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兴家
男孩捂着胸口,逃命一般从一楼跑上三楼,一把推开宿舍的门,进去后把门锁上。拉开外衣的拉链,把藏在胸口的刀拿出来放在枕头上,坐在床上喘了几口气,他的心跳才慢慢平缓下来。这把刀是食堂的菜刀,切过肉后还没洗,上面沾着凝固的猪油。男孩从桌箱里拿出一本书,撕下一页仔细地把菜刀擦干净,又把枕头和衣服擦干净,然后把擦脏的纸从窗子扔下去。“是哪个甩纸下来!”男孩往楼下看去,一个小渣皮正仰着头往楼上看,提着的一桶水水面上浮着一团纸。“是我甩的,你想搞哪样?”男孩挑衅地回应道。小渣皮不敢再说话,把水倒在地上,重新回去提。男孩关上窗子,从桌箱里找出两张试卷,是期中考试试卷,一张语文一张数学,语文三十分,数学十五分。有人敲门,他一阵紧张,把试卷放回桌箱,把菜刀藏进被子里,整了整衣领去开门。一个高个子拿着半截烟站在门外,笑着问有打火机吗,他说有,在桌箱里翻了半天才找到,高个子点了烟把打火机还给他,吐出一个烟圈转身走了。男孩把打火机放进包里,又锁上门,用试卷把菜刀包好,装进牛仔裤前面的包里,拉上外衣的拉链,正好挡住菜刀。男孩来回走动,菜刀蹭到大腿有点难受,他不断调整速度,发现走慢会好一些。瞟了一眼整个宿舍,七张床整整齐齐的,唯有他的那张凌乱不堪。七个室友都回家了,他们走的时候问躺在床上的男孩:“你不回家吗?”男孩说:“我有事。”一个室友问:“你有哪样事?要帮忙不?”男孩笑着说:“你帮不了,你除了会解方程还会哪样?”上个月他们的宿舍被评为“文明宿舍”,奖励四十块钱,每个人分得五块,他们高兴地说争取这个月再拿一次奖。室长对他说:“特别是你要注意,很多时候你的被子都是我们帮你叠的。”现在男孩认真地整理着床铺,整理好以后他就要出发了。
二十分钟以前,男孩鬼鬼祟祟地在食堂附近观察,发现食堂的后门没有关,他心跳加快,四处看周围有没有人。小卖部的老板娘突然出现在岔路口,朝他喊道:“你要搞哪样?”他早有准备地答道:“我买点东西。”老板娘说:“买东西从前面。”他“哦”地答应了一声,虽然早就在心里准备好各种意外情况的应对方式,但真正到现场还是有点紧张。老板娘朝厕所走去,男孩看着她走远后,又看了看四周,做了一次深呼吸,轻悄地走进食堂,不时回头看外面有无来人。一进去就看到窗子边挂着一排菜刀,男孩取下一把小巧的藏进胸口,疯了一般地跑出食堂,跑到宿舍才放下心来。
男孩关上门,往学校对面看去,全是甘蔗。等一会儿回来我要去偷一根吃,他边下楼梯边想。尽管放慢了速度,菜刀还是蹭到大腿,男孩便尽量减少这条腿的弯曲度,因此下楼梯的动作显得有点别扭。班长走上来,问他:“你的脚痛?”他说:“没有。”
今天是星期五,放学后大部分同学都回家了,草坪上坐着五六个男女生。“一群狗男女。”男孩心里骂道。草坪边有段围墙倾斜着,看样子快倒了,只用几根木棒支撑住。围墙外是几棵光秃秃的柿子树。男孩记得柿子成熟的时候,他和几个同学在草坪上捡石头砸柿子,柿子的主人告到校长办公室,为此他们被班主任罚扫了一个星期的厕所。草坪上的那群“狗男女”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佝偻着背的保安走出值班室,朝他们喊道:“你们要看书就去教室,不看书就各回各的寝室。”学生们不理保安。一个男生突然站起来跑,一个女生站起来追,并伸出手向男生打过去,他们嘻嘻哈哈地绕着圈子。保安打开路燈后又回了值班室。“这傻瓜保安,这么早就开路灯了。”男孩心里骂道。一阵风吹来,男孩打了一个寒战,把衣领竖起来。要是左美丽在就好了,男孩想,如果她现在对我说你别去了,那我一定把菜刀扔掉,陪她去教室看书。又一阵冷风吹来,男孩又打了一个寒战。左美丽已经回家了。那群“狗男女”依旧在草坪上打闹,男孩突然有点难受。他已经忘记菜刀蹭到大腿的不适感,快速往学校背后走去。怕死不是男人,他对自己说。
