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尹文武
铃声悠扬
⊙ 文 / 尹文武
尹文武:七后,贵州息烽人。作品见于《山花》《清明》《福建文学》《飞天》等刊。
油菜花一开,雨季就来了,先是毛毛细雨,后来是中雨,到了清明的时候,就来了大雨。大雨过后,是晴天,太阳一天毒过一天的,弯子人这就改穿单衣了。
哑巴穿上单衣的那天,吴大跟着刘媒婆去张瞎子家商量结婚的事宜。
天气转好的时候,也是刘媒婆生意最好的时候,好像是,适龄青年的心思,也是在春风拂面的季节春暖花开。不过这些年,年轻人一茬一茬地进城去,刘媒婆已经没有了多少服务的对象。年前的时候,张瞎子在刘媒婆面前说到了他家幺女的事情,这才让赋闲在家的刘媒婆决定重操旧业。
张瞎子说,他女儿张小群的姻缘在西边,不会超过两公里的范围。这话的暗示性不言而喻,从张瞎子家往西看,两公里范围内仅哑巴一家。哑巴家住的这个地方叫弯子,也是村子的所在地,以前有二十多户人家,渐渐地,寨上的人先后搬到东面紧挨省道的坎下去住了,仅哑巴家没有搬。建房造屋是需要花钱的,还要花劳力,哑巴一个妇道人家,独自带着一个儿子,从哪方面讲,都没有这个能力。
哑巴的儿子吴大,小学毕业后就没有再读书,他的胡须在风吹雨打中渐渐茂密,说话的声音也变得莽声莽气,这是一个男孩走向成熟的标志之一。按理,这个时候的吴大完全可以跟着其他人去打工的,但吴大不能去,他走了,他的哑巴母亲就没有人照顾了,这倒不是说哑巴生活不能自理,相反的,吴大还是哑巴一手带大的。吴大是怕他的哑巴母亲被人欺负,话又说不出,不就成了弯子人常说的“吃哑巴亏”吗。
相反,张小群倒是想去打工,但张瞎子不许。张小群有两个姐姐,读完初中先后去了江苏,起初在厂里上班,上着上着就嫁到当地了。两个姐姐回弯子探亲,说话的口径高度一致,说弯子比江苏落后多了,西部比东部发展缓慢。这是常识,张小群也是知道的,但经两个姐姐的口说出来,就有了鼓动性,所以张小群读完初中也不准备再读了,她的想法张瞎子清清楚楚,他拿出招牌动作,掐指一算,对张小群说:“你的姻缘不在东边。”
张小群不乐意了,顶撞了她爹:“不在东边那么在哪里呢?”
在弯子一带,盲人基本就和“摸骨算命”画上等号。张瞎子不全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那种,所以张瞎子是可以和“摸骨算命”撇开的,既然有一只眼睁着,就不影响看的功能,和常人就没有什么两样。当然,张瞎子看人看物的时候,头习惯性往右拐,左眼狗咬耗子一般,把右眼的事都做了。
张瞎子算命的灵感来源于民兵打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瞄得更准,那么是不是算命也算得更准呢。小试牛刀后没想到竟会声名鹊起。弯子人说,张瞎子用睁着的那只眼洞察一切,然后又藏在闭着的那只眼里面,所以在前途未卜之时,弯子人喜欢找张瞎子算上一算,提前知晓命运,努力把握命运,让人生不留缺憾。
张小群质问她爹:“难道我的一生就走不出弯子了吗?”
张瞎子的左手拇指分别在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上掐上一轮后说:“是的。”语气斩钉截铁。
张小群的犟脾气来了,一甩头说:“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我马上就走,看能不能走出弯子这个鬼地方。”
“慢着,”张瞎子喝了一声,把火堂门关了,头艰难地转了半个圆,语气就转得和蔼了,说:“我再算一算,看有没有改。”
张瞎子的名声就是靠“改”字树立起来的。既然先天的运势不可逆,那么后天的弥补就至关重要。这听起来好像很矛盾,事实上是很有道理的。用什么来弥补,当然是婚姻。如果一个人的运势不好,找了个运势好的人结婚,运势不就往好的方向发展了!
