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湖的春天(小说)

2019-08-20 09:04梁弓
西部 2019年4期
关键词:老莫委员儿子

梁弓

前几届扶贫队都是春节后下乡的。领导说今年早点下去,先做个调研摸清楚底细,过了年就放开手脚干。春节前,我来到了白马湖村。

村子紧挨着白马湖,出去兜风很方便。

虽然已立春,天气还冷得厉害,应了“春寒料峭”这句话。来到安澜镇,跟党委书记、组织委员见过面,开了个座谈会,大概了解了一下村里的情况。组织委员说,第一书记是驻村书记,按说应该住在村里。不过下面条件差,镇上给每人安排了一间宿舍。也就是说,我们可以住在村里,也可以住在镇上。住在村里还是镇上,视具体情况而定。座谈会结束后,大家一起吃了工作餐,然后各自回去休息,第二天一早该去哪儿去哪儿。

镇上的宿舍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难得的是有网线,可以上网。偏僻乡村上网也不太容易。

当然,在镇上洗澡也比村里方便。

前脚进宿舍,后脚就有人敲门。是组织委员。组织委员姓陈,是个年轻的美女。我说,陈委员这么晚还没回家?她说,我家在县城,平时就住在镇上,周末有时间才回去。我说,在乡镇工作很辛苦。她笑了笑,说,我想跟你聊聊,不知道是否方便?我说,方便,方便,有什么不方便的?陈委员快请进!

闲扯了几句,组织委员说到正题。秦书记,你到村里要有思想准备啊。我说,什么意思?组织委员说,农村工作不好干。口气一转,又说,不过要想锻炼能力,还是下基层。其他几个第一书记我们倒没什么顾虑,那些村的支部书记镇得住,工作应当也顺利,至于白马湖村……

白马湖村怎么啦?我不由提高了警惕。

这个村子情况比较复杂,支部书记叫梁茂松,村主任叫赵星国,两人的关系有点僵。梁茂松身体不好,村里的事情很少过问,基本上是由赵星国负责。你过去之后,一定要处理好关系。村班子里的矛盾本来我不该说的,不过为了今后的工作,先给你透个底,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我说,谢谢陈委员指点。组织委员又说,梁茂松多次提出辞职,镇上一直没同意。我问,为什么?组织委员说,找不到合适的支书。

听组织委员的口气,赵星国还挺能干,支书退了村主任接任很正常,然而对赵星国镇上似乎不太满意。组织委员说,镇党委的这种态度也与村民有关,部分老党员对赵星国有意见。

组织委员特别提到一个叫“焦三爷”的人。

这个焦三爷,据组织委员说,年届七十,党龄将近五十年,在村里很有威望。她也仅仅见过两次,不是很熟悉,提供不了更多信息。我说,老爷子有威望,是个饱学之士吧?组织委员说,这个倒不太清楚。我猜想他是老黨员,或许以前当过村干部。组织委员说,老爷子对仕途并不热衷。既非老干部,又非老秀才,焦三爷能做到德高望重,不知靠的是什么。

听说他儿子很有出息,在中央部委任职。组织委员说。难怪呢,家里有个人在中央工作,乡里县里多少要给些面子。组织委员还提到,副县长顾少怀跟焦三爷的儿子走得很近,他们好像是高中同学。

这个顾少怀我知道,我表哥在县政府办公室工作,就是给他当秘书。组织委员说,据说顾县长能进常委,就是焦三爷儿子关照的,都传他很快还会做县长、书记,前途无量!我说,他儿子这么厉害,看着白马湖村贫穷落后也不伸手帮一把?太没有故乡情结了!组织委员笑道,这要你去争取呀。

我呵呵傻笑两声。

一大早起来,在食堂喝了碗稀饭,从头到脚武装严实,直奔白马湖村而去。我是骑电动车去村里的。镇上为方便工作,给第一书记配了电动车。

我跟支部书记梁茂松联系过,他说大家在村委会碰头。

骑了将近半个小时,来到一个小村庄。这应该就是白马湖村了。这种天气大家都该躲在屋里,我突然发现路边蹲着个男人,看上去五十多岁的样子。这实在有些出乎意料。正想过去问问路,那人主动迎上来,笑着说,你是秦书记吧?看来没走错地方。我说,我叫秦文杰,您是……那人说,我是梁茂松呀,专门在这儿等你的。

不好意思,梁支书太客气了,我自己能找到,不用麻烦您来接我。我说。

你头一回来,对这儿的路不熟,反正我也没什么事,顺路过来等等你。听说秦书记来担任第一书记,村民们都很激动。梁茂松说。

这话明显带有水分。来个年轻人,还不知道长什么样,怎么就都激动啦?!

