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安林
另有所系
文 王安林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冷,单身的廖城志决定和一个女人结婚。他是认真的,因为这个决定是他自己下的。那个晚上,他将自己的这个决定告诉了哥哥。哥哥在洗碗。刚出生的小侄女躺在摇篮里面。大侄女在刚刚擦过的小饭桌上做作业。嫂子坐在摇篮边上的一把方凳子上,她的一只脚踩着摇篮,手上拿着一本有点破烂了的书,一般说,越破烂的书越是好看的书。廖城志瞄了一眼嫂子手上的那本书,他想知道嫂子会读怎样的书。应该是小说,他想。廖城志喜欢读书,现在书店里面的书正在渐渐地多起来,他经常去书店买书,如果有可能,他会将自己刚买的书带给嫂子。但他没有看清书的封面。嫂子的脚轻轻地摇动着摇篮,她希望摇篮里面的孩子快点入睡,她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书中的故事。
廖城志不知道哥哥有没有在听。哥哥的注意力好像更多的是放在洗碗上。哥哥居住的房间很小,坐在吃饭的地方可以直接看到他们睡觉的大床。外面的风将窗玻璃吹得啪啪啪地响。窗和门关得都很严实,屋内没有一点点的风,有一种食物的味道在屋内盘旋。廖城志是吃好饭过来的,他是在自己工厂的食堂吃的晚饭。这是完全不同的味道。廖城志吸了一下鼻子。从工厂过来的路有点远,中间还隔着一条江,几乎就是乡下了。他是骑车过来的,车是单位的公车,虽然是专门为他个人配备的,但他仍决定买一辆属于自己的车。他的积蓄不仅足够他买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而且还可以让他置办一套拿得出手的家具。路上的风将他的鼻子吹得有些发红。他在说自己要结婚了的时候,鼻子有点发酸,哥哥没有一点表示。嫂子倒是在很认真地听。她一边听一边在想象廖城志所说的那个女人。她一直关心着廖城志的婚姻大事,曾经给他介绍过几个女人,有修理厂的钳工,有供销社的营业员,还有一个是幼儿园的老师。当然,这都不是她的本意,她最终的目的是希望廖城志喜欢上她的妹妹。
廖城志看着嫂子。哥哥已经将碗洗好了,他坐到做作业的侄女边上,这样和廖城志中间就隔着侄女。摇篮里面的女孩睡着了,长长的睫毛盖下来很好看。嫂子翻着那本书,她将那些卷了边的页面小心地拉平。看得出她并没有将心思放到书上。生了两个孩子以后她明显胖了,但没有影响她的身材,反而更加耐看。廖城志有时会想到嫂子说的妹妹,他觉得姐妹之间应该有差不多的相貌。这么想的时候,他的内心会有一种按捺不住的跃跃欲试。但谁又知道呢?他不由得打量了一眼两个侄女的长相。只是他并没有见过嫂子所说的妹妹。从来就没见过?廖城志总会固执地在心里面这么认定。嫂子的老家在另外一个县城,而且是一个小渔村交通不便。但他会觉得这里面隐藏着什么秘密,或者是一个阴谋。这么想的时候,他会突然之间就警惕起来。他似乎看到那些卖鱼的小贩,故意将那条已经不新鲜了的鱼儿往他手中塞。鱼儿的眼睛已经眨白了,鱼鳞都一片一片地翘起来。他摇了摇头。当时他并没有反对,摇头也不是表示反对,也许是不好意思。可现在,他突然说自己要结婚了。
嫂子对这个小叔子还是有着一份责任心的。她经常会对丈夫说:“对你弟弟要好些!”她不是觉得丈夫对弟弟不够好。她这么说是为了表明自己这个当嫂子的责任。长嫂为母,边上的人都会这么说的。这两兄弟从小丧失了父母,也不知道是怎么长成的。但那个小叔子从来就不会对她表示出一点点的亲近,也许是因为年龄?她突然会想起后母这个称呼。廖城志已经对嫂子介绍过自己找的那个女孩,有着一份可以每月拿钱的工作,家境也说不上好。但廖城志觉得像自己这样的经济条件还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对方在老街上有着房子,房子虽然破旧了,但可以腾出一间给小两口做新房。这让嫂子非常满意,尽管她根本就没有和那个要与她成为妯娌的女孩见过面。她现在是站在母亲的角度考虑问题,长相不重要。她很满意自己的宽宏大量。她在心里面偷偷地就将自己的妹妹给掩藏了起来。
