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汉家
汉家短小说一组
文 汉家
我从太原出发,去忻州,出一趟公差。
我受雇的是一家业务繁忙的商业企业,频繁的出差使我心力交瘁——我厌恶这份工作,但为了赚钱养家,只得继续忍受下去。我真正的兴趣是研究艺术史,平时喜欢阅读中外的艺术史著作,但我喜欢归喜欢,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我深知自己的学识粗浅,以这业余的研究水准还远远构不成谋生的可能。
我在夜晚来到了忻州,其城市规模比我想象的要小一号,但街道比我想象的要宽阔。我随意在大街上走着,北方的冬夜里行人稀少。远处有霓虹灯闪耀,寒气蒸腾而起,那些大大小小的模具般的建筑,没有引起我的一点儿兴趣。我感到自己的视线被夜晚漏出的光线所划伤,夜还不够黑呵,光又不够亮呵。在半黑半亮中,我走到利民街,进了这条街上的利民旅店。
我问服务员,还有房间吗?她说有房。我开始办理入住手续,房间号是201。她的脸上布满了雀斑。
这是一家老式旅店,只有3层楼,没有电梯。房间的设施虽然简单,但暖气很好。我洗完澡,打开了电视,里面正播放着一则交通事故的新闻:死了3人,伤了12人。我换到另一个频道,播着综艺节目,一群明星们忘我地玩着幼稚的游戏。我看了一会儿,觉得困了,低头看手表,显示现在是22点05分。我关了电视与床头灯,倒头睡了。梦中,我看见了一只鹰,这只鹰真的是一只鹰,它在岩壁间飞行,在呼啸的风中飞行着。我不能确定它在寻找着什么,似乎它不是在猎食,因为它极力向高空飞去,而空中并无一物。岩壁不断地后退着,在后退中这些岩壁逐渐变成了一座座高楼,我在地上看着空中的鹰,跟着它奔跑起来。神奇的是,我奔跑的速度总能跟得上鹰飞行的速度,我没有被它甩在后面,我和它相互应和着,好像推心置腹一般。这时,突然风声变得异常尖利起来,越来越尖利,我的耳膜就要被这风声刺穿了。
我从梦中惊醒,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尖叫声。
我打开了灯,考虑是否出去看看。夜深了,我看表,已经23点25分了。尖叫还在继续。我正犹豫着,那尖叫声停止了。我又睡下,还没睡着,尖叫声突然再次响起。我出去看看?人生地不熟的,又是深夜,保不准有什么危险的事情正在发生呢,还是别出去了,这样比较安全——我想还是别管闲事了,安全第一。我虽然想的是别管闲事、赶紧睡觉,但我的人已经走到了门口——我这是怎么了?我的脚步如此之快,甚至比刚才梦中追逐那只鹰的速度更快,我就像一个头脑简单的冒失鬼,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房门。
门外赫然站着一个中年男人,见我打开了房门,就说,嗨,兄弟,我正要敲你的门了,向你借个火。我说,好的,你刚才听到尖叫声了吗?他说,没有呵,没听到尖叫声呵。现在确实很安静,楼道里只有这个中年男人。我回身给他拿打火机,没想到这个人随着我进了房间。
我给他点着了香烟,他深吸一口,说,听口音你是太原人吧?我说,是了,是太原人。他说,我也是太原人,你住在哪里?我说,我住在海边街。他说,那我们离得不远,我住在桃园三巷。我说,哦,是不远。他说,你是做什么的?我说,做商业,来忻州是出差。他说,商业好呵,在美国,人们最尊重商人啦,没有人真正看得起那些政客。我说,是了,普通美国人其实没有多少政治热情,他们最关注的是个人权利和商业繁荣。他大口吸着烟,聊天中忽然对我说,抱歉,忘记给你烟了,来,兄弟,抽一根吧。我接过递来的烟,点燃,边吸边与他闲聊着。这时我又听到了尖叫声,我连忙对他说,你听到尖叫了吗?他认真听了一会儿,说没听到呵,你是不是耳鸣了?我说,不可能,我的耳朵好好的!他看着我,露出可疑的神色。我说,我要出去看看怎么回事!他说,唉,你想去就去吧,我要回房睡觉了。我说好的,就与他走出了房门,来到楼道里。他打开203房间,走了进去。
