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真宝
全景摄影视域下的抗战史诗——独孤食肉兽《莺啼序·武汉会战》解析
莫真宝
独孤食肉兽《莺啼序·武汉会战》全词如下:
行军地图展处,竞川峦骤立。共江面、舰飏丸旗,蜂訇云腹如席。捋汉上、塔楼攒动,霓虹世界钟涟画。漫昭和宫榻香凝,奏折幽觌。 行辕所在,街垒相望,更高关雄扼。奥斯汀、尾曳蓝烟,遄驰梧下坊陌。发报机、键音坎坎,汇深宇、电波汩汩。拭伤员、有女如花,镜头堪饰。 绀纱飘袅,眉染岚光,瓷牙谁与摘。注瞳井、延河迤逦,巨手挥斥,金粟江南,红窑陕北。抽刀兑雪,抡枪织焰,八千子弟方鏖战,蹈敌群、荷弹人如漆。蓝星遽转,街传《时代周刊》,女神擎炬而泣。 机枰敬礼,裘氅牵风,向天涯望极。念此别、雨遮深峡,灯糁悬城,万里河山,百年家国。老斋舍外,笼萤秋语,粉题准拟春事早,赋新俳、月到樱花驿。陆沉争忍相仍,大夜惊湍,四鸣汽笛。
独孤食肉兽长年致力于词文体创新,在增强词的画面感与叙事性方面进行了有益的探索。他有意借鉴西方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小说叙事手法填词,孜孜以求地更新当代词的叙事与表现手法,甚至不断模仿电影的表现手法进行填词,值得引起新时代诗词研究者的注意。电影的基本元素是银幕画面,即“镜头”。独孤食肉兽的大部分词作都富于镜头感,其叙事方式与蒙太奇、长镜头等两种最基本的电影语言有着内在的相通之处。本文通过文本细读,以详细说明《莺啼序·武汉会战》的镜头叙事方式为基础,对其运用电影语言填词产生的艺术效果进行简要评析。
首阕写日军进犯。“行军地图展处,竞川峦骤立。”随着行军地图的缓缓展开,氤氲出一片奇丽的图景:雄矗的山岳与奔腾的长江竞相从地图上立起。落笔气势逼人,同时运用了极新颖的表现手法——读者仿佛看到无数川峦,从行军地图的二维平面上经3D摄影技术进行立体转换,而成为三维实景。图穷境现,既切合武汉依山临江的地理实况,又暗示大好河山即将沦落敌手。其后,陆空远景全面展开:“共江面、舰飏丸旗,蜂訇云腹如席。”丸旗,是代表日本国的旗帜,旗面上一轮红日居中,辉映着白色的旗面,素称“膏药旗”。蜂訇,蜂鸣,比喻嗡嗡而来的战机群。日本军舰斜挂“丸旗”趾高气扬溯长江西上,与之偕行的蜂群喻象,则生动再现了日军机群在“如席”的云空之下来势汹汹的场景。上述描写,由近景拉开,复由高远处逼近,纯用镜头语言呈现出敌军从水路和空中同时夹击武汉的紧迫形势。而“捋汉上、塔楼攒动”,再次运用超现实3D摄影技术特写,强化日本侵略者对武汉的武装进犯:展玩地图的侵略者用笔尖、手指楔入并捋弄武汉的楼台、街道,令模型般的城市建筑悸动不已。下笔即将会战争夺地武汉以全景形式初呈于读者面前。“霓虹世界钟涟画”,运用将听觉化为视觉的通感手法,描述了这样的画面:江汉关塔楼,钟声阵阵,如同可视的涟漪一圈圈绽开,抹画汉口的霓虹世界。这一看似充满繁华与祥和景象的“东方芝加哥”(指汉口)旧景,实为即将到来的惨烈战事作了反衬式烘托与铺垫。叙事至此,“按理”便应描写正面战场了,然而出乎读者意料的是,随后的画面却由喧而静,切换至万里之外的东京:“漫昭和宫榻香凝,奏折幽觌。”倭皇身形佝偻猥琐,在幽暗的宫中,窸窸窣窣地翻阅报道武汉战况的奏折。此处的“奏折”,语意双关,令人联想到妄图亡我中华的“田中奏折”。“宫榻香凝”句,典出韦应物《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兵卫森画戟,宴寝凝清香。”首阕运用多种蒙太奇手法,通过镜头的拼接与转换,在广阔的时空之维拉开了武汉会战的序幕,波澜起伏,动静相生,并以传统诗词少见的人物特写作为歇拍,可谓别具匠心。
