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鸿片羽话当年

2017-11-15 03:42任育才
黄河 2017年6期
关键词:小桃天龙疙瘩

任育才

逝鸿片羽话当年

任育才

“峨嵋岭派”大土大洋,土起来浑身落渣,洋起来阳春白雪,咱就眊眊这篇浑身落渣的土家伙。白馍吃多了就想换换口,今日给你端一盘一九六○年的黑糕糕夹韭花蘸盐,吃吧,吃吧……

——题记

任村小学扎在刘家家庙,刘家出过一桌举人,刘家家庙就厉害地坐在村中心泊池岸边的大庙上——凡庙都在正街上,没有哪座庙夹到沟旮旯儿里头去的道理,所以大庙上就是大街上,凡吵架的一吵到较劲处,占理的就说:“走!咱到泊池岸边的大庙上说说去!”不占理的一听这话就了。

刘家家庙坐西朝东,明清风格,那庙门面宽三间,进深四椽,上复筒瓦扣缝,琉璃打脊,两端张口兽北衔峨嵋岭,南咬中条山,挑檐似腾,天脊欲飞,钩心斗角,虎踞龙盘,整体造型为双檐歇山式,画栋雕梁自不必说。衔接两根贴墙明柱的前檩吊板上,刻了千里走单骑、义释黄汉升、刘备称帝图。据刘家家谱说,他这一支乃中山靖王之后,与三国刘玄德乃八世叔伯兄弟,与荆州刘表更近一点。但中山靖王有一百二十多个儿子,究竟是哪一个“之后”弄乱了,是曹操手下大将徐晃追杀荆州幼主刘崇时把这一支撵到任村的,所以这一支就在任村落地生根以致根深叶茂。而任家这一门憨憨就弄不清他这一支是从哪里来的。

庙门抬梁正中压着十字云头,那檀木天花板上刻了一桌六个举人的六首配画诗,这就家伙多了,把任家人眼热得热成了“鸡沟”眼眼啦。我们脸朝天看那配画诗时,常听任家人说:“刘家人能着哩,能得能把他嫫嫁给他舅舅。”嫫,就是官话里说的妈。刘家二举人的伙计吆车进村时把村门下任老三的猪碾死了,伙计跑去告诉东家:“坏啦……任老三……猪……碾死啦!”二举人正坐在堂上抽水烟,没抬眼,将烟吸尽后使劲一吹,那水烟锅嘴里的灰烬蛋子蹦起老高:“咱猪脊背上还有他的路?”伙计说:“不是,是咱的车把村门下任老三的猪碾死啦!”二举人顿一顿说:“咱没把车吆到他猪圈里去吧?”任家的羊啃了刘家的麦,二举人写状曰:“羊嘴如镊,连根带叶。”刘家的羊啃了任家的麦,二举人说:“地冻如铁,一把虚叶。”所以“刘家人能着哩,但他再能,总没把任村改成刘村”……任家人只有这一句话能端到泊池岸边的大庙上去,虽然任家家庙被挤到村南头的、位居下属的、“癸”字的、小南门套水路边边上的、老坡口口上的、低下沟的沟旮旯儿里的沟沿沿上。

这任村分任、刘两大族,至于其它几家杂姓小族族就更不惹眼了,他们那庙庙只能钻在老羊圈后头的、死娃圪窝边边上的、狼窝窟窿前头的风咀咀上,那地方一不存人,二不存财,风一刮就刮干了,所以那几家杂姓发不了,钉驴蹄衬的、抬轿的、放炮的、吹喇叭的、钉盘碗的、贩葱卖蒜的、贩揽货担担的光棍汉出了一窝又一窝。低下沟的沟沿层层风化,慢慢坍塌,任家家庙慢慢出走,挺立崖头,如神龟探海,成了悬空寺。“那里头不能当学堂,不定哪一会儿就栽到低下沟的旮旯儿里头去他娘的×!”大队贫协主任,管理学校的贫下中农代表“黑脸老聋”说。

刘家家庙那漆黑油亮的门扇嵌着八排肥胖肥胖的圆铜钉,一对衔环兽面貌狰狞厉害,闭合之声若狮若虎,一尺半高的门槛让你举步垂首,两个门墩连体狮乃唐代风韵,狮口里的大圆蛋掏不出来——它是怎样装进去的呢?所以更觉得刘家人能着哩。门楣上横着一块巨大镂边云南红木匾:耕读传家。庙门左右临路一带各配三间厢房,以大门对缝为中轴线两边对称延伸进去,东西走向的长方形庭院被一道横着的砖花墙月亮门隔为前后两个院,一条青石大道起大门穿二门直到后院大殿前的前檐下停,石道两旁是斜插砖,将前后两院又分为南北四院,成了一个大大的“田”字,田里各有大树数棵。后院南北对峙起两带配房,校长焦玉田坐在向阳的北房的宿舍里将脸贴近打了几道缝缝的小玻璃窗上看哪个捣式鬼小猴猴敢给我胡捣。

焦老师在任村教了四十多年学,谁的大(官话,爹)是捣式鬼,谁的爷爷是大捣式鬼,他都知道。他常说捣式鬼都有本事,好学生都没本事,但他仍教大家当好学生,不准当捣式鬼。凡捣式鬼都,“放学给我留下!不准给我吃饭!”

焦老师研究刘家家庙建筑风格,说简直与皇宫一脉相承,翻译成任家话就是“和皇上住的贼狗日的一样”。正殿左右角各开一角门,右额曰“通幽”,别有天地,如今那个小小天地成了女生茅,茅塄上有棵皂角树,三搂四拃两指头粗,皂角树后头是旗杆院;左额曰“深邃”,穿过深深隧道,豁然开朗,乃一大大空园,中一土台,是刘氏族人清明上坟回来分馍的地方。土台名叫天坛或天台,是祈雨的地方,也叫农台,如今是我们的操场,上操就围着天台转,喊操的站在台上喊,那台又被唤成喊操台,这“天坛院”与“旗杆院”的大小形制完全“合掌”。焦老师叹曰:杏花园——杏花本为五瓣,也有六瓣的,只是较为稀少。这庙分六园,比“五花穿梅”还多出一瓣,刘家人就是能。焦老师说,翻译成任家话,就是“刘家人日能着哩”。

大殿里放两个班,叫“复式教学班”,几十个年龄不同、年级不一的学生一起吆进殿里听课授业,其余配房,除老师宿舍外,全是教室。每天早上的“天天读”,就像那四合院儿的八滴檐,伴着墙外泊池里的蛤蟆声一起唱。我们读书是唱书,声调拉得长,书声,蛙声,鸡声,狗声,好听。

从城里来的小桃老师走上讲台了。小桃姓肖,我们不叫她肖桃,只叫她小桃。

小桃老师二十出头,才嫁过来没几天,像一朵桃花刚开圆,梳着齐耳短发,前额的短发垂到双眉上齐齐一剪,那叫“日本头”。她穿的裤不像我们在两条大腿裆间扎一个叠,那叠里能装十个老鼠和一个猫打架的大裆老棉裤,而是两腿正中间只有一条扁扁缝儿的平展贴腿绷屁股的紧身裤,那叫西式裤,我们唤它稀屎裤,上课不好好看黑板,只钻下 “抵楞”,将眼光从讲桌下面挑上去看讲桌后头的紧贴两条大腿面的稀屎裤中间的那条扁扁的裤缝缝。“抵楞”就是脑袋,官话叫头。“抵楞”是从牛羊那有棱有角的用来抵架的头上演变来的。夏天,小桃老师穿的是杭州绸裤,早上日头刚爬上墙头,小桃老师和我们脸对脸地站在操场上,背对着日头和我们一起做操,日头从她的大腿下面射过来,杭州绸裤里头的大腿就看得清清楚楚。学生都顾不上做操,都忙着看杭州绸裤里头的大腿,小桃老师的大腿比柿酒厉害,一闻那味儿就醉。

上音乐课了,值日生抬来一架黑亮照人的高级东西,那叫脚风琴,全下阳公社只有一个这东西,小桃老师的公公在县上干事,脚风琴就分给了任村。

小桃老师在黑板上写起来,1、5、7、6、2、7、3一串长数,数下画了许多长线短线,念作哆唆哆西来哆咪。她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就露出腕儿上的手表,亮晶晶地真馋人,那表带是铁打的,可那铁打的表带能拽长也能缩短,你看日怪吗?那葱一般的嫩嫩的十指就欢欢快快地按琴上面的白黑条儿,那叫键,按谁谁就下去,不按谁谁又上来了。一双脚在下面踩那能煽风的脚踏板,一双美腿上下起伏翻滚,琴声入耳,好听死了,比吃糖还甜。她间或一笑,一堂学生全憨了:

看现在呀想从前,

不忆苦呀不知甜,

地主都是那黑心鬼,

欺压咱穷苦人民几千年,

受的是牛马苦,

吃的是猪狗饭,

一代传一代呀,

一年又一年哎一年又一年……

小桃老师唱着唱着就哭起来。小桃老师哭起来就像桃花上面滴了雨,我们都爱上音乐课,“哭小桃”比“笑小桃”好看,我们都爱看“哭小桃”。小桃老师不哭的时候,我们就想法儿把她气哭,小桃老师很听话,我们气一回,她就哭一回。小桃老师刚转过脸儿在黑板上画“小猫钓鱼”,一架纸飞机就飞到黑板上,小桃老师回过脸问谁干的?满教室宁宁静静,没有一点儿杂音。她刚把脸儿扭过去画“小猫钓鱼”,一架飞机又飞到小桃老师的日本头上,和头上的蝴蝶夹咬住了,她龇牙咧嘴地撕了一顿没撕下,却把那日本头撕得乱乱的。这一乱,更好看,问:谁干的?下面一堂的学生都坐得周周正正,一个一个都一脸正气,她在讲桌上抓起一把粉笔头,一龇牙,一咧嘴,一甩那日本头就天女散花一般散下来,砸得许多学生的额头上斑斑点点,砸得一堂学生都笑起来。这一笑,更生气,她抓起黑板擦,掂了掂有点重,拿黑板擦砸她的学生太心疼,忽地撸起袖子,捋下腕儿上那亮晶晶的手表就要砸下来,全教室都“呀!呀!”地好心痛。她砸了几砸却是假砸,那能拽长能缩短的铁打的表带随着她那砸势抖抖擞擞,弹弹跳跳。小桃老师的眼圈儿气红了,嘴唇儿气红了,小脸儿气红了,像一朵刚开圆的桃花,紧接着两行泪儿就下来了,像桃花上面滴了雨。我们正在看那乱乱的日本头里裹着的龇牙咧嘴的带雨的桃花时,焦老师进来了,焦老师觉得教室里头不对劲,进门一看气得说:放学都给我留下!都不准给我吃饭!焦老师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坐下来,这一坐,镇得一教室的猴猴都安安生生的。小桃老师就哭着给我们画“小猫钓鱼”,小桃老师哭着给我们讲:“小猫不听老猫的话,放下钓鱼竿,一会儿跑去捉蜻蜓,一会儿又跑去捉蝴蝶,天黑的时候,老猫钓了半鱼篓的鱼,小猫的鱼篓里空空的,小猫没有钓到一条鱼。猫妈妈说,小猫不是一个好孩子,不好好做事的孩子都不是好孩子……”一直哭到下课直哭回宿舍去。我们都感激二屎娃,那两架飞机是二屎娃干的,二屎娃兄弟七个,老大叫特屎娃,老二叫二屎娃,老三叫三屎娃,三屎娃后头就是四五六七屎娃。小桃老师啥都好,就是“哥渴我喝”教不好。小桃老师在黑板上写“g、k、o、h”,告诉学生念做“哥、渴、我、喝”。二屎娃举起手问,小桃老师,你教的这号书把我教晕了,我哥渴了你咋硬叫我喝,我喝够了咋就能顶我哥喝?小桃老师啥都好,就是有一宗不好——爱刷牙,我们都不爱看小桃老师刷牙。

