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诗化”叙事与“个人化”叙事的同构

2015-12-23 20:10高义吉
东疆学刊 2015年3期
关键词:个人化

高义吉

[摘要]司马辽太郎被日本人赞作“国民作家”,其代表作《坂上风云》被誉为“国民文学”,集中展示了司马辽太郎的叙事艺术、叙事态度与价值评判。该小说内含“史诗化”叙事与“个人化”叙事,分别指涉了“明治日本”的近代化历史、小说主人公的成长故事。这两种叙事对应着不同的叙述世界,但一致性又使得二者融合在一个话语系统中。“史诗化”叙事与“个人化”叙事同构的愿景彰显了艺术性的张力与乏力,直指历史叙事方法中的症结。

[关键词]历史小说;司马辽太郎;《坂上风云》;史诗化;个人化

[中图分类号]1313.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007(2015)03-0008-07

司马辽太郎(1923—1996)是二战后日本著名历史小说家,在日本被誉为“国民作家”、“思想家”,并被日本政府授予最高文化奖——文化勋章。司马辽太郎立足于时代需要,正面书写历史,从不同角度重新发掘、阐释日本的近代化与古代历史、传统文化,使小说具有重大的历史意义,在日本国内以及国际社会上创造了日本国家的“美好”形象。可见,司马辽太郎的作品具有某种公共性的效果,获得了历史性的意义。《坂上风云》作为司马辽太郎历史小说的代表作,有力彰显了司马辽太郎的思想和艺术风格。全文225万字,共六大部分、五十四章。该小说取材于明治时期的日本,以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世界为背景,以历史人物秋山好古和秋山真之兄弟、正冈子规为主人公,描写他们的个人奋斗史,美化“明治日本”史。小说在日本引起巨大反响,甚至被称作“国民文学”。司马辽太郎在《坂上风云》中进行日本明治国家与个人故事的同构,不仅深刻地探讨了近代化、战争等重大命题,而且反映了明治时期日本人的精神风貌,这使得小说充满了张力、意蕴深厚。然而,小说思想的狭隘性和表现艺术的罅隙也藏匿其中。本文将从《坂上风云》“史诗化”与“个人化”两种叙事方法,分析司马辽太郎叙事艺术的得与失。

一、明治国家的史诗

在《坂上风云》中,司马辽太郎追求整体性、普遍性的意识形态,以“史诗化”的艺术手法展现明治时期日本广博的历史图景,表达对历史、民族、国家的认知。《坂上风云》的真正主人公为“明治日本”。诚如司马辽太郎所说:“这个物语的主人公或许是这个时代的弱小的日本吧”。具体的历史是一种工具性的历史。在伦理层次上,作者期望其作为历史事件的话语获得意义上的理解。该小说在纵深的时空中,对明治时期的日本史进行史诗般的想象性建构。小说把零散的事件编排到一个“场景”中,综合成一个大事件,用关系、整合、统一来阐释历史,得出一种抽象性的、本质性的“观念”;把历史现象提高到政治意义和文化意义的高度,重建一种道德性的历史认识、意识形态乃至一种信仰。甲午战争、日俄战争虽为日本的对外侵略战争,但在司马辽太郎的笔下却被描绘为日本为实现其国家发展而进行的“祖国保卫战”、“国民战争”、“明治日本”的“奋斗”史。参加战争表现了明治时期日本一代人的信仰以及追求,展现了他们的价值观、人生观。此即为司马辽太郎书写“大历史”的内在意义、创作旨归。小说中所有关于战争的描述都围绕该创作目的进行。

在通过小说阐释日本“祖国保卫战”、“国民战争”的抽象概念时,司马辽太郎还对它们进行了具象性的建构。具体而言,司马辽太郎在营构“祖国保卫战”时,着重勾勒日本当时的状况与世界形势。小说中,从戊辰战争的炮声中诞生的“明治日本”推行维新改革,学习西方,寻求近代化。这种学习西方的行为被中国、朝鲜等国蔑视为“猴子式的模仿”。由此,作者在作品中描绘了中国、朝鲜等国对日本的非友好立场。而且,司马辽太郎构造了一个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帝国主义时代:“19世纪末的地球只是一个充满列强阴谋与战争的舞台。只有计谋才是针对他国的意志,只有侵略才是国家的欲望。”在这个时代背景下,甲午战争与日俄战争被建立起“祖国保卫战”的逻辑性,日本侵略他国被赋予合理性。为构建所谓的“国民战争”,司马辽太郎在主人公的选择、具体情节的虚构等方面煞费苦心。譬如,他通过主人公描绘出战争参加者的一种国民身份。小说主人公均出生于远离都城的偏野之乡松山藩,在普通家庭中长大,分别以陆军军人、海军军人和从军记者的身份参战。这种平民出身为“国民战争”进行了身份上的建构。