第二阕写国军应对。“行辕所在,街垒相望,更高关雄扼。”行辕,指抗战开始时国民革命军总部以下的第二级指挥机构,又称行营。街垒,街头防御工事,垒,指古代军中作防守用的墙壁。高关,指汉口标志性建筑物江汉关,也是武汉会战指挥中心(行辕)所在地,其与“街垒相望”一道,共同勾勒出驻守军民同仇敌忾、有序备战的宏伟场景。这三句通过仰角镜中的建筑物特写,将国共合作、积极备战中的大武汉正式呈诸纸上。随后对情报、通讯战线的描写同样用镜头语言展开:“奥斯汀、尾曳蓝烟,遄驰梧下坊陌。”奥斯汀,英国汽车品牌。遄驰,急速地行驶。此二句写一辆不知其来何自、其往何处、所载何人、所藏何物的小轿车在汉口租界浓密的法国梧桐下穿坊走巷,颠簸疾驰,如被一台隐藏在沿街商铺或民房高处的移动摄影机连续追拍,这是此词中甚为突出的“长镜头”手法。这辆被刻意点明品牌并“尾曳蓝烟”的小轿车特写,也成为广角镜头景深中颇为惹眼的一个细部构件,展现了作者体物之细。接下来正式描写紧张的通讯战线:“发报机、键音坎坎,汇深宇、电波汩汩。”坎坎,砍树的声音,语出《诗经·伐檀》(坎坎伐檀兮),这里指发报机键盘敲击的声音。此二句将虚拟的“电波”化为实体液态物“汩汩”汇入茫茫太空,是电影中常用的化虚为实的镜头,也是作者擅长的现代诗歌通感手法。紧随其后写到:“拭伤员、有女如花,镜头堪饰。”走笔至此,终于通过护士擦拭受伤战士伤口的特写,将前线的硝烟带入镜头之中。“镜头堪饰”句,又似忽然插入旁白,仿佛有一架穿越时空的摄影机正录播实况:青春如花的白衣护士悉心擦拭、救治伤员,她们是最美丽的人,堪为镜头特写。然而在作者的镜头叙事中,武汉会战作为抗日战争转入战略防御阶段规模最大、历时最长的一场水陆空综合立体战役,战斗远不局限于枪炮轰鸣的前线,故词作到目前为止,仍未直接描摹正面战场的激烈厮杀,而是通过交待退下战场的伤员,继续从侧面蓄势,从外围营造日益紧张的会战氛围。此种叙事手法,深得传统史传如《左传》写晋楚鄢陵之战、《资治通鉴》写赤壁之战的精髓,颇有“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语出《孟子·尽心上》)之妙。
第三阕将镜头在武昌、延安和纽约之间切换,把武汉会战放置在一个更为广阔的时空背景中展开。“绀纱飘袅,眉染岚光,瓷牙谁与摘。”作者的出牌方式依然迥出常规,作品节奏甫扬而复抑,不仅再次由喧而静,而且场景也从会战第一指挥中心汉口,移至江南武昌幽谧的珞珈山,读者(观众)看到的是在山间官邸中,面对危局愁眉紧锁的会战领导人蒋介石。前有“奏折幽觌”的日本天皇,此处“眉染岚光”,作为一个“高像素”人脸局部聚焦,也是本词第二处人物特写。接下来,摄影机伸入蒋介石深黯如井的眼瞳,并从中汲起延河的粼粼波光:“注瞳井、延河迤逦,巨手挥斥,金粟江南,红窑陕北。”瞳井,像古井一样幽深的瞳孔。迤逦,曲折连绵的样子。观众随即看到的,已然是阳光普照下军民团结、生机勃勃的敌后抗日根据地延安。“巨手挥斥”,一个“挥斥方遒”(语出毛泽东《沁园春·长沙》)的特写,表现了毛泽东坚定而又富有号召力的形象。在这里,有心的读者当能窥见武昌、延安两地的空间转换,场景转换方式纯然经由“注瞳井、延河迤逦”这七个字的蒙太奇语言完成。在以四句十六字概述充满希望与活力的延安抗日根据地后,作者不再作出任何过渡暨交待,便陡切镜头,径直将读者拉回远离敌后的武汉正面战场,安宁的场景立时被“抽刀兑雪,抡枪织焰,八千子弟方鏖战”等壮烈场面所取代,其中有火力压制,有也短兵相接,“兑雪”、“织焰”两句八字,自是电影胶卷对视觉暂留现象的物理写真。“八千子弟”,语出《史记·项羽本纪》:“且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而见之?”此处代指参加武汉会战的数十万将士;而“蹈敌群、荷弹人如漆”这一英雄特写,则暗示历时四个半月的武汉会战即将戛然而止。此处有关鏖战的描写,按照传统线性叙事手法,本应紧接第二阕“拭伤员、有女如花”,而作者拒绝线性叙事,至第三阕行将终了,始任激情訇然爆发,并借蒋介石的“瞳井”表现出来。歇拍“蓝星遽转,街传《时代周刊》,女神擎炬而泣。”“电影院”短暂停电数秒,重新点亮的银屏上,蓝色的地球深浸浩浩宇宙,经由“蓝星遽转”这一电影手法移形换镜,画面旋转到地球另一侧,导播场所也随之移至美国,于是我们看到了这样一幅异国景象:纽约华尔街头,头顶1930年代款式礼帽的市民,争相传看报道武汉会战失利的《时代周刊》;远处的哈德逊河口,高擎火炬的自由女神仿佛正为武汉军民歌泣不已。
