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徐清松
关于小说的异质性、指涉性与张力之浅见——以乔土短篇小说《冰冷》为例
文 徐清松
任何理论一旦演变成套路,面目就变得可疑,在抛开海明威的冰山理论与卡佛的极简主义不谈的前提下,窃以为乔土的《冰冷》(刊载于《都市》2016年第10期)是一个以自我指涉为笔法裹挟着故事朝前推进的短篇小说,其态势却是一种与常识、惯性背道而驰的异质性写作。戗着写的特质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从故事中间起笔的穿梭式写作:小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将结尾悬置的倒叙,也不是线性推进方式,自然也不是两条线索的平行叙述,而是一种从中间起笔的穿梭式写作,在不停闪进闪回的交错叙述中,殊途同归地涌向故事结尾。这种手法使得整个文本呈现出一种纹路清晰的视觉效果,和一种镜像意义上的层峦叠嶂的层次感。小说是这样开篇的:“大约一个多小时后,女人终于激情不再。我把手掌插进她的发际,她的头发被我揉来搓去,乱成一团,这让我又想起那个写了一半的小说——女人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看那个小说(即《冰冷》)”。乔土的残忍在于,他在小说最后一个自然段才通过所指将这个“女人”的真实身份——女主人公李小梅揭示出来。但耐人寻味的是,男主人公赵海峰和李小梅在“我”的叙述中被“我”他者化了。人物隐形的命运和情感冲突呈现出开阔的张力旷野。
二、小说结尾颠覆、烛照、逆袭全篇:结尾一个自然段的呈现直接烛照、颠覆了前面的所有内容,以一种绝地反击的形式对思维惯性和逻辑惯性进行了逆袭,从而使得整个文本生动、鲜活又立体,在动感十足的同时,筑造出一种螺旋上升的无限空间。
“在霞光水产公司冷库的废墟中,有人意外发现了李小梅的尸体,她倒在一堆碎砖乱石中,曾经漂亮的脸蛋上被倾落的石块砸中,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一根断裂的钢筋从半空中倾斜而下,将她穿心而过,但她身上穿得一条黑色长裙却完好无损。没有人知道李小梅是什么时候,以何种方法潜入了冷库。按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霞光水产公司拆除前,拆迁部门已经做了细致的检查,并进行了严格的防范。也许这只是一次意外。这个意外,却让我看到了温暖。”
一个受制于他人的杀人凶手,在“忽然如雷轰顶,万分惊恐,一股彻身的寒冷瞬间把我僵住了”之后,却因为女主人公的殉情而让自己的良知得到慰藉,从而“看到了温暖”,这是一种比加缪《局外人》更深入骨髓的“冰冷”!然而,作者笔调却是冷静而克制的。也就说到了小说的语言。
三、轻逸的叙述语言与沉重的文本内容:卡尔维诺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提出了未来文学五大特质,第一讲就是“轻逸”,按照我的浅显理解,它包含两种指向:一是语言的轻逸,一是沉重的内容轻逸地表现。《冰冷》当属后者。就整个叙述基调而言,乔土是从容的,甚至优雅的。但是这种调性和文本沉重的内容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从而使得叙述本身显得冷峭而乖张。
事实上,这个小说阅读到一半,我就直接联想到博尔赫斯的短篇小说《玫瑰色街角的汉子》,究竟谁是杀人凶手?其实就是叙述视角“我”。这就是两篇小说的异曲同工之妙。事实上,就《冰冷》技术层面的互文性以及故事层面的悬疑乃至结构层面的精巧匀称来说,并没有让我产生“冰冷”的感觉,真正让我“冰冷”的是“这个意外,却让我看到了温暖”以及与“我”温情缠绵过后的女人“李小梅”的殉情。对于优秀的小说家而言,所有的不经意都是一种刻意为之。乔土在小说结尾处卓尔不群的手笔正彰显出他的深厚功力,当然,这些细枝末节的所指像流向大海的千万条小溪流,连同小说中人物和人物之间的互相利用与伤害,共同涌向能指的文眼——冰冷!我的感觉是:这是一个主题先行的小说。我仿佛看见作者就像莫言《檀香刑》里面的刽子手赵甲,在凌迟人犯时每一刀都不失手,也不多余。肆无忌惮地钻进人物灵魂里去写,无限深入人物,又无限超越人物,然后冷眼旁观作品。