跳下围墙,男孩站在一块莲花菜地里。莲花菜长得很好,一个一个裹得圆圆的。男孩想拿出刀砍几个,但他发现远处有人盯着他,便赶紧走出了菜地。政府大楼旁边有家烧酒店,风吹来一股酒味。天太冷了,去买一点酒喝吧,男孩想。他走到店门口,没看到人,炉子的热气扑向他的脸,酒的味道灌进他的鼻孔。“买酒。”男孩喊了一声。这是他第一次买酒喝,声音显得没底气。停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回应,他又喊了一声:“买酒。”这次声音提高了一些。一个妇女走出来,看了他一眼,问:“你买哪种酒?”她头发凌乱,好像刚从床上起来。男孩问:“有哪几种酒?”他看着装酒的坛子,不敢看她的眼睛。“有五块钱一斤的,两块钱一斤的,一块钱一斤的。”妇女一口气说完,好像有些不耐烦。“要两块钱一斤的。”男孩说道。“你有瓶子吗?”妇女又上下看了看他。男孩不知道买酒还要自带瓶子,便说:“没有。”心想懒得买了,但又不好意思就这样走开。妇女看了一眼墙角,说:“我这里有空瓶子,五角钱一个。”顺着她的视线,男孩看到一堆矿泉水瓶,大大小小的都有。“那我买一个瓶子。”男孩说完就后悔了,一个空瓶子竟然要卖五角钱。“你买几斤?”妇女弯下腰去捡瓶子。“一斤。”男孩小声地回答。妇女选了一个合适的瓶子,洗也没洗就给他打酒。男孩接过酒,递一张五块钱过去。给他找钱的时候,妇女问:“你是中学生吗?”男孩的脸一下子热起来,说:“不是。”接过钱转身走了。男孩捏着两块五的零钱,想应该再买一包“黄果树”的。他抽过烟,很多时候都是买一块钱三支的散烟。第一次抽烟时被姐姐发现,姐姐说要告爸爸,他说你敢,最终姐姐还是告诉父亲了。父亲让他跪在门口并打了他一顿,他第二天走路大腿还痛。男孩走进一家小卖部,把钱递向正在看电视的老板,说:“要一包烟。”老板接过钱看了一眼,从柜台里取出一包“黄果树”递给男孩,继续看电视。
男孩点燃一支烟,抽了几口,打开瓶盖,把鼻子凑到瓶口闻了闻。真的要喝吗?他在心里做斗争。左美丽曾经说:“我最讨厌抽烟喝酒的男生。”男孩说:“那我戒烟。”左美丽笑了笑:“你想抽就抽吧,还是别戒了,我怕到头来你会失望。”有一天男孩逃课在街上闲逛,左美丽和胖子骑着摩托车从他身边呼啸而过。胖子家是街上的,他父亲杀猪卖,家里很有钱。要是我也有一辆摩托车就好了,男孩想。可是他连一架单车都没有。第二天男孩和胖子被罚扫地,男孩扫教室,胖子扫清洁区,而左美丽以“昨天家里有急事没来得及请假就回去了”为理由没被罚,她成绩好,说什么老师都信。下午男孩刚扫完地,左美丽就来到教室写作业。男孩问她:“你和他是哪样关系?”左美丽淡淡地说:“同学关系。”“昨天你和他骑摩托车去哪里?”“去玩。”“去哪里玩?”“你问得太多了,你问这些搞哪样?”“我不想看到你和他骑车。”“你又不是我的男朋友,管得这么宽。”“那我是你的哪个?”“我想了很久,觉得你人挺好的,要不你就做我弟吧,反正我比你大几个月,而且我恰好没有弟。”“我已经有一个姐了,不想再要一个姐,我根本就不想要姐。”想到这些,男孩皱了一下眉头,猛地吸了一口烟,用力吐出烟,把瓶口对着嘴,闭上眼睛喝了一口。有点像敌敌畏的味道。男孩赶紧抽一口烟。一辆摩托车从男孩身旁呼啸而过,难道是胖子?他仔细辨认,不是胖子,而是胖子的父亲。摩托车上的音响放着《二○○二年的第一场雪》,都二○○七年了还听这歌,他在心里嘲笑胖子的父亲老土。男孩突然间觉得自己长大了。长大竟然是一瞬间的事情。“只有男人才敢喝酒。”男孩朝远去的摩托车喊道,又喝了一口。
