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羽
人们来到海边时,难免会想起五月的火车。成浩不知道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可世间的东西就是这样。就像他每天骑着小黄车,就会想起麦当劳的双层牛肉堡。这之间有运气的成分。每一分每一秒,都会有各种运气产生,比如刹那间想到了新的数学公式,一拐弯避开了横冲直撞的汽车。有的运气是关于宇宙的,有的运气是关于生命的,还有的运气是关于如何正确活下去的。
每天骑小黄车,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人家崔总,一辆玛莎拉蒂镇宅,一辆奥迪A8代步,偶尔还骑小黄车散心呢。崔总说,都到这个年头了,开车的都是上班族,真正的贵族讲究的是低碳、环保、绿色出行。这话说到成浩心坎上了。没错,虽然自己没能做到奥迪自由、别墅自由,起码小黄车自由是有的。自由的人类必须有自由的活法。关于活法,崔总还有一套说辞,说什么科学家预言二○二九年人类将实现永生;纳米机器人,可以修复癌细胞、坏细胞、死去的细胞,到时候,绝症、肿瘤、残疾这些都不是事。成浩一边敬酒一边应和着,脑子里却想着一九九九年的事。二○二九年到一九九九年,相差了三十年。三十年可以改变很多东西。人家不是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嘛。一九九九年一整年他都在河边挖石头。听父亲说,大水冲垮了房屋,那些金手镯、银戒指都被冲进泥地里了。只有有足够耐心的人,才能在泥里找到宝贝。于是,他就在泥沙里挖了足足一年。新千年来临时,他还想去挖,父亲给他买了玩具恐龙。
父亲说过,恐龙在亿万年前就已经灭绝了。成浩问父亲,那我们是如何知道它们的长相的呢?父亲说,想象。成浩又问,想象是什么?父亲说,想象就是去想一头象的模样、食物和奔跑方式。这下,成浩遇到了更大的问题:人为什么能够想象出一个不存在的动物的模样呢?它们吃什么睡在哪里如何奔走,我们是如何知道的呢?只是通过想象吗?如果这样,那这个世界难道不可以是他成浩一个人想象出来的?
这个问题,成浩没有问父亲,也没有问其他人,包括崔总。崔总是个无所不知的人,不然他的玛莎拉蒂、别墅从哪里来。成浩就想成为这样的人。小时候,在那个滨海小城,他就被灌输这样的观念:知识就是力量。老师们说着说着就成了“知识就能赚钱”。成浩一直抱有这样的念头。人家马云嗅到了电子商务的芬芳,运用知识发了大财。人家乔布斯即使休学了也没忘记学习电脑知识,最后也成功了。学习从来不晚,学习创造财富。成浩就在那个小城拼命地学习。初中时,别人在玩电脑游戏,他在背数学公式;高中时,别人在四处谈恋爱,他在背作文模板。终于,在他十九岁时,成功考上了南京工业大学。这可不得了,在他们学校这算得上数一数二的。成浩风光了好几年,学校里的那些学弟学妹都成了他的粉丝,他的一份高考复习资料复印本就能卖到二百九十八元。成浩也不是贪心的人,只要是本校学生一律打八折。成浩是个有根的人,念旧。
如今,成浩已经是南京一家文化传媒公司的部门经理了。小城的人都说,成浩在外面发了,将来肯定是个大人物。他觉得他们说得对。但南京城太大了,就连小黄车也有骑不到的地方。不过,成浩在牛首山都见过小黄车。发酵,蔓延,跃龙门,只是时间的事。
没有人生下来就是部门经理。成浩也吃过不少苦。“成功之路总是布满了荆棘。”这是成浩写在床头柜上的一句话。这是英童说的。英童是他曾经的合伙人,现在在政府部门开车。他们曾经凌晨三点翻出校门,豪饮,对吹,恨不得把对方吃进肚子里。成浩选择英童,是有原因的。那时,英童毫不起眼,麻秆似的,但成浩觉得他就是散财童子,那眉眼,那唇口。重要的是,成浩让他们抽签,上上签的才能成为他的心腹,英童抽中了。和所有的老总一样,成浩也喜欢运气好的人。