全村人轮流管老师饭,任村人把管老师饭叫管师傅饭,只要接到“管饭签”,家长就将那一尺半长的桃木签往学生书包里头一插,然后像过事宴一样借鸡蛋白面去了,放学的学生就和师傅一起回来。管饭签有两个,村北头一个是四、五、六队的,村南头一个是一、二、三队的,只要一打放学的钟,拿签的两个学生都往小桃老师房里跑,第一个跑到的必然占住小桃老师,迟到半步的只好去唤焦老师,而此时的小桃老师必然猴在圪台上拿一个小刷刷往嫩红嫩红的小嘴嘴里胡戳。猴,就是圪蹴在那里,戳来戳去戳出麻烦啦,那白沫花直往外冒,难看死啦。我们猜小桃老师为啥要受这号罪?恐怕她那小嘴嘴里头有稀屎,都是稀屎裤给弄出来的麻烦,打一顿不刷就不能吃饭,后来才知道那是为了刷掉牙山上的牙花。我们的牙山上都有牙花,指甲往牙山上一抠,就能抠一指甲盖盖牙花,抠出来的牙花能当糨糊使,凡是扯破了的书,抠牙花粘。

焦老师吃饭的时候必提一个 “颠壶”,官话叫暖水瓶,是用竹篾编的,滚水灌进竹篾编的东西里却漏不出来,真是日怪透啦,后来才知道那篾里裹着一个“颠壶胆”,官话叫瓶胆的东西,是用玻璃造的。

前院的南院有一古楸,与大殿右侧 “通幽”里的女生茅塄上的那棵三搂四拃两指头粗的老皂角树连冠牵手,盖下一亩多的阴凉,下雨的夜里,那树就哭。光绪年间刘家一个庠生员在庙里用功,顺着声音来到树下,却见一长发女人在伤心,庠生员就去劝说,那女人回过头,血红血红的一条舌头吊了半尺长,雪白雪白的两个眼珠子吊了一尺半,庠生员 “嫫啊”一声晕过去了。打这以后,日头一落山,没人再敢进刘家家庙,可焦老师“胆特”,也就是官话说的胆大。楸树的老顶头挂一口生铁钟,钟里头吊一根又粗又长的铁家伙,我们说那是钟锤,小桃老师说那叫铎——“铎声远振”就是说钟的声音传得远。焦老师却说那里头吊的那根东西叫摆,就是钟的摆。我们把“摆”和黑脸老聋说的“×”做一意解,焦老师硬说那是钟的×,钟还分公的和母的?我们不信焦老师教的话,不叫钟×,还唤钟锤。那钟锤的锤头头上有个眼眼,是穿钟绳的。班长狗屎认得马蹄表,他就成了打钟的。

有一回,小桃老师让天龙去看马蹄表,看看还有多长时间下课,天龙爬在焦老师的窗玻璃上看了一顿,用两个指头量了量,跑回来说:“还有这么长的时间就下课啦。”小桃老师说这么长是多么长?天龙说总有一寸半长,全教室哗地一声笑起来,那笑声拉了几十丈长,一下拉到泊池边的大庙上去了。

我们的钟语是一上二下三吃饭,“当——当——”是上课;“当当”地反复是下课;“当当当——当当当——”是放学吃饭。因那钟声传得远,地里的社员们也按学校的钟声上下工。这样,学生和家长吃饭的时间就能相跟上,所以班长狗屎能一锤打得全村动。“本事不小”,狗屎大(爹)说。

一下课,大家发一声喊挤进左边的深邃通道,深邃通道的半道有个小土门,里头是男生茅,但大家都顾不上先尿尿,男生女生都是这样,冲进大操场,开始敞开地“翻捣”,也就是官话说的玩耍。我们翻捣的路数宽,有打猴的,有打棒的,有打砖的。女生爱翻捣上格,踢毽,抄绞。歪歪会踢毽,歪歪不会数数,歪歪踢到“八十七、八十八、八十九”时,歪歪就变成“三十、三十一、三十二”啦,所以都想和歪歪踢毽,歪歪踢到“三十八、三十九”时,歪歪就变成“一百、一百一十、一百二十、一百三十”,所以都又不想和歪歪踢毽。小桃老师让歪歪写洋码一千二百五十三——1253,歪歪在黑板上一画一画地写:1000、200、50、3。 小桃老师让歪歪写185+369,歪歪就在黑板上一画一画地写:100、80、5+300、60、9。

那“格儿”分日本格和朝鲜格,四方国里连两根对角线,顺国界边线伸出二尺横连一门槛的是日本格,在第一格里撂块瓦片,那叫瓦儿,高级的是碗片,叫瓷瓦儿,然后单脚支地跳着踢,踢完一圈不压线就能上一格,五个格儿上完就赢了。赢家背对着格儿撂瓷瓦,撂进去不压线就叫“盖房”了,对家不准在我的房里过,因此为了盖房,都使尽本事踢那个滑滑的瓷瓦儿。

要么抄绞,拿根纳鞋底的白线线,两头一接变成圆圈圈,套在手指根上,双手一开,四根线儿是为网,对家一钩一抄,翻成牛槽,再一钩一抄,翻成花篮……要不拿七颗石子“抓子儿”,要不抓一把杏核“弹胡儿”……

人多了就猴一圈,开始 “翻手心、翻手背”,翻出差样的就是第一个,那个“第一个”就双手插腰,连蹦带跑,唱“找呀找呀找呀找,找到一个好朋友”,停到谁跟前,谁就是要找的好朋友。好朋友就站起来响应,合唱“鞠个躬,敬个礼,握握手,笑嘻嘻”,拉了手向左转:“大家一齐大家一齐跳舞”;拉了手向右转:“大家一齐大家一齐跳舞”,最后行个学生礼:“再会!”这个好朋友又双手插腰,踩着节拍“找呀找呀找呀找”地去找下一个好朋友,其余一圈都和着节拍拍手唱。有几个头发上绑的是电光绳,不是纳鞋底的白线线,是用猪骨头、牛骨头、狗骨头或老婆剪下的头发从揽货担担上换来的。真鲜亮,真好看,梅梅眼热电光绳又舍不得剪头发,她嫫就拿出剪刀把自己的头发剪了一大绺,给梅梅换了二尺长的电光绳,还搭了一块糖和十二色蜡笔。梅梅的糖一天只准舔一下,舔一下就能甜一天,每舔一下,看那样都能把梅梅给甜死。梅梅抵楞上绑着电光绳,手里拿着十二色蜡笔,阔气得不得了,比《白毛女》上的喜儿得到红头绳还蹦得欢。

这些都是女生干的,男生不干这。男生是豹,豹干野的,打五尺。四腿伸直叉开,整体斜歪下去,一使劲双脚立地,两手朝天,再斜歪下去……像车轮一样一轮一轮地转起来,看谁能从操场西墙根打到东头泊池边眼不花、头不晕、路不偏,每转一轮前进五尺,所以叫打五尺。那袄上没扣,肚皮一露,肚皮上的脏甲甲只要抠一抠就哗哗落。“恶福甲甲”的银娃打得好,那银娃的黑袄上补的有红疤,有白疤,有花疤,比凤凰身上还花哨,就唤它“凤凰袄”,凤凰袄一轮一轮转起来,就是美。

将茶杯粗的壮木截三寸,下端削尖安一平车珠,我们叫“猴”,官话叫陀螺。将猴缠在皮鞭上一拉,转起来,拿鞭打,越打越转得欢,看谁的猴不倒,谁的猴能从撂满砖头的迷魂阵里打出去。大家打的都是白猴,刘文举打的是黑猴,瓷光瓷光的,贼亮贼亮的,稳稳重重的。刘文举是六举人的二十一世孙,家里有几轴古画,古画的轴儿是檀木做的,刘文举拿起锯,嚓嚓嚓将那檀木轴锯下一圪截做成猴。他大知道后,气得睡在院圪台上不起来,不吃,不喝。原来文举锯轴时,把一幅傅山画给锯塌啦。他大只盼文举能中举。他大如今在下阳公社的社办砖瓦窑上扣砖坯。他大常哭着说,老先人是做官的,到咱这一辈人手上成了打砖的。他大说我这是羞先人哩,我这是羞八辈老先人哩。为了不羞我八辈老先人,他告诉文举,一定要在文场上像老先人一样,“举”他一家伙,为了往后能有这一家伙,才给他起名文举。

打棒就麻烦了,将粗过拇指的三寸短棒两头削尖,拿了二尺长的打棒板,在棒尖尖上款款一敲,便蹦起老高,瞅准一搧,搧准了,一家伙能搧出去十几丈远。敲起来再搧,敲起来再搧,敲够数了,估了远近,开始喊价:我要八十丈——!对家不给,从起棒的“方丈”线上跃出去丈量,两步五尺,四步一丈……丈五,二丈,二丈五,三丈……不到八十丈,“要数”被丈尽了,对家就喊:不给——!要家一丈也要不上了,认输,丢下板子出“方丈”,换发棒,对家取得发棒权。要家要数时,要有眼力,但要得心不能太黑,碰上长汉,你就得少要点,遇上短汉,你才能多要点,所以打棒都愿意和短汉合伙。

那“方丈”是画一大小见丈的“方丈国”,站在方丈国的前沿上,将棒儿轻轻抛过抵楞顶二三尺,赶回落时挥板一打,那棒便遥遥飞去,对家就脸朝天,瞅着棒撵,要是棒儿落地滚就回踢,停止滚就不准踢了,但赖人的事常发生,一个说不滚了你还踢啥踢?一个说正滚哩,正滚哩!为防赖,“发家”把棒发出去也盯着天上的棒向前飞,对家拾起往方丈国里撂,撂进国里就换发棒权,撂不进去就拿打棒板从方丈线上量距离,量一板为一敲,两板为两敲,量到棒跟前为止,量的板数越多,敲的次数就越多。这里头也有赖人的,明明五板半,他非说六板不行,就吵起来,重量,按规矩半板不算。

有的棒是请木匠做的,高级得多了,棒尖上再用红墨水蓝墨水一染,操场上的白棒、红棒、蓝棒、花花棒胡飞。忽一日,天上飞起了黑棒,那棒“日——叭”的一家伙打到狗蛋抵楞上去了,打得狗蛋翻疙瘩喷血,赶紧将棉套烧成灰揞住。狗蛋嫫找来了,焦老师给狗蛋嫫直说好话,说完好话后恶恶地说,全体都给我集合!