这次张瞎子还是没有脱离这个老套路。又分别在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上掐上一轮,不过这次换成了右手,说:“也不是没有可能。”说完看着他的幺女,张小群也看着她爹,两人都不说话,都像是拼耐力似的。张瞎子赶忙公布了答案:“结了婚可以。”说完把头扭回到原来的位置,这是妥协的姿态,张小群的脸色才好看了。
张小群的犟脾气是惯出来的,张小群有癫痫病,弯子人叫羊儿疯,她一旦瞪眼不说话,基本上就是犯病的信号,所以张瞎子一直都让着她。
张小群想着的是进城,至于和谁结婚的事想得不是太多。
张瞎子对张小群的命与其说是算出来的,倒不如说是思考出来的。张小群初三还没有念完,就想着去她大姐二姐那儿,但是这大女儿、二女儿早就放出话来,说幺妹如果固执己见要去江苏的话,犯病的时候她们可管不了。所以张瞎子想,再想进城,也得结婚后,有个男人照顾才叫人放心。
每次牵线搭桥,刘媒婆都会到男方家说女方家的好话,又到女方家说男方家的好话,遇到裹搅的人家,多费口舌是难免的。职业使然,刘媒婆的三寸不烂之舌就这样练就出来了。同样的,张瞎子靠一张嘴吃饭,也非等闲之辈。所以在弯子,都说刘媒婆和张瞎子是两个口才最好的人。王家奶奶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对刘媒婆的这次媒约极不看好,都是一个寨子的,知根知底,你能把哑巴家说得好上天了不成?
当年张瞎子初出茅庐的时候,弯子人就请他算过哑巴的命运,找一个命运最不济的给他算,还不如说是对张瞎子的考验。
弯子人都知道,哑巴是爬上一辆农用车来到弯子的。下车的地方,就是现在张瞎子家紧挨省道的、这个叫坎下的地方。当时司机停车是为了小便,可哑巴以为车不走了,也跟着下车了,结果下了车,车又开走了。这时候,弯子小学的铃响了,当——当——当,当——当——当,清脆、悠扬的铃声,响彻在半山腰……
张瞎子听到铃声,灵机一动,就说,哑巴的前世就是个教书的。
后来的事实证明张瞎子说得有一定道理。
哑巴到达弯子小学的时候已经天黑。
哑巴是在下午的时候,听到的是放学的铃声。她听到铃声后就开始朝着铃声的方向走,但是弯子小学已经放学了,铃声响过一阵就没有了。没有了铃声的指引,哑巴走得盲目,走一走、停一停,停一停又走一走,中途还到过路边的田埂上歇脚。此时田里的油菜花开得正艳,田埂上一些不知名的野花也开得正艳。这让哑巴回想起多年前的一个早晨,父亲给她穿上新衣,她以为她会和村里的同龄小孩一样走进村里的学校读书。
那时候她家院坝边的那株桂花开了,父亲特意折了几朵大的挂花戴在她的头上,她跟在父亲后面高兴极了。父亲带着她朝着村小相反的方向走,不久就坐上了去县城的中巴车。然后,她是在一个农贸市场走丢的。她先是到处找父亲,没有找着,然后又坐在农贸市场卖蔬菜的水泥平台下等,父亲还是没有来。她不知道是不是父亲故意丢下了她……
哑巴触景生情,开始折野花,折了几朵大的红花和黄花戴在头上,再折,折了一把,又一把,天就黑了。初春的风很大,铃声就是这个时候再次响起的。弯子小学的铃是半截铁轨做成的,挂在值班室和教学楼之间的一棵洋槐树上,那里是风口,风一吹,铃就碰到洋槐树干,铃声就响了。