末阕写武汉失守,慷慨悲凉之气一以贯之。仍以镜头叙事起笔:“机枰敬礼,裘氅牵风,向天涯望极。”机枰,即机坪。裘氅,皮大衣。望极,极目远望。柳永《蝶恋花》有“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之句。1938年10月24日黄昏,汉口王家墩机场,蒋介石登机弃守离汉,送行的士兵齐刷刷地敬礼送别,蒋介石还礼,他极目远望这座难以守住的江城,心情相当复杂,送者与被送者均表情凝重,场景庄严而又悲凉。接下来插入“念此别、雨遮深峡,灯糁悬城,万里河山,百年家国”四句,“念”字领起,先以写意之法,隐喻随后抗战之艰苦卓绝,继而在一片低徊宛转的情调中,运用时空变幻的镜头展现“万里河山,百年家国”之悲慨。深峡,指武汉通往重庆的长江三峡。三峡水流湍急,更兼雨骤风狂,镜头由远而近。糁,有煮熟的米粒和散落的意思,此处作动词,状灯火如糁而悬撒夜空。悬城,喻指抗战时的陪都重庆。“灯糁悬城”四字,概括在夜色如磐中的陪都重庆灯火零落如糁。远处夜幕下的重庆,隐隐透出几粒灯光,镜头复由近而远。紧接着蒋介石的撤离,叙述日寇入城。“老斋舍外,笼萤秋语,粉题准拟春事早,赋新俳、月到樱花驿。”老斋舍系武汉大学旧学生公寓群,沦陷后被日军据以为伤兵疗养院,于周遭遍植樱花。粉题,傅有白粉的前额,代指日本艺伎。此数句描写日本侵略者规划长期占领武汉。时间上自秋徂春,中间插入日本艺伎表演及日本文人赋咏徘句的极富日本元素的镜头,运用了电影中典型的镜头合成转换法。沦陷后的武汉“粉题准拟春事早”和大后方的“雨遮深峡,灯糁悬城”形成了怵目惊心的对比。最后,再来看结尾:“陆沉争忍相仍,大夜惊湍,四鸣汽笛。”写武汉沦陷后,我军连续失利,陆沉相仍,暂时退守后方,以补足“万里河山,百年家国”之悲慨。陆沉,喻国土沦陷。典出刘义庆《世说新语·轻诋》:“桓公(桓温)入洛,过淮泗,践北境,与诸僚属登平乘楼,眺瞩中原,慨然曰:‘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虚,王夷甫(王衍)诸人不得不任其责!’”“大夜惊湍”,以茫茫黑夜里波涛翻滚这样一个看似闲闲的写景镜头,象征武汉沦陷后抗战陷入困局的情形,而颇具动感与力量感的“惊湍”,亦蕴含了永不屈服、勇往直前的精神。结以“四鸣汽笛”,警钟长鸣,昭示前事无忘,后事之师,中华民族必将自强不息。
这首《莺啼序》写武汉会战,地点却分别涉及武汉外围沦陷区、汉口租界、东京倭皇皇宫、汉口滨江、武昌珞珈山、延安-南泥湾、武汉江防某处战场、纽约华尔街-哈德逊河口、汉口机场、峡江-重庆、武汉大学樱花大道。时间跨度从“行辕所在”的1938年夏延及“月到樱花驿”的1939年春。人物包括展观地图的日军军曹、幽觌奏折的倭皇裕仁、国军伤员、国军护士、蒋介石(二、三阕两度出场)、毛泽东、拼刺刀及互相射击的双方士兵、荷弹冲向敌军的国军烈士、日本艺伎等多人。人物繁复多变,却被电影镜头有序地组织在一起。从全词的叙述手法来看,深受电影语言的影响,数处运用典型的3D暨蒙太奇及相关手法,打破了传统词的叙事常规。如“行军地图展处,竞川峦骤立”,以动态3D 境象开篇。“捋汉上、塔楼攒动”,日寇多毛的手指插入、捋动高楼林立的“东方芝加哥”租界区,有如KINGKONG蹂躏纽约曼哈顿。