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先锋文学”注入现实的活力
——以斯继东小说《西凉》为例

2017-11-14 02:38赵振杰
青年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饭粒卡卡先锋

▲赵振杰

为“先锋文学”注入现实的活力

——以斯继东小说《西凉》为例

▲赵振杰

自“先锋文学”进入当代文学史以后,一九八六年便被钦定为先锋元年。此后每隔十年,文学界便会有组织地开展一系列大型纪念活动。近两年为纪念“先锋文学的第三十年头”,以回顾、总结、反思为名目的的文章层出不穷。值得一提的是,诸多学者、评论家在承认先锋文学巨大的历史贡献的同时,也从客观、公允、历史化的角度指出了先锋文学存在的弊端和短板。其中批评较为集中的一点是,作为当代文学史上一个重要的现代主义文学流派的先锋文学,成也“形式”,败也“形式”。先锋文学在极力张扬文本实验的“纯粹性”的同时,不可避免会忽略掉另一个严重的问题——意义问题。正如杨庆祥尖锐指出的那样:“我们从八十年代的先锋文学作品中几乎读不出八十年代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当时的中国是何面貌?国人拥有怎样的生存感受?知识阶层具备怎样的“自我意识”?……这些原本并非“先锋文学”单独面对的问题,却因其对文学形式上“纯粹性”的过分强调而被放大成为一个迫切的、棘手的、不可回避的问题。

然而,令人欣慰的是,先锋文学中“现实的缺失”问题,在阿乙、曹寇、弋舟、李浩、斯继东等一批七〇后作家的“后先锋文学”创作中得到了及时的矫正。他们一方面延续了先锋文学在形式实验与叙述历险上的探索,另一方面有意识地将国民情绪与时代症候灌注于先锋叙事之中,从而使其作品普遍呈现出荒诞的现实感与现实的荒诞性。为了更好论证上述观点,不妨以斯继东的小说《西凉》为例。

斯继东的小说创作向来具有极强的探索实验性,其短篇近作《西凉》亦不例外。该小说采用意识流和记忆拼贴的叙事方式,讲述了一位情场失意的富家“京漂女”饭粒与网友卡卡、前男友田一楷之间复杂而又微妙的感情纠葛。文本叙事脉络看似信马由缰、散漫无章,实则别出心裁、匠心独运。作者一方面以游戏的笔墨肆意虚构了一段类似柏拉图式的爱恋,另一方面又以“元小说”的叙述者口吻对“爱情乌托邦”本身进行着任性的拆解与重组。《西凉》与其说是在叙述一场爱情历险,毋宁说是在呈现一场事关爱情的叙述历险。

在这场叙事历险中,主人公饭粒最后是乘坐飞机前往西凉的,然而,带领我进入《西凉》的却是那“最后一班地铁”。小说中有这样一句并不起眼的叙述:“而饭粒还得赶最后一趟地铁”。由于这句话在文本中不承担隐喻功能,对于故事情节进程也并无推动作用,因而,被多数读者忽略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是,于我个人而言,这句看似可有可无的陈述却像一把被作者故意藏匿在角落里的钥匙,它可以为我们打开那扇通往作者写作意图和文本阐释空间的密室之门。

斯继东是否看过特吕弗拍摄的电影《最后一班地铁》,我不得而知。但在审美追求和艺术主张上看,他的确与那位法国“新浪潮”导演趣味相投:他们都十分强调作品的个性化和内向性,在讲故事的同时更加注重故事的讲述方式。单就内容而言,小说《西凉》与电影《最后一班地铁》可以说是风马牛不相及。后者讲述的是“二战”中的法国,一位出逃未遂的犹太戏剧艺术家被迫躲藏在自家剧院的地窖内指挥舞台上话剧进展的故事;而前者则是在讲述现代都市女性饭粒的情感遭际,及其对纯粹爱情的浪漫幻想。但是,在叙事结构、美学风格上,两者却存在着某种异质同构的相似性。《最后一班地铁》以戏中戏的结构统摄全局,影片结尾处,幕后“导演”走上舞台与男女主演一同鞠躬谢幕,瞬间瓦解了影片故事的“真实”性,给读者带来一种“人生如戏”的梦幻感。斯继东将这种艺术技巧运用得更加隐蔽,更加纯熟。小说《西凉》自始至终是以QQ聊天的方式来展开叙事,并通过视角的自由转变、时态的频繁切换,建构起多个对话场域,如人物之间的对话、叙述者与读者之间的对话、人物的自我独白、作者的夫子自道等等。小说中的叙述者就如同《最后一班地铁》中那位藏匿在地窖内的艺术家,只借助这些彼此交叉的对话场域来把握笔下人物的精神状态和情感动向。当饭粒为卡卡讲述完自己如何色诱快递哥的故事后,小说有这样一组对话:

