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先锋成为一种气质
——关于廖一梅的话剧

2017-11-14 02:38▲张
青年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剧作犀牛先锋

▲张 莉

当先锋成为一种气质

——关于廖一梅的话剧

▲张 莉

如果我们把先锋文学视作文学之钟,那么,从年轻一代作家那里,我们可以听到它的回响,我想,那是先锋文学的遗产。比如七〇后作家中,有一批人是深受先锋文学影响的,我们马上能想到的包括阿乙、曹寇、弋舟、李浩,但还有一位常常被人忽略,她是剧作家廖一梅。在我看来,她的身上保有非常罕见的、纯粹的先锋气质。

讨论先锋戏剧时,人们常常讨论孟京辉的贡献而往往忽略了廖一梅。这不公平。廖一梅的剧作敏感、尖锐、独异,因不惜冒犯大众审美而深具先锋气质。她的话剧常常是众声与独语交汇。严肃的与滑稽的,喧哗的与低语的,夸张的与日常的,全部糅杂在一起。艺术生活与日常生活之间的边界似乎模糊了。对喧哗之声的渲染,其中含有一种内在的讽刺性。愈贴近愈疏离,愈表现愈讽刺。其中透露出一种审视,一种观望,以及一种隐隐的态度。廖一梅的语言表达是文学性的,诗性的。这与当下流行的那种小剧场话剧——搞笑的、杂耍的、轻浮的、缺乏深刻思想的剧作演出保持了严格的距离。

戏剧在廖一梅这里,不是故事,不是对现实的照搬,而是剧作家内心世界的完全表达;是演员、观众和创作者一起对一些问题的探讨。对时事、对流行文化、对婚姻、对爱情、对性、对做爱、对性倒错,她常常纠结于一个事情、一个意念、一个问题,毫无保留地挖掘,思辨、陈述、反诘,驳难。但是,她的戏剧绝不因这种深刻的思辨性而乏味,恰恰相反,它们有趣、鲜活、好看,百演不衰。

廖一梅剧作里总是众声喧哗。其中有多种语言的大胆杂糅,各种语言元素相互矛盾,构成一种拼贴叙事,不加雕琢;某种意义上,是带有讽刺性质的现实叙事。她展示当年最流行最红火的观点并加以漫画化,这与我们通常的戏剧理论格格不入,但最终又能达到一种和谐效果。这种杂糅在孟京辉的舞台上得到了一种彻底的贯彻。由此,他们二人也正在形成一种戏剧的新范式:将各种文化元素进行选择和堆砌的拼盘;将内心的忧郁、抒情的独白,与最流行的口头俚语、街头段子结合;在不同叙述风格和表达形式之间迅速切换,进而完成对一种问题的深刻探索。

《恋爱的犀牛》第一场,每一位上场的演员都在读一本书,大声读其中的一段话。关于科学,关于知识分子,关于上帝,关于结婚、高跟鞋、眼睛……最终,这些人来到世纪大钟面前许愿,愿望都与金钱或爱情有关。第五场,关于“恋爱训练课”中,教授教青年人恋爱,每一个人都渴望获得爱情,在恋爱成功学里,包括倾诉、情境,以及表演。同一个空间里,先是由不同的人物说起他们遇到的不同的情感困惑,之后是他们不同声音交织而起。

但是,这真的是多样性?《琥珀》中,有一个场景是高辕的声音和众人的声音一起:

高辕:我是出色的。

众人:我们是出色的。

高辕:我绝对是出色的。

众人:我们绝对是出色的。

高辕:我的精神是放松的。

……

高辕:我将成功。

众人:我们将成功。

高辕:我应该得到更多的钱。

众人:我们应该得到更多的钱。

声音高亢有力,但又单一重复,时代的某种乏味和无聊被深刻勾画出来。《恋爱的犀牛》中,剧作家则使用的是众人合唱。一个人引领,万众附和。

这是一个物质过剩的时代,

这是一个情感过剩的时代,

这是一个知识过剩的时代,

……

我们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我们有太多的东西要学,

……

爱情多么美好,但是不堪一击,爱情多么美好,但是不堪一击。

这是对时代的直接表现。一个狂乱的、实用主义的、无聊的世纪末图景被表现出来。这一场景在其他两部剧作中也反复出现。《琥珀》中,写手们联合写作,美女作家横空出世,骗取销量及金钱。《柔软》的喧哗则在整容室里:女明星整容,腮帮子里、眼眶子上打肉毒杆菌,头发里埋根拉皮的线,乳房旁边有小小切口。《柔软》的语言是突破禁忌的,其中有大量的与性有关的字眼,也包括对性、性倒错、变性及做爱的理解。

俚语、俗语、段子、笑声,同构了有关时尚、时代的众声。这些声音和表达都是用严肃的方式呈现的,激昂、铿锵,有如我们身处的现实。这似乎是这个时代的底子。另一方面,她似乎也喜欢使用科学性的语言。科学类语言以一种冷冰冰的方式出现。比如,剧作中对图拉的介绍。《琥珀》中对人心脏的分析、对变性手术的介绍等等。所有的语言都煞有介事。把不同风格的语言、不同的生活态度、不同的生活场景全部糅杂在一个空间里,成为一种人生境况的隐喻性描写。

《恋爱的犀牛》中,讨论到如果得到一大笔钱该做什么时,各种声音泛起,“用于还债”“出国”“买房”“全部买成伟哥”……而果然中得大奖的马路,却想的是“给图拉买一头母犀牛”做伴,给他爱的明明以幸福。在这样的喧嚣里,马路的声音出现:

你们欢呼什么?你们在为什么欢呼?我的心欢呼得快要炸开了,可我敢说我们欢呼的不是同一种东西。相信我,上天会厚待那些勇敢的,坚强的,多情的人,如果你们爱什么东西,渴望什么东西,相信我,你就去爱吧,去渴望吧!只要你有足够强大的愿望,你就是不可战胜的!

