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火

李永生

涞阳城周边这一带，专业媒婆有好几个，最有名的莫过于城西卢媒婆。

卢媒婆守寡，长得细高挑儿，皮肤白净，若不是一口烟草熏黑了牙齿，退回三五十年，那算得上一等一的美人了。据说卢媒婆曾创下一年说成三十九对媒的记录，堪称“媒界”皇后。按规矩，娶亲那天，媒人必须到场，但由于她说的媒多，往往几家人把娶亲的日子选在了同一天，遇到“撞车”，她便派家人替她去。

名气大，架子也大。哪家来托卢媒婆说媒，必定车马伺候。

卢媒婆刚过完七十大寿的第二天，焦三爷就坐着马车亲自来请她了。

焦三爷也是涞阳城的头面人物。

卢媒婆踮着一双粽子般的小脚把焦三爷让进屋。焦三爷坐到椅子上先是叹了一口气。卢媒婆觉出异样，一般来人请她说媒，必是进门先拱手开口三分笑，唉声叹气的却只有老焦一位。

卢媒婆探过身子问：“大兄弟，你这是……”

老焦一拍大腿，说：“老姐，不怕您笑话，我不是来请您保媒的，我是想借您一张巧嘴，劝劝我那糊涂老爹，给他降降火气，断了续弦的想法！”

卢媒婆“嗯”一声，扯过凳子坐到老焦对面，等待下文。

老焦苦着脸，把事情细细道来。原来焦三爷的娘去世十几年了，眼下老爹已经八十多岁了，最近或许老糊涂了，忽然想娶亲续弦，看上了十七岁的丫鬟兰香。

按理说，纳妾娶小，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更别说正常续弦，特别是大户人家的老爷，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可焦三爷觉得，老爹若是五六十岁，续弦纳妾也不算什么，可他已经是一条腿跨进棺材的人了，弄不好前脚娶亲后脚哭丧，将来给自己撇下个小妈，岂不是添乱！关键是兰香那丫头一百个不愿意，说若是硬逼她，她就用刀抹脖子。老焦怕出人命，劝老爹，老爹就闹，吹胡子瞪眼，拐杖戳得地板当当响。焦三爷是个孝子，怕他气出个好歹，便来请卢媒婆，想让她帮忙劝劝老爹断了续弦的念头。

卢媒婆听明白了，呵呵笑着说：“媒婆一张嘴，保的是媒拉的是纤，今儿让我使倒劲拉倒车，可是头一回。”

卢媒婆坐上马车随焦三爷走了。

焦老太爷见了卢媒婆，挺高兴，以为儿子请她来是给自己说媒的。

卢媒婆被让到太师椅上，见老太爷身边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丫鬟，仔细打量，见这低眉垂手的小姑娘也就十几岁的年纪，心里想着这一定是老太爷看中的那个兰香了。

屋里就剩下他们三个人，老太爷笑眯眯地看着卢媒婆，说：“我儿子跟您说了吗，我要娶她。”说着拉过丫鬟的手，丫鬟扭捏着不愿上前，眼里浸出了泪花。

卢媒婆先是赔了笑，说：“不急不急。”

老太爷说：“什么不急啊，我要娶兰香。”

“娶兰香娶兰香。”卢媒婆从大襟里抻出手帕朝丫鬟兰香一晃说，“你出去吧，我有话和老太爷说。”

兰香忙趁机躲了出去。

卢媒婆就陪着老太爷说话。

“老太爷，您也有阵子不出门了吧，外边的新鲜事可多着呢！”

“有啥新鮮事啊，你给我说道说道。”

“好，我给您说道说道。”

卢媒婆就开始说道。

“宣统皇帝逊了位，老太爷知道不？”

“噢噢！”

“城东胡老爷，娶了个小妾，那小妾勾搭了个小白脸，拐了胡老爷的钱财跑了，知道不？”

“噢噢！”

“还有比这个更厉害的呢！开绸缎庄的老吴家，大少爷孝敬老爹，给他买了个‘扬州瘦马，知道啥叫‘扬州瘦马吗？就是……就是，我也说不太清楚，反正就是会撩骚的年轻漂亮小女子，结果吴老爷前天夜里死在了那女子的肚皮上。”

“啊？”

“要我说啊，两口子还是年龄相当才好。”

“嗯嗯，年龄相当好！”

“一个老瓜秧子霜打茄子，却偏寻酸杏嫩李子，不是作死是什么！”

“嗯嗯，作死作死！”

“孙二寡妇又嫁人了，我给保的媒，嫁给了卖烧饼的周三，别看两人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可像年轻夫妻一般恩爱呢，听窗户根儿的小子们说，两口子被窝里说得那些悄悄话，哎呀，我都说不出口！臊得慌！”

“呵呵！怕啥？说说！”

卢媒婆就陪着老太爷说道，从早晨进门一直说到太阳爬得老高，两人有说有笑有问有答。卢媒婆滔滔不绝唾沫星子乱飞，老太爷眉飞色舞如痴如醉。卢媒婆烟袋喷出的烟雾令屋子青云缭绕赛过王母娘娘的蟠桃会。一直到太阳西沉屋里掌灯，焦三爷派人把晚饭送到老太爷屋里，两人捏着酒盅继续说。

又约莫着过了一个时辰，卢媒婆才一步三晃走出来，早在外边候着听信的焦三爷忙扶住卢媒婆，问：“可说动了？”

卢媒婆刚要说话，这时屋里传来老太爷的声音：“大妹子，明天你可早点来！”

第二天一大早，马车把卢媒婆又接过来。卢媒婆进屋，直接上炕和老太爷盘腿对坐，大烟袋刚叼到嘴上，老太爷擦燃的火柴便凑上来了。

半个月后，卢媒婆兴奋地跟焦三爷说：“说动了。老太爷说，不娶兰香了！”

焦三爷高兴，送走卢媒婆，奔向老爹房间。老太爷还没睡，脸上兴奋得放光，似乎还沉浸在刚才谈话的无限乐趣中。

焦三爷满脸带笑，叫声“爹”。老太爷见着儿子，说：“明天，你去找另一个媒婆，给我说卢媒婆。”

焦三爷没听明白。

老太爷补充一句：“我要娶卢媒婆。”

“娘啊——”焦三爷哭丧般喊一声。

焦三爷又找到了卢媒婆。他涨红了老脸，气鼓鼓地把老爹的话说给她。“这回好，小的不娶了，改娶老的，要知这样，不如成全他娶兰香呢。我焦家的脸算是丢尽了。”焦三爷原以为卢媒婆也是孝子贤孙一大堆的人了，听完他的话一定会羞得不行，谁知卢媒婆到底是经多见广，她不羞也不恼，眼珠一转计上心来，说：“这老爷子也真是糊涂到顶了，那你就告诉他，说我答应了，只是有一个条件，他得倒插门。”

焦三爷被逗笑了，说：“九十岁的新郎官披红戴花拄着拐杖当上门女婿，自古没有过。这招真是杀手锏。”焦三爷朝卢媒婆竖起大拇指，“老姐，高，实在是高！”

回到家，焦三爷对老爹说：“卢媒婆答应了！只是人家还有条件！”

焦三爷把那个条件一说，谁知焦老太爷想都不想，一拍大腿：“行喽！”

焦三爷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后来，涞阳城的人为这事编了一句歇后语：卢媒婆说媒——把自己添进去了。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当代人》2019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