“绀纱飘袅,眉染岚光,瓷牙谁与摘”,是半山庐内的蒋介石面部特写。“注瞳井、延河迤逦”,延河倒映着宝塔山等娴美意象注入蒋介石黯然如井的眼瞳,镜头亦由此切换至有“陕北的好江南”之称的南泥湾,灯火浓暖的红窑洞。“金粟江南,红窑陕北。抽刀兑雪,抡枪织焰”,前两句写延安敌后根据地的大生产景象,后两句续写武汉正面战场的战斗场面。镜头陡切,不作任何交待与铺垫,自是电影叙事常法。“蓝星遽转”,是太空摄影的视角,蓝色星球遽然旋至另一面,镜头亦由悲壮的武汉战场切换至繁华的美国都市纽约。从镜头叙事来看,细节聚焦与广角摄影叠见错出,令人目不暇给,将电影叙事手法运用到了极致。
除了电影叙事手法的运用,此词在艺术上还有几点值得肯定。首先,大量运用“一字逗”或“领”字,增强了叙事的连贯性,可谓抑扬顿挫,本色当行。如首阕的“共”“捋”“漫”,第二阕的“更”“拭”,第三阕的“注”“蹈”,第四阕的“向”“念”“赋”等。“一字逗”或“领”字在词特别是长调慢词中常起勾连转折的功能,于词的结构与叙事抒情的关节之处,常常能起到提纲挈领之效。当代词除少数倾向于继承的“传统”派之外,大量侧重于“创新”的作者,对此多所忽略,以致长调语言直白,结构松散,词味大减。其次,从语言风格上看,正如独孤食肉兽的大多数作品一样,将传统语汇与现代名物糅合在一起,甚至大量造词,形成相当瑰丽而又驳杂的文风,其特点有四:一是从词中的传统语汇如“香凝”(吴文英《风入松》“有当时纤手香凝”)、“坊陌”(周邦彦《瑞龙吟》“愔愔坊陌人家。”按“坊陌”有二义,传统词中多指“妓女居处”,此处“泛指街巷”)、“绀纱”(吴文英《澡兰香·淮安重午》“盘丝系腕,巧篆垂簪,玉隐绀纱睡觉”)等,可见出其深受周邦彦、吴文英词风的影响;其他如“奏折”“迤逦”“天涯”“望极”“陆沉”等也是极传统的词汇。二是词中的新词语就更多了,如“行军地图”“丸旗”“塔楼”“霓虹”“昭和”“奥斯汀”“发报机”“电波”“镜头”“《时代周刊》”“(自由)女神”……这些极具时代气息甚至异域色彩的词汇巧妙地融入全词的叙述话语体系,营造了相当现代的语境。三是全词多处锤炼字词,不仅炼动词如“飏”“捋”“攒动”“曳”“注”“兑”“织”“牵”“遮”等,还炼虚词如“竞”、“骤”、“遽”等,甚至名词如“云腹”“瞳井”“糁”(活用作动词),以及象声词“訇”“坎坎”“汩汩”等,增强了表达效果。四是大量的创新搭配甚至生造词如“飘袅”“遄驰”“瞳井”“蜂訇”“幽觌”“深宇”“遽转”等, 多系动词性搭配且基本符合汉语语法规则,虽生新但不致过分生硬,与全词叙事相匹配,能给人强烈的动感。作者对语言的精心锤炼,表现出高度的语言运用能力,颇多可圈可点之处。如“共江面、舰飏丸旗,蜂訇云腹如席”,“飏”写布满江面的敌舰上日本旗帜迎风飘动,“蜂訇”喻密布空中的机群从“云腹”之中穿梭,声色俱备,空间感极强,似好莱坞战争大片的场面;“奥斯汀、尾曳蓝烟,遄驰梧下坊陌”,用笔细腻,移步换形,呈现出动态而立体的画面感;“抽刀兑雪,抡枪织焰”,状短兵相接和激烈交火的场面,刺刀上的寒光互相拼杀(兑雪),枪膛里喷出的怒火与敌方的互相交织(织焰),准确地烘托出士兵的勇猛和战争的残酷。从整体上看,此词勾勒了一幅武汉会战的全景图。作者作为全知全能的叙事者,甚至化身为一位摄影师,用镜头冷静地讲述事件,不像在传统词作中一样,成为“抒情主人公”。此词极力压抑作者直接“表达”的欲望,而着眼于“表现”复杂的战争背景下各方势力和各色人等的不同表现,并且避免了如时下多数词作者那样成为表现对象的评判者。总之,这首《莺啼序》,以一首长调叙述艰苦卓绝的武汉会战,既展示了作者拓展词文体叙事功能的野心勃勃,同时显示出传统词文体在表述社会生活和个人情志方面的多元性暨开放性。
(作者系中华诗词研究院学术部负责人)
责任编辑:张旭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