换好水,签好单,小伙子就走了。

就这些吗?就这些。对了,走之前他还喝了那杯橙汁。

可是,就算她真跟李敏搞上床,又怎么了?……不管她跟谁上床,轮得到你卡卡来指手画脚吗?

由于缺少必要的主语限制,说话者身份变得异常含混、丰富。读者既可以将其理解为是饭粒与卡卡的QQ聊天,也可以看作是饭粒的内心独白,抑或是叙述者的画外音。这样的对话在《西凉》中反复出现,显然是作者的有意为之。

最耐人寻味的一组对话出现在小说结尾处。当饭粒先后失去宠物猫“拖鞋”和快递哥马家俊这两个精神伴侣后,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必要进行一场前往西凉的“说走就走的旅行”。这时出现一组对话:

噢,对了,出门前千万别忘了给钢琴老师告个假,否则老师一准生气。

下了飞机,也许真的可以给马家俊打个电话。

干吗?

不干吗,就是见个面聊聊呗。顺便,顺便把启瓶器送给他吧。

如果我们细加分析,会发现作者是将前面所提到的两组充满张力的对话场域——人物之间的对话和主人公内心独白——融合在同一组叙述空间内,从而建构起一种“有意味的形式”。撇开主人公内心独白不谈,倘若我们将上述对话双方依旧看作是饭粒和卡卡的话,就会惊讶地发现,整篇小说都是在两人的QQ聊天中完成的。因此,我们就有理由怀疑所有有关“快递哥”的故事情节都可能是饭粒为欺骗或刺激卡卡而杜撰出来的。小说结尾处所蕴含的强大拆解力与《最后一班地铁》具有异曲同工之妙,可以瞬间将那些看似真实确凿的叙述重新还原为一个个有待推敲与解答的谜团。主人公饭粒的人物性格就在这种一虚一实、似真似幻的叙述中凸显起来。

面对爱情,饭粒既是一个怀有洁癖的浪漫主义者,又是一个心灰意懒的虚无主义者。与前男友田一楷和网友卡卡之间的藕断丝连、分分合合,让她真真切切地体会到“真爱”的易腐和虚妄。然而,宠物猫“拖鞋”、邮递哥马家俊的出现与消失,又使她无法自拔地陷入“猫与鱼之恋”的幻想与怅惘之中。她就像个歇斯底里的精神分裂症患者,一方面渴望着“鱼七猫九”童话爱情,另一方面又清醒地意识到“童话里都是骗人的”。“鱼忘七秒,猫死九命”的美好传说如同一面反讽镜像,恰恰折射出饭粒真实的情感状态:看似自由自在,实则百无聊赖;渴求死而复活,实则痛不欲生。那些不堪回首的情感记忆,就像是一块块长在她心口的疮疤,不碰它会痒,揭下来又会痛;而那个寄托着饭粒“纯真情感”的邮递哥,也不过就像是家里的那柄漂亮的“全金属启瓶器”一样,原本可有可无,一旦拥有后便再也割舍不下。

从文本的形式技巧角度看,斯继东的《西凉》似乎延续了“先锋文学”的叙事套路;然而,有所不同的是,《西凉》所要传递和表达的是当今时代普通青年普遍存在的情感状态和精神景观,即一种充满虚妄的小幻想,一种底色阴郁的小温馨。这是现代人的个人经验表达,也是都市青年的群体性情绪抒发。在斯继东这里,文学既不产生于自我,也不产生于外部世界,而是产生于自我与外部世界的共振中。正是在这种共振中,其作品的形式先锋性与主题真实感实现了有机融合。以管窥豹,我们不难从《西凉》中看出当代中国先锋文学在叙事主题、叙事方式、叙事内容等方面的历史变迁与时代印记,即七〇后一代作家的“后先锋文学”已经从先锋文学前辈的“叙事圈套”“语言迷宫”“文本碎片”中脱身,逐渐走向了个人日常经验与社会情绪、精神症候彼此共生的艺术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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