“都把棒给我撂出来!”

那红棒、白棒、蓝棒、花花棒就“日——叭,日——叭”地撂到焦老师脚下,最后撂出一个油光瓷实的黑棒,值日生收了半簸箕,哗地倒到焦老师的炉旁,焦老师打炉时都当柴烧了,只把那黑棒攒起来:“寸檀寸金,寸金寸檀呀!”文举大知道后,又睡在房檐下的圪台上不起来,打了几天不吃,打了几天不喝,上了三回吊,栽了四回茅。“咱攒那业干甚!”文举大想通了,事业攒得再厚也能叫这号捣式鬼给你捣干,今个咱就破出光景不过啦,吃他一个鸡蛋!文举大到老窑后头的瓮旮旯儿的黑瓷罐罐里拿出一个鸡蛋,然后在锅里倒上水,在灶下架起柴,烟熏火燎,雾扑腾腾,把鸡蛋往锅沿上一磕,两手一掰,打到锅里的滚水里咕嘟嘟煮去了。

最笨的是打砖,地线天线相隔三丈远,一套打完是十二局,第六局叫“起六蹲”,两脚间夹了砖头。那砖头是文举在他大的砖瓦窑的窑门口的挑出来的烧流了的琉璃砖,琉璃砖打不烂。从地线上开始蹦,蹦一跳喊一下:“起六蹲!蹲衙门!三跳板!驴打滚!”双脚将琉璃砖抛出去,要打得天线上的立砖“驴打滚”。只有四跳,相隔三丈,一般不能驴打滚,一旦打滚了开始第七局直到第十二局启鳖盖——将立砖扳倒平放在天线内两拃远处,站在地线上砸那鳖盖,一家伙砸出去就算启鳖盖啦。如果启不了鳖盖就还是鳖,当鳖的便不服,杀猪般地叫,这回不算,三回见底!

晚上月亮升起,在月地里“吞大炮”,炮身是一条好汉,好汉双手扣合,合成铁拳,向头的上前方一挺,就是炮杆,背上趴一条不怕死的硬汉。那硬汉十指扣合,裹在炮杆头上,将身一吊,开始向对家叫阵:“蒋介石,弄好啦吗?毛主席过去啦!”对家大喊:“不怕,不怕!”于是两架大炮就蛮牛顶架一般碰过来,嘴里大喊“呜——咚”的一家伙,看谁的大炮被“吞倒”,那“咚”的一家伙碰在一起的是炮身背上吊着的硬汉的手背,只要硬汉不,就再来一回:呜——咚,呜——咚,谁被“吞”倒了,谁就是蒋介石,胜利的就是毛主席。

要不就“扎窝窝”,一群男娃中间围一女娃,那女娃将一双拇指和中指对成一个“O”,这就是“窝窝”。围在一起的男娃将指头往里扎,唱歌一般喊:“扎!扎!扎窝窝!白豆!黑豆!蛤蟆咬住指头!”喊到这里,那女娃将窝窝猛地一撮,这叫“咬指头”。那窝窝咬住谁的指头,谁就得给女娃鞠一躬,还得给女娃送一份礼,或是一朵花,或是几片叶,好坏不论,意到就行。对于这个童谣,我觉得有点内涵,好像透露着原始性启蒙的味道。

打麦场北墙根下是风火轮,大人们将牛车轱辘卸下一个,将车轴往土里一插,轱辘上趴一个不怕死的,轱辘下脸朝天躺一个腿脚有劲儿的,用腿脚蹬那风火轮上的辐条,轮就风风火火地转起来,直到把上面不怕死的甩下来。凡被甩下来的,都逼着他问,死娃圪窝在哪边?说!槐树疙瘩在哪边?说!蛤蟆脊背在哪边?说!那不怕死的混账找不见东南西北了,就大喊,这回不算,三回见底!

要不就杀“羊羔”,挑个能护群的好汉当放羊的,放羊的后头是长长一串几十个羔,那杀家把“礼”走到前头,开杀前对放羊的喊:“咱俩先吸一袋烟!”两家就吧吧地吸起来,又喊:“咱俩再喝一杯酒!”两家就地喝起来。礼数过去啦,不再客气,那杀家就把袄袖一撸,伸出手直劈下去:“嚓! 嚓!! 嚓!!! ”忽想起刀不快,抬起腿,把手掌往大腿面上嚓啦一声磨过去,又嚓啦一声磨回来,最后是“”上了细磨石,原来那“嚓啦嚓啦”是粗磨石。磨好啦,杀家就狼一样嚎一声窜过来,放羊的张开两条胳膊开始挡,与杀家叉开马步胸贴胸地左冲右突地干起来,后头那长长的长尾巴就左摆右摆地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笑得都快断了气。

要不就“大开城门过仙关”,男的女的手牵手,排成排,前头两个高汉将牵着的手拱起来形成洞,这就是城门,进城门过仙关为的是吃挂面,都立在城门外头使劲喊:“槐木弓,柳木箭,一箭射到闻喜县!闻喜县,煮挂面,一顿吃他十八碗!”个个脸朝天,对着天上的月亮,对着天上的穴秀,对着磨盘岭,对着疙瘩滩,有的喊吃他二十碗!八十碗!一百碗!“哈哈哈!哈!哈!!哈!!!”连笑带钻,手牵手,钻进城后又站成排,开始第二轮的吃挂面,直到吃够为止。

冬天冷是冷,但有治的法儿,挤日头暖儿。

“当当!当当!”下课啦,一群猴猴涌过“深邃”通道,涌进操场向阳处的丁字拐弯的墙角角处,排成一排开始挤,蜂拥一般地挤,那穿凤凰袄的、袄上老是没扣的、老是吊两桶稠鼻涕的银娃有本事,老是霸着丁字拐弯的墙角处的皇上位,那里最暖和。银娃抵楞上出了一层“破破”,官话叫疮的东西,有干破破,有湿破破,破破上头摞破破。那破破顶头又生了甲甲,有干甲甲、湿甲甲、黄甲甲、黑甲甲,甲甲上头摞甲甲。银娃拿的黑糕糕夹韭花蘸盐,挤得塞不到嘴里也不肯出来,个个连挤带撬,腿插进前一个的屁沟后头要把他撬出去,撬出去就能升一位。要想争夺银娃那丁字拐弯的墙角角处的皇上位,就得使劲挤,挤得抵楞上像蒸笼一样直冒气。那一带北墙被磨出一条白而凹的深槽槽,正在火热处,银娃嫫来啦,拉出穿着凤凰袄的皇上就打:“日你嫫的×,你这狼食狗啃挨刀货穿的就不是人皮!我日死你嫫的×,你这贼杀豺狼食狗啃的挨刀货穿的就不是人皮!”皇上皮上的棉套早就掉絮絮了,那皮上的恶福甲甲厚厚的,袖头上的鼻涕甲甲厚厚的,像油布能抗风,是火暖衣,所以皇上的凤凰袄也叫火暖衣。他嫫心疼的是人皮凤凰袄火暖衣。

乔是叽咯,叽叽咯咯说不成人话,开口说话必得说“乔……乔……那是咋咋咋”,只要用乔字开了头,后头的话才能带出来,大家就唤他“乔”。乔啥都不会,但乔会脱了那双早就没了帮的鞋,在操场雪地上围着农台跑三匝再上课。都在大殿里冻得缩猴猴,乔的双脚却发红发热发烫,乔的鞋上没鞋脸,十个脚趾头像两窝雀雀圪拱拱动。

乔从来都不洗脚,脚后跟上的恶福甲甲就厚,天一冷便裂口,裂得像小娃嘴,脚一挨地就飞疼飞疼,就在小娃嘴里糊糨糊,贴麻纸,麻纸有柔性,西纸不行。乔嫫烧不起糨糊,也寻不到麻纸,但乔在雪地上一跑,那嘴就不裂了,慢慢就合了。

乔还会吃“冻冽”,就是官话说的“冰”,从泊池捞一块冻冽,像吃饼干一样咯嘣咯嘣吃完了。他说这能顶馍吃,饿得扛不住了,就使这号吃法。

乔有胆,敢到薛庄沟偷桃,敢到月儿坳偷西瓜,凡偷来的东西从不独吞,男生女生人人有份。大家吃上瘾了,就推他为头,一起去偷。三队的瓜在天岭脚下月儿坳里的野狐沟,看瓜人是乔的大,乔说先偷三队的。

月光下,偷瓜队摸到堰根了,乔下令都脱光赤腿,全身上下一丝不挂。赤腿队搭起人架上去了,慢慢爬进西瓜地,满地的西瓜又大又圆,乔说堰头上的不准拽,那不熟,是青瓜。瓜庵跟前的是“籽瓜”,熟透啦。籽瓜就是留种子的瓜。瓜庵上坐着乔的大,庵腿上拴的是乔的狗,一明一暗的,那是乔的大在吸旱烟,吸的旱烟是棉花叶做成的。