姐姐出现在面前,男孩被吓了一跳,后退了几步。头发齐腰的姐姐眼神还是那么忧郁。她没有质问男孩为什么喝酒,而是问道:“你要去哪里?”男孩把烟和酒藏到身后,说:“河边。”姐姐转身看着河边,她的头发渐渐变短,等她再转过身来,头发已经齐耳了。姐姐问:“你去河边做哪样?”男孩说:“有事情。”“哪样事情?”“我要杀胖子。”“为哪样要杀他?”“他害死了妹妹。”男孩脱口而出,似乎妹妹真的是胖子害死的。“啊!可是杀人是要偿命的,你不要……”姐姐惊慌地阻止道。男孩打断姐姐,跺着脚,提高声音说:“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一眨眼,姐姐不见了。男孩的心里又难受起来,他丢掉烟头,猛地喝了一口酒。一阵冷风吹在脸上,但男孩覺得胸口是热的,他摸了摸大腿,确定刀还在。
中午,睡不着午觉的男孩去操场上打篮球,途中看到胖子一个人坐在草地上,脚边放着一瓶矿泉水。男孩觉得只有有钱人才能喝矿泉水,像他这样的农村人嘴对着水龙头就是几大口。班上只有胖子一个是街上的,他很少跟同学说话,总是斜着眼睛看人,嘴角露出似笑非笑的弧度。男孩走到胖子面前,胖子斜着眼睛盯着他,但他并不畏惧。胖子最多只到他的肩膀,打起架来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男孩问:“你和左美丽是哪样关系?”胖子的嘴角又露出似笑非笑的弧度,说:“她是我的女朋友。”男孩突然气上心头,把在心里面酝酿了很久的话说出来:“你胖得像猪一样,她会喜欢你?”他想胖子会跳起来跟他扭打,他甚至做好了打架的准备,但胖子没有生气,朝他笑了笑,说:“你穷得像狗一样,她更不会喜欢你。”这句话并没有进一步激怒男孩,他本来就穷,穷惯了。停了停,男孩说:“我不想看到你和她骑车。”胖子捡起脚边的矿泉水,喝了一口说:“有本事你也骑车带她呀。”“我现在没本事,但我不想看到你和她骑车。”“晚饭后在河边等着我。”“单挑还是群架?”“随便你。”“单挑。”“我怕你?”“我又怕你?”男孩没心情去打球了,他来到教室,构想着怎样对付胖子。下午三节课他都没有听进去,而是在观察胖子和左美丽。胖子一直在睡觉,好像忘了刚和他约架的事情。左美丽认真听课、做笔记,偶尔回答老师的提问。男孩只顾观察她的一举一动,至于她回答什么根本就没听清。下午放学后,左美丽和同村的同学一起回家了,胖子不知道去哪儿了,一转身就不见了。
男孩来到河边的小广场,找一张干净的石凳坐下。他把刀放在旁边,等着胖子到来。这条河是从老家流过来的,老家那里的河水湍急,而这里的河水却很平静。有个老头用竹排从河对岸运一堆甘蔗过来,边抽着烟边用竹竿划水。男孩掏出烟点燃一支,学着老头的样子惬意地抽起来。他举起瓶子看了看,酒已经喝了一半。通过瓶子,他看到深灰色的田坝、深灰色的大山、深灰色的天空。天已经黑了?他放下瓶子,还没有黑,但能感觉到天色正慢慢地暗下来。黄昏,男孩在心里说道。妹妹就是在黄昏的时候死的。那时候才一岁的她闭着眼睛睡得正香,根本没意识到死亡即将来临,因为做梦手还动了动。在她的身体接触河面的时刻,她的眼睛突然睁开,整个黄昏瞬间变得无比明亮,接着水面上溅起很高的水花,好像过了几分钟水花才慢慢落下来,然后天就黑了。后来他常常梦到妹妹突然睁开的眼睛,有时候妹妹对他微笑,有时候妹妹对他露出尖锐獠牙,被惊醒后的他打开电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被折磨了很久,有一天黄昏他悄悄带上香和纸去河边,远远地看到岸边有光亮,走近后发现是姐姐在烧纸。他准备躲开,姐姐叫住了他。原来姐姐也经常梦到妹妹,妹妹在梦中对她说:“来吧,来吧,来抱抱我。”他和姐姐坐在地上烧纸,姐姐边烧边哭,他也想哭,但忍住了。回过神来,手中的烟已经燃了将近一半,他把烟灰抖落,抽了一口。老头已经把竹排划到岸边,把甘蔗一捆一捆地搬到岸上。有车从桥上过,扬起很多灰尘。男孩觉得整个黄昏都灰蒙蒙的,他拿起瓶子又喝了一口酒。
