋麦麸。一进家就喊妈,妈不在家,就满巷子找。村里人都笑话我,妈见了也骂我是个憨娃,扛着一袋面满巷寻妈。说实在的,当时只顾着寻妈,早忘了肩上还扛着一袋面。回家见爸妈,成了我的习惯,爸妈就是家,家就是爸妈,有爸妈在,就觉得踏实,幸福。人最没法动摇的情感,就是母爱父爱。人心底最牵挂的就是生你养你的那个家。家就是娃的魂,不管天涯海角,也要抽出时间回家看看,哪怕只看上一眼,也就心满意足啦。爸妈在时,总觉得有的是时间孝顺,爸妈一不在就后悔。爸妈永远都不会远离,家永远都不会远离,爸妈的影子总在娃心里,家的牵挂总在娃的梦里。特别是在外头无助时,苦闷时,四处无靠时,最想的就是爸妈,最想的就是家。娃也六十多的人啦,脸上也皱纹纵横了,腿脚也不灵便了,关节也发困发麻了,就是对爸妈的想念没有变。
爸,你是位严父,你对我严,为我好,我清楚。以前,我不理解,心里恨你,背后骂你,和你没话说。每次回到家,我只想见我妈。爸,以您老的聪明,肯定早就看出来了。爸,你记不记得那次我从家里偷了两把麦子,换了一根让我流口水的山楂糖葫芦,躲在生产队打麦场的麦秸堆后面吃?谁知你蹲在那里拉屎,我准备好了挨揍,结果你没揍我,反而笑嘻嘻的,笑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只好老老实实地交待了罪行。那天夜里,我做了一夜的噩梦。第二天早上吃完饭,你抹抹嘴,装一锅旱烟,弯身从灶堂里抽出一根烧剩下的半截还没熄灭的木棍,点燃烟锅美美地抽。突然你斜了我一眼,坏坏一笑,把点烟的木棍伸进身后的洗脸盆里,嗞一声响,几丝白烟,木棍上的火彻底灭了。你把快烧成木炭的木棍递给我,娃,你去泊池把这木棍洗白了,我给你吃十串山楂糖葫芦。我快乐得像只小麻雀,跑到泊池边,洗了一天都没把木棍洗白……
突然有人揪宝贵的灰色聚酯纤维面料的夹克衫。回头,两条腿,抬头,一个人。细一看,认出是村西头的安长。
安长的眉头绾得像个绳疙瘩,他歪着头不解地问宝贵,哎哎,你跑我爸妈坟前烧纸,咋回事?
宝贵一愣,边说边站起来,我是给我爸我妈烧纸。
安长说,这是我家的坟,你净胡球闹!
宝贵说,明明是我爸妈的坟,你看看坟上这两棵柳树。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年埋我爸时,我打的幡就插到我爸的坟顶上,来年柳树活了。后来我妈死后,那个幡也插在坟顶上,活了。两棵柳树,并排着,我不会记错的。
安长说,两棵柳树说明不了问题。咱这里谁家死了人,幡和哭丧棒不是柳树的?你看,有几家坟头上没有活着的柳树,你能说这几百号坟里都是你爸你妈?
宝贵脸拉长了,你咋能这么说话?
安长说,我就没离开过咱村,年年都来给我爸妈上坟,我能搞错了?
宝贵指着坟上的迎春花说,我给我妈过三周年时,专门给坟上栽了一丛迎春花。
安长说,我也给我爸坟上栽了迎春花。
安长把宝贵后面的话全堵在嘴里,说,你爸的坟是后边那个。我爸比你爸死的晚,不可能埋在你爸的坟后面。
安长踢踢宝贵还剩下半袋冥币的编织袋,去去去,给你爸烧去,不要见坟就认爸。
宝贵看看后边那个坟,坟上也长着两棵柳树,也有一丛迎春花。宝贵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对安长笑笑,便一手提着半袋冥币,一手提铁锨,来到安长说的他爸妈坟前。一看,愣了。坟前一堆纸灰和几片没烧干净的冥币残片,宝贵弯下身伸手摸一下纸灰,还有点温度,是今天烧的。他再直起身,看见坟头上压着一张白纸在风中哗啦啦地响着,仿佛在向世人宣告着这家后继有人。
宝贵把脖子都扭歪了,也没看见安长。
安长被坟遮挡住了。
宝贵只好大声对着安长爸的坟头喊,安长,这个坟也不是我爸妈的坟,有人来上过坟。
安长在坟头的另一面说,也可能是旁边那个,你好好看看,你爸妈的坟肯定在那边。
宝贵挨个坟转。
每座坟前都有一堆纸灰,坟头上也都压着一张白纸向世人宣告着这家后继有人。
安长说,你爸妈的坟就在这一带,离我爸的坟不远。你看哪个坟没人上,就是你爸妈的。
宝贵以安长爸的坟为一边,把后面所有的坟都转了个遍,每个坟前都有一堆纸灰,每个坟头上都压着一张白纸,在风中哗啦啦地唱着后继有人的安魂曲。
宝贵给玉贵打电话求助。
玉贵说,我也好多年没回去上坟了,不知道大伯的坟是哪个。
一手提着冥币,一手提着铁锨,望着一眼看不到头的坟地,宝贵一脸茫然,束手无策。
四月,春色正浓。
王国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