我会尽自己所能,争取不辜负大家的期望。老梁这么说,我好歹也得表个态。

秦书记是省里来的,水平高,白马湖村脱贫致富就指日可待了。他居然还用“指日可待”。我只能谦虚几句,然后问他村里的情况。梁茂松兴致挺好,边走边给我介绍着。

说话间来到了村委会。很多村委会都翻盖成二层小楼了,这儿的还是几间旧平房,跟想象中有些差别。房里坐着三个人,看到我们都站了起来。梁茂松问道,赵主任还没到吗?其中一个女的说,赵主任有事情,晚点来。梁茂松点点头说,他不知道还要多久,咱们开始吧。

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省里新来的领导,秦文杰,担任咱们村第一书记。别看秦书记年轻,在省里工作好几年了。梁茂松说。我赶忙摆手,什么领导,我是来向大家学习的。梁茂松笑笑,又把村委会的人介绍了一遍。说话的女人名叫罗玉梅,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其他两个分别是会计、计生专干兼治保主任。

村委会一共五个人,除了赵星国没到,其他的全在这儿了。秦书记过来,壮大了我们的队伍。梁茂松笑道。

我对农村不熟悉,以后还请大家多多指点。刚谦虚一句,突然想到组织委员的话。赵星国这人脾气不好,我头一天过来他就不露面,多半不太好相处。

白马湖村三千多人,以农业为主,经济相对落后些,许多人在外面打工。梁茂松说的,我之前也知道些。眼看将近晌午了,梁茂松说,出去吃饭吧,给秦书记接个风。玉梅,你再跟赵主任联系一下。罗玉梅答应一声,刚掏出手机,突然进来一个男子,年纪跟梁茂松相仿,看上去凶巴巴的。我猜他就是赵星国了,见罗玉梅喊他“赵主任”,更加确定无疑。梁茂松没有吱声。赵星国盯着我说,你就是新来的第一书记?我应了一声,礼貌地站起身来。

人已到齐,梁茂松又提吃饭之事。要不把焦三爷叫上?罗玉梅悄声说。这个罗玉梅倒跟我心有灵犀,我刚才还暗暗嘀咕焦三爷,她就提起老爷子了。

梁茂松瞧瞧我,又瞧了瞧赵星国,没有表态。

说实话,倒不是我觉悟多高,对于吃吃喝喝,我真的不感兴趣。我不好大鱼大肉,也不好酒,再说这也太浪费时间。我脱口说道,第一书记是过来工作的,出去喝酒不好吧?老梁坚持去吃饭,罗玉梅在一旁帮衬着,会计与计生专干不时劝上两句。唯独赵星国阴沉着脸不说话。我觉得出去吃饭不太好,坚决不同意。赵星国突然转身走了。

他去得比来时动作还快。

难道不喝酒也把他给惹恼了?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同他们出去的。梁茂松见状,只得改变了主意。

事后妇女主任罗玉梅说,给我接风,他们也能大吃一顿,我不参与他们就没借口了。

白马湖村不光经济落后,治安情况计划生育什么的几乎都在全镇垫底。其实这不奇怪,各项工作会互相影响的。好在部分村民收入还行,这要得益于年轻人外出打工。当然外出打工也留下诸多问题:打工者常年不回家,夫妻两地分居,容易引发矛盾;留守儿童问题严重;留守老人生活困难;治安乱,环境差……

几天的走访调研,搞得我头都大了。白马湖村这种状况想脱贫致富并不容易,好在我有心理准备。

白马湖村的落后面貌是历史原因造成的,想改变显然不容易。不容易是正常的,容易的话何必派我来呢?省里的干部还是要做出点成绩来的。经济基础差,导致其他工作样样落后,但只要大家有信心,没有畏难情绪就好办。中央提出的“扶贫先扶志”,就是这个意思。我先用几天时间做调研工作,与支部书记老梁聊,与其他村干部聊,与村民们聊,但总体成效不大。对于村里的发展,他们都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换句话说是不负责任的态度。