时过境迁,他俩早没凌晨喝酒的兴致了。不过,成浩也会约英童出来吃吃火锅喝喝奶茶。成浩说些南京大人物的生意经,英童会容光焕发地讲些领导们的趣事。他们都觉得对方混得不错。成浩的现任女朋友猫猫就是英童牵的线。猫猫还没到二十岁,是个标准的○○后。英童和南工大的辅导员关系好,辅导员要开大学生创业就业指导会,英童就介绍成浩过去了。猫猫是听众之一。
南工大宿舍不查房,所以猫猫就在成浩家过夜。猫猫有一头秀丽的头发,眼睛黑而亮。成浩把头埋进猫猫的秀发里,就会想到一九九九年的泥沙地。小城的海边没有规划清理,到处都是淤积的泥沙。很小的时候,成浩就喜欢在里面摸牡蛎,有时会摸到海龟,有时是玉米螺。最神奇的一次,他摸到了水母。奇怪的是,他沒有触电,它可能已经死了。小时候的成浩就有了一股人之将老的忧伤。有些忧伤是不能说的,一说就变质了。成浩的父亲不知道,他只是挂着听诊器在小城里来回穿梭。成浩为他的听诊器感到自豪。他父亲能听见那么多人的心跳,有的跳得慢,有的跳得快,有的一跳一颠。父亲会排开一张纸,写下药方。上面是蝌蚪一样的字,可患者看得清楚,彼此心照不宣。那时候的成浩觉得父亲酷毙了,写几个字就能救一个人。上了学,成浩才明白,有些字可以救人,有些字却可以杀人。他立志成为鲁迅一样的作家,杀敌千万,救人无数。
关于作家这件事,崔总说,作家就是资本家的走狗,谁有钱,谁就可以随便养几条,让他叫他就叫,让他闭嘴他就大屁都不敢放。成浩觉得他说得很对。那些公众号、微博、知乎上的作家,要的就是钱。有钱了就写篇文章,写篇文章就有钱了。这跟资本运作一个道理,只是这个规模微乎其微。成浩灌了杯酒。
这就是成浩撞上的好运气。现在这个时代,讲究的就是实在,他已经不在乎这些虚幻的东西了。攀上崔总,是他上辈子的福分。崔总投资了比特币,他也花了积蓄买比特币;崔总做广告,他也跟在后面做广告投放。收成不多,但好歹也能混个“总”。他和英童吃火锅,一个是“总”,一个是“书记”,两人涮了一盘羊肉,又涮了一盘牛肉,见底了,再让服务员来一盘鸭肠。
英童就是个幸运的人,当年他抽中了上上签,也就遇见了成浩,英雄惜英雄啊。他们都喜欢海底捞。英童说,海底捞的不仅是鸭肠鹅肠,还有钱。只有钱,才能使人快乐。成浩捞了个虾滑给他说:此言在理。英童啜了一口可乐,问他上垒了没有。成浩说,早就全垒打了。他经手的女孩比这一火锅的虾滑都多。英童说不信。成浩问他去不去大保健。崔总带他去过几个高级会所,很安全。
他们去做了足疗。小姐揉捏着他们的脚,英童咿咿呀呀地呻吟着。
你给程书记开车,足疗都没做过吗?成浩抬头看了一眼英童。
那怎么敢?我是正规司机。英童又叫了一声。
嗯哼。成浩哼了起来。
你那些吃的过期没?英童抬起了头。
成浩埋着头,想起了大学时光。
刚开始,成浩单干,从网上进了一批零食杂货,又印发了一厚沓传单,在学校门口发。没卖多少,成浩就去门口的小吃讨教经验。后来,他在人人网、QQ发广告,并且送货上门。卖了一些,没回本。剩下的,他又吃了一些。他迎着秋日的晚风,看着夕阳下的校园,啃着手里的泡椒凤爪,眯起了眼睛。他个头不高,勉强算得上一米六,体重还挺壮观,已经不止一百六十斤了。成功人士不需要多高的个头,他们只需要能量。成浩又拆了一包京酱肉丝,京城味。成浩摇了摇脑袋,斟满一杯雪碧:他娘的马云,只不过比我早生了几年。这些都过去了。他的那些偶像,出轨的出轨,吸毒的吸毒,强奸的强奸,坐牢的坐牢,剩下的都老了。
早就卖完了。成浩哼唧哼唧地讲。
还写稿子不?英童又问。
英童是知道他的。刚结业那年,成浩在出租屋里闷了半年。他亏就亏在半导体原理那门课。不过,他本就不是电工的命,他是要做大事的人。他用待业的半年时间写了一部长篇小说《K城市》。他父亲也给了他半年生活费。这部小说讲的是人到了城市后的异化,与卡夫卡的《变形记》有异曲同工之妙。他把这本书称作“时代的听诊器”,听诊出八○后、九○后甚至○○后的普遍问题。写作时,他把父亲的听诊器放在电脑旁边。这是来南京上学时父亲送给他的。后来,小说写完了,却没人愿意出版。成浩跑了多家出版公司,不是被拒绝就是要钱。成浩不想出自费的书,认为这是对作者的蔑视。他陆续写了几篇小说,都搁在那里了。
写那玩意儿干啥?成浩吁了一口气。你呢?新马泰去了几趟?