无需赘言,对抽象概念与明治时期日本人精神的表现必须植入到与战争双方的对峙、搏杀、日方的胜利、对方的溃退等有关场景的描写中去。例如,司马辽太郎通过取舍史实、加入想象,美化、讴歌日本在日俄战争中的表现。他把日俄战争的发生置于时代关系的自然形态中,不惜笔墨用五大部分详细叙述战争的发生与经过,将日俄战争描绘为日本的“祖国保卫战”,言说日本与世界、时代的“一致”,突显明治时期日本人的“奋进”。具体说来,司马辽太郎以当时的日本为原点将视线投射到国际,以俄国为对立面对当时的世界进行散点透视。小说在第二部分第二章用秋山真之的美国留学、广濑武夫的俄国留学拉开书写日俄战争的大幕;以美西战争为题言说他国战争;以“列强”为章节特别描写了俄国南下侵略中国东北与朝鲜这一当时的局势;用“山本权兵卫”一章书写日本的战前准备;以“外交”、“风云”、“开战前”三章展现战争前夕“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历史景象。其后,司马辽太郎在第三部分第一章“炮火”开始描写日俄战争的经过。直至小说结束,司马辽太郎连续用蒙太奇的手法,沿着日俄战争这条线索,按照事件的逻辑顺序,有节奏地展现战争的各个战场、战役,并以对旅顺口、辽阳、沙河、旅顺、黑沟台、奉天、宫古岛、冲之岛、对马海峡等会战的勾勒串成了司马辽太郎的历史叙事。

人物形象的塑造是《坂上风云》进行“史诗化”叙事的必然诉求与必然结果,积极理性、强壮勇猛、充满智慧的日本人是小说“大历史”叙事的外在显现。司马辽太郎笔下的男性英雄皆勤奋努力,善于思考、学习,是有真本领、光辉功绩或著作名言的,可以说该类人物在精神上、行动上都有英雄色彩。这一形象不只体现在小说主人公三人身上,还被描绘为一种共性。除主人公外,司马辽太郎还描写了更多日本人参与战争、建立“战功”,其中有东乡平八郎、山县有朋、桂太郎、伊东事占亨、伊藤博文、山本权兵卫、儿玉源太郎、西乡从道、大久保利通、广濑武夫、乃木希典、大山严、明石元二郎等等。小说中的他们甘愿为国家献出自己的一切,在“明治日本”发动的对外战争中找回生命的价值与意义。换言之,在《坂上风云》中,参战的日本人被描绘出“国民”身份与精神,为获得胜利,在战术、战略上绞尽脑汁、在战场上英勇拼杀,为“保卫祖国”而战。除日本与日本人的“正面”形象之外,司马辽太郎还运用对照法描绘出清政府、沙皇俄国的“反面”形象。一面是“蒸蒸日上”的日本,另一面是腐败没落的清政府、沙皇俄国;一面是为国家奋斗的日本人,另一面是没有国民性的、只有私欲的中国人与俄国人。象征正反两方面的化身式人物使司马辽太郎的意识形态建构一目了然,这种二元对立将读者的价值取向轻而易举地移向日本、日本人。

《坂上风云》在重新书写日本史的语境中,对国家民族命运、历史进程进行想象,充分认同日本的对外侵略战争、近代化,极力将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讴歌为“祖国保卫战”、“国民战争”,并以此为中心建构日本人的民族国家意识,歌颂“明治日本”的优秀,表达浓厚的民族主义思想。司马辽太郎为表达对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的认识以及民族主义思想采取了一系列的叙述方法、策略。他选择一部分史实着重渲染于己有用的部分,无视、刻意掩盖对己不利的部分,从而脱离日本对外战争的侵略本质;通过巧妙的叙述,如人物命运的波折、历史情节的跌宕起伏等,在人物形象与历史事件的真实性方面制造以虚写实的效果。在这些叙述中,读者可以看到《坂上风云》的叙述方法、构造与创作目的。

