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斐
一
我的电脑已经不太能运转了,其实没什么毛病,没摔没碰的,就是太久没用了。虽然我不爱骂人,觉得骂人挺不好的,但是就这点我必须得说,电子产品还真是贱,你把它好好放在那里,保证它的洁净,勤于打扫,它并不会因此好好的。要让电子产品保持正常,你就必须用它,过度使用都比闲置好。
电脑里东西也不多,但我是电脑白痴,所以只能用清理内存的办法来解决它运转不动的问题,很难说有没有效果。
我是个有条理的人,所以即便电脑很久没用了,清理起来还是很容易。当然了,我说的清理就是单纯地选删东西。
删到最后的时候,我在“义务教育”的文件夹里发现了一个视频。我有点懵,我应该没存过什么视频文件的,没印象,一点儿也想不起来。这个文件夹就是放些大学以前学校阶段的东西,不足为道。我有点好奇,点开了这个没有任何印象的视频。
看了几秒,我就明白这是个什么东西了。兴奋和好奇没了,换成了惊喜和感动,以及包裹这种感人情绪的复杂心绪。画面挺暗的,渐渐亮起蜡烛的光,一个生日蛋糕,同时有人的声音响起。人没出镜,出镜的只有蛋糕和角落里一只不大的毛绒玩具。
这是一个庆祝生日的视频,也是我收到过的唯一庆祝生日的视频。录制视频的人声音挺抖的,小心翼翼,感觉得到包含了笑意。他说离我太远了,只能自己买一个蛋糕远程给我庆祝生日,然后镜头专门给了一下旁边的毛绒玩具,眯眼笑着的,说觉得像我就买了,到时候会寄给我。蛋糕上的蜡烛在视频里闪着很跳跃的光,有点像眼泪含在眼睛里不掉出来的跃动感。他说了简短的几句生日祝福,然后开始唱生日快乐歌。这个过程其实十分尴尬,我隔着屏幕看还好,他录的时候估计应该觉得自己很像白痴。他举着镜头对着蛋糕,分别用中文和英文两种版本不疾不徐地唱完了生日快乐歌。他说话本来就慢,唱歌也是,所以听完两遍生日快乐歌,这个视频也就接近尾声了。他说话就不多说了,反正就是祝福。我体会得到其中的真切,他一个人在镜头后完整地唱完中英文生日歌已经饱含了他愚钝又真挚的情谊了。他后面还笑了,说录完视频他还得自己把蜡烛吹了把蛋糕吃了。我记得他曾跟我说过,他讨厌吃甜点。
关掉视频后,我发现我看这个视频的时候是笑的,有点绷不住的笑意,带点儿年龄大了对往昔一切没有复杂情感的笑。
这个视频是我大一时收到的,距离现在四五年了。那个毛绒玩具本来一直放在我宿舍桌子的角落,毕业时我和室友把带不走的东西收拾了一些拿到毕业跳蚤市场卖,那个娃娃没卖掉,我就送给了一个路过的小孩儿。
我的一个大学同学Z,毕业没几个月被“劈腿”了。她男朋友在香港读书。她消沉了一段,把挺好但是很累的工作辞了,她说还是读书好,所以准备了半年雅思,然后重新开始读研,也去了香港。
其实我俩大学的时候关系并不特别密切,当然了,现在也不能说密切,我身边好像没有说得上关系密切的人。我对人和人之间的密切关系是质疑的。小时候没感觉,只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别人演绎的那种亲密同学、亲密朋友、亲密家人、亲密爱人的各方面关系。小时候对一件事一直疑惑:大家都是怎么相互勾搭在一起的。这里的“勾搭”没有什么贬义,或者这么说吧,大家都是怎么互相建立起亲密关系的。我一是对这个操作不太清楚,二是从根本上质疑这种亲密关系的真实性、有效性和永久性。