楼道里的灯光很昏暗,我出门向着左面走去,感觉尖叫声是从那里传来的。正快步走着,却脚底一绊,摔倒了。原来我急着向前走,没看见楼道的地上躺着一个人。我仔细看,这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穿着一条红裙子,黑丝袜破了好几个洞,高跟鞋也脱落了,身上散发出浓烈的酒味和香水味。她喝醉了,已经不省人事。我推了推她,说,你在哪个房间,我扶你进去?她说,嗯,嗯……嗯嗯,你这个臭男人,不要脸!我说,对不起,刚才我没看见你,不小心碰住你了。她略微抬起了头,含糊不清地说,臭男人,少来这一套,别以为我是傻子……借着灯光,我看到一张消瘦而精致的脸,虽然称不上有多么美丽,却有一种女人特有的妩媚。此刻我才发觉,尖叫声早已停止了。我说,我把你送回房间吧,对了,刚才是不是你在叫喊呵?她说,叫什么叫?我睡得好好的,你来我的房间里做什么?!你是不是想和我上床呵,哼!我看她醉得说起了胡话,就想抽身离去,这时尖叫声又传来了,这证明此叫声绝对不是这个女人发出的。我拔腿要走,她却用手死死抓住我的右腿,说老板,别走呵,留下来吧,我陪你,保管让你满意,哈哈!我一听这话,就加大力气挣脱了她。她在我的身后喊着:假正经!我算看透你们这些男人了!
我来到2楼通往3楼的楼梯口,一个神色慌张男子叫住了我。他说,师傅,你见过一个小孩吗?我的小孩丢了,6岁多的一个男孩,穿着蓝色的衣服。我说,没看见。他说,这可怎么办呵?我找遍了整个旅店,都没找到。我说,你找保安问问。他说,我问了,他们也说没看见,唉,我到街上找找看!我说,你听到尖叫声了吗?那是不是你家孩子在尖叫呢?他说,我没听到呵!唉,急死人了!我说,你住几号房间?我也帮你找找,如果找到了,我就把孩子给你送回去。他说,我不在这里住,我在旅店门口西面开着一家便利店,以前我的小孩经常到这里瞎玩,一找就找到了,可是这次怎么找都找不到了,你要是看到我的小孩,麻烦给我送过来,送到我的店里就行,店名叫喜旺便利店,谢谢你了!说完,他就焦急地下了楼。此时,尖叫声变得较为微弱,断断续续的,像是从3楼传来的,我急忙上了楼梯,内心将这尖叫声视为了救命声,也许这尖叫声就是丢失的孩子发出的——去救他!我快速到了3楼,突然停电了,楼内一片漆黑。我顾不得黑暗,连忙打开手机的微光,向楼道里面走去,走了几步,我就好像踩到了一团棉花,软软的,却用力吸着我,吸得我竟迈不开步子了。我感觉那尖叫声发出的地方已经离我非常近了,我想喊,可是我如同被一双粗暴的大手捂住了嘴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我我我,我陷入了棉花团中。
阳光晒着我,燥热着,我在201的床上睁开了眼睛。头昏昏沉沉的,我努力回忆着昨晚上发生的事。这时我听到有人敲门,就去开门。门开了,是旅店的一个男服务员,他说早晨发现我躺在3楼的楼道里,睡得像死人一样,他通过我衣兜里的房卡知道了我住201,就把我背到了房间里。我连说谢谢,并问他昨晚是不是听到了尖叫声。他听到我的这句问话,面色就变得紧张起来,对我说昨晚没听到尖叫声,旅店一切正常。我向他说起昨晚遇到的那个喝醉酒的女人,他说没见过这个女人;我问隔壁203的男人退房了吗?他说203是空房,已经连续3天没有住进旅客了。对于寻找小孩的便利店店主,他也是毫不知情,而且还说利民旅店门口西面根本就没有我说的喜旺便利店。他怀疑我的脑筋出了问题,用一种惊恐的眼光打量着我。为了证实我说的事情都是真实的,我就走出了旅店,在门口寻找喜旺便利店,结果令我大吃一惊,那门口西面果然没有喜旺便利店。我不死心,就在门口的四周找了个遍,还是没发现什么喜旺便利店。这下,我是彻底死心了。
