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霍俊明
读到莫卧儿《碧色寨,时光深处的一小截骨头》时,我想到2012年秋天在滇南高原上风雨交加的那段极其短暂但却一生难忘的旅程,“更多时候,我在漆黑的隧道中迟疑地 / 摸索身上的脊梁。而渐渐落在身后的碧色寨 / 更像埋在时光深处的一小截骨头,发亮,终生疼痛”。而面向近乎遥远的历史空间所生发出来的疼痛感照之更为近切的自身生命体验和灵魂而言是同等重要的。甚至更多的时候,诗人们已经丧失了面对历史空间的能力。
在谈论近期莫卧儿的诗歌之前,我还是想先就当下的女性诗歌存在的问题说说我的观感。在以往的女性写作那里我们往往更容易看到那些对镜自怜、高楼幽闭、伤春悲秋以及黑暗房间里自白的女性形象。冷郁甚至阴鸷的气息一度成为这种“阁楼”式女性写作的精神征候。在一个愈益敞开了个性和自由度的今天,在一个越来越自我迷恋和个人经验崇拜的年代,这种精神气质是否已经转换成了另一种征候?在新世纪的诗歌生态中越来越多的女性写作以罕见的丰富性让人有难以置喙之感。吊诡的是女性的精神世界看起来已经足够繁复,女性在文字空间中也能发挥出感性和超验的才能,但正是因为缺乏一种精神提升的力量,当下的女性写作呈现了越来越明显的个性窄化和精神的自我沉溺。女性更接近于敏感而自恋的“猫科动物”,但是当其集体性地成长为那喀索斯式的“水仙”性格,那么我们也有必要反省是什么导致了这种不健全写作的症结?与此同时当下的女性写作不仅在新媒体空间中坠入到天鹅绒般的温暖牢笼之中,而且这一阶段的女性写作已经整体上被膨胀的“私人性”日常经验以及西方话语的“自白性”所统领。
在此女性写作语境之下,我们来读读莫卧儿的诗。
当莫卧儿将诗歌和内心的视线一次次投注和聚焦于所谓的“灵魂”,那么诗歌在质地上更容易呈现为自省、深思和盘诘的“成人化”的知性力量的支撑。而近期莫卧儿那些指向了“灵魂”的系列诗作就较好地呈现和印证了这一点。而不得不强调的是诗人仍然无时不处于两种力量的拉扯之中。在灵魂和精神性空间的向上的力量与沉滞去诗意化的现实场域向下的撕扯之间,诗人不断犹疑和往返。这不能不是关涉精神与现实之间龃龉的“寓言”之诗。由此,在精神的远方与困窘的当下现实之间诗人必然是沉重的。甚至那些可资灵魂回味的精神性场景往往也是求而不得,这近乎成了白日梦幻,“一路向上, / 山脚开始 / 经过了半山的仰望,途中的踌躇 / 于暮色降临之际回望…… / 而玉兰,始终在视野之外”(《大觉寺寻玉兰不遇》)。宗教有时候也未必能够打开法门救度灵魂,此言不虚。尽管诗人最终必然会将灵魂和精神的高度向上抬升,但是这显得如此艰难不堪。正如那句话——“无去来处”。尽管从诗人口中说出的是那些大于和高于物质的、庸俗的、世故的、功利性事物的精神势能一样的重量,尽管诗人坚定地说出“拒绝尚未在泥浆中沉沦”,但是我们一次次看到的是诗人纷繁莫名的内心渊薮和芒刺在背。我看到的是一个女性不断自我劝慰、自我取暖又不断拒绝“合唱”的精神独处与难掩的孤独与虚无——“北斗星悄悄偏移了位置/ 虚无来到近前,将脸轻轻贴上窗棂——”。尽管我们尝试一次次靠近灵魂,一次次试图通过诗歌的方式来言说和确认,但是仍然有那么多难解、难言之处存在于不可见的阴影之中,“很多时候我看不清事物的底部 / 一颗珠子就这样滚过了 / 春天 夏天 秋天 冬天”。在时间的淬炼和啄食中,也许只有保有事物和灵魂自身的秘密和自足才可能使我们在不自知中面对不可预期的寒冷与交错的精神路径。与此同时,面对着不可知的命运以及更为波折动荡的灵魂,莫卧儿不仅呈现了希绪弗斯“成人化”的知性、冷静和自审意识(比如“我一遍遍把石头推向山顶,一遍遍,石头滚落。你蹲在旁边 / 看那个自己内心的上帝,缪斯的仆人”),而且还带有宿命性的“卖火柴小女孩”一样“痛彻”的忧伤、渴念与孤独。而面向灵魂,就是在面向极其残酷的时间和存在自身。时间性是考验女性写作的一个重要尺度。