英童这人虽然瘦小,心很大。他以前说,毕业后他准备赚够半辈子的钱,再辞掉工作,跑世界各地玩去。等成浩再見到他,他不是爪哇国驸马,就是马耳他公爵,再不济也是个食人族酋长。成浩说,成,只要不吃他,一切都会成真。
新马泰通车了,我就带你去。先去泰国抓一把人妖。英童扭了扭腰,让小姐停下手。
怎么了?
一脚刹车一脚油门的。程书记喜欢超车,这边脚底厚。英童抠起了茧子。
你他妈别干了,跟我混去。
你混出啥了?
我收入来源多呢,工资、电商、稿费、比特币、广告投放、公众号代运营、股票,随随便便就能养活一打猫猫。
你那公众号还开吗?
那可不。成浩翻了个身,从腰包里抽出一盒“南京”。骂咪蒙,是所有男人必须做的事。
她碍着你了?
就看她那样,说男人一定要养自己的女人,女人一定要找高富帅。屁!我为中国男人说句公道话,找对象一定要门当户对。对象家境跟你不匹配,能力又不匹配,基本上成不了,就算成了也少不了彩礼啊婆媳关系啊各种矛盾。这么多矛盾,咱们男人一个人多逍遥,干吗要给女人买房子买珠宝。我谈过一个就是这样的。她们互相攀比,谁的男朋友有钱,谁的男朋友花钱大方,谁的男朋友有豪车别墅。我感觉自己像个ATM机。恋爱和婚姻中,必须旗帜鲜明地倡导平权,支持经济平等,支持AA制,不然多不划算。
猫猫呢?
她啊,还好。过日子就是这样的。
英童不说话了,直直看着按摩小姐的胸部,直到他的脚覆盖了他的视线。
这主意是成浩提出的,主要想让大家聚一聚。这个“大家”,连他不过就三个人。英童、猫猫和他。在南工大混了四年,又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三四年,他也没收获多少朋友。大三时,他不卖零食了,开始创业。那时他还是有很多朋友的,他劝他们入股,一股两万。入股的有同学,也有发小。他那铁哥们一投就是二十万。成浩创办了《学生日报》,还在学校附近租了个门面。来实习的学弟学妹很多,一时间成浩风光无限。南大的学生慕名而来,他给他们部门经理的头衔。他们干活都很棒,采访、写稿、编排一条龙。英童是他的心腹,也是总经理,但他并没有股份,只是来讨一个实习证明。日报社运转了三个月,以全部赔光告终。别人参的股没法收回钱,他那铁哥们也没追着他还款,只是大方地送了他一个恐龙模型,从此相忘于江湖。
猫猫忙出了一桌饭菜。猫猫是安徽人,家里还有两个弟弟,会做家务,也会烧菜。成浩的父亲给他买了栋公寓,猫猫的“花呗”成浩承担一半。成浩觉得这样过着不错。
浩哥哥,我烧的糖醋排骨好不好吃啊?猫猫仰着头问。
你烧得最好吃了。成浩点着筷子。
英童将一块貌似肩胛骨的骨头吐了出来:够味。
吃完了午饭,猫猫将客厅拾掇干净。成浩掏出一把吉他,抱着唱了起来:
“窗外的麻雀,在电线杆上多嘴,你说这一句,很有夏天的感觉……”
停停停,英童说,第二句就走调了。
人家崔总说我唱得可好了。成浩竖起了吉他。
算了,我可不听。今天咋不吃火锅?
成浩走进房间,推出了一个电风扇般的大盒子:送你一个礼物。
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头巨大的霸王龙模型,张着獠牙和利爪。
你是说我丑?英童皱起了眉头。
不不不。成浩解释说,你总是让我想起二十年前。那时我在海边挖泥,我总是想,只要我挖得足够深就能挖到恐龙,只要我挖得足够久就能逆转时间回到白垩纪。我抱着这样的念头挖了一年。后来,我父亲说,你是见不到真恐龙的,只能靠想象。而崔总说,十年后的纳米机器人完全可以修复死细胞,让以前的恐龙再生。我思考了很久。如果我想象出了一头恐龙,那我也可能是一头恐龙想象出来的,换句话说,我也是后来的人们用纳米机器人修复出的一个人类。
难道我让你想象到了恐龙?