我头冒热汗,开始怀疑昨晚我是不是真的住进过利民旅店。回到旅店,我试图找到办理入住手续的女服务员,想查看昨晚的入住登记表,以此检验我是否做了一场梦。但服务台今天换了另一个人值班,此人对我提出查看登记表的请求报以一声冷笑,她说登记表丢了,就是昨晚值班的脸上长满雀斑的服务员弄丢的。我问这个服务员的下落,她说这人已经被开除了。我心中的疑团更大了,就找到了今天的值班经理,将昨晚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值班经理姓乔,是个沉稳的大腹便便的男人。他听我说完后,慢条斯理地对我说,我们目前没有听到其他旅客反映昨晚有异常情况,你看,这里日夜都有保安值班,他们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还有你说昨晚停电了,这不是事实,我们昨晚有多位值班人员,都没有反映昨天晚上停过电。我哑口无言。乔经理接着说,这位先生,我想你可能是旅途过于劳累了吧,人经常会因为疲劳而产生幻觉,你太累了,要多休息休息,休息好就没事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确实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疲乏,就懒得与乔经理打招呼,一个人向201走去。我快到房间的时候,一个年纪接近老年的保安从我身后凑过来,压低声音对我说,我听到你和乔经理的谈话了,昨晚是出了一件事,你没做梦。我浑身一激灵,忙说出了什么事?快告诉我!他说,昨晚从旅店里抬走个东西,是从3楼抬走的。我说,这是个什么东西?他比画来比画去,既比画的像个球形,又比画的像个菱形。他也意识到自己比画得不像,就说,我也是在远处看见的,反正是抬出去一个东西。我说,是哪些人抬走的?他说,当然是乔经理他们一伙人抬走的,这些家伙们仗势欺人,干尽了坏事,前几天还嫌我年龄大了,不中用了,想撵我走——他们别想得逞!我听了后,觉得事情严重,应该去报警,这或许是一件谋杀案呢!我追问,说,你听到他们说什么了?他们怎么称呼被抬出去的人?他说,不不不!抬出去的绝不是一个人!那,那只是一个东西,他们抬出的是一个东西。他竭力回忆着,回忆着他们是怎么称呼这个东西的,这艰难的回忆使他的脸色显得非常痛苦,突然他说想起来了!是了,它是有名字的,他们叫它理想!没错,他们叫它理想,还说它终于死了,早知道它活不长的,死了就死了,还得我们收拾,麻烦死了,抬出去烧掉吧。
后来,我得知为理想办理入住手续的就是那个被开除的服务员。
吃了午饭,我就出了门,想到街边的象棋摊上看看或者去水西关那边的一个书店里翻翻书。
刚出院门,我就碰到了强哥,他兴奋地对我说,柱子,告你一大事,孟老二杀人了!唉,哥儿几个里就他一个正常人,谁能想到他成了杀人犯,你说这叫什么事呵?!我忙问,老二杀的是谁呀?强哥说,他杀了一个卖西瓜的。我狐疑着,就找其他人询问,最后得到了确证,没问题,这消息是真的——老二昨晚真的杀了一个人。他为什么要杀一个素不相识的西瓜贩子呢?
孟家三兄弟是我的街坊,他们住54号院,我住29号院。
老大在小学六年级就退学了,此后一直以打短工谋生。老大退学,是因为他的反应奇慢,实在完不成学业,父母看着也着急,他又使性子,死活不去上学,所以也就依了他,退学了事。他的反应能慢到什么地步呢?慢到你问他一句极平常的话,他都要思考很久才能回答你,比如你问他,老大,中午吃了啥?他也就刚放下饭碗一会儿,但也得想好一阵子,然后才有些羞涩地说,吃的西红柿拉面么,你呢?通常情况下,你已经不再等他的回答了,早走了,所以当他反问你吃什么的时候,才发现你不在面前了,而是到街边的象棋摊看下象棋去了。老大也不生气,他四平八稳地走到象棋摊,扯了扯你的衣袖说,我吃的西红柿拉面么,你呢?你随便应他一声即可,他听后,满意地点点头,就四平八稳地走开了。
与老大不同,老三从小就爱学习,他五岁时就能用粉笔在家中水泥地上写出几十个汉字。老三长得英俊,性格内向,与旁人交谈时,总是半低着头,基本上他的眼神与对方的眼神不进行任何交集。老三从小学到到高中,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不出意外的话,以他的成绩完全可以考上一所不错的大学——还是出了意外,唉,这孟家人哪!
