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树
天高一任鸿飞渺,凝望孤城正曙辉——王冷斋《卢沟桥抗战纪事诗(五十首)》评析
于 树
卢沟桥事变是日本帝国主义全面侵华战争的开始,也是全民族抗战的开端。作为卢沟桥事变的亲历者,时任宛平县长的王冷斋用诗笔实录了这一历史事件,是为《卢沟桥抗战纪事诗(五十首)》。这五十首纪事诗,记录了卢沟桥事变爆发的整个经过,描绘出日军阴谋侵略、步步紧逼和我军据理力争、奋力反击的紧张局面,抒写宛平县城守护者孤独而悲壮的心态,是不可多得的诗史类作品。
在《卢沟桥抗战纪事诗》小序中,王冷斋称“此予当时纪实之作,迄今七载,因藏拙故,犹未示人。近为朋侪所见,以其有关抗战史料,力促披露……斯作既关战史,不敢听其湮灭,爰付油印”。“纪实”是创作手法,而将这组诗作为抗战史料加以披露则是目的,“既关战史,不敢听其湮灭”更表现出诗人强烈的存史意识。
在史实叙述中,交代时间、地点、人物以及事件的起因、经过和结果是必要的。这组诗在记叙卢沟桥事变时,就明确地点出叙事的六要素,甚至将事件发生的背景及演变、事件中人物的情绪波动与心理活动都清晰地表达出来:第一首便叙述了事件发生的地点——宛平城,称此城乃军事要冲,亦为古今兵家必争之地;第二首将视野投向此次事件的核心之地卢沟桥;第三首、第四首,交代事件发生背景,即日军演习挑衅,阴谋占领宛平;第五首交代卢沟桥事变发生的时间,“时当七夕近三更”,将事件发生的时间精确到具体时辰;第六首铺叙事变整个过程,以一九三七年七月至八月间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或者重要人物为核心,力求从不同侧面实录这段史实;第四十九首与第五十首则交代了事变的结局,宛平城未尝亡于敌人之手,中国进入全面抗战。关于卢沟桥事变,王冷斋还创作有《卢沟桥事变始末》一文,完全可以与这五十首组诗一一印证,并且可以互相补充。
用善于抒情的七绝正面记录史实,在传统诗歌中并不多见。即便被称为诗史代表的杜甫,备受称颂的三吏三别以及《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等篇,也皆非绝句。这大体是囿于七绝体自身的局限性,诗人们自然做出的选择。王冷斋则别开一路,专以七绝来抒写历史。为了在历史叙事与抒情传统的碰撞中找到一种平衡,他以组诗的方式扩充单首七绝体的容量,一诗一事,而诗与诗之间相互勾连,从而达到完整叙事的目的。同时,他在每首诗后系上附注,简述该首诗所针对的具体事件、点明各个小事件之间的关联、突出事变中涌现的英雄人物等,辅助诗词表达相对完整而全面的史实。在史实叙事时,他也最大限度的尊重艺术规律,以所见所闻所感为核心,着重表达诗人自身的思想与情感。无疑,亲历并真正参与卢沟桥事变是王冷斋以秉笔直书的实录精神创作七绝诗史的优势,他将这种优势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便写成了这多达五十首的抗战组诗。