男孩听到左美丽在耳边问:“你为哪样要杀他?”他理直气壮地回答:“他害死了我妹。”紧接着又补充道:“还害死了我妈和我姐。”
男孩是在一个清晨确定自己爱上左美丽的,因为他做了一个与左美丽有关的梦。他坐在后桌摸左美丽的辫子,左美丽转过头一巴掌扇过来,他笑着站起来准备跑,她的手落在他的腿上。触电一般的感觉,一种难以言说的舒服喷了出来。男孩醒了。他在心里说,我爱上左美丽了。左美丽是开学一个星期后从县城转来的,听说在那边谈了男朋友导致学习下降家里人便让她转回来读。她是学校最漂亮的女生。男孩通过观察,发现她一个星期总有两天会穿上紧身的衣服,显出让人冲动的曲线。男孩没有学好数学上的曲线,却从那些不健康的书上学会看女生的曲线。等室友全部洗漱完去教室了,男孩才起床锁上门换内裤。他开始找机会和左美丽说话,起先很紧张,慢慢地就变得自然起来。有一天他把一封情书夹在左美丽的语文书里,然后偷偷观察她的动静。左美丽没有给他回信,而是直接约他下午放学后去草地上。左美丽说:“我要考高中。”男孩说:“我可以出去打工挣钱给你用,等你读完书。”左美丽笑了笑,说:“算了,我觉得你还是去读职业学校吧。”男孩说:“那我听你的,去读职业学校,你会答应我不?”左美丽看着远处的大山,说:“我现在不想谈恋爱,以后再说吧。”男孩沉默了。左美丽看着男孩,说:“不要这样嘛,以后你会遇到喜欢你的女生,她一定比我还漂亮。”男孩继续沉默。左美丽接着说:“其实我觉得你很优秀的。”男孩无声笑笑,问:“我哪里优秀?”左美丽想了想,说:“我总感觉你和别人不一样,也许这就是你优秀的地方吧。”男孩回过神来,把已经燃尽的烟丢在地上踩了一脚,又喝了一口酒。
姐姐又出现了。她走上石梯,抱起正在石梯上玩的妹妹。妹妹搓着小手,口齿不清地朝他说着什么。姐姐的眼神依旧很忧郁,面无表情地从他面前走过,好像没有看到他。姐姐抱着妹妹走到河边,踩着水走向对岸。河水那么深,可她们像走在平地上一样。河对岸有个模糊的人影在向她们招手。人影渐渐清晰起来,是母亲。姐姐抱着妹妹走上岸,母亲高兴地搂着她们,接着她们像神仙一样腾云朝天空深处飞去了。
姐姐的死,也跟黄昏有关系。姐姐在县城读高中,因跟室友处理不好关系便到校外租房子住。一天上午房东去查看电表,刚到她的门口就闻到一股敌敌畏的味道,喊了几声没人答应,找来备用钥匙打开门,人都已经僵硬了。警方封锁现场,查看了半个小时说是自杀。男孩和父亲赶到现场已是黄昏。男孩站在走廊上闻了闻,这个黄昏的味道是敌敌畏的味道。男孩抬头看了看天边,这个黄昏的颜色是敌敌畏的颜色。他像是替姐姐松了一口气,进房间帮父亲整理姐姐的遗体和遗物。姐姐的身体蜷缩着,一只手捂着胸口,估计临死前很痛苦。她长长的辫子已经剪下来,扎得整整齐齐挂在床头。桌上显眼位置放着一个精美的日记本,压着一封遗书。遗书是写给父亲和男孩的,内容很简单,只有“我走了,把我的辫子卖了吧”这么一句。最终,辫子没有卖,和遗体一起放进棺材里。姐姐的衣物也烧了,只留下那个精美的日记本。处理完后事不久,父亲就出门打工了。出门的前几天,父亲带男孩去算命,那个年老的、瞎了一只眼睛的算命婆直截了当地对父亲说:“你的命硬,你家里女的都遭你克死了。以后要等你死了,你的儿子才能结婚,否则……”回家的途中,父亲显得很忧伤,对男孩说:“以后你结婚了,我就和你分家,我自己住。”男孩本来想安慰父亲,但不知道说些什么。父亲叹了一口气,又说:“这样恐怕也不行。你以后想结婚了就提前给我讲。”父亲过年也没有回来,把钱寄给男孩的叔叔,由叔叔定期取给男孩。