突然那狗蹦起来,拽得铁索哗哗响,乔大跳下庵,拿了那杆老土枪,猫捉老鼠似的向远处窜去,乔对狗说:“蹦啥蹦!”那狗得令,潜伏爪牙,摇尾讨好,不再作声。突然皇上银娃“蝉起来”,就是官话说的叫起来。那银娃蝉得不是人声,原来被蝎子蜇了一刺。那狗又蹦起来,乔骂皇上银娃:“让蝎日一下就日一下,眊你那样,有球蝉头!”乔大顺着狗声又窜回来,乔发狠道“蝉啥蝉”,那狗又摇摇尾巴,闭口锁言。乔大与狗并肩而立,月光下赤腿队将大花皮籽瓜拽下来,往堰头滚,后头爬着的拱着前头滚着的,长长一溜,一拱几滚,滚滚而去,几十个籽瓜被滚走了。

第二天全校吃瓜,给焦老师送一块开沙的,给小桃老师送一块血瓤的,焦老师吸吸溜溜地吃起来:“……捣式鬼……不走正经路……这还能行?……以后可不敢再胡捣啦,咹嗯?”小桃老师光吃不批评,吃西瓜的时候,时不时朝乔点点抵楞,挤挤眼窝。小桃老师的眼窝会说话,告诉乔,再偷来别忘再给她送一块儿开沙的。天黑以后,焦老师钻在门后头,把西瓜皮的外皮刮掉,将内皮全吃了。焦老师偷吃西瓜皮的事,全村人都知道,只有焦老师自己不知道。

乔大被队长扣了三十天的工分,还扣了十四斤半“劳动粮”。焦老师知道后,让乔少交了半年的学杂费,让乔嫫少管了三顿师傅饭。

六月天,下泊池,泊池东岸的石头缝缝里长出一丛一丛的荆,有的胳膊粗,快成树成林了,叫“荆蒲”。任村的荆蒲,那是一景,十村八村都没有,蜜蜂嗡嗡,蝴蝶成群,其余三岸是皂角林,女人用皂角洗衣服,丢下的皂角籽籽就成了树,成了林。

钻进荆蒲里,拽了荆叶塞耳洞,双指插进鼻窟窿,冲向高岸,跳出荆蒲,精光一条。抵楞朝下,两脚朝天,扑嗵一声进去了,扬起的水柱泼向荆蒲和皂角林,惊得沿岸洗衣服的姑娘媳妇们纷纷抬起眼。

头一个扑嗵一下去的是“带犊”,带犊是他娘从河南彰德府黄泛区担来的河南担,他娘嫁给了仁丹胡子疤疤脸的老驴,疤疤脸老驴并不姓驴,姓吕,大家还是唤他老驴。带犊脸上的肉横长着,眼眉倒立着,胳膊腿上堆起块块怪肉,一副外路人的横气。他的官名叫张大元,疤疤脸姓驴,他又叫驴大元,可大家不叫他驴大元,大家还是唤他“带犊”。

——不对了,带犊下去半天也没动静,全岸上的姑娘媳妇们戒起来,戒也就是官话说的怕起来,怕带犊 “像合喜大一样为了 ‘见底’,一抵楞插进稀泥窝里再出不来了”。正惊慌间,扑哧一声,带犊从岸那头洗衣服的、将两条腿叉开坐在 “座叉”上的、将两只脚伸进水里的姑娘媳妇们的大腿间钻出来。吓得姑娘媳妇们夹紧双腿,哇哇乱蝉,一块洋碱和三个皂角从“座叉”上面滑下去,带犊说不要紧,双指插进鼻窟窿,吸口大气,咕咚一声不见了,半天以后喷出来,将一块洋碱和三个皂角一个不少地放到“座叉”上。

带犊抡起胳膊喊:“都下来,水不凉!”话音刚落,一大群碎鬼,一大群黄虫,呀呀蝉着赤条条地冲出荆蒲扑扑嗵嗵跳下去了。像下饺子,泊池的水浑起来,不一会儿成了泥。猪蛋说他敢瞪着眼下去再瞪着眼出来,大家不信,他就真瞪进去瞪出来好几回。猪蛋瞪下去是想“捞娃”。猪蛋问他嫫,我是从哪来的?他嫫说是从泊池里头捞的。猪蛋问咋捞的?他嫫说,你大拿一根又粗又长的大笊篱插到泊池上使劲一抄,就把你抄出来啦。猪蛋又问他嫫,那我在泊池里头不淹死啦?他嫫说,泊池里只淹大娃娃,不淹小娃娃。

猪蛋瞪进去,想捞那些淹不死的小娃娃,可是里头黄黄一片,没看见淹不死的小娃娃。猪蛋的双眼黄了好一程,肿了好一程,他大含一口盐水,掰开猪蛋的眼窝,噗噗地喷了几口,眼就不肿了。

将大裆裤的两个脚口朝天一绷,把裤腰撑开,一个提脚口,一个提腰洞,齐喊:“一!二!三!”往下一扑,那裤腿就装成两个灌满气的大西瓜,手捏住裤腰不跑气,将下巴搁在双瓜间,两脚笨笨地扑打水面,嗵嗵嗵,嗵嗵嗵,这叫“打西瓜”。带犊突然喊:“快跑,焦老师来啦!”胖胖的焦老师正颠着碎步往荆蒲鹅一般地跑,收了一圈裤子回去了。

低年级的不要紧,赤条条地从姑娘缝里爬出来,捂了鸡鸡到焦老师窗前罚站,鸡鸡都冻成了一点点。高年级的就不行了,泡在里头“老害的”出不来,“老害”就是官话说的害羞,直到姑娘媳妇们端上洗衣盆回去,才捂住裆间的命根去向焦老师要裤子。焦老师批评带犊不带好头:“你就不戒淹死?”带犊竖眉立眼,疙瘩着一身怪肉说:“俺从小在黄河心里捉鱼鳖,从来没有淹死过一回,你戒啥戒?”焦老师说,都给我留下,都不准给我吃饭!这两句话成了焦老师的两句“口前话”,一吼起都不爱听,就唤他“赤鬼蝉”,也就是猫头鹰叫。按我们那里的说法,猫头鹰一叫村里就死人。好听一点叫“老鸹蝉”,老鸹就是官话说的乌鸦,乌鸦一蝉就有倒霉事,焦老师只要老鸹蝉,学生们便有倒霉事……

天龙啥本事都没有,只会扳跤,一说扳跤就“让后腰”,让对家搂住他的后腰才开始扳,“要不咱就让你一个猪尾巴?”天龙一只手从大腿间插进去,指尖尖从沟壕后头露出来。敢搂天龙后腰的是“北头红”,敢抓天龙“猪尾巴”的是福瓮,福瓮只抓了一回就再不抓了。北头红名叫桃红,是南头任家的,北头红为给南头任家人争气,常抡起拳头打北头那一群哈、嘎,北头那群哈、嘎都让桃红这野给打戒了,桃红就被唤成北头红。可气的是北头那一群哈、嘎里头拱出一个刘天龙来,刘天龙的“后腰”把北头红镇回去了。刘天龙把北头的哈、嘎的门势给顶起来了,这还行?北头红发誓非把刘天龙那贼弄回去不行。福瓮不知深浅,把刘天龙的“猪尾巴”,也就是从沟壕后头露出来的指尖尖一抓,刘天龙顽石一般的熊身往后一坐,差一点把福瓮的胳膊给坐断。

有一回,因为剜屎扒牛的事,天龙和怪怪打起来了,天龙拽住怪怪的胳膊往后一坐,怪怪的那条胳膊就下卯了。屎扒牛就是屎壳郎。那屎扒牛分三样,肥而胖的叫“官”,官的头上长了个“方巾帕”,那方巾帕叠得方方正正的,就像清朝的官们戴的方头巾,全身黑绸黑缎,富富态态,好静不好动,收起六条腿,做一堆儿卧着。头上有三个尖角的叫“朝廷”,那朝廷雄强好动,爱打仗,会打窝,宫室造得大,窝门口的土堆堆得老高。第三样叫“穷臊×”,干穷干穷的,穷得没有肉,也叫“×女辫”,那×女辫的头正前面是半轮锯齿,腿长、瘦小、窝里头有屎蛋,有些屎蛋跟鸡蛋差不多,剜出×女辫扔掉。早上起来,门外磨道旁的粪囤边是一片屎扒牛土堆,那土堆新新鲜鲜的。怪怪揉着眼,拿着洋铁盒盒,拿着他嫫烧火用的炭锨,开始剜屎扒牛。天龙提着裤子,那裤上没有腰,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提起裤没有腰”,谁的光景不好过,就叫做“提起裤没有腰”。那时候大家的光景都不好过,都是“提起裤没有腰”,并不是那裤真的没有腰。可天龙的裤子是真的没有腰,就算是有腰也没有裤腰带。天龙的裤腰带是柳条,柳条一干就断,天龙的双手老提着裤子。天龙的脚上穿着两只快挂不住的鞋,那鞋就像没有岸的河,所以天龙跑不快,天龙心急腿慢地鹅打架一般跑到磨道下的粪堆旁,也要剜屎扒牛。怪怪说:“我占住啦,你敢!”看那洋铁盒盒里头,乱乱的,拱得洋铁盒盒吱吱响。怪怪抡起炭锨开始抢剜,找不见窝门了,伸出指头去戳,不戳窝门就寻不着门。天龙躬下腰,瞪着眼,与怪怪的指头一起使劲戳窝门,这一戳,戳到屎蛋里头去啦。怪怪一生气,手一抡,那屎就撇了天龙一脸,天龙拽住怪怪的胳膊一坐,怪怪的胳膊下卯了,怪怪脸朝天哭去了。天龙把怪怪占住的屎扒牛土堆全给剜了,把怪怪洋铁盒盒里头的“官”和“朝廷”倒进他没有河岸的鞋里,一大群“官”和一大群“朝廷”四处逃难。天龙在麦秸上拽一把麦秸,在磨盘上一点,把正在逃难的“官”和“朝廷”们收罗起来住火里一撂,圪拱拱乱动,眨眼间个个脸朝天,从甲壳里喷出一股白气,香香的,顺着肚缝一掰,后头的一半是屎,前头的一半是肉,指甲抠进膛里,能抠一指甲盖盖:美,好吃。天龙见怪怪恓惶,抠得一多半就给怪怪吃了。怪怪不哭了,说天龙是个好天龙。原来怪怪的胳膊老摘,有时打一下鸡,胳膊就摘了。“捏膊”的人叫春茂,春茂说怪怪的臼滑了,长大了就不了。其实天龙坐怪怪胳膊时并没有真坐,只是做了个样子,要是真坐了,天龙说那不早就把你坐塌啦?