敲铃的看门老头是一个秃顶,常年穿着蓝色卡其布的中山装。老头见校门口出现一个哑巴,就给了她一碗饭。哑巴吃了,老头又给她添了一碗,哑巴又吃了,但这时饭锅里已经空了。这两碗饭,是老头准备的第二天的午饭,一个人吃饭吃不了多少,所以老头喜欢晚上把饭菜多做点,吃剩下的作为第二天的午餐。老头想,不就是一顿饭嘛,就算好事做到底,又给哑巴煮了一碗面条,没想到哑巴吃饱后就不走了。晚上,老头烧了一盆水给哑巴洗净后,哑巴就睡到了老头的床上。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张瞎子的那只独眼准确地看到,敲铃老头房间里的灯关得比以前早了,瞎子这时候想的是,这个秃顶艳福真是不浅。
看门老头是半年后突然销声匿迹的。消失之前,老头教过哑巴认钟。值班室里有一个时钟,老头怕哑巴不懂,又画了很多图教她认,其实画的每一张图都是敲铃的时间。老头一共画了十二张图,弯子小学一天上六节课,上下课各敲一次铃,一天就要敲十二次。老头说他要上街买些东西,让哑巴按照图上的时间敲铃,哑巴按照老头教的敲了,一整天,哑巴都很高兴,只是全校的师生很不习惯,一个挺着大肚子的人敲铃,怎么看怎么别扭,尤其让学生受不了的是哑巴敲铃千篇一律。老头敲上课铃快一些,敲下课铃缓一些,敲放学铃是慢悠悠的。无论急或缓,都要让铃声在空中完全散开来,再敲下一次。这样的铃声才会悠扬,才会婉转。哑巴把十二次铃都敲得急促,铃声全都闷在了一起,显得沉重,让学生一整天都处于紧张状态。
这次刘媒婆到哑巴家为张瞎子的幺女说媒,既然是张瞎子主动叫刘媒婆做的媒,张瞎子家这边的口舌自然免了,刘媒婆担心的是怎么对哑巴说,就算你有天好的口才,又能和哑巴说些什么呢。刘媒婆无奈之下,转而直接向吴大说明了来意,没想到从小和哑巴生活在一起的吴大也是闷葫芦一个。
弯子人嫁娶是讲究家族威望的,吴大能娶张小群,也算是捡了个大便宜,做这次媒比想象的却要容易。办酒的招客师是王家奶奶担任的,老是老点,但威望犹在。王家奶奶的威望是因为她有一个当屠户的亲家和一个同样当屠户的儿子,弯子人每次去买肉,都会少收一两块钱,还有要想吃笼猪肝或者要对腰子,只要王家奶奶一个电话,就能搞定。所以王家奶奶当招客师,安排人做事是最顺畅的。都是求王家奶奶的时候多,现在王家奶奶张罗事,大伙多出点力气也算是还点人情。
说起来,王家奶奶有如此高的威望还得感谢张瞎子。
王家奶奶的儿子叫王社会,当兵复员后一致认为他会吃公家饭,那时候乡政府的工作人员大多是转业军人。王社会有一天在乡上惹了祸,他把一个少妇睡了,少妇的男人当然不依,扬言要砍人。那男人虽然是个软蛋,但是老婆被人欺负了,总要发出点声音的。大家的理解,软蛋的嘴这么硬,不过是找个台阶下而已,所以王社会仗着他当过兵的履历并不害怕,可是当他再次去睡那个少妇的时候,就被软蛋连砍了两刀。遭了血光之灾后,王家奶奶找张瞎子算命,王家奶奶也是病急乱投医,也不管还没有站稳脚跟的张瞎子是不是有名气。张瞎子把王社会的年庚生月推理了半天后说,王社会的一生就败在一把刀上。这说起来也是事后诸葛亮,王家奶奶急得团团转,那怎么办呢?张瞎子意味深长地说,还需刀来改。然后就什么都不说了。
王社会养好伤是两个月后的事情,他拿着一把弹簧刀去乡街找人报仇,途经卖肉铺的时候,屠户说,王社会,报什么仇,人都被抓起来了。王社会露出凶光,不说话。屠户又说,跟我杀猪算了,杀人犯法杀猪不犯法,还能挣钱。屠户倒不怕王社会玩刀弄枪,要比刀法,谁又能比得过杀猪匠呢,杀猪是个狠活,屠户差的就是这种有血性的人。
王奶奶知道这事后,想起张瞎子的话,硬是叫王社会去学杀猪了。王社会杀着杀着就当了屠户的女婿,结婚后仍然从事屠宰行业,生意做大了,现在已经做到县城里去了。
吴大和张小群结婚一周后,张小群要她爹履行承诺,她也要进城去。就像之前张瞎子想的,张小群要进城,就得有人照顾她,所以吴大也得进城。吴大要进城,哑巴谁来照顾呢?