“什么时间给带家里来。”她打量了一眼摇篮,心想,一切都是这么过来的。她跟在一个远房亲戚的后面,忐忑不安地走进这俩兄弟的世界。她想,当初她就是被两个男人的一无所有给吸引了的吧。那间有着裂缝的地板和墙壁的房子,可以清楚地看到隔壁人家的生活起居。她的丈夫虽然是个医生,但他什么都没有,连一个像样的衣柜都没有。当然,邻居们的居所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廖城志那时还完全是一个孩子,以一双敌视的眼睛打量她。就像一只刚刚开始打鸣又好斗的小公鸡。她当然不怕他。她甚至有点喜欢这种刚刚萌动却又一无所知的男孩。她想象那些小公鸡很快就会去找母鸡。幸好他不久就有了工作。如果他一直待在这个家里面?她有点不敢想象。所以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好消息。
“可是我并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有时间。”廖城志搓着手,屋子里面一点也不冷,他有点紧张。廖城志在工厂里面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工人。他虽然没有很高的文凭,但读过许多闲书能写会画。他们一起进厂的青工里面他算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在车间没上多长时间的班,就被抽调到办公室。工厂的办公室与行政机关还是不一样,并没有很多的材料要写。他平时最主要的工作是在小黑板上写写通知,在大黑板上画墙报,过年过节时组织一些球赛。他喜欢打篮球,工厂的篮球队在整个地区都有名。进厂前他的个子还与哥哥差了好一截,但现在已经高出哥半头。去年全地区职工篮球决赛,他还给嫂子送过二张篮球票。他不知道那次嫂子有没有去看球赛。如果去了,他想,那么她应该看到他在最后时刻进的那个决定全场胜负的三分球,“果断、利索,那球就像一道闪电,简直漂亮得让人目瞪口呆。”这是球赛结束后很多人对他的称赞。现在,他没想到嫂子会那么爽快。他已经是去过女方家,见过女方的父母。她们家有许多的女儿,而且已经嫁了许多,所以再嫁一个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再说,这次廖城志是将新房放在女方家,那有点像是入赘。但话不是这么说的,女方的父母很开明,现在小两口没条件,等到有条件了,就让他们搬出去住。
哥哥终于在那边发出“嗯”的一声,表示自己是听到了。他不在乎什么入赘不入赘的事。他想就算是父亲母亲都在,大家也是不会在意的。当年,他决定结婚的时候,嫂子问他,弟弟怎么办?他一脸茫然。他从来没有想到自己还有一个弟弟。但嫂子现在却是很认真的就这个问题问了廖城志许多,比如以后有了孩子,孩子会姓谁的姓。嫂子说:“也不是说一定要怎么样,那样,你就成了她们家的人。”廖城志听嫂子所说的家所说的她们,心里面毫无概念。实际上他是去过嫂子的老家的,那时他还在上中学,应该是很早的事了。他坐了一整天的公共汽车,到了海边。那边有一个很大的院子,有很多的房子,房子都是连接在一起的。有很多的人,似乎都是有血缘关系的。他记不住这之间的辈分关系。那个晚上吃饭,坐了好几桌子的人,有老的,也有年轻的,还有像他一样的孩子。他的边上就坐着一个女孩,说不上好看,头发黄而稀,说话还有点结巴,一直吃完饭,他也没和她说过一句话。印象深刻的倒是海边的那些船,有大有小,漂浮在蓝色的海水上左右摇晃,每艘船都有一根缆绳通到岸上。但他最喜欢的是那条没有缆绳的小船,小船搁浅在沙滩上的样子。不是搁浅,小船整条都在沙滩上,船头有一大半都陷到沙里面去了。“我们不是找不到像样的女人!”嫂子声音是轻轻的,但骨子里面似乎埋伏着什么。