天龙还会烤喜凤,就是烤麻雀。冬天下雪了,天龙用筷子支起筛子,将拴筷的细绳绳拉到窑门口,然后藏在门后头看喜凤到筛下吃食,哪晓得那些喜凤们能着哩,机机灵灵地不进去,饿急了就进了生产队的麦芝窑,麦芝就是麦粒的颖皮芝芝。天龙拿了大扫帚,嗨地一声堵在窑门口,喜凤们轰地一声往外飞,天龙一扫帚拍下去,地上就纷纷落落一大片,天龙和些泥,一把泥裹一个,架起火烤,泥干了掰开,喜凤毛全粘在泥上,剩下的黄蜡蜡的,光嫩嫩的,美!天龙给怪怪吃了不少,俩个吃成了靠胸贴肉的好朋友,老好老好的。

写字用石板、石笔,有的石板一周镶了木边,那叫石板夹,阔多了。“小心石板,谁打谁赔”,写在石板架上,石板架上烫个眼眼,拴个绳绳,绳绳上再绑个石板擦擦。

天龙没石板,却有一块铁板,大家就唤铁石板,那铁石板有半寸厚,一尺宽,一尺半高,七八斤重。原来天龙舅舅在县八一厂当焊匠,天龙大找来说,你外甥的书咱总得供,对吧?可就是买不起石板,对吧?就是咬咬牙买一块石板,对吧?我看熬不到天黑就变成块块啦,对吧?舅舅想了半天,拿起焊枪在一块大铁板上割了一块,可豁豁牙牙得太厉害,舅舅拿到电砂轮上,火花地打磨了一顿,然后往地上一撂,咣啷一声响:“姐夫,拿去吧,这回保险他打不了!”

铁石板一圈发着烧出的蓝蓝的光。蓝光铁石板不能往书包里装,书包吃不住这家伙。后半年,天龙将蓝光铁石板当胸一抱,两手往袖筒里一封就行了,到座位前双臂稍微一松,蓝光铁石板就嗵地砸在课桌上,要是一个角角先下去,桌面上就又增加一个大圪窝。

与天龙同桌的是女生丑娃,丑娃漂亮而胆小,见那铁石板快要砸到课桌啦,赶紧用尖尖的手指捂耳洞,歪过身挤住眼,等铁石板平静后才复身坐正听课。她虽然和天龙在课桌的正中间刻了一道深深的“三八线”,但是不顶事。有一回,丑娃耸肩缩骨地挤住眼,等了半天没动静,刚坐正,那发着蓝光的铁石板平平整整拍下来了,吓得丑娃尖叫一声,把身子歪得远远的。从此,丑娃总是歪着身上课,歪着身写字,歪着身吃糕糕夹韭花蘸盐,时间一长就正不了了,一坐下身就歪了。

天龙的书包很胖很重,里头装的不是书,是五六疙瘩凉红薯。新书发下来不等到天黑,就让天龙把书给念烂啦,天龙大给焦老师说,你给我龙龙发书时发成铁书才行。焦老师说,问题是国家还没有造出铁书,对吧?因为国家还没有造出能供天龙念的铁书,所以天龙的书包里就不装书。

天龙念书念到五年级,已经能认八九个字了,只是那八九个字念着念着就乱套。小桃老师在黑板上写个“一”,让天龙念,天龙认得,说是“一”。有次天龙大来了,为了夸一下天龙,小桃老师把粉笔扳倒,狠狠地画了一根又粗又长的“一”,让天龙念,天龙念:“那是一根球,驴球。”天龙考试的分数老是0分,小桃老师念分数时:“天龙,蛋!”但公社联区按学生人数的平均分数算老师的成绩,为了提高平均分数,小桃老师说考试的时候天龙不打数。有一回,天龙照例拿回一个“0”,也就是小桃老师说的蛋,对他嫫说差10分就100了。天龙嫫一眊,真的,不假,0的前头放个10,不就是100吗?后来回回考试,老是差10分就100了,他嫫慢慢知道了,天龙“差10分就100了”,和其他娃娃的“差10分就100了”不大像。

天龙大说,你一顿吃我五六疙瘩凉红薯对吧?一天吃我一二十疙瘩凉红薯对吧?我那几十疙瘩凉红薯换不回你一个字,对吧?天龙大要求不多,后来说天龙,只要吃我一百疙瘩凉红薯能换回一个字就行,对吧?再后来说,只要吃三百疙瘩能换回一个字也行,对吧?年底算了一下账,他大用三千疙瘩凉红薯也没换回天龙一个字。焦老师解释说,你儿子的字值钱,你儿子是贵人。

歪了身的女生不光是丑娃,还有黑女。丑娃歪是因为天龙的蓝光铁石板,黑女歪是因为乔偷看。

考试了,是听写。小桃老师念:“工人。”乔会写,将铅笔在舌头上舔一舔,在卷子上一画一画地画出个“工人”。小桃老师又念“农民”。这就麻烦啦,就要偷看黑女的卷子,黑女却不让乔偷看。黑女老是考第一,让乔看了,她就不是第一了,就把身子一扭,给乔一个脊背,把卷横放在课桌上。她不是正面对着课桌写卷子,是右肘正对着课桌写卷子,左手将卷子折回来,写一个字折一个字,乔看不上。乔把“农”字写了一大半,这本事就不小了,“民”字短了一条腿,剩下的那一条不知道该往哪里安。小桃老师又念“解放军”,这就更麻烦啦,麻烦得没法弄。就在这时侯,焦老师进来了,通知小桃老师马上到下阳联区开会,小桃老师吩咐班长狗屎把卷子收起来,还要狗屎代她批卷子。狗屎吃过乔的瓜,狗屎就对乔说,你从来没有打过100分,你嫫老骂你不争气,这回我让你争一回气,我给你打1000分。狗屎很义气,提起小桃老师的红蘸笔,写了个1000,在“1000”底下画了一短一长两条红杠杠,和老师画的一样。乔拿着1000分给他嫫看,他嫫说我娃真有本事,一下就给我考回1000分来,赶快给乔煮了一个鸡蛋。乔长这么大了,第一回吃到鸡蛋,乔分给狗屎一半。鸡蛋真好吃,狗屎说下一回再让咱批卷,我给你打10000分,就是10个1000。

黑女写字不会正写了,老是扭着身子,老师给她扭过来,她又扭过去,大家就唤她“扭半身”。乔恨扭半身,不给扭半身吃西瓜,扭半身想吃乔的西瓜,乔说:“你吃球吗?”但乔给奎奎的媳妇豌豆吃了半块瓜。

豌豆女婿奎奎在南山蓖子沟矿干事,探家时穿回一双黑皮鞋,对门娶媳妇的新女婿借上穿了一天。那黑皮鞋很扎眼,把那新女婿阔得快走不成步啦,晚上送鞋时回敬了两个小蒸馍。打那时起,凡娶媳妇的新女婿必借奎奎的黑皮鞋,奎奎的黑皮鞋就被唤成“女婿鞋”,那女婿鞋下面钉了驴蹄衬,走起路来咣咣地赛叫驴。乔给西瓜的时候说,豌豆嫂,我给你半块瓜,让我穿上你的赛叫驴女婿鞋在村里跑一匝,能行吗?豌豆想吃那半块瓜,就说行。可乔穿上豌豆的女婿鞋在村里跑了三匝,不是一匝,豌豆吃亏了,要乔赔她那两匝的两“半块瓜”,乔说要赔那两半块瓜,就再让我穿上你的赛叫驴女婿鞋再跑两匝。豌豆说再跑的时候,我也跟着,两匝就是两匝,从南头村门下到死娃圪窝绕到过风楼再到南门套老坡口任家家庙算一匝,多跑一步都不行!

乔穿过两回女婿鞋,当过两回假女婿,有一回还当了一回假干部。乔的舅舅是干部,腕上戴一块上海东风牌表,舅舅洗脸时把表褪下来,包在手绢里,放在小桌上。表带就是那种能拽长也能缩短的铁打的,趁舅舅在脸上打上皂角沫睁不开眼的当口,乔抓起手表戴上,扭过抵楞就跑,胳膊扬过抵楞顶,在村里跑了七八匝,直叫喊带劲死啦!因此都说乔这一辈活得不冤枉,穿过两回赛叫驴女婿鞋,戴过一回上海东风牌手表。

后来天龙当兵了,在炊事班当火夫,任务是拿炭锨往炉堂里搭炭。有一回在山上野营拉练,土炉上的水开了溢到炉身上,浸润得土炉往连长那边倒,天龙一个箭步冲上去,将滚得翻浪的大锅扳过来,让一锅滚水没浇着连长浇上自己了,浇得天龙浑身是泡,这一浇把天龙浇成了副班长。

1981年,对越自卫反击战开始后,炊事班在一个山坳坳里扎营,三个越南兵冒冒失失地跑过来。越南兵都拿着枪,天龙没拿枪,只拿着一把铜勺。虽然天龙也发了枪,但天龙不会打,只好抡起铜勺打,大吵着要打倒三个越鬼子一锅烩。可巧的是,三个越南兵枪里的子弹都打完了,天龙胆正了,开始扳跤,一个扳三个,搂住一个使劲扳,扳到石头上没有回音,原来他已经“睡过去了”。一个搂住天龙的后腰,天龙往后一坐,把越南兵的胳膊坐断了。剩下一个就好弄了,天龙说让你一个猪尾巴,越南兵没弄懂啥意思。天龙就变卦啦,老子不让啦,扑上去就扳,扳了没几扳,就把越南兵连腿带胳膊都给扳坏啦。天龙杀敌立功,火线入党,火线提干,提成正班长,正班长当了没几天,就又升成了副排长。

原因是一次战斗时,天龙在一间着火的民房里背出一个快烧熟了的越南老婆婆,天龙救人立功受到嘉奖,被提成了正排长,再后来又提成了副连长。那被救的越南老婆婆有个凤凰一般的大学生闺女阮元氏,阮元氏为感激救母之恩以身相许,要死要活非要嫁给天龙。

1983年,天龙带了阮元氏回任村探亲,到北头红家又要让后腰,到福瓮家又要让猪尾巴,到怪怪家要吃屎扒牛肉。怪怪说,你是官了,还吃那肉?天龙说,那屎扒牛肉好吃。福瓮问了阮元氏许多话,阮元氏只是笑而不答,天龙说她是外路货,不咋会说中国话。焦老师曾说天龙是贵人,还是焦老师说的对,还是焦老师的学问深。