哑巴家现在还住在小学里。她家一共有三间小平房,第一间是以前的值班室,第二和第三间是以前老师的办公室,村小撤销后,三间房都被哑巴家用上了。小学还有一段围墙,正对教学楼的地方开有一个进出口,有两扇大铁门以前晚上是不关的,可是自从有一个晚上有人敲她家的门,又转到房子后面敲窗子,想来试探守活寡的哑巴,吴大就在大铁门上上了锁。
此时,张小群去意已定,而吴大还在犹豫。张瞎子对女婿、女儿发话了,说,你们就安心去吧,还有我呢。吴大对岳父说,你把家搬回弯子吧,你和我妈挨得近一些,有什么事有个照应。
吴大和张小群走后的第二天,哑巴就去地里割油菜籽,仿佛是,油菜花刚谢,油菜籽就胀鼓起来了,很难受的样子,一粒一粒的,都想往外蹦。此时的油菜籽其实还没有瓜熟蒂落,还很青涩,哑巴把油菜割了,就是不希望菜籽粒蹦出来,菜籽粒是很小的,蹦到土里就收不起来了,又一场或几场雨后,那些蹦到土里的菜籽粒就长出芽了。所以哑巴得在油菜荚还青涩的时候把油菜割了,这时候的菜籽粒想蹦却蹦不出来。
哑巴种的地,都是年轻人进城后丢荒了、哑巴捡起来种的。哑巴一块地一块地地割油菜,全部割完后,先割的已经晒干了。哑巴带上一张床单,铺在地里,把已经晒干了的油菜小心抱在床单上,用脚踩,用手揉,把想蹦出来或不想蹦出来的菜籽粒都弄出来。
蹦出来的油菜粒实在是太多了,装了七十多个蛇皮口袋。哑巴还专门做了一辆板车,这种车两个车轮,比自行车轮更宽一些,也更大一些。轮子上面的木板是几块镶成的,粗砺,厚实,所以运送货物的时候没有承重上的担忧。木板的前面有两个把手,哑巴就着把手拉。板车的重心在轮子的后面,遇着要刹车的时候,哑巴就会放把手,车就会往上翘,车后面有一根尾杆,这时候尾杆就戳在地上,摩擦大了,车就刹下来了。
虽然村小撤销了,但哑巴还坚持每天打铃,那半截铁轨,除了被敲的那一小部分,其余的都锈迹斑斑了。哑巴开始种地后,不再按老头画的时间敲铃,当然也还是有一定规律的,就是早上起来敲一次,然后下地,中午回来敲一次;下午下地的时候敲一次,晚上收工回来再敲一次。一天四次,这是雷打不动的。张瞎子家的老房子在村小对面,搬回来住后,离哑巴家就不远了,张瞎子不用眼睛看,只要听铃声就知道哑巴什么时候下地了,什么时候又回来了。
吃过晚饭,张瞎子喜欢在弯子到坎下的路上走一走,到了坎下的时候,他会打开新房子的门,楼上楼下地看一看;都说房子要有人住,不然就会生霉,很容易坏掉。房子是大女儿和二女儿打工挣回来的钱修的,一楼一底两层,八间房。有时候张瞎子想,如果他老婆不走的话,两套房子两个人分别照看就好了。他老婆生下张小群后很现实地跟着一个骟猪匠跑了。那时候张瞎子的算命天赋还没有显露出来,他老婆也还没有看到幸福生活的曙光,骟猪匠那把亮晃晃的骟猪刀,每天都会弄回很多猪睾丸,弯子人叫“猪蛋”,据说张瞎子老婆喜欢吃“爆炒猪蛋”。
张瞎子回到弯子的时候一般很晚,走到哑巴家门口,张瞎子会习惯性地站一下,紧挨大铁门的三间小平房静悄悄的,大铁门的锁已经锁上了,张瞎子知道哑巴已经睡了,只有风在空荡荡的教室和洋槐树之间呼呼穿过。
