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泉名
草根诗人郭抗非的抗战诗词
姚泉名
说到抗战诗词,我们在瞩目那些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军队将领、诗坛名宿之际,应不可忽视普通战士、普通民众这些“草根”的作品。郭抗非抗战诗词即是这类“草根”作品中的佼佼者。首先,郭抗非深受儒家文化熏陶,自幼就在父亲郭唐卿先生的指导下学习古典诗词。那种“士”的担当是潜移默化、深入骨髓的;相伴随的,便是同样深入骨髓的“诗史”情结。吟其“史诗”,觉有三端,足堪一述:其一,其诗能纪史之实;其二,其诗能补史之阙;其三,其诗可发史之慨。其次,郭抗非先生一类的诗人,都属于特别敏感的情感动物。他们敏于情,捷于诗,成为了人类中最浪漫的那一群。因此,他们的抗战诗中也饱含深情。读郭抗非先生的抗战诗,必醉其深情:其一,必醉其亲情;其二,必醉其友情;其三,必醉其爱国情。可以说,郭抗非的抗战诗词因其兼顾诗史与言情的功效,成为“草根”诗词中一道独特亮丽的风景。
抗战是每个人的事。说到抗战诗词,我们在瞩目那些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军队将领、诗坛名宿之际,应不可忽视普通战士、普通民众这些“草根”的作品。郭抗非(1919—2010),原名德杰,字劲武,号松舫,“抗非”是他参加革命后所起的名字。武汉市汉阳县(今武汉市蔡甸区)人。幼承家学,随其父郭道昕(唐卿)先生读书,学习古典诗词,18岁成为私塾老师。抗战爆发后,以塾师的身份作掩护,参加抗日活动。解放战争时期,参加江汉军区三地委城工部的工作,在汉阳地区从事地下活动。1949年,作为接管干部参加汉阳县的减租、反霸、土改等工作。1956年,到《汉阳报》当记者,任文艺编辑。1962年报纸停刊,组织上安排他去利济小学当教员。1966年起,以“敌特”罪名被长时间批斗。1969年,获“解放”,任五星民办小学教员,后调至成功、五公等中学任教。1975年提前申请退休。1979年至1981年3月在武汉市农业学校任教。1981年起参加《汉阳县志》的纂修。1983年,中共汉阳县委组织部落实国务院相关政策,将其退休改为离休。1987年,汉阳县诗词楹联学会(今蔡甸区诗词楹联学会)成立,郭抗非自此长期参与学会工作。2010年2月因病去世。生前编《天伦吟咏集》手稿,后由蔡甸区文联组织公开出版。
一
“诗史”乃中国诗学中一个重要的概念,始见于晚唐孟棨的《本事诗》,至宋代而成为论诗之常谈。《本事诗》评杜诗云:“杜逢禄山之乱,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杜甫以来,中国诗人就普遍有一个“诗史”情结,他们关心“家事国事天下事”,时时以天下为己任,把看到的、听到的、经历的“事”发诸笔端,甚至常欲“以风刺上”。这正是儒家“士”阶层的历史担当、道义担当等使命意识在诗歌中的体现。儒家诗教精神与“诗史说”更有着天然的联系。自古儒家诗学就有“采风观诗”之说,由诗中反映的社会现实观世运之升降盛衰。此即为诗史说之滥觞。郭抗非深受儒家文化熏陶,自幼就在父亲郭唐卿先生的指导下学习古典诗词。那种“士”的担当是潜移默化、深入骨髓的;相伴随的,便是同样深入骨髓的“诗史”情结了。吟其“史诗”,觉有三端,足堪一述。
其一,其诗能纪史之实。连天烽火、芦荡野月之外的你,能知道多少铁血的细节?重建家园、冲天干劲之外的你,能感受多少理想的狂热?白居易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那些经常被历史书、纪录片所展示的画面,也会在他的诗词文本中反映出来,成为历史的见证。抗战时期,敌我交战地区,富者早已逃避;惟贫苦民众流离失所,沦为难民,备极悲惨。先生1938年作《难民吟》组诗十首,记所见闻,足堪纪史。如第一首《空袭》:
恨透江城警报呜,万人空巷窜街衢。
敌机蔽日云天暗,毒弹轰雷市井墟。
怵目惊心尸枕藉,颓垣断壁血模糊。
中华自古多英杰,还我河山必沼吴。