倒是跟老莫的聊天,让我感觉收获很大。

老莫是外地来的五保户,住在村委会院子里,不但解决了住宿问题,还可以拿份补贴,尽管并没有多少钱。老莫喜欢下围棋,共同的兴趣增进了我们的感情。

秦书记,你挺认真的嘛。老莫说。

干工作肯定得认真,你以为我来玩的?我严肃地说。

不是这个意思,老莫赶忙说,秦书记,我是说……你不是这儿的人,却对我们非常关心。我听他话里有话,便问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闲话。老莫说没有。在我的追问之下,他才说有人议论我是来镀金的。

我又不是铜,镀什么金?我跟老莫开句玩笑,接着问他,你对扶贫工作怎么看?

你是领导,我哪知道怎么办?老莫说,秦书记从省里下来是不是带资金啦?我摇摇头。第一书记下乡,是要靠能力帮助村民致富,如果直接给钱,还要我来干什么?把钱直接打给村里就可以了。老莫说,没钱可不好办。村里没一家企业,年轻人出去打工了,只剩些老人、妇女和小孩,能指望他们干什么。

村里也不是人人都穷吧,我看有很多家不也住着楼房吗?人家能致富,其他人为什么不行?我说。

人跟人不能比啊。老莫说。

贫穷与富裕总归是有原因的。我说。

我们村是有几家还不错,像梁茂松、赵星国……说来说去都是些村干部。

不是村干部就没有富的?

老莫说,也有啊。他又举了村里两个例子,还有几个出去做生意的。

应该发挥干部带头作用。梁茂松自己过得挺不错啊,怎么没带领大家致富呢?

梁茂松?他的本事也稀松,指望他啥也别想干。老莫嘿嘿地笑着,赵星国嘛,在村里还能办点事,可惜被梁茂松和焦老头压着,也没心劲干。

焦老头?我不由愣了一下。

焦三,焦长林,也有人喊他焦三爷。老莫说。

我一下反应过来了,他可是组织委员着重提过的。到村里后,跟焦三爷见过两面,他留着白胡子,乐呵呵的,有点老神仙的味道,当时恰好还有其他事情,没能深入交流。他家的那座二层小楼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来到白马湖村,我找不少人聊过,只有两个重要人物:一个赵星国,一个焦三爷,始终未曾登门拜访。赵星国脾气挺大,接触须谨慎。至于焦三爷,一直当他是最后的王牌,关键时刻才能动用。

这个焦三爷,组织委员所述有限,从老莫嘴里说不定能打听到更多消息。

以前我总是莫名地有种感觉,以为焦家是个大姓,尽管焦三爷不是老学究,也没做过村干部,但是靠祖上的传承产业还是可以的。只有这样的家庭,才能树立起威望,把儿子培养进中央机关。不过很快我就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焦家在白马湖村是独门独户,这样的家庭想出人头地,真是比登天还难。我猜测焦三爷可能做过生意,类似暴发户之类的。

老莫撇撇嘴,他还做生意?他做生意能赔到姥姥家!

那像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有那么高的威望?仅仅因为儿子在中央工作?我满腹疑惑。

他威望高?谁说他威望高的?老莫感觉口气不对,讪讪地笑了笑。

老莫的态度让我对焦三爷充满好奇,然而更多的内容老莫也说不出,或者说他拒绝回答。

我想去拜访一下焦三爷,于公,是为了白马湖村的发展,于私,也想见识一下这位前辈,从他身上学些东西。我甚至想到了張三丰。焦三爷像张三丰一样,有股道骨仙风,何况他们都是“三”字辈的。