司马辽太郎以日本国家为主角,高扬主体性意识,故事时间跨度大,目的在于以史诗风格揭示国家民族的命运,展现时代的重大转换,勾勒社会的宏观变革,把自己关于国家、民族、历史、人生的思考渗透于文本中,宣传某种主流意识形态与颇具张力的、宏观性的思想。这就推动读者不断在小说文本中寻找司马辽太郎的艺术表现、价值取向、审美标准,以探求《坂上风云》的思想意义及其本质。所以,“史诗化”叙述是《坂上风云》本质性的叙述,决定着该小说的叙事方向。叙述“明治日本”的“大历史”为《坂上风云》的中心任务,展现了作者的创作目的。在《坂上风云》中,“史诗化”叙述有力彰显历史的价值与意义,把系列事件转变成一个有意义的整体,其中的历史已失去逻辑上的客观性,变成了构想上的历史。

二、个人故事的情意

《坂上风云》书写日本的大时代时,侧重于描写日本人的精神,刻画出当时日本人对国家的归属感,表现他们能够共同负担国家安危的觉悟、在国家存亡之时有为国而死的观念、能够为保全国家和建设国家而行动的思想。从个体经验出发,讲述关于个人的故事,更适合读者的思维方式,利于读者接受。因此,司马辽太郎描述主人公的“小历史”,着重书写主人公个人成长、生活、道德、情感中的细节,多元、多方位展现、关注个体生命与个人伦理,从个人角度阐释日本国家民族的大历史、大伦理。换言之,《坂上风云》将关于“明治日本”的“大历史”转化为处于该时代背景下三个主人公的成长史,从个人角度对日本国家民族进行叙述,展示浩荡的日本近代化历史和历史中激变惨烈的对外战争。关于“小历史”主人公的设定,司马辽太郎说道,明治末期的“小国”日本奇迹般地战胜了欧洲文明之国俄国,“那个奇迹的演奏者为数以万计的日本人。但既然是小说就要选出代表。不选高官,而是选择了兄弟俩”。对于小说主人公的故事,《坂上风云》以喜剧的方式,用平实简练的语言,从第三人称叙述的外聚焦的叙事视角描绘了主人公秋山兄弟及正冈子规三人的奋斗史,细描他们的行动与状态,将他们塑造为积极向上、不断进取的人物。

《坂上风云》主人公三人的奋斗史是特定环境中的“明治日本”史。对于日本的近代化、明治维新,先前的叙述往往忽视僻壤之地的视点,并未全方位、多层次地给予展现。司马辽太郎在典型环境松山藩这一偏僻之乡寻找日本近代化的视点。小说开门见山地把读者直接带入松山藩的历史,在松山藩的历史背景中描述时代特征、个人家庭与个人成长。司马辽太郎以时间为序,书写人物的成长过程,从秋山好古10岁(1868年)开始描写其人生,用社会环境推进好古的个人发展史,又用秋山好古这一角色演绎秋山真之的人生。秋山真之从淘气鬼质变为日本海军中将的人生被描写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励志故事。正冈子规与秋山真之年龄相近、求学经历相似,其人生在同秋山兄弟的比对中被叙述出来。司马辽太郎利用历史事实,将文人的正冈子规描写为“概念化”的、狂热的战争追随者,也浓墨描绘正冈子规对于人生的不断追求以及取得文学成就的勤奋精神。从最初求学困境中的迷茫失落到接受良好教育,再到入职,然后到战争中表现出勇猛和智慧,主人公在艰难的受教育中和恶劣的战争环境中不断成长、质变。主人公的成长史具有人物传记的特点,他们的成长在个人故事中占有中心地位,构建起一个由独特个体、鲜活生命演绎的叙事话语。对三人受教育经历的言说展现了日本近代化中的教育改革,从三人的奋发精神也可窥视明治时期日本人的风貌,并将概括性和抽象性规定下的国家民族命运的书写加以具体化。

在《坂上风云》的个人故事话语中,情节、细节等叙事因素得到凸显。“叙事回避抽象而兴于具体。”具体的历史作为叙述内容,是叙事成立的基础。历史人物的人生轨迹与形象虽然被先天性地规定了长度与大体轮廓,但历史的断裂生产出个体人生的丰富性,并使其成为历史小说家挥毫书写的载体。在描摹历史人物形象的过程中,司马辽太郎以历史环境为背景,进行情节编排,并运用虚构、抒情等文学手法构造历史人物的认识、思想等主观方面。譬如,秋山好古被描绘为有志之士。普通武士家庭的秋山家已无力供养孩子,好古之弟真之一出世,就将被父亲送去当和尚。秋山好古坚决反对,向其父亲许诺说:“自己将来能挣豆腐那么厚的钞票,一定会供弟弟读书成才”。并且,秋山好古也被描绘为将理想付诸于行动之人。为了给家里减轻负担,小小年纪的他在澡堂烧热水,以便挣一点零用钱。此外,小说中的日本纪年法给日本读者带来了历史感,同时也增强了日本人的国家认同感。