廖城志不说话。他开始看侄女一笔一笔地在作业本上抄写语文作业。嫂子也发现自己所说的都是废话——那个没有见过面的女孩和她们的家是如此遥远和模糊。她开始同情和可怜那些与她一样的女人。她们没有自己的爱情(就算是她当时看上了丈夫的相貌),她们总是被一个男人看上或者忽视,然后睡在一起,然后是撕心裂肺的疼痛,不仅仅是某个晚上的疼痛。她想象着那些生命在她肚子里面不知不觉地形成,然后越长越大。除此之外会怎么样,当然还有很多。她看了一眼变得越来越拥挤的屋子。整个房间现在再也看不到墙壁上的裂缝,她的丈夫已经将房间整个用旧报纸糊了一遍,而且他时不时的还会往那些报纸上添加报纸。往墙壁上糊报纸已经成为丈夫的一种嗜好。丈夫一边糊报纸一边会对她说,他得为她打造一个不透风的家。她觉得将“不透风”改成“不透光”也许更准确。丈夫总是担心那些墙壁可能会泄漏了她的美丽。而那种美丽应该是他独享的。她想,她得为这个屋子操心了:“什么时候来,提早打个招呼,我得将这屋子收拾一下。”
廖城志看到侄女在整理书包。侄女已经长到可以用美丽来形容的年纪。哥哥开始收拾刚刚吃饭用的小桌子。那桌子是可以拆开的。哥哥先将桌面拿下来与墙紧贴在一起,下面的架子收起来放在一角,很快,吃饭的地方就空出来了。这个地方得放上一张行军床。廖城志看到屋子中间有一道铁丝,上面挂着一道条纹布帘,好像是有人将床单挂上去了。现在这床单还没拉开。他知道再过一会这道布帘就会拉开,这样坐在这儿就不会直接看到大床了。
那些周末,大嫂会经常叫廖城志来家里面吃饭。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小侄女。廖城志实际上并不是很喜欢。他觉得这似乎只是一个形式。过来吃饭就表明了一种关系。嫂子他们住在一座有点破旧的二层楼房里面,楼房里面住了许多的住户。廖城志会故意在他们的门外逗留,并且在楼梯上进进出出。门外是一个水井,水井边上有一棵很大的苦楝树。星期天会有许多人在水井边上洗衣洗菜。苦楝树不断地往下掉那种树籽,往往是去年结下的。廖城志会一颗一颗的数。他并不是真正的想数清这么多的苦楝树籽,他是想看到她来洗衣服。只要廖城志站在树下,她总是会来洗衣服。
廖城志知道她是医院里面医务长的女儿。但却不知道这医务长是男是女。她是从边上另外一个小院子出来的。那个小院子有一个圆拱门,里面好像很深。她洗的衣服不多,但她会洗很长时间。廖城志看到她的时候,她的头发总是湿湿的,然后用一根浅色的绸布条松松地扎起来,这样,她的身上也就散发出一种湿润的感觉。她低着头,头发遮盖了她的脸,脖子处漏出一点点的白,廖城志经常会盯着那一点点的白看上半天。有一次,她破天荒地在洗一条大被套。她学着边上的人们那样,脱去鞋袜,光着脚丫去踩那个大大的被套。这是廖城志第一次看到她的脚丫,像一对鱼儿在被套间游走,忽隐忽现。廖城志就这么盯着那双脚丫看了老半天。那天她洗得久了一些,边上的人都走了她还在洗。后来,她要将那条大大的被套拧干,可是边上只有廖城志了。她理所当然地叫廖城志帮忙。实际上,是廖城志主动的。她根本就没叫。她只是抬起头无助地看了一眼,廖城志就过去了。廖城志觉得四只手在一起拧被套的画面很有意思。那挤出来的水在他们的脚下流过,好像是一条小溪。他感觉自己的手指甚至是已经触碰到了她的手指。
