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好好
赫拉巴尔在他的自传意味的长篇小说《甜甜的忧伤》里,兴致盎然地写他童年家庭里的两只大猫儿、他的大伯父,还有啤酒厂里的许多故事。我在老汉口地铁的来回里读来读去,爱不释手,后来给最亲密的几个人都买了,仿佛硬塞给了他们。
我把这种阅读心情叫做生活的况味。因为怕现今的我们沉溺于复制粘贴的雷同分秒,所以一定要返身去阅读,上至三皇五帝风里遗留的话,下至滴答眉前出现的好作家写下的字——捉回真诚和美,跃动的空灵能够辅佐我们不要丢失想象和超然。这样的抚慰,心灵需要。
一种贵族式的心灵享用。生命难道不是用来享用的么?停伫下来,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楼中,在一壶油绿的日照绿茶前,在一尊端庄的玉像前,在三只猫的温柔审视里,在前半生的辗转和韧性里,在脑海里能够记忆起来的所有善良人的面影里,一个写作的人,她是否不苟且寄生和虚荣——她能够为偌大宇宙、月亮、人世奉上什么呢?
我曾经在一首诗里写下这些个句子:
宇宙的幼牙,星星们——彼此无言——谁能辨识清楚何为永在?
大欢喜和大悲伤——你们无凭无据!
只默然遴选了三样活着的依据:真、善、美。
我捉笔为刀,为人世奉上的正是它们三位,真、善、美。
然而只有真善美,并不构成文学所必须加持在身的经典性。还需:常习旧庄严。
这是佛经用语。文学是艺术众多门类中的之一。艺术最大的特征是隽永,也就是耐品。世界上所有尊贵的事物都是纯真、坚韧并庄严的。比如天空和星子。比如树木和众鸟。比如小兽的心灵和眸子。
人类心灵一旦被物化,即使作为作家,也是物化的作家了。物化的作家最大的特征就是以会讲故事、夺消费群体的关注为荣。以文学作品最终能够产生诸多衍生机遇为目的的讲述,一步一微澜,三步一跌宕,十步一高潮。技术、机巧充斥人心的时候,百泉废殆。吃着薯片津津有味看书、看电视、看电影、打游戏的人类的乌泱泱,心灵已被物化的作家对此应该有羞愧心。
据统计,艺术家在整个人类中的比例,可以用稀世这个词语来描述。惶惶然如丧家犬。当年的孔子在城门的黄昏中不停地徘徊,抑或是傻傻的安静。不单单是等学生把他找到,带他去一席温暖的地方休憩,更是他在内心里想:吾一介书生对于全人类究竟有何用呢?
我们这些进入可以掌控自己命运的时段里就开始以码字为一刻不息之己任的人,内心里何尝不常常想,吾这么写啊写,肩不挑手不提,孱弱如虫,傲娇如猫,何等惴惴啊,去那黄昏中徘徊吧,若丧家犬吧。
木心的诗歌:尤其静夜我的情欲大纷纷飘下缀满树枝窗棂……因为第二天又纷纷飘下更静更大我的情欲。
其实不是情欲大,是情感大。“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佩索阿的感慨。
如此丰沛旺盛的情感,思索复思索,化成奶、化成血,变成字,一行行、一页页、一本本地条分缕析,把正确的生命滋味端上来。萧红的呼兰河和生死场,她的文学态度是不服务,不迎合,不投机,不蹩脚,不假装。
她说过:黄瓜愿意开一个黄花,就开一个黄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它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蝴蝶随意地飞,一会从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又从墙头上飞走了一只白蝴蝶。它们是从谁家来的,又飞到谁家去?太阳也不知道这个。只是天空蓝悠悠的,又高又远……
生命本来的样子、真善美本来的样子、一个写作者拙朴的慧心理解的人世的本来样子。如同一个每天早上起来就洒扫、劈柴、挑水、煮粥的小沙弥,他在寂然的山林古寺里如此修行,这本身就是对全人类的超度。你听木鱼声,清越激昂,上达宇宙的天心,下通人心。一切无为皆为有为。这句话我们听懂了么?
在物欲这潘多拉魔盒中迷失的全人类,那稀世的岿然不动者,不可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