一开篇就撕下了侵华日寇当年宣传的“日中亲善”“东亚共荣”的假面具。按《湖北简史》的统计:从1938年1月起,湖北各城镇,特别是武汉三镇的繁华市区,经常受到日军的空袭,湖北和武汉饱受轰炸的灾难。1月4日,日机首次空袭武汉,6日再次空袭武汉,民众死伤100余人。3月27日,日机40余架空袭武昌徐家棚、余家头、汉口机场以及南湖附近,投弹140多枚,炸死平民100余人,炸伤140余人,炸毁民房56间。4月29日,日本又炸汉阳,死伤136人。随着时间的推移,日本空袭规模越来越大。至于武汉外围各市、县、镇,如孝感、葛店、黄冈、京山、阳新、宜城、宜昌、江陵等地,亦遭野蛮轰炸。这还只是武汉会战初期的统计数字。诗尾所谓的“沼吴”,言春秋时期越国灭掉吴国,使吴国宫室废坏,变为水池。《左传·哀公元年》:“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训,二十年之后,吴其为沼乎?”此言必歼日寇,恢复失地。而正是有着这样的信念,中华民族永远会傲然屹立在世界民族之林。
其二,其诗能补史之阙。黄宗羲《万履安先生诗序》说:“今之称杜诗者以为诗史,亦信然矣。然注杜者,但见以史证诗,未闻以诗补史之阙,虽曰诗史,史固无藉乎诗也。逮夫流极之运,东观兰台、但纪事功,而天地之所以不毁,名教之所以仅存者,多在亡国之人物,血心流注。朝露同晞,史于是而亡矣。犹幸野制谣传,苦语难销,此耿耿者明灭于烂纸昏墨之余,九原可作,地起泥香,庸讵知史亡而后诗作矣。”官方修史,“但纪事功”,许多历史的细节,史书根本不可能记载得那么清晰。民间野史可以补其疏漏,身历其事的诗家所作“史诗”也有这样的功能。郭抗非的很多诗就可以补充史书记载的阙如,如1945年所作组诗《小诗小史纪壮行》第六组《宴安鸩毒三首》:
其一
保密乔迁闹市旁,万般隐蔽也昭彰。
嗟哉掩耳盗铃事,没出三天捉去王。
其二
虎抛野味恋膏粱,燕不巢林喜画梁。
忘却宴安为鸩毒,五花大绑入牢房。
其三
同袍被捕讯飞来,收拾禁书暂避开。
日月经天江泻地,直行决不半途回。
这组诗就记录了一件不见任何史书记载的“小事”:1945年6月,襄南军分区教导团学生队指导员王杰夫奉上级指示,一行四人从潜江潜入汉阳县开展招生活动。开始住在郭抗非的私塾里,后因王杰夫贪念街上的房子住着舒服,便移居朱顾集(今属蔡甸区大集街)街边一间大房,且行事张扬,仅仅三天,就被伪皇卫军第29师王维哲部剿共总队的便衣侦知。6月30日深夜,便衣突入王杰夫的租住屋,将四人逮去蔡甸镇王维哲师部。王杰夫很快叛变。得悉王被捕,郭抗非急忙收拾私塾内的革命书籍、文件、信件,转移或焚毁,连夜转移。这样的“小史”,反映了敌占区内复杂的斗争形势,但若非诗人付诸笔端,很快就会被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其三,其诗可发史之慨。郭抗非的有些诗作,虽然没有直接写时事,只写了一些自己的感慨,但由于他或亲历、或旁观,所感与许多历史事件息息相关,心之所向,情之所系,未离时局,因此从他的感慨之中,我们可以了解到当时社会的某些心理状态。从认识历史原貌的角度来说,这一类诗,也具有诗史的意义。如1983年2月所作《退休九年改离休有感》之一:
退休何幸改离休,感极翻添热泪流。
杀敌虚随骐骥足,招生突进虎狼喉。
绿铺冬野春风暖,红染天涯夕照优。
一息尚存难自息,再添砖瓦筑神州。
这首诗的历史背景是,1982年4月10日,国务院下发《关于老干部离职休养制度的几项规定》(国发[1982]62号)。其中第一条规定:“对建国前参加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革命战争、脱产享受供给制待遇的和从事地下革命工作的老干部,达到离职休养年龄的,实行离职休养的制度。已经退休的干部,符合本规定的,应当改为离休。”郭抗非是建国前“从事地下革命工作的老干部”,但在“文革”中,却遭受了不公正待遇。已被“贬”为小学教员的他在1966年又被戴上“敌特”的帽子,被长时间批斗。他对此极端抵触,始终不平。1969年,侏儒区革委会宣布“解放”郭抗非,仍旧当教员。1975年,郭申请提前退休。国发[1982]62号文件下发后,郭抗非的经历正好符合,所以,中共汉阳县委组织部很快就将他的退休改为离休,待遇有了很大改善。这份文件是当时党中央、国务院为了推进机构改革而制定的系列政策规定之一,其目的在于废除干部终身制,并解决干部离退休方面的一些历史遗留问题。此诗涉及到这么一段历史,但诗的主题不是叙事,而是抒发一个老干部对党“拨乱反正”、励精图治的新气象的欣慰之情。