去焦三爷家之前,还是应该对他再做一些了解。

想了解焦三爷不是很难,普通老百姓都愿意说上几句,何况还有梁茂松这本“活字典”。把打听到的情况一综合,焦三爷的形象渐渐清晰起来。焦三爷是和他爹、他儿子从外地逃荒来的,白马湖村大度地接纳了他们,当时他儿子才五六岁。焦三爷处处小心谨慎,虽然没怎么受到别人的欺负,但也绝不欺负别人,偶尔受到一些委屈只得默默地认了。某种程度上,焦三爷与老莫情况类似。不同的是,焦三爷的儿子非常聪明,老莫的儿子有点傻。后来区别就更大了,焦家的儿子考上大学进中央机关工作,莫家的儿子疾病缠身最终离开人世。后辈的不同状况,令老莫与焦三爷的处境迥然不同。

按理说,焦三爷对村里还是有感情的,以他儿子的能力完全可以给村里提供些帮助。我忽然明白,等待是一种愚蠢的行为。我要赶快去找焦三爷。

一连往焦三爷家跑了两趟,却没见到他。

元宵节这天,在镇上吃过晚饭,我回村里观赏花灯,顺便去看看焦三爷。

中国人最看重两个节日:春节与中秋。对于小孩子来说,最热闹的是元宵节,拎着花灯,哪儿人多往哪儿去。我小的时候花灯还是纸做的,底端燃着红蜡烛,不小心就会烧起来,却有着不同于如今电子灯的别样乐趣。元宵节不放假,回家便增加了难度。从上大学到工作,元宵节我从未回过老家。今天依然无法回去,借机感受一番农村的元宵节氛围。

来到村里,远远地看到花灯在风中摇曳,但只有寥寥的几盏,实在不成气候。大人外出打工,孩子们也失去了玩耍的兴致。我心中不由得叹了口气。

算了,還是去看焦三爷吧。

焦三爷的二层小楼在村东头,拐个弯就到。村里楼房不算少,最气派的有两座,一座是赵星国家的,一座就是焦三爷家的。它们好像两座门神守在村子的两头。看到焦三爷的楼房,起初总有点怪怪的感觉,哪里怪又说不清楚,后来才想到,他一个人住二层小楼好像有点浪费。浪费归浪费,焦三爷高兴就好。按照老莫的说法,焦三爷应当欢迎我过去。这时候还不算太晚,今天又是元宵节,估计焦三爷没睡,正好聊聊天。

来到焦三爷门前,只见里面漆黑一片。如果没睡的话应该有灯光的,难道焦三爷出去闲逛啦?我走上前,打开手机的小电筒,发现门从里面锁着,不像外出的样子。那就是睡下了。我犹豫片刻,喊道,焦三爷,焦三爷。没有反应。又连喊两声,仍不见回应。

莫名其妙地,我想到了三顾茅庐。刘备跑三趟才跟诸葛亮见了一面,我运气不如刘皇叔,三趟都跑了个空。不过,刘备三顾茅庐得到诸葛亮的鼎力相助,我跑个四五趟会不会收获更大呢?这样一想,心里倒挺开心的。

几天后参加扶贫会议回来,路上碰到焦三爷,跟他聊了几句。焦三爷一直都笑呵呵的,不愧是德高望重的长者。说到元宵节晚上拜访他之事,焦三爷说,元宵节?可能睡觉了吧。我每天都睡得很早。有什么事吗?我说,没什么特别的事,就是去看望您,您是村里的长辈,有些事情还要向您请教。焦三爷说,好啊,欢迎你到家里来。

来之前打个电话。临别时,焦三爷说。

这句话平常得很,不知为什么我愣了一下,然后才应了一声。去之前先打个电话,是怕我白跑一趟?好像又不是那个意思。

望着焦三爷远去的背影,我摇摇头咧嘴笑了一下。

电话号码是梁茂松告诉我的。

跟焦三爷约好时间,顺利来到他家。迎接我的有焦三爷,还有他家那条黑狗。黑狗汪汪地叫着,似乎对我不太欢迎。焦三爷踢了黑狗一脚,它让开路,我才进去。焦三爷家里装修很高档,甚至有些奢华。对于这样的住所,焦三爷似乎很得意。我打量着四周,问道,焦三爷平时就您一个人住?焦三爷笑着点点头,儿子在北京呢。我说,您老真有福气啊。焦三爷呵呵地笑着。

这种笑已成了焦三爷的标志。

这次登门拜访,主要是探讨如何带领村民脱贫致富。焦三爷不在贫困户之列,看问题应该更清晰,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当我抛出问题后,焦三爷只是说难啊。但困难再大,也得想办法解决。

村里领导班子不行,村民太懒。在焦三爷看来,这两点是问题的关键所在。赵星国这种人怎么能当干部呢?焦三爷不屑地说。他对赵星国的不满已不是秘密。我说,焦三爷,赵星国做村干部,您觉得哪儿不合适?焦三爷说,我实在看不出来他有什么能力。我说,他家经济情况不错,从这点说还是比别人强些。焦三爷说,他家那些钱还不是侵占公家的财产!