四、“‘我’不是好人”的异质性写作:一般而言,在以“我”为叙述视角的小说中,作者通常将“我”设置在一个见证者或参与者的位置,比如《孔乙己》里的少年,比如《尘埃落定》里的傻子,或者男作者笔下的“我”是一个女性,凡此种种,都指向一种潜在的可能:尽可能地隐藏作者自己,别在读者面前露出端倪。因为人是不可能完美的,所以作者也不可能是完美的。但是你必须承认:在叙述过程中的个别时刻,小说中的“我”可能会和作者本人产生重合,尤其是在“‘我’不是好人”的境况下,读者可能会将“我”和作者产生某种隐秘的联系,从而把作者置于道德的绑架或枷锁之中,甚至会产生“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的潜在威胁。这是一种风险系数颇高的异质性写作,在此,我敬佩作者的胆识,毕竟熟人和文人最易对号入座,或者在文本和作者之间滋生浮想联翩的空间。可是,小说中的“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但愿周大师在天有灵,能将这个小标题当作是对他的致敬,而不是冒犯。窃以为,小说中的“我”最显著的功能就是作者预设的一个叙述视角,其对应的是弗洛伊德提出来的“本我”,代表小说人物的欲念和行为,却又受到作者潜意识的遏抑;叙述者对应的是“超我”,游离于作者和“我”之间,具有良知或内在的道德判断;作者对应的是“自我”,臣服于叙述者,却又能够驾驭小说中作为叙述视角的“我”。
学者王彬在《小说中的第二叙述者》中有这样一段话——“《孔乙己》里的叙述者是一个负责温酒的小伙计,通过他的讲述,刻画出一个穷困潦倒的旧文人形象。在当时,不用说,其题旨是深刻的,时至今日,也弥漫着恒久的艺术魅力。然而,问题是,小伙计的文化水平低下,《孔乙己》的文本则典雅、深邃,这就使人感到矛盾而困惑:在小伙计的背后是否还有另外一位叙述者呢……小伙计是文化水平不高的人,但他背后的叙述者却没有考虑他的身份,从而造成叙述者与文本之间的落差,作为作者的投影——叙述者可以不考虑,但是,作者也不考虑,是不应该的……”在此,“叙述者作为作者的投影说”我不敢苟同,事实上,一部小说在行进的过程中,间或会出现作者对小说“失控”的局面,这种现象很有可能就是叙述者对作者,即“超我”对“自我”的冲击造成。
前面说过,小说中的“我”在某些可能存在的时候会和作者重合,自然也会和叙述者产生重合,但都是局部的。这就造成了一种混搭而驳杂的印象,通过文本和读者生发追逐游戏。但是,这些都不是一个小说的核心。
像《神雕侠侣》中洪七公和欧阳锋在华山上交手一样,青年才俊李衔夏和我在网上过招了三天三夜,和他们不一样的是,我们不约而同地有意或无意地回避了小说的一个核心问题,也即彰显“内力”的思想倾向。文学创作(小说)的终极意义,就其本质而言,不是刻意迎合读者或作者所处的时代,而是作者意识形态的自我观照,以及他(她)对所处时代观照后的,局部或横剖面的把握与呈现。那么,《冰冷》这个文本中内容的熵变是如何指涉其思想倾向的呢?
语言学家索绪尔认为,任何语言符号是由“能指”和“所指”构成的,“能指”指语言的声音形象,“所指”指语言所反映的事物的概念。将这两个概念移植到小说评论上来,并进行改良后,窃以为,小说中的“所指”主要表示人物关系、行为、形象的指向或故事走向的某个所在点,具有单向度的特性,是隐喻手法渐进后的成果。“能指”是小说文本中所有“所指”线状延伸后的终结点,统摄“所指”却又被“所指”牵制,具有多向度或开放性的特质。两者之间的开阔地带就产生了张力区。
小说中最“冰冷”的人是十几年前的张局长,那时,他掌握着水产公司的生死大权,做到“不让李小梅谈恋爱”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甚至,张局长借“我”之手将一对恋人锁在冰库里想冻死他们。那么,是什么导致张局长如此丧心病狂?张局长和“冰美人”李小梅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纠葛?“我的姑夫林荣光”在他们之间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甚至当年水产公司包装组组长丁风花莫名其妙地失去一条腿,都在这三个人物的矛盾、利益纠葛中变得疑窦丛丛。文本统统对这些引而不发,但确有所指。
另外一个“冰冷”之人自然是叙述视角“我”,是一种什么样的占有欲,才能够导致“我”为了得到同窗三年的张艳而心甘情愿地接受她父亲张局长的摆布,充当杀人帮凶?在“我”和李小梅、赵海峰隐秘的矛盾对立中,“我”对“女人”李小梅又是怎样一种偏执的感情和不动声色的占有?
“女人在一天早上给我打来电话,那个时候,我还躺在床上。我不知道她从哪里弄到了我的电话,十多年前,我根本没有手机,更没有手机号码。但一接电话,我就听出了她的声音。那天上午,我就一直这样躺在床上接听女人打来的电话,直到中午。”
“女人”李小梅委身于在市政府信访办工作的“我”所为何事?所指只能从小说结尾李小梅在拆迁时为赵海峰殉情在冰库里抽离出来。
人物和人物之间为了各自前程或一己之私的互相利用与伤害在文本中隐现得无以复加。但所有的倾向都归结到文本的标题——冰冷,也即能指。然而,小说的思想倾向并未止步于此,而是让十多年前官商勾结的悲剧性外衣与眼下拆迁现场热火朝天的时代背景相互烛照,并将人物命运的嬗变乃至人性的冰冷植入其中,使得能指产生了一种多维度、多向度的开放性特征。
本期小说、散文、评论责任编辑 高 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