那天廖城志是在哥哥家吃饭。哥哥不在,说是在做一个很麻烦的手术回不来,也许是会做到天亮。是医务长跑过来告诉嫂子的。这时候他们已经吃好了饭。医务长还穿着白大褂。他的头发在灯光下有点亮,不知道是不是雨水的缘故,但很整齐。廖城志在想,是不是就是那个医务长。这么想时他就多看了医务长几眼。他是想从他脸上找到心中那个姑娘的模样。虽然不是很确定,但心里面有一种感觉在慢慢地滋生。医务长在告诉了哥哥的消息以后并没有离开。他坐下来开始称赞嫂子做的饭菜。嫂子正在收拾饭桌。本来她给哥哥留了饭菜,现在看来用不着了。医务长看到了碗里面的小黄鱼,这是哥哥喜欢的。廖城志和嫂子每人吃了一条,还有二条。他说这鱼儿看着小,但一眼就能够看出是野生的。他还大大地赞扬了土豆丝在刀工上的均匀。“柔顺得就像你的头发!”他竟然对土豆丝说柔顺。廖城志想他还会称赞西红柿炒蛋的颜色,还有荷包蛋的形状。尽管如此,他觉得自己并不是十分的讨厌这个医务长。
本来廖城志吃好晚饭就会向嫂子道别,然后回到他工作的工厂。但吃饭时天就下起了大雨。雨下得有些突然,他想吃好饭应该就会停。但吃好饭,那雨变得富有耐心,一点儿也没有停歇的意思。医务长似乎是因为这雨,没有马上就走的意思。廖城志变得有些急躁。他几次站起来说要回去。但嫂子坚决不让,而且搬出了那张行军床,手脚麻利地为廖城志打点床铺。那块床单就是在那个晚上拉上的。医务长问嫂子睡觉是不是方便。廖城志看到嫂子的脸似乎红了一下。医务长说自己家有空着的床,意思是可以让廖城志过去睡的。嫂子很客气地给推掉了。医务长说自己好像是坐在报纸堆里面。他显然是在取笑哥哥日积月累往墙壁上糊的那些旧报纸。他开始说他家的房子:“有三间,本来有三个人,可是三个人也用不了三间房,”廖城志认真地听着。他会自以为是的将其中的一个房间想象成他心中喜欢的那个姑娘的房间,那个姑娘更加具象了,就是这个医务长的女儿,他觉得自己离她更近了一步。医务长想抽烟,他已经将烟拿出来并且抽出一支夹在了手指上,“你知道,她在时就讨厌我抽烟,所以有一间房间是专门让我抽烟的。也许是找到了更好的办法,那样她就可以一劳永逸了。”在找火的时候,医务长走过去扯动了一下那块刚刚挂上的床单:“这有用吗?声音呢,不会有很大的声音吧?”嫂子羞赧地笑了笑:“你操什么心。”医务长也笑了,而且笑出了声音。廖城志听到嫂子说:“不!”嫂子是阻止医务长想吸烟的念头。医务长将那根烟放在窗台上准备离去,临走时,他对着廖城志说:“你真的不上我家去睡?”廖城志的心跳了一下。但马上安静下来。他听到医务长笑起来:“哈,你是怕我家的姑娘会吃了你吧!”
廖城志一直坐着等待外面的雨停下来。医务长走时留下的那根烟静悄悄地待在窗台上,那是一支带海绵嘴的烟。往窗外看下去,可以看到那棵苦楝树,也可以看到黑暗中的那口水井。再看过去,可以看到圆拱门。圆拱门上面有一盏很小的灯,在雨中像一团黄色的雾。他很多次想走进那个圆拱门里面去看看是怎么的样子。现在,他看到医务长不慌不忙地往圆拱门走去。雨下得还是很密,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一个大男人在大雨中会如此从容地走路。他的心有点失落。他想,也许他刚才应该让医务长带上他去那边睡觉。他想到医务长家的三间房子。
又一个星期天,廖城志来到嫂子家,他带来了一张相片,一个女人的相片。那张相片是用一张粉红色的纸包起来的。有人告诉他,结婚的事得图个吉利。他找不到大红的纸,这张粉红的纸还是从隔壁财务室要的。他将那张包了粉红纸的相片放在饭桌上。也是刚吃过晚饭,饭桌刚擦过,一些地方还是湿的。相片外面的粉红纸很薄,已经被洇得有了些水晕。
“人来不了,有照片也好!”