其实我的个性并不是真正无聊闷钝的。我是天蝎座,天蝎座要跟人聊天是不会无能为力的。我是毕业前夕开始关注星座的,以前根本不放在眼里,后来突然觉得挺有趣、挺准、挺有道理。
Z的劈腿前男友是白羊座。为了安慰她,让她顺利地走出被背叛的阴影,我曾在那段时间跟她一起讨论批评了她的前男友以及整个男性白羊座群体,不管有没有道理,反正这种安慰是很有效的。
也就是这样,我们的友情很容易就进了一步,虽然没有密切频繁的联系,但是日常算是有沟通。我鼓励她到了香港读书后要找一个更好更帅的男朋友。帅很重要,这是我们的共识,我们把长相放在第一位。我请她帮我也留留意,这算玩笑话,因为我对介绍对象这个事保持的态度一直不乐观不积极。但是没办法,大家和我妈说得对,离开学校之后谈恋爱主要就靠朋友介绍了。只怪我没有抓住机会从小早恋。以前没感觉,现在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早恋是多么美好多么值得的事。
Z在香港的求学生活里并没有遇到什么帅哥,这太可疑了。想想也算了,世上帅哥那么多,但你能遇到的概率却并不大。Z那么好看,在香港那么快节奏的城市里都没能谈上恋爱,我能说什么。
不光我俩,我们身边的人,尤其我身边的人,聊得上天的朋友幾乎都是单身。我的朋友都挺好看的,但都长时间单着,或者刚分手不久单着。我觉得所谓的“吸引力法则”和“磁场”是有一定道理的,我仿佛置身于一个单身磁场,我自己和身边的朋友都被这磁场深深地干扰着。
二
那天Z突然说“吃鸡”不,我说当然可以,因为我每天都玩。我发现我这个人挺好的,玩游戏就是玩游戏,对游戏的感情很单纯,不会因为身边人的参与或退出而动摇。我玩这个游戏,就是因为我喜欢玩这个游戏,不会因为谁要玩我才玩,也不会因为谁不玩了我就不玩了,不然显得人际关系和人间玩乐都特别潦倒,把游戏都搞得很卑微。
我们开了语音,双排。她给我讲了几则她香港朋友的荒荒唐唐男男女女的关系和爱情,太戏剧化了,反而不中听,也可能是她讲得不够精彩。我裹着厚衣服盖着小毛毯窝在沙发上,觉得很安全很温馨。可能冬天的温暖场景确实容易催人回忆往昔,就像西方故事里大家坐在火炉边,房间安静得只有炉柴哔哔剥剥的声音,这个时候就会有人开始讲述关键性的故事。
我说我可能错过了一个摩羯座。她问什么意思。我说其实我上学的时候还是遇到过可以谈恋爱的情况的。她说从来没听我提过,一点儿不知道。我说是,我不想说的事是谁都不会知道的。
现在我讲的这个事,不仅对Z来说是一个新故事,对我自己来说也是新的,有距离感,不熟悉,不连贯,很泛,值得细细回忆和串联。
我是这么开始讲的。我说当时我的分数就比重本多几分,他得知分数后来问我,我说了情况,他说要不要他跟我报一个大学,我说你多少分,他说北大和清华招生的人这几天在找他。
其实那次报考交流,是我跟他分班之后仅有的几次交流之一。我们高一同班,高二分班后我文科他理科,就没什么联系了。有那么一两次联系,后边再说。总之高二高三在我看来我们几乎就是陌生人,没任何交集,在我考得很差很失落正挑选学校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这个事儿里还有个很尴尬的地方。”
“怎么呢?”