“当!当!”上课啦,大家这才想到尿,土匪一样地往“深邃”通道半路的土门里挤,天天都是这样,回回都是这样,有的离茅墙老远就解裤腰带排队。那茅里镶五个大茅瓮,里面的地方也宽展,能容下几十号人一起尿,前头的一群没尿完,后头的一群往里挤。有的比本事,看谁尿得高,看谁尿得远,黑蛋一下尿过河,尿到闷闷的肚皮上了,还溅了鹿鹿一脸。他俩就合伙尿过来,要往黑蛋脸上尿,没尿到黑蛋脸上,却尿到乔脸上去了,乔一声令下,凡吃过乔瓜的人,一起使劲尿过去,白尿黄尿乱打架,白线黄线在茅瓮上空织成了一块尿布。扑嗵一声,福疙瘩给挤下去啦,让上面织成的尿布盖住了,只能听见尖尖的蝉声,看不见人。福疙瘩爬出茅瓮,钻出尿布,吱地一声蝉着窜回去,唤他嫫去了,他嫫没来,他大二汉来了。

那二汉有普通人一人半高,但比他大“大汉”短半尺,所以叫二汉。村里看戏的时候,二汉和他大“大汉”后头老是一条人槽。二汉撩开长腿,一闪一闪地闪来了,要找这一窝贼狗日的麻烦。焦老师说你看你这人,娃娃的事,大人不要胡插手,咱是贫下中农,要起个模范带头作用。那二汉心直,属于“好球人”一类的,也就是老好人,给他说了几句好话,就说这回算啦,往后可不能再弄这事啦!二汉走啦,二汉老婆“路不平”又来啦,一条腿短,一条腿长,老是怨路不平。红丝线裤带的穗头头吊在大裆裤前甩来甩去,两只脚却好,本要缠成尖尖的三寸金莲,可惜置不起缠脚布,就弄成了“萝卜脚”,一进学校门先在院里蹦了几高高,拍沟打胯放声骂,大裆裤的后腰从红丝线裤带上褪下一段来,褪成了一个馍布袋,裤裆往下吊得越长了,吊成了“老吊”。老吊的嘴是瓦碴嘴,只要嘴一张,里头的砖头瓦碴就一堆一堆往外砸。

半垣缺水,老婆们都不洗抵楞,抵楞上的脑油就厚,那颗满是脑油的抵楞拱进焦老师的怀里说,你打,你打,我不活啦!咱到大庙上说说去!焦老师一听这话就了,把“后沟”往后一坐,死活不到大庙上“说说去”,说不但影响学校的形象,而且……焦老师的话没说完,路不平大反感,你当师傅的还能胡骂人?焦老师说我没骂人,路不平说骂啦,你骂我是“不蛋”,还骂我是“二且”。你才是不蛋,你才是二且!不蛋!不蛋!!不蛋!!!二且!二且!!二且!!!

原来 “不蛋”是北垣上的一个耍叫驴的,“二且”是河槽里的一个二不憨憨。焦老师不知道“不蛋”,也不认识“二且”,说我真的没骂你嘛。路不平把焦老师说的“嘛”又当成了洋话“妈”,就说你还要骂我妈呀你?焦老师说你要调查清楚再说嘛,要坚持实事求是才是嘛,你不能不坚持实事求是嘛。路不平越火啦,你妈才实实是球式,你妈才实实是球式哩!你当先生的还能兴样骂人妈?你还像个先生样吗?路不平把焦老师骂回去了,骂回去后才听几个娃娃说,福疙瘩下茅是满罐干的。路不平清楚了,满罐是二队天坡顶上的、老槐树底下的、点过炮的、抬过轿的、钉驴蹄衬的、四匹天马中的头一匹天马养蜂把式歪脖官官的“晚日”。

闻喜人把小一辈的后生都唤“日”,小猪娃就叫猪娃日日,小狗娃就叫狗娃日日,把人娃就叫小日日,而把大小伙子干脆就叫“日”。二队天坡顶上老槐树底下钉驴蹄衬的养蜂把式歪脖官官就有三圪截日,大日叫满囤,二日叫满瓮,三日叫满罐,这满罐是老末,老末一律叫小日或晚日。而驴家家庙,也就是疤疤脸家庙后头的驴驹大就养了八圪截日,也叫八条日,也叫八只虎日。大日叫驴驹,二日叫牛犊,三日叫马驹,四日叫骡驹,五日叫猪娃,六日叫狗娃,七日叫兔娃,八日叫臊日。驴驹嫫一心想要一个到她死后能跟在她棺材后头拉着号棍,给她“提汤水罐罐哭道儿的”臊日女女,但要了八圪截日还没有要出能拉着号棍,给她“提汤水罐罐哭道儿的”臊日女女,没啥啥就欠啥啥,就把八日叫“臊日”。任村人只论圪截不论条。驴驹大有八圪截日,也叫一群日,那是福。

胎娃爷爷当过不第秀才,不第秀才给孙唔起名就要讲究文雅,他给孙唔起名的时候查《康熙字典》,朱皇武手下有十三太保,就给长孙起名“太保”,吩咐儿媳妇不管说啥也得给咱生十三圪截日,把他驴驹嫫震回去。可恨的是那驴驹嫫的婆婆也能生,婆婆和媳妇一起生,是村里的 “大要家”。婆媳俩要着要着就乱套啦,不是侄女比姑姑大几岁,就是叔叔比侄儿小几岁,驴驹家里越乱套,不第秀才就越心烂,让儿媳妇不光把他驴驹嫫震回去,还要把驴驹嫫的婆婆也给震回去,穷汉养日只图数。可“太保”这名字太厉害,大家就不唤他太保了,只唤他胎娃,四十多岁啦还是胎娃。那不第秀才还会看阴阳,在儿媳妇生到“五女四圪截日”的时候,不第秀才不行了,给自己点了个“龙虎穴”,吩咐就在这里埋,日后坟里必出四匹天马和一条玉带。那坟与本家官官爷的坟近,谁想打墓的时候,打家把墓门打歪了,没有打到正字上,所以这头一匹天马就歪在了官官家,劲全使在了官官身上,弄得不弟秀才家没出四匹天马,也没出一条玉带,倒是出了四个抬轿的,一个点炮的。

二汉的老婆路不平颠起两只萝卜脚,甩起裤腰后头的馍布袋,甩起大腿间的能装十个老鼠和一个猫打架的大裆裤,找天坡顶上二队老槐树底下点过炮的钉驴蹄衬的四匹天马中的头一匹天马养蜂把式歪脖官官去了,她说她要日死官官嫫,她要拿一根驴鞭日死官官嫫。路不平日官官嫫去了,按理说不关焦老师的事了,可那焦老师没事找事,拿起教鞭把课桌打得叭叭响,震得大殿里嗡嗡的,吓得满教室的猴猴一缩一缩的,问:“以后尿尿的时候还胡尿吗?”下面拉长声调唱歌一样回答:“不胡尿啦!”又问:“以后尿尿的时候还胡挤吗?”下面拉长声调唱歌一样回答:“不胡挤啦!”

后来集体劳动,焦老师下令将男生茅里的地面挖下去一尺半,这样众茅瓮就突出来一尺高,再没人会跌进去了。原来那茅瓮比地面低半尺,都说还是念书人的办法好。但一下雨就出麻烦啦,水没处流了,要尿先得下泊池,都又说焦老师的办法是个球。焦老师说准备修个水槽眼,可唯一能走水的地方是二狗家的后檐墙,二狗大能同意吗?

十一

那福疙瘩会将马尾巴绑到竹竿上套蝉,还会套猫娃蝉。大殿右的“通幽”,原本通刘氏大院的旗杆院,变成学校后,为安全起见,打一堵墙堵住了,堵了的这一块地方四面不见人,做女生茅最合适。那棵大皂角树就斜歪在女生茅的茅塄上,与前院挂钟的大楸树牵枝联手。

皂角树上的窝儿很多,有喜鹊窝、斑鸠窝、张飞鸟窝,层层叠叠,乱乱一片,一只稀有珍贵的猫娃蝉钻在密密的刺丛深处歌唱。

官官的晚日满罐被他那头一匹天马养蜂把式大用那钉驴蹄衬的锤敲了一顿后生了报复心,就想日弄他福疙瘩一下,他对福疙瘩说,我帮你上去捉猫娃蝉。满罐蹲下身让福疙瘩踩在他的肩膀上上了皂角树,看见有人上皂角树,这还行?满树的花喜鹊、灰喜鹊、张飞鸟,还有啄木鸟——我们叫“鹐驳驳”,它们见福疙瘩上树立刻炸群啦,团结一致,同仇敌忾,英勇战斗。如今正是鸟儿育日日的时候,护日日的鸟儿们张开铁嘴,伸出铜爪激烈抵抗,鹐得福疙瘩满脸是血。

“当!”上课啦,那一群踢毽的、上格的、抄绞的、“找呀找呀找呀找”的一窝蜂拥进来尿尿,“通幽”的地上死了许多鸟,掉下许多蛋,滑倒好几个。个个脸朝天,忽见树上藏着人,脱下裤的女生赶紧穿上了,这一下炸群啦,跑去告诉焦老师,说福疙瘩藏在皂角树上偷看女生尿尿哩。焦老师一听爆炸啦,爆炸了的焦老师跑进女生茅,一看果不其然,那福疙瘩双手抱住抵楞藏在刺窝里,焦老师大反感,心说你藏在那里我就看不见啦?命令班长狗屎拿来梯唔,下了皂角树的福疙瘩已不成人样了,焦老师拧住他一只耳朵提进房里要和他算偷看女生尿尿的账。“非礼勿看,非礼勿听,非礼勿动”,焦老师最讲究孔子曰的男女之大妨,你小小年纪就敢偷看,长大了还不胡动?焦老师平生最恨的就是这事,在任村四十多年啦,这是头一回提学生耳朵。头一回,你知道吗?福疙瘩这回要吃家伙啦,都夸满罐有本事。这回总算是把他福疙瘩那青瓜瓜日弄得差不多啦,忽地一声响,门开啦,砚凹跑进来,报告焦老师:“咱的钟锤插到地里去啦!”那福疙瘩知道今天要吃家伙,趁焦老师被钟锤吓住的空儿,吱地一声蝉回去唤他嫫去啦,吓得焦老师就要往门后头钻。