《卢沟桥抗战纪事诗》以实录精神记载了卢沟桥事变的整个经过,也抒写了诗人作为宛平县长的责任感与大无畏的抗战精神。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军借口一名士兵在演习中失踪,向我军提出交涉。王冷斋受时任北平市长秦德纯之命与日方代表共同调查此事。在调查中,“日军指挥官森田联队副胁迫我行至战线,欲以武力恫吓”王冷斋,迫其退让(见《卢沟桥事变始末》)。诗人却抱定必死之心,毫无畏惧,称“挟持左右尽弓刀,谁识书生胆气豪。谈笑头颅拼一掷,余生早已付鸿毛”。认为自己虽然是一介书生,但在受到敌人武力胁迫之时,仍愿忠肝义胆,不敢畏死退让。当卢沟桥事变结束时,有人为他劫后余生感到庆幸,他却说:“与城愧未共存亡,人庆更生我独伤。国步方艰应有待,此身终合向沙场。”为受命率军转移而伤怀,抒写了在国家生死存亡之际,一个中国人应该有的坚守城池、战死沙场的雄心壮志。
王冷斋身处战争漩涡中的宛平城,尽管有着誓与城池共存亡的豪情,但心中仍不免常怀孤独恐惧之心。在战争爆发前,他仿佛预感到事变的发生,称卢沟桥的石狮“似知匕首已临头”。战争一触即发。“一声刁斗动孤城,报道强邻夜弄兵”,日军突如其来的枪声打破了卢沟桥一带的平静,宛平城犹如一座孤城,前途未卜。在战争白热化之际,诗人心中的孤独感更加强烈,宛平城犹如波涛汹涌的大海中独自漂流的小船,生与死悬于一线之间,正所谓:“崩城碎屋一訇然,血雨腥风湿暮烟。大海波涛生四面,孤舟无恙总由天。”将宛平城与诗人听天由命、风雨飘摇的境况描写得淋漓尽致。诗人也为战争中的宛平城仍能保全而庆幸,从日军胁迫中逃脱后,他乐观地认为自己就像翱翔在辽阔天空中的飞鸿,看到孤立无援的宛平城正闪耀着黎明的曙光,即“天高一任鸿飞渺,凝望孤城正曙辉”。在一次次击退日军进攻后,他自豪地唱道:“东倾雉堞北崩墙,血肉长城筑更强。众寡悬殊攻守异,孤城屹立岂寻常。”然而,即便他心态积极乐观,但仍将宛平称为“孤城”还是透露出诗人内心那一缕不安稳的情绪。
孤独有时令人畏惧,有时则激发人们奋起反击。王冷斋体验着这种孤立无援的情绪,却不曾消沉与迷失,而是以不惧生死之心,与前线将士共同进退,哪怕旧疾复发,也绝不放弃抗日。与此同时,他歌颂战争中的孤胆英雄们,“适逢请假回籍”的宋哲元听闻战事立即回归北平,主持局面,的确“耿耿孤忠已可征”。当日军妄图通过将积极参与抗战的冯治安部三十七师与赵登禹部一百三十一师对调时,诗人称“冯异孤忠终为汉,赵云大义独知刘。男儿卫国同心志,妄效狙公动诡谋”,鼓舞军心。看到二十九军二一九团团长吉星文带伤上阵的场景,诗人不吝歌颂,“喋血前驱不顾身,裹伤再战勇无伦”,并祝祷:“舍生赴死原难死,始信星文是吉人。”在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与一百三十一师师长赵登禹在南苑战场不幸殉国后,他沉痛地歌咏与表彰两位抗战英雄:“睢阳大节见遗风,南苑孤军尽守攻。先后成仁差顷刻,千秋奕奕表双忠。”这些忠心耿耿的孤勇将士,是王冷斋歌咏的对象,更是他精神追求的一种折射。
这五十首绝句在记叙史实与抒写情志时,还塑造了不少抗战中的人物形象,包括奋勇杀敌的我军将士、逃散无所的宛平百姓、积极参与的各界人士,甚至诡计多端的日军等。这些形象从诗句间凸显出来,让抗战纪实文学充满血肉与灵魂。
具有大无畏精神的、与敌人斗智斗勇的诗人形象,无疑是这所有人物形象中最为突出的。王冷斋塑造这一形象时,并非一味的突出他英雄的一面,而是挖掘作为普通人心理上的孤独无助与作为宛平县长情绪上的热情高涨的一面。他笔下的宛平城是一座孤城,一条飘摇在大海中、听天由命的孤舟,前途渺茫。作为地方长官,他又满含热情地讴歌抗战中的英雄,鼓舞士气;对百姓与将士的不幸遭遇深感沉痛,却仍以乐观向上的精神去对待这场战争,“一局棋手我着先”,争取最后的胜利。在与日军交涉与周旋中,王冷斋还描写了诗人戳穿日本士兵失踪的谎言,对日军不合理要求坚辞拒绝,称:“诪张为幻本无根,惯技由来不足论”,“谲计俱穷出遁辞,强论旧贯益支离”。在这多角度、多侧面的描绘中,一个智慧、果敢、有担当且有血有肉的诗人形象得以树立。