他说北大清华招生的人都在找他,我当然是先恭喜他了,默默无闻地就上了“清北”线。他说他就是冲着北大的线去考的,我说好志气,其实心里很难受。他说不是那个意思,他冲着北大的线去考,是因为看过我写的理想大学是北大,北大中文系嘛。我挺讶异的,我说你怎么知道我要考北大中文系的,他说趁大家在宿舍午休的时候,他窜到我教室里去看过我们班张贴的“理想树”。他说他想大学跟我在一个地方读书。
我听了更难受,主要是觉得造化弄人,自己想念的学校考不上,别人为了“爱情”就能悄摸出地考上。当然了,这种话不能真信,谁不想往“清北”考,不能他说是为我考的就是为我考的吧。但是他又真真实实地问我,要不要他跟我报一个学校,我当然不可能让他用“清北”的分数念我要报的本省重本,我说你还是该报什么报什么,多问问你爸妈的意见。
对这件事,我当时主要还是难过,沉溺在自己考差的痛苦和挫败里,其次才是感动和诧异。诧异多于感动,我没想到他这么闷的一个人,有这种暗戳戳的心思和毅力,两年没有交集的学校生活后还能再来找我说要和我念同一所大学。
我感觉我讲故事撞到了一个盲点,我本来一时兴起想跟Z简单讲讲这个我理论上算是错过的恋爱对象,但是真正开始讲了,我才发现我所讲的那些过去的事实都充满了感人的效果,它甚至最先吸引到我这个讲述者,而不是我的听众Z。我越是要去找寻事实来讲述,越是被我的记忆感动,被它们感染,以一种全新的姿态对待我所经历过的事。
回忆这件事确实充满魅力,你不知道你在其中会确切地遇到什么。
我们继续玩着游戏,但是主要都专注在讲话上。我们不去找人拼枪,完全是边缘玩法,躲在没人的地方随便捡着装备,在房子、草地、旷野间没有斗志地跑来跑去。我知道Z找我玩游戏的目的也不是玩游戏,因为她平常就不怎么玩,她也说过她已经很久没玩了,她就是来找我聊天的。
她问我,那“摩羯”后面去了哪个学校,后面还有没有联系。
我说去了北大,后面也有点联系。我没接着讲,想了想,说,你怎么不问我们高中的事儿呢,我想讲高中的事儿。她说想先听结果,有个轮廓。我说没结果的事儿要什么轮廓,先讲中听的吧,我讲起来也有点激情。
这个时候我俩在游戏里都死了,有点尴尬,不知道Z还想不想听,不想听我就不讲了。还没等我问,她说我们继续开一局,你继续讲,我说好,就又点了“开始游戏”。
就先说他考上北大的事。一般情况下,一个学校里哪些人能上“清北”线,不管老师还是同学都是有数的,比如某某某是个常年排在全校前十或前二三十名的,那这个人几乎全校都知道,这样的人考上“清北”就是很合理的事。结果也确实是那样,虽然我考得差,无暇顾及别人的分数,但是谁谁谁上了“清北”线是不想听也会听到的。R就不太一样了(我们把这位摩羯座称为R,因为不方便一直叫他摩羯,太蠢了)。R根本不是常年在榜的那种闻名的学霸,虽然我们高二高三不同班没什么联系,但是不管文理科,成绩突出的那些人是谁大家都知道的。R甚至不是老师眼里的优秀学生,是不被看好不被关照的那种。我一度以为他是无心学习的人,对分数和未来没有什么明确灿烂的想法,直到他来问我报什么学校,我才知道他暗戳戳就可以上北大了。
我记得很清楚,高一时,他最容易被逮到上课睡觉的课就是物理课,但他后来念的是北大物理系。大学的时候,他曾经给我发过一个软件,用来看星空。具体是怎么回事我忘了,只记得有这么个画面,电脑上是星星点点连成线的银河宇宙,鼠标可以拖动上面的东西。怎么细致研究和观察我不清楚,他可能在网上给我讲解过一点儿。