十二

原来那钟锤的锤顶顶上头也有个眼眼,用一根粗洋条穿了纽在钟芯的环环上,时间长了连磨带锈,它就要栽。

以前钟绳断过几回,焦老师只知道换钟绳,不知道钟锤也会栽,其实钟锤还不到栽的时候,砚凹见狗屎打钟,心想狗屎有本事,心里就圪痒,圪痒得顶不住了,就拽住钟绳也要打,也要一锤打得全村动。狗屎说你不会打,砚凹说他会打,一个要打,一个不给打,撕撕拽拽。砚凹耍赖,浑身一缩,就蹴在钟绳上。狗屎骂砚凹是青瓜球胎儿:“你眊你球胎气,你能干了个球事!”狗屎想把砚凹骂下来,砚凹就骂狗屎是青瓜样儿:“你眊你样气,连个球事干不了!”狗屎一生气,就搂住砚凹的后腰也蹴上去,两个人呼嗵一声,一起蹾地,只听抵楞上的大绳瘫下来,挂得树枝哗哗响。两个一愣神觉得不对,翻身就滚,那钟锤就直直插下来,钻进土里不见了。焦老师脸色煞白:“这要是插到你俩抵楞上,你说这可咋弄?”突然有人哭,是二汉老婆路不平来啦。

这回拿了一条绳,要上吊给他焦老师看。这一回,她非拿八路军的炮杆日焦老师嫫不行;这一回,她非拿刘家家庙的那棵大皂角树日死焦老师八辈先人不可。吓得焦老师就往门后头钻,可抵楞钻进去了,脖颈后头那一大圪截东西还在外头露着。焦老师还没藏好脖颈后头露着的那一大圪截东西,根根打八疙瘩的事就发生啦,因为八疙瘩要在农台上日根根嫫,根根不让八疙瘩日他嫫,根根就要打八疙瘩。

“锵令锵令……乙才才咣!”小桃老师教学生排戏,排的是《捉汉奸》。甲乙二伪军上,根根演甲,八疙瘩演乙。

甲:“昨天晚上你干啥去啦?”(咣!咣!咣!)

乙:“昨天晚上我喝酒吃肉去啦!”(才才才咣!)

甲:“好,好,今天晚上再去的时候别忘了把咱也唤上。”

乙:“能行,能行!”

甲:“好,好,你真够意思!”

二人大笑,甲根根十分友好地拍拍乙八疙瘩的肩膀,下。

戏排好了,可是上农台演的时候,伪军乙八疙瘩却把戏文给变啦。

甲根根踩着台步上来了——

问:“昨天晚上你干啥去啦?”

乙八疙瘩答:“昨天晚上我日你嫫去啦!”

甲根根:“好,好,今天晚上再去的时候别忘了把咱也唤上。”

乙八疙瘩答:“能行,能行,咱俩合伙日你嫫!”

甲根根:“好,好,你真够意思!”

二人大笑,甲根根十分友好地拍拍乙八疙瘩的肩膀,下。

刚下农台,根根扑上去就打,八疙瘩没有根根汉好,吃了几回亏,八疙瘩答复给根根一对青紫兰兔娃。根根不尿他,根根还不行,八疙瘩又答复放学的时候背根根三回。根根不尿他,根根还不行,八疙瘩说这是老鼠舔猫哩,老鼠越舔,猫越厉害,根根越不尿他。八疙瘩觉得老鼠啥都能舔,就是不能舔猫。八疙瘩不舔了,他给了带犊一对青紫兰兔娃,带犊就与他合伙打根根,根根看看不是个事,就说这事算了,青紫兰兔娃的事也算了,背三回的事也算了。根根尿他了,两个私下了了。可是焦老师不算,把八疙瘩留下,批评他的行为不对,又把根根留下,批评他的资产阶级剥削行为是错的。焦老师批根根批得重,根根吃亏了,认为是八疙瘩告的状,心说了了就算了,不该再告了,就又要打八疙瘩。焦老师正在火头上,一听根根打八疙瘩,就又来了一声“赤鬼蝉”,把根根、八疙瘩都给我弄来!都给我留下!都不准给吃饭!

十三

小桃老师的课正上到半路,黑女举起手,小桃老师问有啥事?黑女脸儿扑红扑红地不肯说,只是两条腿儿在使劲夹,眼看都快夹不住了。班里有个女二杆,大喊报告,我尿!满堂学生哗地大笑,小桃老师批评女二杆不遵守纪律,没批评完女二杆,改改、转转、变变、换换也都夹不住了,都举起手。小桃老师问举手干啥,都撮了嘴儿羞得不肯说。改改嫫要了四个会提“汤水罐罐哭道儿的”女女,一直改不成小小,没有小小的人家就比别人短半截,叫做“没日户”。改改大就把四女唤成改改,这一改改过来了,生起了“能开锁儿的钥匙”小小了,小小的鸡鸡就唤做“能开锁儿的钥匙”。所以,凡是光会生女女不会生“能开锁儿的钥匙”的人家,不是把女女唤成改改转转,就是唤成换换变变,问题是变变后头没变成 “能开锁儿的钥匙”的小小,她大她嫫就不爱见变变了。变变大气得打老婆,怨老婆不争气,怨老婆没本事,“我这是打我那四块钱哩!我这是打我那二斗麦哩!”原来变变大娶变变嫫时掏了四块大洋二斗麦,才把这个不争气的贼老婆弄到手。变变大常打变变嫫,变变就常一个人坐在泊池边的荆蒲里伤心,小桃老师常给变变一块馍。小桃老师不愿意批评变变,她回过茬来说,都尿去!小桃老师查根根,根根正在满罐助福疙瘩上皂角树的身上。那天放学前,焦老师就又来了一声“赤鬼蝉”,满罐给我留下,不准回去吃饭!

“义禽,义禽”,天黑后,焦老师拾起那些鸟,“义禽,义禽”,他叹息不止,在操场老北头挖个鸟坟,埋了义禽。焦老师宣布,以后谁也不准掏窝儿,不论哪里的窝儿都不准掏!

十四

焦老师要求每人每天必须写一张大字交给他,不交的放学都留下,不准回去吃饭!

写大字用麻纸,麻纸下衬焦老师写的大字底:“日月水火,山石田土”,要求一笔一画写整齐,还要求在大字的行间添小字。晚上,焦老师拿着红笔,对着马灯,在写得好的大字上圈圆儿,有些还给圈了双圆儿。能变儿说一天一张多麻烦。能变儿很能,他能想出许多能办法,能变儿汉短,短得只有一拃高,但是心眼多。他吃的馍饭不长汉块,都长心眼了,白白净净,瘦瘦小小。乔不唤他能变儿,乔唤他一拃高。

能变儿、一拃高用梨木刻成印字版,将墨汁往印字版上一抹,往纸上一按,就印好交上去。

晚上,焦老师戴上老花镜,坐在马灯下,拿起蘸着红墨水的朱笔“圈圆儿”时,觉得怪怪的,但想不出怪在哪里,个个字儿都写得有规有矩,都给圈了双圆儿。焦老师连连叹息,后生可畏,就是日能,进步真快呀。

乔说:“一拃高,给老子也印一张,不印就撅死你娃哈!”一拃高就给乔印了一张交上去。焦老师奇怪,乔再“可畏”,也不能“畏”得像飞一样呀。

后来,能变儿给许多同学都印了,交上去,焦老师越看越奇怪,越看越眼花,难道说我这一窝小日日将来都能中状元?请小桃老师看,小桃眼尖,看了几遍说:“这是印的!”焦老师说:“啥?……不能吧?……”小桃老师又反反复复地盯住看了好几遍,说:“没错,印的,是印的!”

焦老师瞪大眼看了一顿,回过茬来,气得笔尖乱颤,嘴角冒沫,圆儿也圈不成了。焦老师把朱笔在桌上一拍,溅得满脸红红点点,恶狠狠地说,这一窝捣式鬼!焦老师把这事告诉了大队贫协主任,管理学校的贫下中农代表黑脸老聋,还告诉了大队支书。焦老师在任村教了四十几年学,把学校的事报告给大队干部,这是头一回,黑脸老聋说这要“忆苦思甜”娘的×!

十五

二汉饭量大,家里养不起,来到闻喜县的红旗饭店喝 “回头水水”,一顿能喝半泔水桶桶,刚把脸儿养红润,就让派出所当流窜人员押回来,不让他丢人民公社的脸。那都是过去的事啦,现务时不提啦,但二汉“两喷红旗饭店”的事不能不提。二汉到红旗饭店一坐,服务员问你要吃面?答,那还用说。问,素炒肉炒?答,那还用说。问,大碗小碗?答,那还用说。服务员见他派头不小,就端来一大碗肉炒面,二汉就把一大碗肉炒面倒进肚,该掏钱了却坐着不动。服务员问,你是没钱?答,那还用说。服务员怒,那你给我滚!答,那还用说。这叫一喷红旗饭店,二喷是喝酱油的事。二汉进门捏住桌上的酱油瓶瓶就往嘴里倒,服务员紧挡慢挡没挡住,一瓶瓶酱油就给倒完了,服务员挡住要钱,二汉说吃饭就要往碗里倒酱油,别人都不掏,为啥我掏?那一瓶瓶酱油倒进肚,二汉肚里润泽了几十天,满村人都夸二汉有本事,有喷头。

有本事,有喷头的二汉给请来啦,全体学生被集中到操场,黑脸老聋站在天台上训话:你都印大字,咹?……这还行?……咹?……一张麻纸二分钱,咹?……一挺墨八分钱,咹?……

哗哗哗!在一片拍手声里,二汉被请到农台中间的大交椅上。二汉还是任村的大学问家,大就大在“刷对”上。全村人过年的“对”都是焦老师刷,二汉家过年的“对”原来也是焦老师刷,因为路不平得罪了焦老师,“刷对”的事不能叫焦老师了,可满村找不到第二个会“刷对”的。二汉火了,说咱自己刷。二汉在碗底上抹了锅底黑,抹好后在红纸上按一下,在红纸上按了一串圆圆圈圈的碗底,“对”就刷成了。贴出去以后,村人觉得怪怪的,去问焦老师,焦老师就说村里出大学问家了,这“对”刷得值钱,是“天对”。今天,那会刷值钱的“天对”的大学问家二汉,就“啵嘚啵嘚”的“啵嘚”起来:“咱也不会雪”——他要用官话了,官话就得拐拐搭搭地把“说”说成“雪”。他开始拐起来:

“哎嗨啊,这天底下大着哩,你都立在北垣头上眊呀,老远老远的南山那头还有人哩,那就是日本国,再老老那头就是美国,再老老老那头就看不甚清楚啦。这天底下大哩、大哩、大着哩,我看总能顶他嫫×好几百个咱任村大哩……”

