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元树
房产科通知我们搬家。搬家意味着改善居住条件,我们早就盼着这一天了。但当我们得知仍然是两户一门,与人合住时,心里有些担忧:会不会仍像过去一样,两家相处不融洽呢?
即将搬迁的新居与旧居仅隔着一栋楼。那天,教研室的几位同事来帮忙,很快就把东西搬完了。妻子抱着刚满月的女儿,我们就随着帮忙搬家的同事一起奔新家去了。
新家在二楼,我们刚到楼梯口,女儿醒了。这孩子长得壮实,力气大,哭声也大。大概是哭声惊动了四邻,我们才到新家门外,一位中年妇女和一个小姑娘已站在门边,冲着我们点头微笑。一时不知怎么称呼,彼此就“你好、你好”地寒暄着。她们看见我女儿在哭闹,就接过孩子,边逗边哄地进了她们的卧室。我们正好腾出手来支床铺被,收拾家当。收拾完毕,我们才去把女儿抱过来,一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我们谢了又谢,她们说:“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不必客气。”
刚进新家门,我们就感受到了新家的温馨。
这家主人名叫任来志,山西高平人,解放战争时期随军南下,转业安徽,时任安徽农学院总务科科长。妻子韩小春,也是高平人。她缠过脚,不识字,家庭妇女,但说话得体,处事大方,深得邻里爱戴,大家都叫她“任师母”。夫妻俩没有生育,儿子有才、女儿引兰,分别是从至亲处领养的。
这套住房仅六七十平米,却要入住八个人(我女儿出生后,岳母来带她),实在是有些拥挤。整套房放两张大床、两套吃饭的桌凳,箱柜一安、坛罐一放,几乎不剩空间了。原先的旧物丢掉就是,但每天离不开蜂窝煤,总得找个地方存放,还有自行车,又放在哪儿呢?
面对住房的拥挤,我们没有抱怨,我们知道,这不过是暂时的现象,将来会好的。两家一起开动脑筋,齐心合力,主要从五个方面解决存在的问题:
厨房太小。我们将厨房内原有的烧柴火的灶台,填实糊平当案台,用以切菜、放调料。灶台的用处大,但体积也大,加上洗物品的水池、两家做饭的炉子,若两家人同时在厨房里烧煮,操作便不自如了。经过两家“厨师”商量,以后轮流烧煮,尽量避免同时入内。
厕所紧张。八人共用一个厕所,平时不方便,早晨用厕高峰时更显紧张。恰巧在我们这栋楼的西北角,有一个大公厕,五分钟内即可到达。当厕所被占用时,急用者会自觉去那里,家里从未出现过敲厕所门催促的情况。
卧室不够。后来我们又添了一个儿子,卧室更显拥挤了。任科长便向学校借了一张上下铺的床,安放在敞厅中部靠窗的地方,这样一来紧张情况得到了缓解。
备课和做作业没有地方。我们两家人,教师和学生占了一半,大人备课,孩子做作业,都需要安静的环境。敞厅里两家各有一张饭桌,饭后桌子一擦就变成了书桌,两家各据一桌,互不干扰,各干各的事。
房间总面积太小。针对现状,我们采取的具体做法是:立体发展,充分利用角落。将长久不用的东西挂在墙的高处,随时可能用的东西放在床底;根据物件的大小和形状,将它们放在较适合的角落。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任科长处于物资供应的“近水楼台”,但他两袖清风。他每天上下班都很准时,当我们一听到任师母用山西方言说“快洗手,吃饭了”时,不是中午十二点刚过,就是下午六点左右,这是任科长回家的时间。他爱干净,进门前,总要从头到脚把灰尘拍打掉才进门。
我女儿经常哭闹,有一次她哭闹得厉害,妻子忍不住打了她的屁股,她哭得更厉害了。任师母听见哭声推门进来,说:“孩子嘛,哪有不哭闹的?长大了就好了。你们的孩子比赵家的好多了,赵家的孩子天天哭,有时一夜哭到天亮。”