有天晚上铃声一直未响,张瞎子就一直待在家里,一晚上都没有去坎下那边,三集《还珠格格》都放完了,还是没有听到铃声,张瞎子觉得不对劲,关掉电视,在夜风的裹挟下到了哑巴家门口,大铁门果然开着,张瞎子又去敲哑巴的门。因为弯子里流传“十哑九聋”的说法,张瞎子每敲一下,心就跟着跳一下,头还不自觉地往大门这边看一下。小平房在大铁门左边,所以往大铁门这边看的时候,张瞎子的头得往右拐,两个方向兼顾,头就甩得像拨浪鼓,显得紧张和局促。
以前寨子里牛马被盗的时候,也请张瞎子算过,张瞎子一般不说话,只说大致方向。这次张瞎子还准备掐指算一算哑巴去哪里了,再想,又没有其他人在场,摆弄煞有介事的招数不过是多此一举。其实不用算也知道,就两个方向,不是东就是西,东面是出村的唯一通道,西面就是哑巴家栽种的油菜地。张瞎子就是在寨子和油菜地中间的坡砍脚找到哑巴的,她的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扎好口的蛇皮口袋,张瞎子猜测,一定是哑巴的板车拉得太多了,下坡的时候没有刹住车。
哑巴摔得不轻,不然的话,就算连滚带爬,也早该回到家了。那晚是张瞎子背着哑巴回到家的,张瞎子准备叫辆农用车把哑巴送到医院,哑巴死活不依,张瞎子对哑巴这样节约不理解,哑巴栽种油菜好多年了,当初弯子人都认为哑巴是挣钱为儿子娶媳妇,现在儿子儿媳都进城了,挣这么多钱今后也带不进坟墓。
哑巴的脚骨折了,腿红肿得厉害,几天后,张瞎子再把她送进医院的时候已经晚了,须得截肢。三个月后,哑巴再回到弯子的当天,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张瞎子把那半截铁轨取下来,重新换了一根长的铁轨挂上去。重新挂上去的铁轨,就算哑巴没有了双脚也够得上。
张瞎子把哑巴的板车改装了,也是两个轮子,成了轮椅。哑巴轮椅的活动范围基本就固定在操场上,小平房和操场之间有一个半尺高的坎子,轮椅上不去,每天晚上哑巴要回房间睡觉的时候,张瞎子得扶上一把。哑巴已经够不上大铁门锁的高度了,但她还是坚持晚上锁上大铁门,这个活儿自然就落到张瞎子身上。张瞎子第一次锁好铁门正要走,哑巴“呀呀呀”示意瞎子赶快把钥匙从铁门钢柱之间的缝隙丢进小平房的坎子上,哑巴用废旧衣服做了一副手套,很厚,外面还补了一层胶皮。哑巴做这种手套也算是熟门熟路,当初她在县城行讨的时候,在平板车上趴行戴的就是这种手套。那时候的每天早上,她的脚会被老板用纱布包起来,洒上猪血,弄得就像现在这样残废的样子。
哑巴爬过来捡钥匙,张瞎子心想,何必呢,但转念再想,这样也好,免得寨上的人到处“翻话”。弯子人把嚼舌头说成“翻话”,每个人“翻”的时候都会添油加醋,“翻”到最后事实就“翻”没了,留下的都是一些与事实相悖而又耐人咀嚼的情节。年轻人进城了,留在寨子里的除了嫩娃细崽,就是老弱病残,而后一个群体正是喜欢“翻话”的主体,张瞎子不得不防。
