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刚
先锋文学的遗产与债务
▲徐 刚
从文学史书写来看,我们一般会将马原、莫言和残雪视为当代先锋小说的真正开端,认为他们分别在叙事革命、语言实验与生存状态三个层面展开了先锋文学的艺术探索。具体来说,马原的《虚构》《冈底斯的诱惑》等文本,以“元叙事”手法打破固有叙事的“似真幻觉”,用“叙事圈套”消解现实主义手法造成的真实幻觉,这在叙事革命的层面几乎铭刻了先锋文学的所有记忆。“我就是那个叫马原的汉人,我写小说,我喜欢天马行空,我的故事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耸人听闻。”熟悉当代文学的朋友,大概能够轻松回想起那个自命不凡的文学天才,那个不可一世的先锋狂徒,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文坛掀起的惊涛骇浪。这个曾经发明了独特“叙事圈套”的“写作的汉人”,几乎凭一己之力,创造了彼时“纯文学”的叙述神话。而在其之后,格非在《褐色鸟群》《青黄》等小说中竭力建构的叙事迷宫,则进一步将对现实的怀疑推向了极致。而在第二个层面,莫言的小说被认为“形成了个人化的神话世界与语象世界”,其感觉方式的独特性在于“对现代汉语进行了引人注目的扭曲与违反”;紧随其后的是孙甘露,后者在语言实验的路途上走得更远,《信使之函》《访问梦境》等篇什专注于幻象构筑和诗性探索,并彻底斩断语言与现实的指涉关系。而就第三个层面,即生存状态而言,残雪的《山上的小屋》等作品以丑恶的意象隐喻世界对人的压迫,将一种个人化的感觉上升到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寓言层次;余华则发展了残雪对人的存在的探索,《现实一种》《世事如烟》等小说以一种冷静的笔调描写死亡、血腥与暴力,并以此为基础揭示人性的残酷与存在的荒谬。
先锋文学的这三个层面,可谓针针见血。从其历史意识来看,它们无疑完美实现了对于过往革命现实主义文学的美学反动,这一点至关重要。现代主义文学运动,加上启蒙史观的历史支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启的这股文学观念的激烈变革,让以现实主义为核心的文学样式彻底失去了表现空间,取而代之的是“纯文学”观念的深入人心。现在看来,这种美学变革的历史意义无论如何强调都不为过。先锋的魅惑性在于激活文学的想象力,在那样的环境之中,无疑具有激动人心的力量。而这也是我们今天重新讨论先锋文学的政治性时需要认真面对的理论前提。
尽管在短暂的辉煌之后,先锋文学的倡导者与实践者迅速回撤,转向了日常生活叙事,并与这个商业时代的中产阶级美学趣味合流;但不可否认,先锋文学的艺术实验,为此后文学观念与技巧的变革,做了非常重要的基础普及工作。在“纯文学”观念的烛照之下,“文学性”成为我们今天评价文学的重要尺度。而在此之中,叙事革命、语言实验与生存状态等层面,则是这些尺度的重要因素。先锋文学的本土化,由此带来的先锋的隐匿与转化,让那些技巧与观念“飞入寻常百姓家”,成为今天文学的基本表现方式。比如,我们读到格非的《望春风》时,恐怕没有人对小说中突然跳出来的叙事者感到诧异;而陈应松的《还魂记》则号称“用最先锋的形式,讲好中国故事”……对于经典作家来说,先锋文学的洗礼之后,原本高明的叙事手法已然成为家常便饭,而“纯文学”的读者更是对此见怪不怪了。