十六

能变儿留下!不准给我吃饭!焦老师把能变儿大叫来了,拿出梨木版让他大看,他大一看不得了。

原来,那梨木版是能变儿大在大炼钢铁的那当口,花两块五毛钱从北山背来的梨木案板材料,一寸厚,瓷光瓷光的。能变儿嫫使的案板是她婆婆的婆婆一代传下来的,虫打老鼠啃,豁豁牙牙地早就不能擀面了。能变儿大攒了几年钱决定在他手里翻他个身,弄他个好案,可这……可这案却叫能变儿锯了一块,他大就去解裤带,拿裤带蘸水,要打贼狗日的水鞭唔。能变儿吓得直往焦老师后头钻,他大的水鞭打过去,像打刘文举的黑猴一样打得焦老师和能变儿一起转,焦老师护住能变儿,说算啦算啦,娃肚里还没有黄儿哩……

能变儿会画画,说他最会画媳妇。乔给他一张粉面纸,一块西瓜,要能变儿给他画一个好媳妇,能变儿画出来的媳妇像张飞。说是张飞吧,又不太像,能变儿说这样吧,干脆改成张飞算了,乔说张飞也行,只要改得像就行。可改来改去,改成树根了。乔火了,要能变儿赔他的粉面纸和那一块西瓜,能变儿赔不起粉面纸和那一块西瓜,说这样吧,干脆把粉面纸全部抹成黑的,然后用粉笔在黑纸上给你画一个黑媳妇。乔说黑媳妇也行。可能变儿画成的黑媳妇还是像张飞。乔要打死能变儿,能变儿去找焦老师,焦老师不会解决,能变儿说他那一块西瓜变成屎啦,他要我赔,我赔他一泡屎算啦。

十七

红土,土里带胶,就叫红胶土。任村四队的牛圈窑就是红胶土窑,把红胶土碾碎,过筛,渗水,洇透,阴实,和成泥,打成胎,捏毛主席语录本和“毛选四卷”。

胎打好后,将钢锯条斜插在课桌缝缝里扳折磨成刀,将书脊背刮成半圆型,再将其它三面依书的模样刻凹,又划出一竖一竖的页纹线,最后在封面上刻“毛泽东选集”几个字,中间刻个五角星,和真的一样美,和红塑料皮的一样美。

大官找不到钢锯条,就把他嫫的剪刀扳坏一片做刻刀。大官嫫拿了那半截剪刀来找焦老师,让焦老师看看他教的这些好学生。大官嫫不像福疙瘩嫫,光拍沟不蹦高高,她苗条、白净、俏气,像柴柴插起来的人,一开口先把下嘴唇和下巴长长地伸出去,摇摇表示看不起红小兵干的这些刻泥本本的事。大官说我这是刻红宝书,是对的!原来大官嫫找大官先顾不上说剪刀的事,家里的老母猪正在圈里哺猪娃日日。那老母猪能干,一年哺两窝猪崽,三年哺五窝猪崽,一窝十几个。可那老母猪一翻身就压死几个,一翻身就压死几个,一窝顶多能落七八个。现务时正哺哩,要大官快回去照护老母猪哺日日,要不一翻身又压死几个。

大官不愿意回去弄哺猪日日的事,愿意刻红宝书。大官嫫大反感,把下嘴唇和下巴长长地伸出去开始摇:“你嫫哺你的时候,咋就不知道翻一个身把你这畜牲给压死?”大官嫫骂的是实话,别看她是柴柴插的瘦,却和那老母猪一样能“屙娃”,十三岁就嫁来,一年屙一窝,三年屙两窝,一不操心屙的就是双羔,有一回还屙了三个。大官嫫的娘家嫫气得说,你就不会把裤带搂紧点,别让你女婿的钥匙老去胡开你那锁儿!可大官嫫紧搂慢搂还是没搂紧,还是和她那老母猪比赛着,一年屙一窝三年屙两窝地往下屙,好在农业社分粮食是按人头分,日日越多就分得越多,所以日日多的人家有吃的。她屙了一辈子孩子啥事都不耽搁,就是把大官姐姐花花的婚事给耽搁了,花花定的女婿后来到下阳公社供销社当了“亦工亦农”的营业员,都劝花花嫫不要高攀啦,早早退亲算啦,她不。几年后,那“亦工亦农”的提出退亲,却又拗不过就退了,花花的岁数给耽搁大了,找不到好人家去了。花花一心要找一个比“亦工亦农”强的争口气,决定找革命现代样板戏上的洪常青,都说这恐怕不行,你就不想想,你要洪常青,那吴琼华嫁谁呀?她又决定找《智取威虎山》上的杨子荣,都说这恐怕也不行,你就不想想,你要杨子荣,那小常宝嫁谁呀?看来只好找《沙家浜》里的郭建光了,只是郭建光的岁数大了点,不称心。问题是阿庆嫂正和郭建光谈恋爱,恐怕也弄不成事,对于这一点,人人都看出来了,你就看不出来?最后决定嫁大春哥,可问题是喜儿白毛女能让你进门吗?于是找不下疯了,天天给严伟才绣鞋垫,天天立在村门口的过风楼前等严伟才奇袭白虎团回来娶她,说打仗的人没有女人胡打搅,肯定能弄成事……

结尾

灯下漫笔,桌上有茶,袅袅萦萦,云云雾雾,那茶泡过三遍,正出味的时候,鸡却叫了。东方发白,若再写下去,会越拉越远,就此打住吧。我们的童年就是在这样的底色里打发了。那年月,虽吃不饱,穿不暖,但快活。

一九七七年恢复高考,刘家考了一个农业大学生,任家全族“老害的”顶不住,召开族会打气加油,立志把他刘家压回去,结果一九七八年任家一下考上两个,其中有一个考进哈尔滨医学院,刘家全族老害的顶不住,召开“回忆家史”会,族长刘文举爷说咱祖上出过他一桌举人呢。可如今,龙脉转啦,转到他任家去啦,这还能行?他扬起手在自己的老脸上搧了两搧,说我这老脸老害的顶不住啦!族长脸这么一搧,就是搧到全族每个人的脸上去了,全族人都老害起来,脸都发热发烫得能烙旋啦,变成能烙旋的锅底啦。到一九七九年,刘家一下考上三个,把任家人的眼窝又“眼热”成鸡沟眼眼啦,任家全族开始忆苦思甜。一九八零年,任家一家伙就考上五个,而杂姓小族族里头贩揽货担担的董家的满满,一下子考进北京城,考进中央人民大学啦,如今没有一个人唤满满,他给自己取了个大号叫董梁,都唤董梁哥。

我们这茬人里头出了八个局长,一个熬火碱的企业家,一个镁厂的厂长,三个省级劳模,一个省人大代表,一个县人大代表,一个市政协常委,几个小军官和一个坐死越南兵的刘天龙,如今天龙熬成副团长了。乔侠义有力气,当了村长,是闻喜县受到表彰的实干家。女二杆嫁到沟曲头,和女婿买了一台十八拖拉机跑运输拉砖,同时在责任田里搞养殖业,捐款修桥铺路盖戏台建学校,成了远近闻名的慈善家啦。班长刘狗屎当兵退伍后在闻喜县纪委当干部,笔杆硬,善书法。1983年6月,根据闻喜乱占基地一事,刘狗屎给中央写信反映,中央批示闻喜县委查办。7月9日,县委起草《关于闻喜县委刹住多年没解决的三股歪风的情况报告》上报中央,9月16日《人民日报》配评论员文章予以登载,运城地委以运地发[1983]55号文件批转,卷起一股旋风。这事被写进《闻喜县志》1993年版。还是刘家人日能,不过报告文学《大风歌》却是在任家产生的,那《大风歌》开创了“峨嵋岭文学流派”,还在文化强县战略中给闻喜县争来了“中国报告文学第一乡”的光荣称号,中共闻喜县委、闻喜县人民政府[2008]5号红头文件设立“峨嵋文学奖”。还出了几个民办教员,还出了一个炼铜的,只是没炼成赔干了。有几个贩树苗的,贩苹果的,往大新疆贩柿唔的,都贩发了。有几个碾镁碴粉炼镁锭的,弄得差不多。有一个喂猪的,几个喂鸡的,初具规模。任刘两家扳高低,今年刘家老害一回,明年任家又老害一回,老害来老害去,两家进步都挺快。总的来说还是刘家人日能,出了一位省级水利工程师,出了一位在国家财政部当处长的官,剩下的就是些拉麦秸的、补车胎的、开饭馆的、担茅粪的、砍堰根的、打牛后半截的,还有几个盖房的匠人头,也弄得不错。女生里头有几个局长夫人,有几个由民办转成公办的教员,如今都退休啦。梅梅在东镇火车站边上办了一个“小天鹅”裁缝培训班,因设计一套女夏装,吃开了几年,挣钱不少,她会挣“疙瘩钱”,一挣就是一疙瘩,招一批学生开一回学,开一回学就能挣一疙瘩,那一疙瘩少说也有二三万。刘文举随他大打砖去了,成了窑掌柜,这些年砖瓦一路上涨,文举发了,当了县人大代表。怪怪考大学学的是猪口和牛蹄生病的事,唤做“口蹄疫”,开始怪怪不愿意学这专业,入学前都说你学的那是甚,可如今怪怪吃开啦,吃开得厉害,在海关任食品进出口总监。能变儿一拃高入了鲁班行,成了一位大木匠,立木上梁的时候,按俗都得给大木匠磕头献馒头。乔给一拃高磕头时,一拃高骑在天梁上,脸朝天不理他。乔说你现在总有一丈高,大木匠一拃高这才理他了。皇上银娃会点瓜,点的是“小十八点红”瓜,也点发了。杂姓里头的王希云,大学毕业后在县工会干事,写了一本小书书,闻喜县小广播播过。还有杂姓里头的牛广福懂水利,会测量,闻喜县的北干渠就是他一手测量的。走出学堂,进入社会,我们都不学“小猫钓鱼”,我们都学小桃老师教的“老猫钓鱼”,所以个个鱼篓里头都不空,就是那个“炼铜的”的篓里空空的,我们每个人都给他的篓里撂了几条鱼,所以他也不空了。焦老师已故了,每到清明节我们都去给焦老师烧纸上坟。我们常去看小桃老师,她仍然精神、漂亮、健谈、会压风琴,在闻喜城买了一栋单元楼,她工龄长、职称高、工资也高,一月领5000多。

混出人模狗样的,都要在村里投资修路盖学校恢复家庙盖祠堂续家谱并资助失学儿童念书,任刘两族有一句共同的话,那就是念书,念书,再念书!两家继续扳高低,今年刘家人的脸能烙一回旋,明年任家人的眼又变一回鸡沟眼眼,黑脸老聋说,这高低恐怕要辈辈世世扳下去……

李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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