今天晚上是嫂子洗的碗。哥哥拿出一叠旧报纸。今年的冬天干燥,墙壁上的一些报纸裂开了。嫂子擦干了手,小心地拿起桌上的照片。当她打开外面粉红色的包装时,有点儿不相信。相片很小,是那种一寸的证件照,而且还是黑白的。当时彩照已经流行了。这些都还说得过去,问题是照片里面的女人。这是女人吗?她一只手怀疑地拿着照片,一双眼睛在找自己的孩子。大的侄女晚上没有了作业,她坐在摇篮前面逗着自己的小妹妹在数青蛙:“一只青蛙四条腿,两只眼睛一张嘴,卟嗵一声跳下水。二只青蛙……”她想,这照片里面的女孩也是可以坐在这儿数青蛙的。照片里面的她明显营养不良,眼睛呆呆地看着这个世界。如果这照片是彩色的,那几根稀疏的头发肯定是毫无光泽。如果是全身照,嫂子在想那一定是个完全没有发育好的身体。
“怎么看都像个孩子,”嫂子疑虑地打量照片,“就算是年龄小点,也不至于拍成这个样子。”嫂子现在已经不是在质疑照片,而是直接质疑廖城志了,“是不是拿错了?”
当然,廖城志也觉得是拿错了,但当时已经是没有时间了。他是决定了这个冬天结婚的。上次他并没有对嫂子和哥哥撒谎,只是对方家中并没有很多的女儿,而是独生女,她有着一份体面的工作,她们家住的也不是老街上的破旧老屋,而是刚刚新建的住宅小区里面的套房。她的父亲在大学里面教书,是个教授,母亲在剧团里面,年轻时还是个名角。这么好的条件,怎么可能会让廖城志轻而易举的就带回家呢。所以,廖城志不要说去过她家,她的父母根本就不知道独生女儿交了一个这样的男朋友。但廖城志觉得他们是可以结婚了的。他并没有打算她父母可以很爽快地接纳他。他们之间有过信誓旦旦的承诺,这就够了。当然,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经有过身体的交合。廖城志认为,这比父母的接纳更加让人放心。但后来他明白结婚不是一个人的事,更要命的也不是两个人的事。当然,这些话他是不会与嫂子说的。
“也许是她小学时的照片,”廖城志根本就不知道这是谁的照片,因为现实里面的她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如果看到她本人,你们会喜欢的。”
“可是,怎么可以拿这么久远了的照片来给我们欣赏呢?”在往墙壁上糊旧报纸的哥哥也觉得这个女人太过份,“算起来,她近十年都没有进过照相馆了,是因为没钱?想想,连拍次照都困难,你能够指望她有什么?”
那边放在煤炉上水壶里的水开了,一个劲地往外喷着白色的水蒸气。哥哥原来拿出来的旧报纸已经全部上了墙壁。他过去倒开水。墙角一排有五个不同颜色的热水瓶,还有一个很大的铝质水盆,这个盆是用来洗澡的。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你可以想象一个人脱得光光的坐在这个盆里面的模样。一览无余,他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哥哥挨个往热水瓶里面注水。廖城志听得到开了的水注入水瓶时发出的那种迫切的声音。他似乎听到过这种声音。她一直认为这是一种游戏,冷静、公平而又斤斤计较。她说:“我们怎么可能结婚,就算我答应,我家里面也不会同意。”她好像是在谈论一桩买卖。她将衣服一件一件地往回穿。他曾经有过她的照片,还收到过她的情书。“如果你将那上面的一些句子当真,那真的是太傻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回收那些照片和情书。廖城志看了一眼嫂子。嫂子已经将照片重新包回到原来的样子。她好像是失望了。她肯定是要失望的,就像面对着每天拿着报纸的哥哥。