赵星国的经济来源情况我不太清楚,没敢接焦三爷的话。支部书记梁茂松对焦三爷非常尊重,想必在他心目中有些地位。

老梁啊,工作的心倒是有,只是身体不好,能力也有限。焦三爷摇着头说。梁茂松、赵星国都难担当大任,恐怕村委会其他几个更不行。焦三爷果然证实了我的想法。把村委会人员全换掉显然不可行,我也没这个权力,不过问问焦三爷谁适合当村干部还是可以的。焦三爷沉吟片刻,微微摇头道,难啊,难啊。白马湖村哪有什么人才?村干部不作为,村民没能力,就靠出去打打工、种种家里二亩地,哪天能改变贫穷落后的面貌?焦三爷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表情。

不管怎么样工作还是要干的,焦三爷看问题高瞻远瞩,我便请他指条路子。

白马湖村这种状况神仙来了也挠头。焦三爷说。我半真半假地说,焦三爷,在我的心里您就是老神仙呢。焦三爷呵呵一笑说,看你有诚意,我就稍微点拨你几下,不过成不成还要你自己掂量。我连声称好。焦三爷说,要加强党组织建设,要调动村民的积极性。话是不错,但实施起来有难度。焦三爷还提议把几个困难户送到镇养老院去,尤其是那个老莫,一个外来户,精神也不正常,送精神病院最省心。

老莫是外来户不假,但你焦三爷不也是外来户吗?当然这话说不出口。我说,老莫是有点胆小,但送精神病院也不至于吧?

我只是提个建议,怎么做你自己决定。焦三爷说,百年大计,教育为本,把孩子培养好至关重要。村民们目光太短浅,早早让孩子出去打工,你看我家,儿子读书好,在中央部委里上班,什么问题都不存在了。说什么都是白搭,关键得把后代培养成才。

我很认可焦三爷的观点,但培养人才并非一朝一夕之事。目前我最关心的,是如何让村民富裕起来。焦三爷说,秦书记,你觉得我的话有道理吗?我说,很有道理,但是焦三爷,也不是人人家孩子都有机会去中央工作。紧接着我又多了一句嘴,儿子在北京上班,您老不还得住在这儿吗?

我说这句话绝对是无心,不料焦三爷脸色骤变,仿佛被人打了一记耳光。

我一个糟老头子自然比不上你这个书记。秦书记是能耐人,不要在这儿耽误了大好前程。焦三爷寒着脸,话说得很不客气。我虽然后悔刚才说话有点过于草率,但是他作为一个长辈也太没肚量了吧。我说,焦三爷,我年轻不会说话,您老别往心里去啊,我先告辞了。

走吧。焦三爷“哼”了一声。

虽然没有焦三爷指点迷津,但通过我的努力,工作还是取得了不错的成果。周末和假期把孩子们组织起来学习,提高了他们的学习成绩。我帮村里拉来一笔赞助。紧接着又给村里的留守妇女揽了些零活,这是很实在的。前不久,我还为村里引进了一家企业,那些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可以回村里上班了。这些举措,村民们都看在眼里喜在脸上,就连一向横眉竖眼的赵星国也对我另眼相看,态度转变了许多。

第二年春天,我从后方单位协调些资金,又争取到县里的支持,准备在白马湖村修条路。

要致富先修路。这对于白马湖村来说可是破天荒的大事。

当然,修路会遇到困难,砍树毁庄稼在所难免,好在大家都很理解。

大部分人家对修路工作很配合,按照之前的规定标准领取了相应的补偿。只有两家例外:一个是赵星国的本家侄子,一个是焦三爷。修路要经过赵星国侄子的玉米地,按价赔偿,他不同意,非得要双倍补偿。至于焦三爷,则是要砍他家的两棵老树。焦三爷说,那树是他爹种的,给多少钱都不能动。