我女儿跟着引兰喊任师母为“大妈”,任师母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个称谓。每到做面食的时候,她总是自言自语:“孩子啊,不要哭,不要闹,等包子蒸好,大妈就给你端来。”女儿似乎没听懂,但当热腾腾的包子摆在女儿面前时,她笑了,任师母也笑了。
那年头物资大都凭票购买,粮票控制得更严。山西人爱吃面食,任师母三天两头擀面条、蒸馒头,逢年过节还包饺子。每做一次,她总要给我女儿端一小碗来。这自然惹得我们一次次“严正抗议”,可任师母就是不听,总是说:“孩子嘛,哪有看别人吃东西自己不想吃的?那么一点不算什么,我们不缺那一点。”
“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我们常因无以为报而苦恼。
1963年夏天,任科长得知我要去上海治眼疾,给我五元钱,叫我给他家带一听泰康公司出产的金鸡牌饼干。当时一瓶(斤)茅台酒四元三角,一斤中等质量的大米一角四分一厘,而一听饼干就要五元钱,我们感到吃惊。等回到合肥,我把饼干交给任科长,一并退还那五元钱,认认真真地说明我们的诚意,请他务必收下。哪知话音刚落,就被他和任师母一致拒绝。一时间,钱被推来推去,谁也不收,场面十分尴尬。这时,任科长说:“哪有帮人买东西不收钱的道理呢?不收钱,就是看不起我们,就是我们有意找别人要东西。”他说得振振有词,态度又是如此坚决,为了避免引起误解,我就不再推辞了。不久,我姨妹、内弟从成都来合肥探亲,带了些四川土特产,我们分了一半给他们。任科长、任师母高兴地收下了,也许是怕我们心不安吧。即使收下了东西,我们的心仍然不安,因为这一回报实在连“滴水”也谈不上。
任师母特别喜欢孩子。1963年,我妻子怀孕没几个月,任师母就告诉妻子:“一有动静,就要及时上医院,生在家里不好办。”到了11月初,终于有点“动静”了,可是挨到15日,才在任师母的催促下,去了市妇幼保健院。进产房没多久,儿子出生啦!很险,若迟来保健院一步,问题就大了。
接儿子回家那天,任师母早早坐在敞厅里等候,好像迎接稀客一般。我们一进家门,她就站起来趋前几步,接过小宝宝,边看边说:“啊,这孩子的脖子好长呀!”说罢,任师母看着身边的引兰,知道她也很想抱抱这稚嫩的小生命,便把孩子交给了引兰。
我们刚搬来时引兰七岁刚过。我女儿骨骼大,长得结实,引兰抱她有些吃力。但她很喜欢小孩子,逗她哄她,教她说话,后来还牵她走路,带着她在宿舍内外嬉戏、奔跑。而今引兰十岁了,抱起小孩来已随意自如了。自此以后,只要引兰在家,抱哄孩子就成了她必做的功课。后来我岳母带儿子移居别处,住地离引兰读书的小学只有一分钟的路程,她不仅每天放学后都要去抱抱小弟弟,有时课间休息也要去看他一眼。如果说,我女儿的幼年是引兰陪着她成长的,那么我儿子的幼年便是引兰抱着他成长的。两个孩子都和他们的引兰姐姐结下了不解之缘。
1965年春,任科长调离安徽农学院,举家搬迁至别处。次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后来,我们全家落户农村,又辗转芜湖等地,最后我回到了故乡成都教书。时光流逝,我们两家失去了联系。
然而,那五年共同生活的美好记忆,岂能让它如一缕云烟随风飘散?到了晚年,我和老伴常常重温往事。会不会有朝一日,两家人能够重逢呢?
没有想到的是,“有朝一日”真的到来了。
2019年3月,引兰自上海来合肥,打听到了我们的下落,我们两家人相会了。
几十年不见的引兰,除了將少女的风姿换作干练与稳健之外,容貌依旧,坦诚依旧,热情依旧。她的到来,好像一把火,点燃了彼此封存多年的记忆。遗憾的是,任科长、任师母及引兰的哥哥有才,都已经离世多年。
这些文字仿佛是我们两家青年时代的合影集,背后蕴藏着岁月的痕迹和人间的真情。我相信,它对今天的青年朋友们理解如何生活,如何为人,多少有些积极的意义。
〔责任编辑 马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