回想起来,我不好说R可能正是适合我的人,但一些具体的事件和特点让我觉得我以前可能没有正视到他潜在的优点。我不是说我看轻他不把他当回事儿,我的意思是,我可能在一味地拒绝中忽略了他好的方面。我那个时候实在没有一个谈恋爱的脑袋,从未期待和想象过二人世界,导致我对他的示好无动于衷。放现在,他的种种举动和长期表现都是不乏可以拿来当恋爱教科书或者说偶像剧剧本参考的。
我至今不明白R为什么会喜欢我,什么时候喜欢上的。我觉得他还是有点早熟,当然我晚熟是更显然的。很难说这位同学是怎么莫名其妙喜欢上一位长相不出众、性格不开朗并且在高一遭遇学习困境的女同学的。
我在高中之前的学习是一路顺风的,虽然一直低调做人,但是成绩名列前茅。没想到高中到了当时最好的班,陡然间,数学以外的理科全都学不下去了。我至今有个困惑,不知道当时班上的那些人是不是提前接收到了什么预警,暑假的时候搞了秘密培训。总之我在一入学的时候就像进入了错误的时空,所有学习步调都不按以前熟悉的节奏来。当时暑假确实有个夏令营,说是提前感受高中课程,我没去。入学阶段,我的化学、生物、物理三门课全都猛然掉进黑窟窿,茫然无措。靠着我的聪明,很快我把物理拉回来了,一路跟上节奏,但是生物和化学两门学科对我来说仿佛是另一个表达系统和思维系统的东西,无论如何我都跟它们搭不上关系。
如果“一蹶不振”一定要放在我人生的某个阶段里,那它一定得放到高一。我在跟化學生物周旋无果后一度消沉,放弃了自己优等生的身份,开始了在这两门学科上的敷衍。这种态度是连锁的,它直接影响了我高中的整个状态和处境。我一边尽力应付一边着力思考学习的意义,及至人生的意义。
所以R喜欢上一个消沉不得志的高中同学是很难理解的,况且我又不算好看,高中的时候还微胖,身体也不好,没什么健康的气色,看上去是不应该有什么魅力的。我记得高一时,有次开班会,一位很有责任感的学霸站到讲台上说:我觉得我们班风气很差,有那么一部分人,以比谁成绩差为乐,这是很愚蠢的做法,但不知道为什么被搞得很盛行。他说的那部分人里就有我。其实没故意要怎么样,就是平常大家开玩笑自嘲什么的,互相说不行不行我肯定比你考得低。这可能还是我兴起的,一说到比谁分数低,就开始赌零食,主要赌的是小条的威化饼干。那个时候它在我们周围很盛行,大概因为吃起来方便又得劲,相当于烦闷高中生活的磨牙棒。
在这种放弃、敷衍、心底又留存着不甘和痛苦的半麻木状态下,我度过了我的高一。我的心情和大脑没有任何留给人与人交往的余地,全用于思考个人处境和人生了,不可能顾得上身边有人会喜欢我。
其实也不能这么说,我也不傻,不至于完全感觉不到R的反应。但是我有分寸,说话做事不含糊,不会让他产生错觉以为我也喜欢他,所以事情就没那么复杂。
我记得他有块超过他手腕粗细的表,当时一个组的几个男生还一起比较过各自手表的价钱什么的,他们讨论得叽叽喳喳。在我看来,他们的热情也有点浮夸。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男性对手表有热情。R总是话最少的,在一堆人里看起来是会被欺负的那种,实际上他不会被欺负,甚至会被照顾,可能因为过于沉闷,反而容易受人关照。我看到和感觉到的是这样。
我第一次坐到他旁边的时候,正遇到化学周考。我说你待会儿给我抄一下啊。他是说话有点困难的那种,对于我的招呼回应了一个慢吞吞的历时很久很尴尬的笑,说我给你抄啊,我也不会啊……其实他会,而我也并不是敢在考试时作弊的人,我只是给自己留个面子,提前告诉他我化学很差,差到可能会让他怀疑我的智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他印象最深的画面就是他上课睡觉。他整个人总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跟大家的学习热情和生活热情不太一样。