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高海平
在能够俯瞰大地的高度飞翔
文 高海平
盛夏期间,回了一趟乡宁。游览了海拔1820.5米的高天山。该山属于乡宁地界的最高峰,山巅曾为道教的活动场所,建有庞大的云霞宫,供奉玄天大帝,始建于何时没有记载,明清时期多次重修过,现在看到的已是一片废墟。几十通石碑东倒西歪,断的断,漫漶的漫漶,房屋塌得不成样子,唯有石砌地基还在。在这座废墟上曾经流传着很多神秘的故事,听来让人脑洞大开。
据说,当年修建云霞宫时工人众多,只有一个胖师傅做饭。一人侍弄众人伙食还不断变换花样,这本身就是个奇迹,这样的奇迹却从来没有人怀疑。某日,有个小工无意中发现了其中的秘密,大为惊讶:做饭时,炉中缺柴火了,胖师傅没去院子里抱柴火,而是直接把自己的腿伸进炉膛当柴烧。他这一个动作差点把小工惊得叫出声来,下意识地伸手摸自己的腿。更奇妙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胖师傅煮了一只水饺,自己吃进了肚子,紧接着便麻利地解开裤子,把硕大的屁股对着滚烫的大铁锅,拉了起来。胖和尚的屁股就像水饺机一般,拉出来的全是水饺。此时,小工的眼睛已经惊到无法闭合的程度。醒过神后,撒腿就往工地跑。接下来的情况就不难理解了,工人们一个个蹲在地上呕吐不止。想不到这么多天吃的饭食都是胖师傅拉的啊。
从高天山上下来时,我脑子里一直萦绕着这个神奇的传说。故事的确离奇和怪异,本身具有了神话色彩。然而,我思考的重点不在这儿,而是那个无意当中发现这个秘密的小工。小工用自己的视角窥见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正是文学所要表达的世界。必须强调一点,这无疑是一个神奇的故事,每个人都有猎奇心,作家也不例外,但是作家并不是为了猎奇才视其为文学的必然选择,只是其所具有的内涵正是文学所要表达的,它反映的是人神共生的故事。不是吗?修建庙宇的工人是现实生活中的普通百姓,而厨师却是神仙。在修建道教活动场所时,却共同合作,这是否透射着人与神对道教的尊重?当然,这是一个复杂甚至深奥的命题。小工通过自己的视角洞察到了这一现象,小工虽然不是作家,具备了作家应有的视角。现实当中,作家们正是在不断地寻求这样的视角来窥探世界的真谛。如果没有这样的视角,只能人云亦云,很难捕捉到事物的本质和内在。
既然小工的视角如此重要,他眼前的这扇窗户是否所有的人都能打开?也就是说是否所有的人都能具备这样的视角,发现世界另外的秘密?不然。这里至少具备两层含义。第一,要有这方面的禀赋,天赐灵异,才能发现别人所无法发现的东西。第二,要拥有这方面的爱好,观察事物的爱好。小工肯定不是一心一意做工的主儿,平常一定是喜欢东张西望,把心思用在做工之外的地方。否则不会在别人都认真做工时悄悄溜出来。也许他是出来上厕所,但厕所怎么能和厨房在一起呢?他肯定绕道过来窥视厨师做什么饭,或者打算趁厨师不备偷点食物也不一定。从观察事物的角度,我们必须赞赏小工,赞赏他以自己的方式发现了惊天秘密,这个秘密正是文学需要的,或者说,这个发现本身就是文学。
这让我又想到另外一个故事,丹麦作家安徒生的传世之作《皇帝的新衣》。皇帝被骗子骗得光了身子,周围没有一个人说破此事,相反都在高度赞美皇帝的新衣好美、好漂亮。但唯有一个孩童直言不讳地说,皇帝怎么光着身子啊,一语道破真相。其实,这个真相就摆在所有人的眼前,因了种种原因没有人愿意捅破这层窗户纸,让天真无邪的孩童给捅破了。这个孩童的视角就是作家应该具备的视角。
两个故事明显是两个局,第一个局是上帝设的,他把人和神放在一起,在人间共同完成一件事情。当局者没人知道,只是被小工无意中识破了,这个局也就破了。第二个局看上去是两个裁缝设的,到最后却成了一个集体设的了,所有人都知道,就是孩童不知道,而孩童担当了破局者。小工和孩童是两个截然相反的角色,都拥有了最珍贵的视角,洞穿了事物的本质。两个视角所捕捉到的都是社会当中丰富复杂的世相百态。这正是作家苦苦追寻的视角。
我们常说,生活中不缺乏美,只缺乏发现美的眼睛。发现美的眼睛,一定要具备应有的雪亮、锐利,没有经过丝毫污染的纯真。