“女大十八变,真的是这样的。”嫂子好像是安慰廖城志,而更像是在安慰自己。廖城志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嫂子的老家,那个坐在他边上的女孩。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莫明其妙地想起那个他不喜欢的女孩。不过他一点也不担心。那次他们从电影院出来被认识他的人看到了。“我以为你是与你嫂子一起看电影,还这么亲密,”那个人也认识嫂子,“走近了才发现你是有漂亮女友了。”那个人实际上是在赞扬嫂子,他想。但他同时赞扬了两个女人。
冬天眼看着就要过去了。廖城志有一些日子没来嫂子家,嫂子有些着急。结婚是一件大事,什么事情都没个商量,那怎么行。她给廖城志打电话。在电话里面将自己的担心传递给廖城志。廖城志躺在属于自己的那张床上对嫂子说,知道了。他的腿缠着绷带,早几日在公共浴室洗澡,一不小心摔倒了就将腿摔坏了。他告诉嫂子自己这阵子有点忙。嫂子以为他是忙结婚的事。廖城志在电话里面对嫂子表现出一种说不出口的尊敬。要不是嫂子,他和这个世界上唯一有着血缘关系的哥哥可能已经形同陌路。
“嫂子不是催着你结婚,”嫂子尽量放缓自己的口气,“应该有的我们都要有,她们准备什么,我们准备什么。到时候不要搞得手忙脚乱,我们不说,外人呢,大家会怎么看?”
“我知道。”听着嫂子在电话里面唠唠叨叨的,廖城志竟然有一种亲切感,但他不能直接告诉嫂子自己将腿摔伤了,那样,嫂子一定会马上叫上哥哥来医院看他。这不是他的初衷。“我真的很忙,马上就要出差,时间恐怕会有点长。”他觉得自己好像是故意将腿摔伤的。在这个冬天找个女人结婚,他对自己依然充满了信心。属于他的那张床的床头柜上摆满了各种水果,还有一束花,是香水百合,这应该是送病人的,如果是恋人,那应该送玫瑰,而且应该有一定的数字。刚刚师傅来过了。是和他女儿一起来的。他跟师傅在一起的日子并不长,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傅提着大包小包先进来的。师傅的脸很方,他爱喝点小酒,将一张脸连同鼻子都喝红了。他压低了声音说:“怎么会这么不小心,伤筋动骨一百天,看来你出来时天气就暖和了。”声音实际上还是很响。师傅说时眼睛在往门外面看,是一种召唤,“怎么还不进来。”廖城志闻到一股浓烈的花香,一个女孩这才忸怩着出现,她捧着这束花。
师傅没有将自己坐的凳子让给他的女儿。他示意女儿坐到床沿。这让廖城志有点不自然。他和师傅很熟,但和师傅的女儿并不熟,甚至可以说是第一次正式见面。以前跟着师傅上班时,在机器旁师傅说过他的女儿,师傅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说的:“对了,我有一个女儿,你们谁能够帮我女儿找个好男人,”当时,几个上了年纪的工人在为年轻的工人说对象:“你们不要误会,她不是找不到男人,我说的是好男人。”有人说:“如果像了你怎么办,这么方的下巴,想想都恨不得拿把刀削去一些。”
师傅的女儿穿着白色的风衣,廖城志不明白这大冬天的她为什么要穿成白色。她将风衣脱下来的时候,师傅起来帮她挂风衣。这时,那把凳子已经空出来。但她依然固执地坐在了廖城志的床头。廖城志能够感受到从她身上发出来的一种异性的气味。师傅对女儿说:“削个苹果吧。”那意思好像是师傅自己要吃。师傅女儿的手在床前柜上犹豫了一会。廖城志觉得那双手很大而且有点粗糙。那双手在一个袋子里面掏出一只苹果,也不知道那把刀是从什么地方找到的,反正她已经在削苹果。师傅大概是喝过酒了,话有些多:“她妈走得早,多亏有她,家中的活全是她料理的,我也舍不得让她嫁出门,”师傅的眼睛盯着女儿削苹果的一双手,动作很灵巧,“她真的不是找不到男人,有很多男人喜欢她的,是吧?”他好像是问女儿,但并不想让她回答,“她是个乖巧的女孩,从来不会带男孩回家,是吧?”他觉得自己说多了。应该让女儿来说几句。
师傅的女儿将苹果削好了。真的削得不错。皮是连在一起的,不认真看,那个苹果好像是压根就没有变化。她将刀在上面轻轻地点了一下,包裹在苹果外面的那层皮就像是一条蛇般瞬间就蜕去了自己的皮。她将削好皮的苹果放在床前柜上。她没有说一句话。她大概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一切都摆在那儿,就像那只蜕了皮的苹果。