有好几次,他上物理课睡觉被逮住,然后原地罚站。他上课睡觉很实在,不做任何伪装,我记得很清楚,他会摘下他略显沉重的手表,把脸埋在手臂弯上睡。他跟我熟了之后,睡之前往往会跟我说一声。他说话从来都是一个节奏一个语调,他说我睡一下哈,老师看到的话,你可以叫我一下。我觉得在我给他放哨这件事上,他并没有抱希望,但总会提一下。每次他被罚站,老师说俏皮话或者严厉的话骂他的时候,我都跟大家一起笑他,他自己也垂下头笑。R脾气太好,他呆头呆脑的罚站确实给我绝望无聊的高一生活带来过乐趣。
高一的期末考很重要,分数关系着分科后能进入什么样的班级。他学理科,成绩不差,就会留在原班,我要转而读文,想进入最好的文科班,期末总分不能太差。
期末考这种市统考的题目是老师眼里的垃圾题,最简单的那种,就化学这一科,满分一百,最一般的人怎么也得八十五分以上,相当于小学一年级大家期末考试,单科九十五分就算丢人分。但就我的程度而言,这个化学考试能不能考上八十分都悬。
我说我复习这几天就好好攻化学和生物了,有问题你都帮我解答一下可以不。他应答得倒挺好,说可以,被问问题的时候确实没有烦过。我问的问题属于数学里一加一等于几级别的问题,或者是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這种鬼问题。他能回答、能帮我总结同类问题的,都给我讲,一点儿不敷衍不生气,耐心程度超出想象,虽然从来都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考完的那天,我收拾东西到很晚,因为再回学校就不在这个教室了,东西都得搬走。后边几乎没什么人了,他还不走,坐在位置上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可能还说了几句无关紧要没有重点的话,显然是有什么想法想表达但是不知怎么说出口。我挺怕他说点什么的,其实也不知道要怎么办,我就想他快点像别人一样离开,我好尽快把东西收了走人。我记得当时是有个小班聚的,他应该也要参加,我说你快去啊大家都走了,他说你不去啊,我说不去。他听了没什么反应,还是一副想说话又不说的样子。最后我说,我爸待会儿要过来帮我搬东西了,你在这儿有点不方便。说完我感觉自己有点狠,想补一句,但是也说不出来什么好话了。他表情有点尴尬甚至有点委屈的样子,然后就走了。
回想过往,我确实是个善于推开别人的狠人,常常一边觉得自己太狠一边做着狠事。
三
讲到这里,我自己的兴趣算是提上来了,没觉得自己是个讲述的人,觉得自己更像个听众,听着充满细节和趣味的故事。我不知道Z感觉怎么样,我想她不至于觉得我讲的东西是无聊的,因为她来找我玩游戏就是为了跟我聊天,说明我聊天不差。我不是那种霸道的讲述者,一般情况下我更倾向于听,我问她高中有没有什么可以讲的,她说没有,她高中跟我一样也在爱着学习。
我觉得挺神奇的,我平常脑袋里根本不会放这些事儿。没影儿,不知道为什么讲起来还挺顺,没有一点儿含糊。可能记忆确实是这样,你念不念它是一回事,它存在不存在又是另一回事。我跟Z说,没想到会讲得这么顺。
她说是,反正她听起来觉得挺美好,理所应当差不多就该早个恋了,至少有点暧昧什么的,保持秘密联系。我说确实没有,当时甚至专门在回避。我说你的意思我也明白,我自己这么讲出来我都觉得美好,挺炫的,身处其中的时候确实体会不到。可能表达本身确实有它的魅力,表达能让事情的意义体现得很集中,这可能也是表达的一个弊端,容易让事情失真。
但是,哪部分才是真实的呢?