两个钉子户搞得我很头疼。梁茂松说赵星国的侄子难缠,焦三爷那边晚上他去做做工作,估计问题不大。

能把焦三爷的事解决好也行,赵家再想办法吧。

老莫关心修路的事,跑来问进展如何。我说有两个钉子户,焦三爷有梁茂松去协调,现在关键是赵家。老莫说,你觉得哪个难度大?我说,当然是赵家。老莫摇摇头说,不一定,赵家不一定难搞,焦老头也不一定就好搞。

我看着老莫,心想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事实证明,老莫的判断完全正确。赵家那边赵星国亲自解决了,焦三爷那边,梁茂松费尽口舌,对方就是不肯松口。

焦三爷是党员,儿子又在中央部委任职,按说应该有很高的觉悟,怎么就说不通呢?趙星国说,说不通不说,找人直接把树砍了。没有人接话。我说,这样恐怕不合适。会计说,他儿子……赵星国说,他儿子怎么啦?他儿子就能阻挡村里的发展?我说,先不说他儿子,我们没有经过他的同意直接砍他的树,从法律上也说不过去。

那怎么办?路就不要修了呗!赵星国冷笑道。

路不能不修。梁茂松说服不了焦三爷,赵星国也不会去的,还有老莫呢。在焦三爷与赵家的事情上,老莫的判断非常准确,或许他有解决的办法呢。

我一个看门老头有什么办法?我上门讨教时,老莫正在喝酒,摇着头,丢了这么一句话。

我说,莫大叔,你怎么知道焦三爷不会配合?

老莫说,我也不知道,就有这种感觉。

说服不了焦三爷,路就不好修了。接连几天,我一直做焦三爷的工作,但他毫不动摇。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几天后,表哥通知我去县城开会,见到表哥,跟他聊起修路的事,申请修路资金表哥功不可没。我想起他的领导顾县长跟焦三爷儿子关系好,提出能否请顾县长打个电话劝劝焦三爷。

他们好像是高中同学,不过据我所知,顾县长除了接待过他两三次,两人没有太多来往。表哥说。看他的意思,是不想麻烦顾县长。我说,焦三爷的儿子在中央哪个部门?表哥说,我也不太清楚,听说是个闲职,不过在中央嘛,级别还是挺高的。他级别越高,事情就越麻烦。表哥想了想说,那也不一定,我给你出个主意,说不定对你们有用。听了他的计策,我不禁拍案叫绝。

焦三爷比较固执,靠讲道理行不通的,那就得对症下药。他平时很牛,因为有个牛儿子。我跟焦三爷说,村里修路多大的一件事,你要是不同意砍树,万一有人上网发帖子,说中央部委领导的老子仗着他有权有势,不考虑村里的发展阻拦修路,网民怎么看?你儿子单位领导怎么看?这是会影响他的前途的!

焦三爷是聪明人,立马就同意了。

这路一修就是大半年,从立夏修到冬至,好歹在春节来临前完成了全部工程。掐指一算,我来白马湖村近两年了。这时,梁茂松提出辞职,镇上决定由我担任支部书记。

镇党委书记亲自找我谈的话。

党委书记说,老梁提出辞去支部书记,推荐你接任,他觉得非常合适。先跟你通个气,然后上党委会决议。让我做支部书记,我总觉得有些别扭。党委书记说,你能力强,在村里有威信,再加上镇党委、政府的支持,相信会带领村民再上新台阶。我提出自己只是挂职的。党委书记说,只要有利于白马湖村的发展,其他的都不重要。