在《坂上风云》个人叙事的话语体系中,个人与国家的关系也是一个重要维度。作为“明治日本”青年人的代表,秋山好古、秋山真之怀着“保卫”日本的理想参加战争,正冈子规也在高涨的参战热情下作为从军记者前往战场。小说主人公三人参加战争,是链接《坂上风云》中人物“小历史”与国家民族“大历史”的纽带。作品在融合的关系中,以“个体生命揭示历史的风云际会”,“以历史和民族的恢宏背景托举个体生命的存在和意义”,“时代与个体生命悲欢与共,形影相随”。

司马辽太郎用主人公三人的差异视角全方位地展现了日本社会及对外战争。小说主人公三人的奋斗气质虽是一致的,但他们的成长道路、最后结局却各有差异。秋山好古为日本陆军代表,1859年出生,1877年进入日本陆军士官学校开始军旅生涯,创立近代日本骑兵,日俄战争时打破俄国哥萨克骑兵不可战胜的神话,战后晋升为陆军大将,退役后任中学校长。作者对秋山好古个人史的书写演示了“明治日本”陆军几十年的发展变化。秋山真之为日本海军的代表,1868年生,1890年以第一名成绩从日本海军学校毕业后在海军服役,为日本人战胜俄国海军以及日本海军的现代化与制度化起到了重要作用,1917年升任海军中将。日本海军的历史在秋山真之人生的书写上展露无疑。虽然小说主人公正冈子规没有像秋山兄弟那样建立“军功”,但对于其人生的描绘展现了日本“国民战争”的性质。这些个人故事从个体体验的长度、宽度、深度等方面对“大历史”进行立体性的展现。

然而,《坂上风云》中对成长存在差异的三人从各方面参与战争的描绘,是一个从多元化到普遍化、个性建构共性的过程。三人虽然在表面上有自身特性,但融入了一个统一的历史话语体系,最终实现了自我超越、殊途同归。这是一个个独特个体在国家民族历史发展进程中主动归属历史洪流的过程。《坂上风云》的大叙事强调建构民族主义思想这一具有主流意识形态的统一话语体系。所以,演绎鲜活个体在国家民族发展中的作用、消弭个体命运的差异性、书写个人服从与归入国家民族体系的成长过程为小说的重要叙事话语。作者以一种个人归属国家、充满戏剧张力的从属关系,写出他们在当时境遇下的主动选择、必然选择与人生轨迹,进而构建一幅国家民族命运的图景,进而融入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体系之中,此即为个人叙事的主要价值所在。

司马辽太郎以年轻人不断奋进成就功名利禄的喜剧故事作为个人叙事的基本内容,描写了明治时期日本人在贫穷积弱的时代如何通过所谓的努力走向“成功”。小说的取材天然规定了这是一个打动人心的励志故事,这一性质凸显了司马辽太郎历史叙事的基调。小说中人物精神的表现、人物形象的塑造、细节的设置等构成小说的个人叙事,营造了作品的故事性,展现了小说的文学性。小说主人公有个性、有缺点给读者带来亲近感;有理想、有奋斗给读者带来敬佩感。但小说的创作目的不在于此,而在于在个体生命伦理的叙述中展示对国家、民族历史的书写。司马辽太郎通过人物故事来展现当时的社会、历史,通过个人故事将读者逐渐引入关于特殊性和普遍性、个体和国家民族关系的思考中。

三、愿景的张力与乏力

司马辽太郎有意混淆历史真实与文学虚构之问的界限,把历史事件与小说中的故事情节混杂在一起,形成“司马式”的历史叙事形式。新历史主义提出“历史的文本性”,认为历史与文学文本一样也是一种叙事、一种文本,同样具有主观性和虚构性。受新历史主义思想的影响,司马辽太郎认为,“历史因被讲述而存在。只要不被讲述就不存在”,即,认为打破传统的历史真实与文学虚构的二元对立,将历史事件、历史人物与小说中虚构的事件和人物混杂在一起,可以建立新的历史“真实”。