英勇的我军将士形象,是这组抗战诗作的主角。王冷斋在五十首诗作中,对第二十九军的将领冯治安、赵登禹、佟麟阁、吉星文等,大加赞扬,突出他们的忠义爱国与勇敢无畏。对战争中身亡的普通战士,王冷斋也给予沉痛悼念。在我军转移途中,于公主坟一带遭到“敌机来袭,左右伤亡数十人,血溅予身”,诗人不胜悲恸,写下“血洒长空大地间,寒流衰草尽朱殷。忠魂合傍佳人冢,匹马西风泪欲潸”的诗句,为战争中伤亡的士兵悲痛。与智勇形象相对的,王冷斋还塑造了缺乏谋略的负面形象。我军与日军通过交涉,达成撤兵协议,可日方并未遵守协议撤走驻扎在沙岗一带的军队。诗人对此做出较为积极的应对,有人却以为这是“过虑”了。诗人将这一细节写入诗中,称“人已相欺吾自诳,岂徒盲目更盲心。若非复壁刀光见,尚怪书生虑患深”。后来事实证明,日军果真在大耍阴谋。这类形象虽不是组诗塑造的重点,但在反衬诗人与殉国将士形象方面具有一定作用。
战争中受到伤害最大的莫过于普通百姓。具体到卢沟桥事变,宛平城的百姓所遭受的打击最为严重。王冷斋在组诗附注中称:“宛平本称瘠区,人民多贫苦,一时疏散,背井离乡,冻馁堪虞。”前一刻还在平静中努力生活,后一刻便要遭遇生与死的困境。诗人考虑到这一情况,“向北平购办粮食,并从邻邑告籴散给”,写诗记之:“满目疮痍困待苏,乞邻将伯费频呼。失家纵有流离苦。得粟差无冻馁虞。”希望百姓们免受饥饿之苦。
突然爆发的卢沟桥事变,牵动着各界爱国人士的心。北平各大学学生“正在南苑训练”,纷纷请缨杀敌,诗人为此写道:“投笔军前尽荷枪,莘莘学子武维扬。丹心碧血同千古,是好男儿总国殇。”除了学生外,社会人士也亲自来到宛平以示慰问,不能亲自到场的还会致电问询,“见危授命分宜然,却寇无功愧昔贤。遐迩关情劳慰勉,近来士女远飞笺”。王冷斋的夫人胡仲贤女士还为前线士兵购买药品、防毒面具,在宛平城被隔绝通讯之际,还冒险传送消息,路遇日军坦克,险些身亡。对此,王冷斋写道:“兜牟药物载轻车,感动军心力倍加。履险传书濒九死,敢夸广信有林家。”值得一提的是,驻北平的欧美人士,也“对我国抵抗侵略均表同情”,诗人写下:“睡狮一吼震寰瀛,伐木丁丁见友声。博得同情人共赞,不辞艰险到危城。”记叙了诗人与国外友人在卢沟桥上漫步的场景,友人摩挲栏杆上的石狮,以“睡狮今已醒矣”激励诗人抗战。
《卢沟桥抗战纪事诗》最后一首诗为:“延安奋臂起高呼,合力前驱原执殳。亿万人心同激愤,山河保障定无虞。”记载了中国共产党在延安发声,号召国人团结抗战,抵御外敌的史实,至此中国进入全面抗战阶段。将此事放在最后,既符合事件发生的先后顺序,彰显卢沟桥事变推动抗战发展的历史作用,又预示了国家存亡之际,全民族奋起抗战并取得胜利的趋势,具有特殊的意义。
王冷斋以艺术手法记录卢沟桥事变始末,在诗史与七绝诗歌的碰撞中寻求突破,做到既能完整叙事又能抒发个人情志,同时塑造饱满的人物形象,绘制事变全貌,值得肯定。而这五十首抗战诗,洋溢着爱国主义激情,充满着保家卫国的雄心壮志,激荡着视死如归、为国捐躯的悲壮情绪,动人心弦,感人至深,是冷公留给后世的、诗意的精神财富。
(作者系文学博士)
责任编辑:刘 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