我说过我对人和人之间的密切关系是质疑的,从小就不太明白大家演绎的那些亲密关系是怎么发生的。高中的时候还是这个状态,所以分班之后也就跟R没有一点联系了。别人口中总能说出特别多各种人发生的事,他们的近况,他们的感情,他们值得一提的八卦,我实在不知道他们怎么办到的,觉得这些是世界从我懂事开始就对我有所隐瞒的部分。
高一之后,我的学习生活里就没有R这个人的消息了,直到一个燥热又静谧的中午,我在我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些东西。
当时是午睡过后,大家刚从宿舍回教室,我反正睡得挺懵的,有点儿缓不过气。这个时候班上安排的是课前唱歌,同学们自己选的歌,唱的声音还挺大的。我从抽屉里拿书的时候,发现一块白色的东西,我第一反应是很害怕,因为当天是七夕。
现在想起来当时的反应是很愚蠢很没必要的,但是我作为一个从小都很乖的好学生,对于早恋这种事是很避讳的,有这种苗头的话,心里会忍不住地害怕。我不装也不吹,当时没有一点儿惊喜快乐,全身直冒冷汗,有种被想象中雷劈的感觉。大家的歌声一方面在一定程度上把我复杂紧张的情绪掩了掩,另一方面又加速了我的紧张,我脑袋嗡嗡嗡的,脸肯定是红了。我把那块小小白白的东西先握住,藏在一边,再暗暗翻了翻抽屉,看看座位上还有没有其他什么东西,我一边确认一边强迫自己恢复心绪,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要这么反应激烈得像个傻子。确认没有其他东西后,我在位置上坐正,脑袋转了一下,认定这个东西应该是R放的。
“他送的是什么东西?”
“直男送东西是不是还蛮特别的?”
那块白色的小东西是一块橡皮,之所以是白色,是因为橡皮外包着一层白色的纸。还好我打开得很小心,才不至于破坏掉纸上写的东西,要是我直接撕开扔垃圾桶了,看他怎么办。
包一块小橡皮的纸能有多大,他把纸剪成包装盒的形状,也就是我们做数学题遇到的那种,一个六面体的拆开图的样子,他甚至还留了粘连处。整个纸打开是一张完美的几何图形,体现了理科男对于准确和工整的要求。
纸上用特别小的字写了首藏头诗,我当时无言以对,作为一个文科生,我对藏头诗这种东西还真是没什么特别的好感……我记得这首藏头诗还不是一般的藏头诗,它的形状排成了一个等腰三角形,也就是说,它每句诗的字数是递增的。诗的内容我确实记不住了,理科男一些莫名的文艺情结算是我的雷点。
然后就是那块橡皮,当时我还是很震惊的,橡皮也就火柴盒一半那么大吧,他硬是在上面刻了我的名字,用的还是篆体之类的复杂字体。他写字好看,这是大家公认的,不知道他是不是学写字的时候还学了刻章什么的。橡皮的两面都刻了字,刻得很整齐。在橡皮上刻字应该比在木头石头上刻字更难,因为橡皮有弹性。关键是他确实是按章的效果刻的,刻出来的字并不是写出来的样子,沾了印泥印出来的才是正常的字。总之在我看来这是个复杂的工艺。我不知道我们学校这么繁重的学业下他是哪儿来的时间搞这些的。平常晚上十一点多下晚自习回寝室后,大家一般都还要在床上挑灯学一会儿的。我脑袋里出现了他挑灯刻橡皮的画面。
我这么说起来挺平静挺轻松的,当时情况绝不是如此。整个下午我都处于慌张和焦虑之中,没有快乐甚至顾不上感动。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在暗中完成这一切的,我甚至产生了一种被监视的感觉。我们的座位每周都换,他竟然能准确地把东西放到我当周座位的抽屉里。
当天晚上走廊里有不少送礼物的事,我庆幸R不是个会弄个大礼物跑到教室门口堵人的那种人。