《坂上风云》内发于时代,从着眼“现实”到写“真实”,进而从“真实”实现创作某种意识形态的历史小说的品性。《坂上风云》中的历史“真实”不是物相的真实,而是叙事本质具象化的“真实”,背后隐藏着小说作者的价值观念。司马辽太郎强烈追求“史诗化”,创造整体性的“真实”、一个想象性的象征世界,建构个人化的内心世界,生成其心目中“明治日本”的历史。这种叙事与二战后日本人的精神状态紧密相连。日本战败后被美国占领,日本人身心遭受创伤,人生理想、信仰、国家神话幻灭,开始反思日本的近代化,与此有关的甲午战争、日俄战争的研究也不断展开。司马辽太郎参加日本侵华战争获得战争失败的体验后,积极思索日本及日本人,寻找历史上的日本以求慰藉,寄托自己的“爱国”之心。20世纪60年代,日本经济的高速增长、明治维新百年纪念使明治维新成为日本全国性的话题,可以说发展成为一种社会“运动”。1966年11月1日,佐藤荣作首相发表演讲,认为“明治维新百年纪念的意义在于,以百年纪念为契机努力让日本人更加了解自己的国家,今后能够充分发挥国民的力量”,准备作为国家大事来举办“明治百年”庆典。当时形成讨论、研究明治维新的一股热潮。如,原书房开始陆续出版500册《明治百年史丛书》。对于帝国主义、朝鲜与日本关系的讨论也频频见于报端、杂志。战败与战后飞速发展使民族主义受到日本社会的极大关注。司马辽太郎认为日本民众“苦恼于寻求能够具有新的、洒脱的民族主义这一魅力的国家形象”,将原因解释为当时的日本人没有模范性的、公共性的意识,从而高度赞赏“明治日本”,进行“史诗化”叙事,在甲午战争、日俄战争中发现了激昂的乐观之情,赋予侵略战争以积极意义,意欲运用小说人物以及小说所表达的民族主义思想唤起二战后日本民众的民族主义思想。总之,在需要国家民族主义的时代,司马辽太郎创作了“大历史”叙事形态的文本,将写出史诗性的作品作为时代责任,选择文学创作方法,进行意识形态的统一性、整体性的建构,在想象、生成的过程中,把一切都整合到国家民族叙事的“大一统”之中。

1960年代也是日本的大众化社会时代。《坂上风云》面向大众写作,是谋求大众读者和大众消费的文学创作。基于当时的民众史观,《坂上风云》描写了秋山兄弟等出生于普通地方和家庭,但经过奋斗而最终成为中央权力者的历史人物的“小历史”。从而,司马辽太郎实现了日本明治国家“大历史”与个人故事“小历史”的同构。《坂上风云》中有对日本明治时代的“素描”,也有对主人公个人的“呢喃”,有利于解决现实生活中人们信仰的缺失。小说将个人历史内嵌于整体历史,展示历史人物的风貌,在喜剧中描写不断成长的日本人与日本国家,把历史上日本的战争胜利作为良药用以拯救大众精神。此外,他也承袭日本说话文学的方法,根据自己的历史伦理、创作目的来选择历史片断,进而加入文学虚构,通过关系化、情节化、故事化运作,把各种历史要素编入一个可理解的整体中,使作为事件的话语与作为意义的话语相杂糅,文本的字面意义与作者的隐含意义相混合,在历时与共时的时空网络中构筑自己的历史叙述。

《坂上风云》以俯瞰的视角对历史发展的脉络进行了力透纸背的描述,但无法透视历史与生活的细微之处,更无力解读个体心理图谱的生成与重构。在艺术表现上,“情节的模式化”、“人物形象的扁平化”、表现手法中粗浅的二元对立抹杀了历史选择的多样性与人物内心的丰富性。司马辽太郎并未真正探寻个人的内心,只是站在国家的立场上看个人,粗线条地描写了被国家“绑架”的人性;使日本人呈现出一种“升腾”状态,但把他们涂上了单面化的颜色。小说描绘的观念化人物只是承载着特殊意义的形象符号、代表着某种概念的人物标签,缺少彰显人性欲望和伦理道德诉求的矛盾冲突,缺少命运的丰富感与生动感、生活的真实感,缺少较为原生态、多维度而复杂的人性内涵,难以形成真实而又独立的个体。此外,《坂上风云》的行文时常远离主人公,抹掉了有生气的人物,冲淡了小说的味道。