在镇党委的支持下,白马湖村召开党员大会。村里的党员除了个别人都来了,党支部成员只有赵星国没到。他来与不来,对结果并没有影响。

我顺利当选村支部书记。

赵星国没参加党员大会,还不觉得有什么,焦三爷缺席,让我多少感觉有些遗憾。焦三爷去北京了。梁茂松说,这事千真万确,他这趟去北京可不顺利……

梁茂松言之凿凿,焦三爷的确是去了北京。为了给儿子一个惊喜,焦三爷事先没打电话,直接买好票,来到儿子家的小区附近才跟他联系。就到这会儿,焦三爷还没打算说自己已到北京的事。电话打通了,通话效果并不好,儿子好像说自己在外面,然后电话就断了。焦三爷与儿媳妇关系不好,他想儿子不在家,还是找个宾馆住吧。晚上,焦三爷又给儿子打电话。儿子手机关机了,也许是手机没电了,也许在开重要的会,不管怎么样,焦三爷总有点心慌。好在第二天早上打通了电话,儿子的声音也很清晰。

儿子说在外地,焦三爷心想他临时出差估计很快会回来,儿子却说要一个月左右。出个差怎么需要这么长时间?儿子说不是出差,是正式调到外地工作了,在广东某市担任副市长。这么重要的事情居然不跟老子说一声?焦三爷有点生气,又很得意:副市长可是不得了啊。

既然儿子暂时回不来,那就自己转转吧。焦三爷在北京待了两天,正准备打道回府,突然受凉感冒了,头晕得厉害。即便如此,他也没跟儿媳妇联系,倒是给梁茂松打了电话。梁茂松的侄子在北京打工。焦三爷让梁茂松把侄子叫来,照顾他几天。焦三爷恢复了健康,这才返回白马湖村。

焦三爷的这场经历,只有梁茂松知道。梁茂松告诉我时有些炫耀的意味。

这件事传到我的耳朵里应该到此为止了,哪知道老莫居然也有所耳闻。我说,你消息很灵通嘛。老莫嘿嘿地笑着。

北京之行,焦三爷自然不会到处说,他告诉别人的只是儿子当了副市长。据说他儿子以前做研究工作,有时候出去上上课,拿点讲课费,说到权力实在是微乎其微。当副市长就不一样了,在焦三爷看来,那是权力的象征。至于其他遭遇,焦三爷绝口不提。我问老莫消息来源,他说是梁茂松说的。

这个老小子说什么一定要保密,自己倒传出来了。

在北京,焦老头可真是惨呢。老莫说。梁茂松让侄子去看望焦三爷,侄子不肯去,他好说歹说才勉强答应跑一趟。待了几分钟就要走,焦三爷让他留下来照顾自己,对方说没有时间,后来焦三爷掏出钱递给梁茂松的侄子,算是他的误工费,否则人家说什么也不肯请假照顾他。这种事,焦三爷不好意思跟梁茂松说,还是他侄子告诉梁茂松的。

焦老头混到这种地步,真是够可怜的!老莫说。

我的工作越来越顺利,村委会其他几个人都很配合,但我心里有数,赵星国的态度非常重要。来村里这两年,赵星国很少搭理我。最初是瞧不起,后来我做出些成绩来,他又有派别观念,认为我跟梁茂松走得近,将我拒之门外,现在我做了支部书记,他更不好意思主动亲近。

没想到,赵星国会主动请我吃饭。

那天上午我去镇上办事,下午在宿舍看了半天《论语》,然后买了酒菜去赵星国家。来到村里天刚刚黑。快到赵家门口时,差点与迎面而来的一个人撞上。仔细一看是焦三爷。我说,焦三爷,您这是去哪儿?焦三爷瞧瞧我,“啊”了两声,说,没事没事,你去吧,我随便走走。我说,天黑要注意安全。焦三爷挥挥手疾步走了。

这个焦三爷,跟平时不大一样啊,似乎少了些从容与矜持。

走进赵星国院子,就感觉哪儿不对劲。

怎么,怕我这儿没酒喝吗?见我拎着酒,赵星国说。

你说喝两杯,我就顺便带酒来了。我笑着说。

酒既然带来了,赵星国也不推辞,说,领导的酒就是档次高,就喝这个吧。

赵星国的老婆炒了几个菜,进里屋看电视去了。

两个人喝酒聊天,不评价村里的事情,无非是谈谈国家的形势,说说大家生活越来越好,无论哪方面我都能扯上几句。

闲聊一通,我突然想到问题出在哪儿了。以前来赵家总能听到狗叫声,虽然次数不太多,但印象还挺深刻的。今天过来没有一点动静。我说,赵主任,你家的大狗呢?赵星国说,我嫌吵得慌,前一阵子把它卖了。我笑道,村里的猪啊狗啊比我刚来时少了些。赵星国说,养那东西没意思。以前村里的狗,就数我家的和焦老头家的最威风,上个月他家的狗被人偷了。