二
应当说文艺作品都是抒情的,而诗歌尤其注重感情的饱满。诗歌的抒情性特征很早就被人们发现,“抒情”一词早在《楚辞·九章·惜诵》中就已出现:“惜诵以致愍兮,发愤以抒情。”西汉庄忌《哀时命》也说:“志憾恨而不逞兮,抒中情而属诗。”西汉刘歆《七略》亦云:“诗以言情。”《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序曰:“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诵其言谓之时,咏其声谓之歌。”陆机《文赋》的说法影响更深远:“诗缘情而绮靡。”其后,历代关于“诗缘情”的论述不胜枚举。郭抗非先生一类的诗人,都属于特别敏感的情感动物。他们敏于情,捷于诗,成为了人类中最浪漫的那一群。正如其所谓:“人间至情话难状,天地至文言难替”(《忆台湾内弟刘君锡伟七百字》),读其诗,必醉其情。
其一,必醉其亲情。郭抗非是家中独子,自幼深受父母宠爱,但由于算命先生说他的生辰八字和其父的生辰八字相犯。“我庚克父父必亡,父庚克我我必折。父子不容如水火,道是命定先天设。”家人正在将信将疑,突然有一天,“阿爷喉部忽生疱,蔓延溃烂淌脓血。我亦时常患病痛,伤风咳嗽或食积”。大家都很害怕,只好想办法去“解”。“爷娘大骇思万全,外婆怂恿作决策。承祧二伯为养子,既不出门又相隔。”这是郭抗非 1990年所作《承祧》一诗讲的一段故事。由于被养父母带大,所以诗人与养父母的感情非常深。其养母刘桂珍于1974年去世,他所作的《哭养母哀词》,十五首绝句,犹如十五声嚎啕,感人至深。
其五
儿年十八未离娘,一旦离娘娘断肠。
闻说旅途儿露宿,遥望天际泪沾裳。
其六
涉水送儿劝阻难,母云“我要去看田”。
长堤走尽芦苇路,又涉没胫水接天。
这两首回忆养母生前的两个镜头。其五是回忆1937年7月,诗人时年十八岁,第一次离开母亲,赴汉阳县城受塾师暑期军事训练。途经蔡甸镇,投栈房,无宿处,宿于露天。母闻,登山遥望蔡甸镇流泪。其六是回忆1939年,诗人时年二十岁,在外地教私塾。一日,离家赴塾,母亲送他行至村外,遇渍水,诗人请母亲止步。其母说:“我要查看我家受渍的田。”仍涉水送我,水没母胫,这样又送了一程。诗人善于捕捉生活中的小事来表现人物之间的情感,这两个镜头都很好地表达了慈母对孩子的牵挂,虽非亲生,胜过亲生。尤其养母那个“我要去看田”的谎言,竟是那么温馨动人,读来不觉眼眶湿润。德国人E·弗罗姆说:“母子关系本质上就是不平等的,一方求助,另一方给予。正因为母爱的这种利他性、无我性,人们才公认他为最高类型的爱,最珍贵的情感纽带。”这组诗正是对崇高母爱的赞歌。
《挽父悼词》(1970)是一首祭奠其父郭唐卿先生的长篇古风,诗用朴实的语言将一位生存于社会新旧交替期的穷苦知识分子的形象写得饱满传神。其中很多细节读来让人哽咽。如其父作为一个“穿长衫”的教书先生,为了养家糊口,“提篮卖针线,这村串那村。餐风复饮露,戴月又披星。捉襟见两肘,纳履现脚跟。不管人笑丑,哪顾狗吠贫”。叫人情何以堪!解放后,他也没能享清福,“我父热爱社,日日拾粪忙。每日收几担,每担百斤强。压得双肩亸,扛弯背脊梁。呼吸喘不赢,汗水透衣裳。积肥交集体,多收油棉粮。”诚如诗人最后总结的:“早年受摧残,归罪旧制度;晚年吃辛苦,为了集体富。辛苦过一生,没有得享受。”诗人同情父亲的遭遇,也是在同情生活在那个时代的所有读书人。
其二,必醉其友情。说到底,人是群居动物,除与家人相处之外,谁能避免不与社会上的各色人等接触呢?出于志同道合等原因,友情成为了人类不可或缺的情感。诗人在人际交往过程中因娱乐、联络、劝谏、送别、庆贺、哀挽等交际之需要常常会以诗歌表情达意。大多以分韵、次韵、和韵、联句、赠答、题跋等方式出现,历来这类作品数量蔚为大观,是中国文学特有的现象。尽管评论界有些人对“应酬诗”颇为贬斥,却也无法全盘否认应酬诗的价值。出生于“高山流水遇知音”故事发源地的郭抗非,也许天然就具有“乐莫乐兮新相知”的热情,诗集中大量的酬赠唱和之作就是明证。