再不抓紧冬天就真的要过去了。
廖城志的腿已经没有什么大碍。这得归功于工厂财务室的主任,就是当时廖城志向她要粉红纸包照片的那个人。她过来看廖城志,她说:“你不是要结婚么,红纸都给你了,可是你却躺在这个破医院里面。”廖城志当时确实是住在一个条件不好的小医院里面。她说:“这种骨科的毛病,部队医院最好,你想想他们每天操练打仗,碰上的还不都是断胳膊缺腿的毛病。”主任是个热心的女人,她大包大揽地说:“360医院,没问题,院长是朋友,对了,他的女儿以前和你一个车间。”
就这样,廖城志去了那所被数字命名的医院。廖城志的腿完全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严重,很快就治好了。这次转院,让师傅和他的女儿一下子丧失了方向。师傅以为廖城志是故意避而不见他,那就是对他的女儿不满意了。而当主任知道廖城志还是单身一人时,就决定显示一下自己媒婆的角色:“院长的女儿怎么样,你们本来就认识。”廖城志当然认识这个女孩,只是当时不知道她是部队医院院长的女儿。但这又怎么样。这个女孩高高大大,她的鞋码数可能比廖城志的还大,这还不是主要的,她的嗓门有些沙哑,说话时总像有一把锉刀在边上工作。他们在病房里面见面了。不是很正式。也没有说到什么特别关键的问题,但从婚姻来说,只要廖城志愿意,这个冬天结婚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廖城志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头被蒙上了双眼的驴子,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就算你再继续地前进,也就是在原地打转。他决定要去告诉嫂子。但说什么呢?他有点垂头丧气。他想,嫂子都打过几次电话了。不过,算起来,也有一阵子没来电话了,她应该是认为自己还在外地出差。廖城志觉得还是吃过晚饭去比较合适,只是这样就看不到洗衣服的她了。这么想的时候,他似乎就又犹豫起来。
到哥哥家时天已经有些黑了。家中只有哥哥一个人,他一个人躺在那张大床上,也不开灯。屋子里面没有那种食物的味道也就没有了家的味道。看到廖城志,哥哥从床上懒懒地起来。
“吃饭了么?”这是哥哥第一次这么问廖城志。
“嫂子呢?”
“走了。”
“侄女们呢?”
“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廖城志对哥哥的回答极度的不满。他晚上过来可是有事情要与嫂子说的。如果嫂子不在,与哥哥还不如不说。
“别再叫她什么嫂子,”哥哥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有些愤怒,“不知羞耻的坏女人。”哥哥的脸色完全变了。廖城志从来没有见过哥哥会有这么大的脾气:“可是,可是从来没听说过嫂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一直也是这么想的,但事实却往往不是像我想象的这样。你不知道,只要我不在家,家中就会有另外一个男人的味道,”哥哥甚至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那个晚上,我在医院动手术,回来的时候,就觉得屋子里面有什么异样。她说你来过了。我后来看到窗台上有一支香烟。你想,我不抽烟你不抽烟,可是家中却有一支香烟,你不觉得奇怪吗?”廖城志想起那个下着大雨的晚上。他想与哥哥说是医务长来过了。但看到哥哥一副要杀人的模样,就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他知道,这种时候,你不管说什么话,都会让哥哥的胡思乱想变本加厉。尽管那天晚上医务长是早他之前走的,但丧失了理智的哥哥会想起更多他不在家时的那些时间。