与此相类,《琥珀》中,当《床的叫喊》畅销,当美女作家的情爱作品畅销时,一个声音开始在舞台出现:

如果你的灵魂住到了另一个身体里我还爱不爱你?如果你的眉毛变了,眼睛变了,气息变了,声音变了,爱情是否还存在?他说过,只要他的心在,他便会永远爱我。可是,我能够只爱一个人的心吗?

与大众的、科学的语言相对应的,是来自人的低语,一个人的独白。是独语者的诉说。它们不是高亢的、响亮的,它们是由人心深处发出的。独语者具有魅力。在廖一梅剧作里,在时代的功利、市侩语境中,独语之人的执着坚持被放大、被深描、被注目。将相互矛盾的声音元素并置在一起,并不意味着简单的呈现。剧作家的态度蕴含其中。——只有在杂糅风格中,廖一梅剧作的另一特征,抒情性特征才会凸显。这种抒情性特质在《恋爱的犀牛》中表现得很充分,这也是廖一梅最为酣畅淋漓丰满复杂的剧作。主人公马路有大量的内心独白,成为剧场观众久不能忘记的段落:

我爱你,我真心爱你,我疯狂地爱你,我向你献媚,我向你许诺,我海誓山盟,我能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怎样才能让你明白我如何爱你?我默默忍受,饮泣而眠?我高声喊叫,声嘶力竭?我对着镜子痛骂自己?我冲进你的办公室把你推倒在地?我上大学,我读博士,当一个作家?我为你自暴自弃,从此被人怜悯?我走入精神病院,我爱你爱崩溃?爱疯了?还是我在你窗下自杀?明明,告诉我该怎么办?你是聪明的,灵巧的,伶牙俐齿的,愚不可及的,我心爱的,我的明明……

忘掉她,忘掉她就可以不必再忍受,忘掉她就可以不必再痛苦。忘掉她,忘掉你没有的东西,忘掉别人有的东西,忘掉你失去和以后不能得到的东西,忘掉仇恨,忘掉屈辱,忘掉爱情;像犀牛忘掉草原,像水鸟忘掉湖泊,像地狱里的人忘掉天堂,像截肢的人忘掉自己曾快步如飞,像落叶忘掉风,像图拉忘掉母犀牛。忘掉是一般人能做的唯一的事,但是我决定不忘掉她。

这些表达是文学性的,它们与所有杂声相悖。事实上,她的剧作中常常出现诗句。比如《恋爱的犀牛》中,一直有一首诗响起。“一切白的东西和你相比都成了黑墨水而自惭形秽,/一切无知的鸟兽因为不能说出你的名字而绝望万分。”在这样的场景中,那些主人公的内心独白,具有一种罕见的抒情色彩。

诗句和抒情性独白表明,这位剧作家有着深厚的文学气质。很多时候,她剧作中的人物都可以文思如泉涌,才思敏捷,妙语连珠。她的主人公们讨论的话题,关于爱情,关于身体,关于性和变性,关于精神本质。她将文学特质的东西恰如其分地融入她的创作中,如俄罗斯作家索尔仁尼琴的《癌症房》、德国作家托马斯·曼虚构的《魔山》、法国作家加缪的《鼠疫》……这些作品多次出现在她的人物之口。

文学性的表达是一种风格,一种方式,更是一种态度。在独自的、忧伤的个人声音之后,是一个人对时代、对大众、对流行的拒绝和对抗。一如陈晓明在《无边的挑战》对先锋小说的分析:“在那些似是而非的抒情背后,可能隐藏着颇为复杂的历史意蕴……特别是在讲述生活陷入无法挽救的破败境地的故事时,那些优美的抒情总是应运而生,这使得抒情不再是一种修辞手段或者语言风格特征,它表明了处理生活的一种态度和方式……”这也意味着,对于马路来说,“爱明明与否”已经不再关乎爱情,它变成了一种生活态度:“我曾经一事无成这并不重要,但是这一次我认了输,我低头耷脑地顺从了,我就将永远对生活妥协下去,做个你们眼中的正常人,从生活中攫取一点简单易得的东西,在阴影下苟且作乐,这些对我毫无意义,我宁愿什么也不要。”(廖一梅:《恋爱的犀牛》)这是一种较量,不是两个青年男女之间的较量,是一个人和外在的所有一切的较量。

具有文学气质的独语者是属于廖一梅的个人标识。但这位剧作家还有她另外的个人锋芒,即她对大众审美的认识——她不会把大众审美当成天大的事情加以膜拜,她甚至曾激愤地说过,“大众审美是臭狗屎”——同时,与文学气质并在的,是她的独特的先锋精神。我们看不到先锋文学如何显性地贯穿在她的剧作中,但我们又分明能理解她身上的先锋性,那是独属于廖一梅剧作的先锋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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