张瞎子早上也要扶哑巴去操场,但他没有大铁门的钥匙,而且哑巴又不能来开门,所以张瞎子得翻大铁门,毕竟年龄不饶人,张瞎子翻过去后已是满头大汗,他当时就下了决心,如果哑巴再不给他钥匙的话,他就不来照顾她了。但事实上,张瞎子一天翻得比一天早,每天翻过铁门的时候,张瞎子就去敲哑巴的门,哑巴穿戴好后,才瘸着过来开门。有天张瞎子敲哑巴的门的时候实在是太早了,哑巴开门后见天还没有亮,又回到床上去了。见哑巴不准备出来,张瞎子意欲进去,哑巴不许,张瞎子发挥了手脚健全的敏捷,哑巴也不吱声,顺手拿来一根荆棘树木做成的棍棒,一副要打人的样子,张瞎子吓得知难而退。
逢赶场的日子,张瞎子一般都会去赶场,算命这个行当在进城的大潮环境下已朝不保夕,坐等上门已经是不行了,有一只闭着的眼睛作为招牌,再加上熟人的一传十、十传百,一上街生意没准就来了。最关键的是,趁赶场天去会一会刘媒婆。两人这些年像一个流水线的两个部位,相互帮衬,相得益彰。一个专算姻缘,有人就把张瞎子的那只独眼叫作“姻缘算”,算好了,刘媒婆就及时跟进,两个三寸不烂之舌几乎垄断了整个乡的婚姻上下游市场。尽管这些年,因为打工,自由恋爱占了很大比重,但张瞎子算出来的婚配也远远在其他算命先生之上。
这天哑巴也去赶场了,这是她截肢后第一次赶场,她是坐轮椅去的,坐农用车回来的,农用车上还拉回来上万块钱的塑料制品,当然也还拉回了她的轮椅。前些年天干,哑巴的油菜籽收成不多,这次医脚就把她的全部积蓄花完了。今年雨水足,收成好,张瞎子还想哑巴的这些钱怎么用,哑巴截肢后,这季的油菜籽还是张瞎子帮她卖的,有六千多斤,卖了一万多块钱。这下可好,拉回来这些塑料制品,这一季的收成就等于没有了。
哑巴还是每天继续打铃,晚上的这次是在睡觉前,这次铃声一响,张瞎子再有什么重要的事都得放下,他知道哑巴要睡了,得去扶哑巴回房间。张瞎子一天的事情才算结束。
可是,今天晚上哑巴一直没有打铃,张瞎子就躲在家里看电视,最近他看的是《新白娘子传奇》,入迷了。两集电视看完后,才想起还没有扶哑巴回房间。过去一看,哑巴正在操场坝上铺塑料地板,另外滑滑梯、游乐组合家具、体能拓展家具都已经被卖家安装好了。张瞎子很奇怪,一个哑巴,莫非还能开幼儿园?见到张瞎子哑巴很高兴,她比比画画,张瞎子不知道哑巴为什么这么高兴。张瞎子示意哑巴要睡没有,哑巴用手左左右右地摇,意思是还没有。张瞎子想,哑巴不睡,自己也不能睡,就又走着去坎下的新房子看看,好几天没有去那边了。就是这天晚上,王家奶奶以一个长者的身份对瞎子家长里短地唠叨了一番。
王家奶奶对张瞎子说,你这辈子做了无数的好事,就没有想想给自己也算一卦?王家奶奶说的好事,就是张瞎子促成的婚姻。王家奶奶还说,我知道你什么都会算,但天天爬大铁门也不是个办法。