成浩将吉他放回了盒子。不,我们其实都是恐龙。我对你说这些话,只是因为你是唯一能听懂我的恐惧的人。
你怕什么?
我怕我赚不到钱。我怕我没法买大房子。我怕我没钱结婚。我怕我养不起我爸。
你看看你。英童抓起桌上的听诊器,往成浩的手里送。
你听听。英童将另一端放在了心脏上方。
成浩仔细听着。心跳正常啊。
不。你听听,是不是钱在哗啦哗啦响?英童放声笑着说。
成浩摇头,又点头:英童,我是不是你哥们儿?
是啊,怎么了?
成浩拿下了听诊器,端来两把椅子,一把让英童坐,一把自己坐。英童,我可没和你借过什么钱,我们之间也没什么经济往来,清清白白的。现在我有一个极好的赚钱机会,是崔总勉为其难让给我的。是一支基金,今年年底就能上市。只要我们现在投股,明年保不准会翻十倍。这是我作为兄弟提点你的。
英童想了一会儿。成浩,我信你,但我和你不同,我没房子,现在正在挣钱买房子……
不是房子的事,我也不要你的钱。你现在在政府部门,有靠山,有门路,只要你在账面上稍微划拉一点儿,我有了启动资金,一倍翻两倍,两倍翻十倍,到时候咱再还钱,我也会给好兄弟分红的。
英童的头摇成了拨浪鼓。不成,我们是正规部门。
猫猫把自己的钱给了成浩。成浩不知道她哪儿来的这么多钱。猫猫说,都是从她自己的生活费中克扣下来的。成浩依然有疑惑,但也没问。他去银行卡里取了钱,凑够了整数,找到了崔总。崔总说,这是一个包赚不赔的投资项目,一年内就能实现融资上市。当年的马云,没有一个人相信他,而最初的投资人这个项目就有了百亿收益。这个时代属于有眼光、有行动力的人。他很看好成浩,未来属于有眼光的年轻人。
闲暇时光,成浩又骑起了小黄车,猫猫陪着他骑。南京的街道上飘着柳絮,几只喜鹊飞掠而去。成浩有些恍惚。他又想到了他的父亲。没有患者时,父亲会带成浩去海边转转。泥沙地上依次显现出两排脚印。父亲说,只要一直走下去,他们就会抵达第一个脚印。成浩小时候的疑惑就是父亲给的,比如恐龙的模样、第一个脚印。它们宛如万花筒,稍稍一变动,就会有不一样的形状。六岁的他想象出的恐龙,肯定和二十七岁的他描绘的不一样。他想做一个临摹这个世界的人,将这个世界放入想象的世界,再将想象的世界讲给不同的人听。他会是一个很棒的人。六岁的成浩将脚边的石头扔入海里。海浪一卷一卷蔓延而来。总有一天,他们会再次相见。
浩哥哥,我们去喝杯奶茶吧。猫猫停好了小黄车。
成浩喝着猫猫买的芋圆红豆奶茶,指着不远处的楼房说,将来他们会住在那里,一百八十个平方,两个大阳台,三个孩子,欧式装潢,全景大飘窗。他不是说着玩的。等这个项目融资上市,他赚到了人生第一桶金,他就继续创业,让猫猫做老板娘。
好好好。猫猫啜着芋圆,黑眼睛笑得细亮细亮的。
他们并没有住进一百八十平方米的房子,也不会有三个孩子。原因在于小黄车。成浩的公寓楼下多了一辆小黄车,他没在意。一个人的楼下多出一辆小黄车,这是太正常不过的事。但是一个人的床上多出另外一个人,这就说不过去了。
这个姓崔的秃头提着裤子,扭过头不去看成浩。成浩抄起手边的花瓶砸了过去。两个人都没挨着。成浩疯了似的扑过去。崔总一闪腰,咯噔一声,成浩倒地了,他也一瘸一拐地溜走了。
猫猫后来还给成浩发了一大段微信文字,说她只是喜欢成浩,不为钱,也不为其他的东西。成浩和别人不同,这种不同深深地吸引着她。他让她想到了海里的水母。那么幽深黑暗的海底,还有他在散发光芒。成浩将其复制粘贴到备忘录,截了图。他把猫猫的微信删掉了。
没有猫猫的日子,成浩习惯了在阳台唱歌。晚风徐徐吹过来,有点湿,有点咸。这可能是来自小城的一阵风。它跋山涉水了千里路,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心。夕阳落了。天空的黑云宛如一座大山,模糊了天与地的边际。一阵风吹来,洒满银色的星星,月亮出来了。
成浩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思考永生的问题。像一头恐龙那样,死去了亿万年又被人挖出来,拼凑出它的轮廓,这算不算永恒呢?如果我们通过什么纳米机器人复制出了过去,无限延迟了现在,那么生与死又有什么区别呢?作家、企业家、平民、成功人士,这些不过是符号而已。脱离了符号,脱离了生死,人是什么?