高中的时候我还没用手机上网,高一时只留了QQ号,所以我没法及时在收到礼物当天联系他。等到周末回家的时候,我给他发了邮件。那是一封字斟句酌的邮件,主要意思就两点:第一很感谢你;第二我不会早恋。
他的回复很友好,没有表现出过分失落或纠缠的情绪,他甚至还问我知不知道为什么送橡皮,我说不知道,顺便夸了他手工很好,居然会刻章。他说是因为高一时他弄丢了我的一块橡皮。
我估计他当时把“不会早恋”的那个意思听得有点认真,以为我是单纯为了学习,所以高中毕业之后他还会再来找我说话。
“确实有很浪漫的意思,但我听着也挺疑惑的。”
我说怎么呢。
Z说,一般情况,喜欢或者说长时间的喜欢,都是沟通交流衍生出来的。像你说的这个情况,两年没有联系,高一也没有什么苗头,还能喜欢那么久,有点说不过去。
我說是,是这个道理,所以我当时才没有什么甜蜜感动的感觉,就觉得怪,甚至害怕和焦虑。
“他可能是那种特别沉浸在自己世界的人。没有双方的互动他都能喜欢成这样,得是多自说自话的一个人。”
“摩羯嘛,应该就是这么个情况。”
我追星追的就是摩羯座,对这个星座的男的我说不出来坏话。
四
估计玩“双排”的人比较少,应该都还是在玩“四排”。所以我俩虽然玩得很分心,但是总能进入前十。不知道是Z太久没玩游戏了还是我确实讲得有意思,她兴致挺高,一把结束总说再开一把。
我根本没想到讲R的事能讲这么多,我自己对这些事都不熟,没想到仔细追究起来还这么有话可讲。估计跟年龄有关,年龄越大越爱回忆往昔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事。
我们很少玩游戏玩到这么晚,我讲得都有点累了。我说你不是想知道结果吗,我先给你讲一下结果,顺着时间一直讲太累了,有种身处其中的消耗感。
结果是这样的,大一还是大二的时候,具体时间忘了,有天他突然发了一组照片,是他和一个看起来很开朗的女生,意思明显是在一起了。怎么说呢,在那之前他确实有段时间没找我说过话了,就是去谈恋爱了,很合理很说得过去。
大学时他会找我聊天,我想正常聊天应该接受。我虽然说自己是能聊好天的人,但确实不怎么乐于聊天,觉得无聊又负担。我想也正是因为这样,不论初中还是高中,学校里各种男男女女错综复杂的关系在我看来都显得有些莫名其妙。后来发现,世界差不多也就是这样了,不过就是人和人之间错综复杂其实又难免苍白无聊的相处关系。既然都这样,作为人不就得去尝试?我妈说得对,融入。
但是真正去聊的时候,还是觉得没意思,不知道大家平常都能聊些什么。我就再告诉R,我们当普通同学或者朋友就挺好的了。他倒是自信满满的样子,说自己再怎么样都会坚持下去的。我甚至以他家长的口吻告诉他,等你以后遇到你真正喜欢的女孩儿就知道了,现在的一切都不算什么,现在可能只是你自己的想法在作祟。他不以为意,郑重地说他不会。他是个很闷的人,话不多,所以他认真说了他的决心后,反倒让我很被动,让我甚至产生了一点儿看轻了他的愧疚之感,一时间还钦佩起他这种无端又长久的爱意。
消失没多久,他就谈恋爱了,并且是悄无声息的。当然了,他没有必要告诉我,我也没有什么权利必须知道他是否谈恋爱了的事。看到他和他女朋友照片的时候,我心里怪了几秒钟,然后立马想通了,并且跟他说了祝福的话。
有个事儿我当时挺膈应的,但还是能想通,想通就过去了。事情是这样的,跟他说了祝福的话后,我们就不再聊天了。有一次我很意外地发现,根据他在别人动态下留言的昵称显示,他已经不是我的好友了,也就是说他莫名其妙一声不吭就把我删了。我觉得这种做法挺让人窝火的,为什么自己什么事儿都没做,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安排进了什么情感纠葛大戏。