男孩知道看别人的日记不礼貌,但还是翻开了姐姐的日记。他在心里说服自己,这是姐姐留给我的,她应该允许我看。姐姐的日记写得不多,有时候一个星期写两篇,有时候一个月才写一篇,内容很杂:和某个女生闹矛盾,被某个男生追,暗恋某个男生……其中最多的是记录自己内心的感受,说自己如何孤独,如何愧疚,如何想离开这个世界。令男孩印象最深的是最后一篇,与其说是日记不如说是一篇优美的作文。语文书上的古诗词,男孩一首也背不了,却把姐姐的这篇日记背得滚瓜烂熟。他认为姐姐写出了他内心沉积多年的忧伤,这些忧伤就像黄昏一样总在他不经意的时候就到来。
2006年4月14日 星期五 天气:阴
黄昏是一道伤口,每天这个时候,我就会感到钻心地痛。那种痛已经伴随我十年了,我知道还会一直伴随着我,直到这一生结束。一生有多少黄昏,我就痛多少次。一生痛多少次,我就想起妹妹多少次。一生想起妹妹多少次,我就愧疚多少次。
那个被水花覆盖的黄昏,是我的第一个黄昏,却是妹妹的最后一个黄昏。我至今还会时不时地听到一声巨响,那是妹妹的身体砸在河面上发出的声音,接着这声巨响慢慢地变小,最后完全消失。啊,静呀,死一般的静。我像是掉进了一个很深的洞,大脑一片空白,任身体往下掉,速度越来越快。过了很长时间终于到达了洞底,我突然蹲下身哭了起来。
妹妹,我相信你已经长了翅膀变成天使飞到天堂。我常常在黄昏的时候抬头看天空,把最先看到的星星当作你。我想象着你在向我招手,对我笑,跳起别扭的舞,唱起走调的歌。我忍不住笑着朝你挥手,喊道:妹妹,我爱你。直到喊累以后坐在地上。
妹妹,你不要原谅我,我不配得到你的原谅。就让我一生都在黄昏里痛苦吧,但愿这样的痛苦能帮我赎罪。若是哪天我坚持不住了,一定会到天堂亲自向你谢罪,来生变成牛为你劳作。有时候我还真希望黄昏是一把刀,插进我的胸口,让我早日到你身边。妹妹,我随时都张开双臂做好这样的准备。
回忆是一集黑白的电视剧,总在我的生命中不断重播。有时候我想,如果那个年代是彩色的,妹妹就会一直活到今天,活在我们之间。噢,如果可以,我愿用我的血染红天边,让夕阳照亮那个黄昏,照亮那个黑白的年代,让一切变得五彩缤纷起来。
天色越来越暗,胖子还没有来,但男孩相信他会来。一辆大货车从桥上开过,闪着刺眼的灯光。老头已经把甘蔗全部搬到岸上,竹排飘在河边,用铁链拴在石梯边的石柱子上。男孩点燃一支烟,喝了一口酒,又听到左美丽在他耳边问:“你真的要杀他吗?”男孩坚定地说:“是的。”左美丽哭了:“你不要杀他,只要你不杀他,我就答应做你的女朋友。”男孩突然吼起来:“贱货,我才不要你,你就是个贱货!”胖子以前和隔壁班的一个女生谈恋爱,听说他们已经上过床,后来那个女生辍学了,大家私底下都说女生怀孕了,胖子抛弃了她,她回家打胎后就去广东打工了。早晚有一天,左美丽一定会和胖子上床,男孩心里有预感。耳边又响起左美丽的声音:“你杀了他会后悔的。”男孩吼道:“贱货,我后不后悔不要你管!”男孩抽了一口烟,看到有个人从广场那边走过来。男孩直起身子仔细看。是胖子。男孩一阵激动,心跳加快,接着愤怒浮上心头。他抽了一口烟,把剩下的半截扔在地上,把剩下的酒一口喝完,扔掉瓶子,抓起放在旁边的刀,站起来扯开试卷,朝胖子冲过去。