崔总并没有把成浩的钱退回来,基金也没有上市。倒是英童被抓走了。程书记在任上挪用公款,将造桥修路的钱为自己买了房子,拆迁款也被挪用于投资。作为司机的英童多少也沾染了些。新闻上的英童穿着橙色的囚服,低着头,头发长了乱了,胡子拉碴的。面对镜头,他说了许多道歉的话。成浩觉得,他并不是在为他的所作所为愧疚,他是在耍口技。他说出了这些话,而这些话背后的意思是需要想象的,这比想象一头恐龙还要难。他父亲说过,想象就是去想一头象的模样、食物和奔跑方式。一头象尚有轮廓可以临摹,人心里的想法却是叵测的。人如何在听到一句话的时候想到它的真实意思呢?成浩无法回答自己。不过,他还是听懂了一句。英童在电视上喊着呢。哗啦哗啦——哗啦哗啦——那是什么声音?金珠银珠落玉盘。
成浩买到了最后一张火车票。他的腰包里放着父亲的听诊器,行李箱里还有一只恐龙模型。是只蛇颈龙,可以像听诊器一样随意弯曲。他知道父亲会喜欢的。父亲一直喜欢着他喜欢的东西。以前,他觉得父亲是个酷毙了的人,听得到那么多人的心跳。现在,他明白了,父亲是个悲哀的人,听到了那么多人的心碎。
这是一辆通往海边的火车。我们去海边的时候,难免会想起五月的火车。湿润的五月,油绿的五月,轻言慢语的五月。火车在海上驰骋,也在天空中驰骋。我们坐在上面,宛如我们的父亲。每年五月,父亲会离开烟火缭绕的窗户,如约来到火车里,这是他们美好的青春。火车会在每个站点停下,有时候在白垩纪,有时候在远古时期,会有许多恐龙进来,坐在他们旁边。成浩的父亲与一头霸王龙有过交集,它邀请他去森林里坐坐。成浩的父亲没有去,后来就有了成浩。火车驰骋在时空的每个角落。成浩可以从终点站坐到起始站,也可以从中间坐到开头。恐龙们也是如此,它们可以从活走向死,也可以从化石走向重生。
成浩撕毁了自己的高考复习资料。知识是力量,知识可以赚钱,总的来说,知识也只是知识而已。他们有他们自己的大海。
其实,远在一九九九年之前,成浩就见过恐龙了。就像那些忧伤一样,一旦告诉了父亲,忧伤就不再是忧伤,恐龙就不再是恐龙了。没错,是那只死去的水母。它卧在沙滩上,告诉成浩,恐龙也会这般死去,他也会这般死去。他们都会安静地躺在某个地方,等待海浪将他们卷走。他们会回到他们应该在的地方,他们会历经大好河山,他们会沉浮,会随波逐流,也会在黑夜来临时重现生者的光辉。
“窗外的麻雀,在电线杆上多嘴,你说这一句,很有夏天的感觉……”
唱着周杰伦的歌,成浩感到了放松。他想起了寝室里的零食,门店里实习的孩子们。这些年,他们硌在他的心里,似乎有了温度,似乎又没有。很多时候,他把他们当作了恐龙、霸王龙、剑龙、蛇颈龙。将这个世界放入想象的世界,再将想象的世界讲给不同的人听,那是六岁的成浩。现在的他,只想为我哼一首最爱的歌。
我打断了他的歌声:成浩,我给你念一首我最爱的诗。是一个叫张凯的九○后诗人写的,他只比我大一天,已经在二○一九年四月十二日离开了这个世界。我来念给你听——
我们去海边的时候,脑子里还会
出现火车驰掣的那种
不可抗拒感
坐在上面,然后我们
见到大海,或者
厨房里,烟气眷恋的
那扇窗
父亲告诉我远游的必要
还有他在青海拉煤时
冷
的突出
那些他的记忆混入我的时间
或許有一天
我经过一辆车的时候,会想起
大好河山里的一点
少年忧愁
就像此刻
我与海浪沉浮的同时
某个人正步入父辈的
小村,在破旧的水泥路上
哼一首正在流行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