如果说叙事形式与技巧的全面更新,是先锋文学最为重要的文学成就,那么它对年轻一代作家写作之路的深切影响,则是我们今天评估先锋文学遗产时的重要话题。七〇后一代写作者中,相当多的人都是从先锋小说的阅读中汲取写作灵感的。比如弋舟就曾被人认为是一位先锋小说家,但他的小说却是不折不扣的城市文学,他更多探讨这个时代城市人的精神疾病。他讨论人性的深邃,刻骨的孤独,以及毫无来由的抑郁和同样没有原因的极端情感。某种程度上看,他的小说其实是与幽暗深邃的“实在界”打交道的。在他笔下,人性的真相像深渊一般让人不寒而栗。《所有路的尽头》写出了人物内心的创伤、怯懦与卑微,以及“一个人一无所有的,孤独”,弥漫其间的是历史颓败的沧桑感,毫无缘由的宿命感,以及无因的病态和神秘气息。同样深受先锋小说影响的还有李浩,但他的小说却显示出与弋舟截然不同的气质。这位喜欢琢磨小说与魔法关系的河北作家,经常自诩为魔法师或炼金术师。他操持着手里的语言,安然而自得其乐地做着虚构世界里的国王。由此来看,其小说的先锋性一目了然,那些语言的伎俩,翻译体的文风,可以看出从卡夫卡到昆德拉,再到卡尔维诺一脉作家的影响。在李浩那里,讲什么并不是最重要的,怎么讲才是生死攸关的问题。因而他的小说,即便如长篇《镜子里的父亲》,也不是通过故事情节来推动叙事;而是某种意义上的絮叨,自我的辩驳,以及更为复杂的形式追求,来组织和填充小说的内部。在他的小说里,我们可以真切地看到他与想象的读者的较量,以及和自己的影子殊死搏斗的痕迹。
不仅是年轻作者,甚至是当年先锋文学的“头牌人物”马原自己,也无法摆脱当年的写作路数。失去了先锋文学掩护的马原,几乎丧失了小说叙述的能力。“复出”后的《牛鬼蛇神》以“文革”故事开启全篇,但作者却完全沉浸在青春与成长的怀旧情绪之中无法自拔。此后,他相继发表《纠缠》与《荒唐》,都试图以更直接的方式切入当下现实。但和余华那部饱受诟病的《第七天》一样,小说虽试图以“正面强攻”的姿态切入现实议题,但其呈现的方式却不能令人恭维。直到最近,《姑娘寨的帕亚马》这部“顶礼神性云南”的作品,才让人看到了些许希望。小说讲述“我”在虚实两种维度中探寻哈尼族祖先及其历史传承的故事。它在结构上双线并行,流水账式的散文游记中隐没着一个匪夷所思的悬疑故事。小说不经意地切入“我”与帕亚马的奇遇,从而引出这个原始森林中如梦如幻的世界。帕亚马,那个腰间冒着青烟的裸体,意味着族群的起源与原始的野性。这个让人心醉神迷的神秘男人给了“我”诸多思想的启悟。然而,神性与世俗的分野终究让“我”与他分道扬镳。令人感慨的是,马原早年独步江湖的“叙事圈套”已然借此神性回归。就此,这位当年的先锋在对现实与个人记忆的徒劳之后,又重回虚构,在翻云覆雨的快意和虚张声势的奇迹中,领略先锋叙事的剩余的激情。
有遗产就必然会有债务,这是我们讨论先锋文学时必须拥有的态度。先锋文学已降,“文学性”的张扬所带来的问题,是我们反思当下文学流弊的重要维度。最近,在一篇讨论范雨素的文章中,诗人王家新提到了米沃什的《阅读安娜·卡米恩斯卡日记》。他如此引用:“她不是一名卓越的诗人。而这才是关键:一个善良的人不必懂那些艺术的把戏。”这无疑是在提示我们,当面对那些矫情夸张,打磨得过于精致的“文学性”时,朴拙与单纯反而成为这个时代最为珍贵和稀缺的元素。这让我想起某个场合,一位年轻的作者坦率谈到的,我们当代作家对现代/后现代的二十世纪西方文学过于沉溺,而与批判现实主义的十九世纪欧洲文学渐行渐远,这种偏颇直接造成了当下文学的无力。我们当然不能把罪责都归结到“先锋文学”的头上,但问题的产生却也摆脱不了干系。
不过好在,先锋文学那永远求新求变的精神终究值得铭记。这毋宁说是文学变革的永恒命题。今天,时过境迁的“先锋文学”依然被人看作一种自由的艺术精神,一种反叛的力量,或一个具有变革性的文学潮流。如陈晓明所言的,“先锋性可以是作家、诗人及艺术家的精神气质”。或者如谢有顺所说的,“先锋就是自由”。而所谓的“先锋精神”,也被郑重地表述为,“意味着以前卫的姿态探索存在的可能性以及与之相关的艺术的可能性,它以不避极端的态度对文学的共名状态形成强烈的冲击”。因此,在抽离了语词的历史性之后,永远的“先锋文学”其实就是那个带给我们永恒之“异”的文学,这是在任何时代都值得敬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