关键是女性在话语空间和时间性场景中也能够找到另一个正在磨损、消逝和改变的“自我”。而莫卧儿也不例外,她在试图用词语和墨汁挽留青春、爱情、幻想和心事。时间对身体、情感和命运的残酷的销蚀是令人惊悸的。诚如当年博尔赫斯的“沙之书”一样,那些神秘安排的永远找不到正常顺序的书页正如我们不可知的短暂命运。也许诗歌正是为了“向死而生”,“我要接住那些沙子 / 它们像雪片一样不停掉下来 / 我要接住它们 / 以免死前已堆起一座坟墓”。在《一列开出时空的火车》等诗作那里,流连不已的浩叹性的时间追怀和灵魂挽歌被不断渲染、叠加和强化而难以释怀。那一个个匆促的不可知灵魂在虚空、焦灼、茫然、漂泊中被搬运向不可知的“前方”。在女性诗人那里情感和时间的留恋要更为明显。这是否再一次印证了一位西方女性理论家所宣称的诗歌和摄影术都是挽歌的艺术?确实莫卧儿的写作能够让人深切地体验到时间给身体和内心带来的日久弥深的焦虑感与阵痛体验。在她身上自省意识在不断照亮词语和情感的挖掘与归依之路。这些诗作大体呈现了人生既真实又虚幻的场景,但是莫卧儿又没有因此而抽身离去。也需要提醒诗人的是如果诗歌不断试图从时间和自身体验中淬炼出知性的概括力以及哲思层面的思辨力,诗歌的深度无疑会增加,但是往往诗歌的质感、语言之间的摩擦力以及自然生成的诗性空间就一定程度上会被弱化。莫卧儿近期的诗歌有的存在着这个问题,诗人还可以进一步在情感与经验、知性与感性、语言与想象方式之间寻找稳妥的平衡点和适度的位置。就此来说,《我们共有一种奇异的忧伤》就较好地平衡了这些对称性的关系。在情感的温度、思考的深度、命运的象征性以及语言的质感方面这首诗都有诸多可圈可点之处,“姨爹,我听见时光的鳞甲一片一片掉落湖底 / 我搜集着从南到北几千公里的雨滴 / 坐上那列多年未曾启动的火车 / 穿越过河流、车站、街道、草场…… / 而山顶,松涛一阵紧似一阵,一阵紧似一阵 / 和你儿时听见的一模一样”。我曾在一篇文章中专门谈到1989年以来女性诗歌写作中的家族叙事。而莫卧儿的《一个在人间遗失的地址》、《四小姐》等就是带有显豁的个人化历史想象能力以及家族命运的诗作。而写作小说的经验显然对于莫卧儿的这些带有叙事性和戏剧性的诗作起到了一定的帮衬作用。当社会事实被上升为个体真实、女性真实、命运真实、想象真实之后,诗歌写作才是成立的。女性诗歌从来都不缺乏经验、情感和想象的力量,但是在莫卧儿这里所特有的情怀以及带有个人化的历史想象力的质素不能不让她从众多面孔模糊的女性诗人群像中渐渐凸显出个性面貌来。
莫卧儿是近些年青年女性诗歌写作中少有的带有强烈的精神气质以及词语力度的诗人。她诗歌中带有强势感的冥想语型和存疑、胶着的话语方式呈现出某种自白性的精神空间。而莫卧儿那些带有公共性介入倾向的写作则使得她规避了一般意义上女性写作单纯以“自我”和“情感”为核心的偏狭局限。而值得注意的是莫卧儿这种类型的诗歌是以强烈的个人性、抒情性、想象性甚至寓言化为前提的。显然这至关重要。与此同时,个人化的情感视域与现实感又不可分割地胶合在一起。这种共时呈现的个人化的现实与现实的个人化正体现了诗人精神性的重要性,“集体撤退到南高原 / 汪洋中最后的岛屿 / 哦,他们温文尔雅的谈笑 / 推土机翻卷起无边巨浪—— // 我们暗自捂紧身上的患处 / 在这里,在那里 / 每一处都快要愈合 / 快要被忘却埋葬”(《云影》)。我们有时候已经很难区分这是时代的云影还是个人生活的阴影。此外莫卧儿的那些指向了命运渊薮与内心潮汐激荡的诗行也最大程度地显现了个体写作的可能。当然如果能够在语言(有些句子和譬喻方式显得有些惯性化和程式化,比如“记忆的骨头卡在季节的咽喉”、“秋风在你脸上完成了雕刻”)和情感的抒发方式上再进一步拓展,她诗歌的质地和阅读空间将会祛除那些不必要的滞涩感和结构上的拥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