看来自己翻铁门的事,早被弯子人“翻话”了。张瞎子什么都没有说,这个时候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不是一个算命先生应该有的矜持。张瞎子知道,这些老弱病残的人为什么喜欢“翻话”,有年老话多的因素,也有为弱者抱不平、维护正义的因素。同病相怜,老弱病残喜欢站在弱者一方。这么说,弯子人已经觉得他不地道了,天天翻铁门,是倚强凌弱,是欺负一个不会说话比自己更残疾的残疾人。
王家奶奶继续她的语重心长,这也是她提出来的解决办法,说,和哑巴结合在一起有什么不可呢,是互相依靠,是亲上加亲。王家奶奶还说,哑巴是一根筋,就想着她以前的秃顶,你得打消她这个念头。王家奶奶说的这些张瞎子其实也想过。
张瞎子理了光头的那天晚上,哑巴照常敲铃,以往哑巴一敲铃,张瞎子会立即赶到,把哑巴扶进房间,算完成一天的功课。可是这天出现的是,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秃顶”,他嘴里含着一个斑竹根做的烟斗。以前敲铃老头就喜欢含着烟斗抽叶子烟。“秃顶”就在大铁门门口转悠,哑巴看到他的时候,他也转过身,朝着东边的省道方向去了。哑巴“呀呀呀”地追上去,大铁门锁了,她出不去,
以前的大铁门都是张瞎子锁的,那是哑巴快睡觉的时候,张瞎子锁了会把钥匙丢到小平房门口来。哑巴还是“呀呀呀”地叫,这次他是叫张瞎子。哑巴深信,只要学校开课,老头就会来敲铃的。她不知道各种设施都弄好了,老头为什么还要走呢?她好希望张瞎子这个时候出现,把老头追回来。
张瞎子戴着鸭舌帽到哑巴家的时候已经是几小时后,还没有等哑巴问,张瞎子就说见到敲铃老头了,他也用手比画,说老头比以前更老了。张瞎子指指哑巴的脚,还是用手比画,意思是说,老头见了你的腿,就不想留下来了。这个时候已经很晚了,弯子的老老小小先后都睡了,哑巴又一次敲响了那半截铁轨。她敲一次,要等山中的回音响过后,再敲第二次,铃声余音绕梁,惊起夜鸟的鸣叫,敲着敲着,两行黏稠的液体从眼角跌进一片暗中。
第二天瞎子去扶哑巴到操场,哑巴还是像往常一样,第一件事就是敲响洋槐树上的铃声,瞎子失望极了。只是从那天以后,哑巴不再要求瞎子锁大铁门,有时候风大,两扇铁门会被弄得哐哐当当地响。
张瞎子头顶的头发长满的时候,幼儿园收到了唯一的一个学生,那是吴大和张小群的孩子,小孩还未满周岁。哑巴在操场上放有一张课桌,桌上放了影碟机和电视机,小孩高兴的时候,哑巴就放碟子给小孩看。电视上教“a”,哑巴跟着教“呀”,电视上又教“o”,哑巴还是教“呀”,电视上再教“e”,哑巴仍然教“呀”;张瞎子担心,这样教下去,小孩会不会也成哑巴。
现在,哑巴每天只敲三次铃,最后的一次是提醒铃,铃声告诉张瞎子,哑巴和外孙该回房间休息了。张瞎子先把外孙抱回小平房,再把哑巴扶回小平房,然后回家。张瞎子不知道的是,哑巴把那根用来保护自己的荆棘棍棒早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