他珍惜战友之情,如《忆战友樊明辅》(1983):
天翻地覆几番新,三十八年忆故人。
弱冠纵横江汉沔,短枪狙击日汪军。
艰辛岁月如尝胆,出没芦林惯卧薪。
最是难能可贵处,未收国土不招亲。
樊明辅,是新四军游击队汉沔挺进支队长范敏夫的化名。他既是郭抗非参加革命的引路人,也是朋友。这首诗回忆抗战期间,范敏夫在汉沔一带打游击的往事,表现了对战友的敬佩之情。“未收国土不招亲”,正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新版本,读此不觉意气风发。
其三,必醉其爱国情。爱国是一个公民最起码的道德,也是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儒家传统文化强调“舍生取义”,其意义就是为了国家利益,捍卫国家主权,不惜牺牲个人生命。诗人在政治、经济、文化各个方面与自己的祖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可避免地要关心祖国的命运和前途,必然会产生爱国情怀的作品。
爱国情怀在祖国处于水深火热之时表现得尤为强烈。郭抗非早年即以私塾先生的身份作掩护,参加抗日救亡活动。1945年所作《乔装老师三首》就反映了这段历史,如其一:“投笔从戎复教书,何分君子小人儒。诸生洞悉先生志,胸贮甲兵誓灭胡。”郭抗非投笔从戎,本想随游击队上战场,可组织却派遣他回到敌占区当“地下特工”,他也欣然领命。“胸贮甲兵誓灭胡”,正是他爱国主义情怀的体现。这地下工作他干得还挺潇洒,且看其三:“也随庙会看天符,潜入狼窝探实虚。可笑寇仇坚壁垒,咱家进出俨如无。”那年6月26日(旧历五月十七日),适逢大集镇新收堡赛“天符会”。伪皇卫军盘踞大集镇,岗哨森严。郭抗非与同伴借观“天符会”之名杂入人群进大集镇,秘密动员学生,进出敌军据点,如履无人之境。组诗《小杨塆初见游击支队长范敏夫》中第三首便是一篇战斗檄文似的作品:
三户必亡秦,善为步步营。
高山严伺敌,密树暗藏兵。
鸭港舟仍渡,鹤林鸟自鸣。
寇仇如敢犯,今亦有长平。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尽管敌人表面上很强大,但游击队“高山严伺敌,密树暗藏兵”,随时准备和敌寇一决雌雄。表面上鸭港肚、鹤林村这片土地风平浪静,一旦敌人来犯,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必将埋葬一切敌人的野心,“今亦有长平”。这首诗语气铿锵,正义盎然,有大将临阵之气概,是爱国诗中的精品。
和平年代的爱国之情又该如何表现呢?郭抗非虽不是共产党员,但他一生信仰共产主义,讲奉献,讲原则,讲党性,当年他的朋友还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郭马列”。他将自己满腔的热情都注入到了社会主义建设的工作中,尤其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如1980年所作《新春感怀》其二:“八十年来第一春,千红万紫再翻新。百花乐赏梅先放,群鸟欢呼燕共鸣。大块文章包日月,寸心妙趣系天人。东隅虽逝桑榆在,健步犹堪伴远征。”尾联以“东隅”喻早晨,以“桑榆”喻日暮,表明自己虽然青春已逝,暮年还可以抓紧时间作点力所能及的事。
由于历史的原因,郭抗非不曾将自己的诗词公之于众,仅在同好之间抄阅,以致其诗名并不为时人所知,类似的情况在全国难以计数。笔者希望以此文抛砖引玉,期待更多的草根诗人为大众所关注。在卢沟桥事变八十周年之际,也愿意借此文展示一两茎抗争的野草的绿色,以期某些军国之魂不死的侵略者的后裔引为殷鉴。
(作者系湖北省中华诗词学会常务副秘书长)
责任编辑:朱佩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