《坂上风云》的创作源于现实但却脱离历史。“大历史”易于彰显历史的客观性,但也消解了历史的客观性。“大历史”的叙事过分强调主流意识形态、信仰,具有严重的遮蔽性,远离历史的真实图景。社会历史的巨大变迁往往是社会多种力量复合、博弈的结果,超越个人的主观性。司马辽太郎利用此特点选择“大历史”的叙事范式,建立所谓真实的历史,意欲使读者相信这种历史。但明治时期的日本史不仅仅是日本的对外战争、日本人的积极参战,还应有其他方面的历史“镜头”。二战时期日本发动的侵华战争是对明治时期日本对外战争的承接。司马辽太郎把日本的明治史加以简单化描绘,只有片面的歌颂与诗化,没有对日本近代化的历史、二战战败进行客观反思。由此可见,司马辽太郎对“明治日本”的美学想象和近代化构建并未达到客观真实的程度,只是让二战后的日本人获得了简单的“明治日本”近代化认知和肤浅的民族国家认同。更进一步说,《坂上风云》为“明治日本”、日本近代化、民族主义思想作注,掩盖了丰富多样的历史,排除了构成历史基本面貌的社会生活。历史小说应为历史负责,成为一面镜子,而不是一幅艺术画。看不到历史的复杂性和曲折性的叙述并非是真正的历史书写,而仅仅是游戏而已。

《坂上风云》是一种概念性写作,除缺少对人性复杂性、历史客观性的认识外,还隐含单一的价值认同,即追求“动物化视角”的艺术趣味与“强者哲学”,无限认同国家欲望、原始力量。小说中,日本与中国、俄国之间的关系不是善恶对抗,而是强弱对比,其结果不是善恶有报,而是弱肉强食,这激发了日本人具有让自己变成狼的野心。简言之,小说描写出了“弱肉强食”的政治伦理而没有道德的“荒原世界”,其中的历史变成单一的范式,其审美认知极其粗暴。在美国占领日本的现实社会,司马辽太郎对强势的抵抗指使其追寻历史上的日本“太郎”。

小说中,司马辽太郎把“明治日本”的历史描绘为喜剧。这与其说是他对日本取得近代化成功的叙述,不如说是他主观地想把日本塑造成世界上最成功的、最强大的国家。日本的近代发展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向西方的学习。司马辽太郎甚少叙述日本学习西方的过程,尽力将外部原因内化为日本自己的努力,着重描写日本“强大”后的表现,让日本自己超越外部世界,为现实中日本不向美国“太上皇”屈服制造一个借口,意图让二战后的日本人从日本历史中获得强大的力量,即日本人能够自己拯救自己。《坂上风云》的价值并非在于其创作思想是否“合理”,而是在于它是否更合乎日本人的情感,是否遵从于日本普通民众的思维方式和情感需要以及当时的社会规则,即具有大众性与社会性。从接受的角度来讲,《坂上风云》是成功的;从艺术审美的角度来看,它是有缺陷的,其思想的“局限性”影响了小说艺术的表现力。

在历史叙述中,一种叙事方式往往对应着一种思想表达,“写什么”和“怎么写”之间有某种“默契”,由此产生的张力可以凸显历史小说的叙事艺术与思想价值。正如海登·怀特认为历史话语中情节化模式、论证模式、意识形态蕴涵相互之间存在对应关系,历史叙述者根据作品是否拥有最佳的思想表达和接受状态选择艺术表现与叙述方式。《坂上风云》的“史诗化”叙事浓缩了国家民族的历史内涵、文化精神,在战争书写中描绘日本的明治史、日本的近代化,展现了当时日本人的生存样态、思维方式、生命意识,以国家民族的命运提升个体生命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小说中的“个人化”叙事在个体生命的叙述中展示民族历史的时代变迁,用个体生命的叙事滋养宏大叙事,从另一视角展现了“大历史”,也从某种程度上弥补了宏大叙事的某些缺憾。但小说毕竟意在宣扬宏大的意识形态,个体的生命和声音有时被“大历史”的车轮所碾压,个人命运和情感被国家民族的大道德、大原则所遮蔽。《坂上风云》展示的不是历史的真实而是对历史的构想,这一表现手法虽然有利于实现创作目的,但历史的虚构容易导致历史虚无主义。总之,“史诗化”叙事、“个人化”叙事的各自特点天然规定了各方面的表现,《坂上风云》中两种叙事范式的同构在政治意义、艺术价值、历史客观性等方面也存在得与失,它昭示了历史叙事方法中的症结。虽然叙事方法有其内在规定性,但问题主要来自于人本身。若想解决有关历史叙事的问题,首先要解决人的历史认识问题。

[责任编辑 全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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