我接口道,刚才在路上碰到焦三爷,好像心神不定的。

他家出事了,你不知道?赵星国说。

出事了?这几天我在外面,村里情况不清楚。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他儿子不是当什么副市长嘛,被检察院批捕了。这要是真的,对焦家来说可是灭顶之灾啊。赵星国说,应该不会有假,出事都一两个月了。我给张扬打电话核实了消息。焦三爷的儿子去广东当副市长我是知道的,他原本有职无权,到地市担任领导后管不住自己犯了错误。据说先是被纪委双规,后移交司法机关,赵星国说,按他的罪行得判个十年八年的。

等他从监狱里出来,老头在不在都难说呢。赵星国幸灾乐祸道,真是上天有眼。赵星国这态度不对,不过焦三爷的口碑确实也不怎么样。

这姓焦的简直是人见人厌,要不是梁茂松给他点面子谁会搭理他?赵星国说,他刚来村里见谁都低声下气的,后来儿子到了中央,头能昂上天。那时候他最不服气的就是我。看我家盖了楼房,他也要盖楼房。我家人口多,房子小了不好住,他一个人住那么大干什么?就连我家养条狗,他也非要弄条狗来养养。

儿子有出息,忙得基本上见不到,现在能见了,居然要通过探监的方式。想一想,确实够可怜的,

我不由想到了老莫。老莫跟儿子虽然没出息,但能天天在一起。老莫曾说过,他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光,就是跟儿子来白马湖村种地的日子。

这天傍晚,我从镇上刚回村里,妇女主任罗玉梅跑过来紧张地说,秦书记,你快去看看,焦三爷出事了!

儿子被抓之后,焦三爷整天稀里糊涂的,刚才要去跳河呢。罗玉梅说。

人在哪儿?快过去看看。我说。

罗玉梅领着我来到河边,只见焦三爷坐在地上,浑身湿漉漉的,呵呵地傻笑。我上前扶住他喊,焦三爷!他只是斜着眼睛,也不理人。旁边有人说,这老头好像傻了。

在白马湖村,焦三爷没一个亲人,连个朋友都没有,以后恐怕生活都成问题。我召集村委会的人,请大家想想办法。

焦三爷这种情况住在村里不太方便,依我看,不如送到敬老院吧。会计提议道。

他一个疯子哪个敬老院愿意收?赵星国说。

那怎么办,还能送精神病院去?治保主任说,他以前不是经常说要把老莫送精神病院嘛,自己倒要先进去了。

把焦三爷送精神病院不失为一个办法,但我总觉得,不到最后一步还是别去那儿。向罗玉梅和赵星国寻求办法,他们也束手无策。

当天晚上,我跟老莫进行了深入交流。焦三爷是咎由自取,确实可恨,这个我承认,不过可怜也是真的。老莫说。我说,他在村里没人照顾,也不是办法,你一个人孤单单的,不如和他做个伴?村里适当发给你些补助。老莫听得一愣一愣的,嘴张成“O”型,对我的话似乎难以相信。我说,这事不用立刻答复,你先考虑考虑。那我考虑两天吧。老莫勉强地说。

单位有事,我回去待了一个星期。再回到白马湖村,罗玉梅告诉我焦三爷的事解决好了。大家都说真没想到。

怎么解决的?我隐隐有种预感。

你跟我来就知道了。罗玉梅说着,领着我来到了白马湖边。

白馬湖的水似乎更清澈了。黄昏的湖边,两个老人正安静地走着。是老莫叔和焦三爷。不用罗玉梅多说,我心里也清清楚楚。这种情形真是难得一见。罗玉梅说,你看他俩像不像兄弟?我笑了笑。

一阵风吹来,裹挟着春天的温暖。

猜你喜欢
老莫委员儿子
打儿子
省政协委员抗“疫”书法选
看望委员、代表
谁的儿子笨
你养的好儿子
不是我少你的
老莫的期盼
代表、委员风采录
老莫三代
我不再相信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