作家想创作出优秀的、直抵心灵的作品,必须先要锤炼自己的眼睛,打造自己独特的艺术视角。就像商人一样,不管走到哪里,他的嗅觉总在搜索着商业的味道,浓浓的金钱铜臭,这就是职业的敏感。正像摄影家一样,镜头就是自己眼睛的延伸,是自己审视生活的另一个视角。通过镜头捕捉我们肉眼平时无法看到的细节和精彩。我本身也搞摄影,在这方面的体会很深。用镜头看人物、看风景,跟我们平时用肉眼观看截然不同。我们写作就应该有这样的视角,只有如此,笔下的人物或者事物才能剥茧抽丝,才能显出真正的面目。
作家仅有视角是不够的。视角只是为观察事物提供了一个角度,一个窗口。全面、客观、准确地记述事物的发展轨迹、把握事物的发展规律,还得具备必要的艺术视野。
每天走在大街上,感受最深的就是那种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的拥挤和紧张。透过人们的这种行为和表情,多少能够窥见其中所表达的目的。然而,当我们换个方位来观察,比如站在二三十层高楼的窗户前俯视大街上的行人时,你的看法就会有明显的变化。大街上匆忙行走的人个个都像一个轮廓模糊的动物,只见两条胳膊、两条腿机械地前后交叉摆动,又像一架微型机器人,或者与我们平时看到的蚂蚁们没有什么区别。这时候脑子里就在想,人怎么是这个样子呢?人原来还有这样的一种样子啊。这种惊叹饱含有惊艳、有慌张,更多的是恐惧。
一般的公务人员,大都有乘坐飞机出行的经验。随着飞机从机场跑道上开始蓄力,引擎剧烈地轰鸣,然后一飞冲天,我们就像鸟儿飞上了蓝天,须臾不曾离开的大地渐渐在眼前幻化成一幅多彩的画面。特别是在七八千米的高空飞行,遇到天气晴好时,大地上的江河湖海、山川平原统统收于眼底。人的肉眼所具有的最大功能发挥到了极限,因为看到了目力所及之处。这种万千事物尽收眼底的感觉是极度畅快的。此时,脑海中难免有所反应,已经超越了在二三十层楼观看大街的感受,不仅仅想象到人的问题了,还有人与大地的关系,万事万物的存在和意义。如果飞机飞行高度超过万米及以上,再也无法看到我们依附的大地,舷窗外全是空濛与虚无。心里立马虚了起来,只怕像断线的风筝飞离出航线。即使平常没有恐高症,此时也会把内心像刺猬纠结成一团。甚至会想,如果乘坐的是宇宙飞船,穿过大气层进入太空,那可就完全脱离了我们赖以生存的地球了。其惊恐和虚无会把自己摩擦成尘埃,以至于无。
之所以把视野从身边的大街上,上升到二三十层楼,再上升到七八千米的高空,再到万米以上,最后到太空,是在体验和想象一下人们随着高度的上升内心所产生的变化。这个变化的过程也是一个认识和认知的过程。这中间有个临界点,那就是七八千米最大限度看到地面的高度。在人的视线能够与大地接触时是一个想法,脱离大地时又是一个想法。这就看出大地在我们心中的位置和地位。也就是说,能够触摸到大地,哪怕是用目光也是踏实的,否则我们的心是惶恐的,虚无缥缈的。
由此联想到写作。之所以用空间高度来诠释视野,也是想说明在散文写作中的一些思考。如果仅仅围绕着现实生活就事论事,顶多发表一些小感慨,就相当于在大街上闲逛的所见所闻。这种写法从视野上来讲显然不足,至少在某些方面受到了局限。如果抛开现实生活漫无边际地生发,文思泉涌,滔滔不绝,甚至是玄之又玄,不知所云,相当于在万米以上及宇宙中飞翔一样,把握不住会有脱轨的危险,也不是一种好文风。
从物理空间来讲,作家的视野最好能在俯瞰大地的高空飞翔,也就是前面提到的七八千米的高度,这是人类所能获得的最大最开阔的视野。大地上的事情在自己的视野之中。在创作当中,立足于这样的一个高度,既能把目光投放到大地,投放到现实的芸芸众生之中,又能从中提升认识,升华思考。有大地作为原点,有相应的空间视野作为支撑,这样的作品才能既有温度,又有高度。
事实上,我们拥有了像鹰隼一样的视野,并没有拥有像鹰隼一样的视觉。鹰隼在高空飞翔当中可以洞悉地面一只狐兔的身影,旋即一个突然下降,就会准确无误地抓住猎物,然后再回到天空继续潇洒地飞翔。人类没有鹰隼的视觉,还想获得鹰隼的成果,只能从视觉的判断上寻找突破口,内化为精神的内视力,以此弥补生理上的不足。视觉能为作品增加精准度。为了获得这样的精准度,需要在现实生活中刻意训练,提升能力,必要时穿越时光隧道,到历史中,到传统文化中寻觅,直至点亮心头那盏需要点亮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