廖城志不知道可以怎样劝说哥哥。自己的事就更没有必要说了。他走出哥哥的房间。哥哥没有送他。他连自己的问题都解决不了。廖城志想如果自己碰到这样的事情会怎么样?他绝不会对自己喜欢的女人疑神疑鬼。这么想的时候他有些失落。在经过水井边上时,看到嫂子从那个圆拱门里面出来。和她走在一起的是一个女孩,她们显得非常的亲热。廖城志的心莫名地躁动起来,因为他觉得与嫂子走在一起的那个女孩是医务长的女儿,从侧面看,真的是像极了,特别是那头发,看上去湿湿的,一根浅色的绸带松松的扎着。他不知道自己应该不应该上去打招呼。如果哥哥真的要与嫂子离婚,那他们之间就没有关系了。但他根本就不相信哥哥的话。
是嫂子看到他并叫住了他。现在他看清与嫂子走在一起的女孩,不是医务长的女儿,反而和嫂子长得很像。嫂子对廖城志说,这是她的妹妹,最小的妹妹,下午过来的。“坐了一整天的车,她晕车,你看她整张脸都黄了。”廖城志将头扭向一边。他不敢去正视嫂子的妹妹,心里面生出一种偏执的恶意,似乎是由于受到愚弄的人又被嘲笑了。但似乎又有另外一种东西憋不住了需要倾诉。
“你怎么啦,是不舒服么?”嫂子问廖城志。廖城志没有回答。可能真的是病了,他想。头觉得眩晕,眼睛中的嫂子与边上的女孩都有些摇摆不定。“你知道,家中就这么一个房间,这么多人怎么住?我去向医务长借了个房间。你见过那个医务长的,那个下着大雨的晚上。你应该记得,他要抽烟,我不让。他还说让你上他那边去睡觉。只是那时他家还有一个女儿,但上个月他的女儿出嫁了,家中就他一个人。没想到就为这事,你哥和我大吵了一架,你知道你哥的脾气,等我明天回去他气也就消了。”嫂子轻轻地拍了一下边上妹妹的肩膀,好像是在让妹妹放心。妹妹笑了笑,廖城志看到那双眼睛,似乎是见过的。但他知道这是因为他对嫂子的眼睛太熟悉了。“我们出门时,你侄女一定要跟着过来,她在屋里面做作业,随带着照看她妹妹。我带我妹妹去街上走走,她是第一次来。”廖城志想说什么。但他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有什么事要与我说的吗?”虽然廖城志很少会主动与嫂子说什么,但今天这种欲言又止的神态还是让嫂子感到奇怪,“对了,你结婚的事到底定了没有?”嫂子问廖城志。嫂子的问话里面充满了担心、期待,还有一种有似母亲般的关爱。廖城志摇摇头。有什么东西从上面掉下来,从他的耳边擦过,他发现是一颗苦楝树的树籽,很小,落在他的脚边,看起来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但他知道,有些话,哪怕是再怎么微不足道,此刻不说,恐怕就永远都没有机会说了。他突然间有如孩子般委屈得想哭。
“你看你,都是个要结婚的大男人了,”嫂子像个母亲般掏出了手绢,“还要哭鼻子,是吧!”她笑着与边上的妹妹说。妹妹笑着没说话,但接过嫂子的手绢递给廖城志。廖城志觉得嫂子与她妹妹笑起来的样子真的是一模一样,只是妹妹的笑容里面多了点羞涩与腼腆,这是他喜欢的。廖城志在接过手绢时感觉到自己的手指碰到了妹妹的手指,这让他想起与医务长女儿一起在水井边上拧被套的场景,似乎就是昨天。他的内心突然有了一种别样的情愫。他觉得自己的心是长出了一对翅膀,飞向嫂子的老家,他看到了那些在湛蓝的海水上摆动的船,他在寻找那条搁浅在沙滩上的小船。如果有可能,他希望可以和她一起爬上那条小船。他已经在拼命地回忆那条小船在沙滩上的模样。他觉得小船的船头是陷在沙滩里面的。和所有的船不一样,它没有缆绳,但那又怎么样,他想,他和她完全可以坐在小船的船尾,应该是在晚上,月亮从海那边升起……他知道,他不仅仅只是需要在这个冬天结婚,他更需要在这个冬天迎接一场让自己心动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