我没有重新加他,只是在陌生人的聊天框里问他怎么就把我删了,他说他女朋友让删了,说他女朋友吃醋了。我挺无语的,也说不出什么立场正确的话,怎么说都显得不对,所以只能再祝福了一遍,让他跟他女朋友讲话的时候讲清楚。自那之后,我跟他再没有联系,没留任何联系方式。
讲到这个地步节奏不免绊住,有点从故事回到现实的感觉。之前讲的那些再细致再动人,都显得像学生时代做的卷子——认真对待过但跟往后的现实生活不沾一点边儿。
“我明白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讲结局了,因为这结局讲了之后,前面发生过的任何事都不怎么中听了。”
Z说得没错。人们花时间周旋的都是过程,结局不论如何都容易显得潦倒,就像死亡。
我说虽然讲了结局,我还是再讲讲能讲的吧。把我能想到的事讲出来,就相当于我清理电脑了。
我有多荒谬呢,R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骑车来过我家一次。我们是不同市区的,隔得还挺远,我不知道他还有骑行的爱好。有天他突然跟我说他到我家来了,我说什么意思,他说他骑行骑过来了,还给我发了他的骑行路线图。客观上来说这也算浪漫感人了,但我在家里很慌,有种要被抓住的感觉。我待在家里不愿出门,告诉他我有事不能出去跟他吃饭,让他去找找这里别的同学。我甚至害怕他会知道我家地址,这种紧张说出来很难让人理解,我自己现在都觉得说不過去,但是很真实。那一整天我面对我妈都有种做了错事怕被发现的心虚。
把他“赶走”之后,我的理智告诉我我真是个狠人,是个坏人,不近人情,让人伤心。一个人兴冲冲骑了那么远的距离跑来找你,你连见都不见就把人轰走了。R不论是愤怒还是伤心委屈都是可以理解的。应该有人教教我怎么早恋,或者说怎么得体地应对早恋。估计跟我从小到大没看过言情小说有关,缺乏理论知识,实践起来就有点格格不入。说不准R看起来很闷,其实看了不少言情小说。
我赶他走的情况还有一次。我回想一下,估计就是那次让他开始动摇了。当时是冬天,我还在学校,他说他家有点事儿就提前回来了,他还要来学校找我。我挺不愿意面对他的,不知道怎么面对,就故技重施,让他去找找我们学校他认识的别的同学。他就听了我的话,真的去跟他理科班的男同学在我们大学玩了一天。傍晚我才出去见了他,因为他说有亲手做的礼物送给我,我想我再拒绝就真的不是人了。
见面也实在尴尬,我还约在学校一个小广场上,完全没有要跟他逗留或者说单独谈谈的意思。我记得我们见面不到十分钟,或者不到五分钟,说了些什么也完全忘了,肯定都无关紧要。我其实挺难受的,一方面替他委屈,觉得对不起他;另一方面觉得自己身处困境,对于人与人的相处或者说亲密关系实在无能为力。我记得他说了句“看你挺好的就放心了”。我不知道这是他提前编演的话还是真心的,让我觉得心酸。
他那次送的礼物我至今还收着,是幅画。看得出来画得很认真,细致到草坪上的草。画上有两个人的背影,人很小,天地占主要幅面;人在夕阳下,有自行车什么的。很久之后我反应过来,那应该是一部日本动漫电影的场景,但是我不看动漫。
差不多就这样了,能讲得出形状的事也就这些。我跟他在网上的聊天实在不值一提,几乎都是些客客气气的话。我记得比较清楚的是他给我讲过他童年和家里的一些特殊情况,当时我是有点感动的,因为一个不爱说话的人愿意给你讲他童年和家里的事情,确实有信任、重视你的意味。
讲述秘密算是人与人之间的动人部分了。
但是他当时有一点没跟我讲,就是他以前的名字。他说他本来的名字不是现在这个,我让他告诉我,他说他还是要留点秘密。他好像还说过以后有机会会告诉我的。但是,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