男孩举起菜刀跳起来准备砍向胖子的脖子,母亲突然出现,惊慌地推了他一把,他倒下来坐在地上,菜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男孩揉了揉眼睛,母亲瞬间消失了,眼前站着的不是胖子,而是广场上的一座雕像。男孩的愤怒还没消失,指着雕像吼道:“是你害死了我妹妹。”雕像说:“你妹妹是你和你姐害死的。”男孩咆哮道:“你乱说,她是我妹妹,我和我姐怎么可能害死她?”雕像说:“那时候你们还是孩子,现在已经没人责怪你们了。再说,如果你妹妹活着,她一定会感到很痛苦,现在她已经没有痛苦了。”男孩感到很难受,几乎要哭起来:“那就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妹。”雕像说:“小伙子,不要再欺骗自己了,好好回忆一下吧。我知道,每次想起那件事情你就会感到难受,但是难受才好,难受能帮你赎罪。”男孩再也忍不住,失声哭了起来。
妹妹生下来后,母亲就一直躺在床上,既不见好转也不见更严重。妹妹从母亲的腹中带来了天生的残疾,有一只脚异常地小,这预示着她这一生无法正常走路。那些人天天过来要罚款,家里唯一值钱的一头小猪已经被拉走。父亲上前去阻止,被推倒在地。男孩和姐姐大声地哭,母亲抱着妹妹在床上默默地流泪。那段时间父亲早出晚归,有时候是出去做活路,有时候是出去借钱,可每次都一无所获地回来。妹妹已经学会说一些简单的话,但始终不会爬,更别提走路了。家里的一切事情都是七岁的姐姐一个人忙,她经常一会儿照顾母亲拉屎拉尿,一会儿照顾妹妹拉屎拉尿。姐姐对男孩说:“妹妹不应该生下来。”年幼的男孩不解。姐姐说:“她一生下来就是残疾,然后妈妈就生病,接着爸爸就到处借钱,连家里的猪都拉走了。”一想到猪被拉走了过年没肉吃,男孩就想哭。有一天黄昏,父亲还没回家,姐姐悄悄地对男孩说:“我们把妹妹丢进河里吧。”男孩被吓了一跳,不敢说话。姐姐接着说:“她已经让我们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如果不把她丢进河里,以后我嫁出去了,爸爸妈妈死了,你就要养她一辈子,她连路都不会走,你养得了吗?”姐姐不断地说,男孩终于勉强同意了。他们走进卧室,母亲和妹妹睡得正香。姐姐毫不犹豫地抱起妹妹往外走,男孩跟在后面。他们很快来到河边,妹妹没有醒,因为做梦手还动了动,根本没意识到死亡即将来临。姐姐说:“我们一起把她丢下去,你来抬脚。”河水很急,男孩的心跳很快。他犹豫着,姐姐催促他快点。男孩勉强伸出手抬住妹妹的脚,姐姐轻声数“一二三”,然后一起把妹妹扔进了河里。妹妹的身体接触河面时,眼睛突然睁开,整个黄昏瞬间变得无比明亮,接着水面溅起很高的水花,好像过了几分钟水花才慢慢落下来,然后天就黑了。姐姐和男孩默默地回家,一句话也没有说。还没到门口就听到母亲在屋里喊他们的名字,他们坐在院子里,不进门,也不答应。母亲下床,从屋里爬到门口,问:“妹妹呢?”他们不回答。母亲哭了起来:“你们是不是把妹妹丢进河里了?我做梦梦到了。”姐姐说:“没有。”一直等到父亲回家,他黑着脸拿起好粗一根木条,姐姐才说他们带妹妹去河边玩,不小心让妹妹掉到河里了。那天晚上,家里被母亲和姐姐的哭声充斥,男孩坐在墙脚一动也不敢动。不知道姐姐被打了多久,在床上躺了兩天才能下床。奇怪的是,在床上躺了一年多的母亲竟然能正常地下床了。她说要去河边看看,父亲不准她去。第二天黄昏,母亲一声不响地死了。
广场上除了雕像没有其他人,只有男孩坐在地上哭。他已经哭累了,声音渐渐小下来。突然他感到一阵恶心从胃里冲向脖子,他张开嘴半天没有吐出来。过了一会儿又一阵恶心,他张开嘴“哗”地吐了一摊。他一只手撑在地上,偏着头接着吐。下午吃的饭混合着酒全部吐了出来,臭得让人难以忍受。男孩吐得翻天覆地,几分钟后才平静下来。他身子往后一仰,倒在地上,头砸在水泥地面。
男孩闭上眼睛。夜色一股一股地涌过来,很快将他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