高考前的一个晚上,也许是窗户没关严进来了一股邪风,半夜里老三忽然怪叫了一声,说他的腿抽筋了,不能动弹了。家里人把他送到了医院,却一时查不出病因,就先打了一星期消炎针,略见好转,然后接着打,这样一来二去住了一个多月医院,就把高考给耽误了。老三的心情坏到了极点,觉得自己所有的努力和希望都破灭了,从此精神就失常了。他把课本都堆在院子里,一把火烧了,以后再不上学了。由这时起,他喜欢上了每天坐公交车穿越整个太原市——他每天只干这件事。太原市所有的公交车司机都认得他,他们亲切地称他为“巡视员”。老三坐公交车,只坐第五排右侧的一个座位,无论是哪趟线的哪辆车,他都坐在这个位子上。假如他上车,看到此座位空着,他就会很快乐,手舞足蹈地过去坐下,喜悦得像个孩子;假如他上车,看到此座位有人,他就会显得很哀伤,阴沉着脸在这个座位旁站着,其他座位空着他也不坐,只是等这个位子,直到它空下,他坐了上去,才能感到由衷的安定和快乐。老三疯了,一个每天只坐公交车而且只坐第五排右侧那个座位的人还不是疯了吗?他确凿无疑地疯了——精神病医院的薛大夫对老三的父母直摇头,意思是说,老三没治了,他是自己把自己给搞疯了,没有人能治得了他。
老二在三兄弟里是脑筋最活泛的一个,人不仅聪明,而且肯吃苦,又善于交际,爱帮助别人,所以凡是认识他的人都喜欢他。
老二的个子不高,长相虽然普通,但眉目间有一股英气。他在粮食局上班,三十出头的年纪,就已经当上了副科长,照他认真工作的势头,以后职务肯定还会往上升。唉,就是这样一个大家都说好的人,却杀了一个卖西瓜的小贩,前途尽毁。据人们说,当时老二刚和一个朋友喝完酒,来到西瓜摊买瓜,称西瓜时他怀疑小贩在秤砣上做了手脚,于是双方为此争吵了起来,接着发展成推推搡搡,就在混乱之中,老二忽地操起了摊上的西瓜刀,只一刀就捅死了这个小贩。大家都难以相信平时既和气又大方的老二竟然愚蠢到会因为几毛钱一斤的西瓜而去杀人——这太不可思议了!但事实就摆在那儿,由不得你不相信。
老二的杀人事件发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已经非常久远了。小时候,老二特别喜欢放风筝,每到春天,他都会亲手制作几个漂亮的大风筝,带着我们这些比他年岁小的街坊伙伴,到汾河岸边放。那时他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快乐,对我们这些小伙伴非常照顾,还给我们买雪糕吃呢。直到现在,我怎么也把老二归不到恶人里面——街坊里倒是有两个恶人,但不是他。那两个恶人,一个姓赵,心肠狠毒,是本地有名的流氓;另一个姓刘,是一个在路边经营大排档的小老板。记忆中,这个姓赵的有一次和狐朋狗友在姓刘的开的大排档里喝酒,他喝得兴起,就指着姓刘的养的一只黄猫说,大刘,你给我杀了它,做道菜吃,我多给你钱!姓刘的笑了笑,轻轻松松地抓住了这只猫,不一会儿就杀了它并亲自做成了一道菜——这件事是我亲眼所见,我实在无法把老二与这两个混蛋归在同一种人性类别中。
我长大成人后,有了一份工作,在上班坐公交车时,经常能碰到老三。我每次都热情地和他打招呼,他显得有些慌乱,勉强点点头。我注意到,他那白皙的双手一直在轻微地颤抖着——我猜想他的内心中从来就没有放松过一刻,即使他如愿以偿地坐到了第五排右侧的座位上、即使坐在位子上的他看起来很快乐,但他在内心中可能依然与另一个痛苦的自我进行着日常化的殊死搏斗,这搏斗其实毫无意义——也许他完全明白这一点,但难以逃脱。
下车时,我和老三说,三哥,我下车了,再见。他不说话,只是向我笑笑,挥挥手。至于老大,还是那慢悠悠的老样子,他在四十岁的时候娶了一个哑巴姑娘,两人过得挺好,从来都没有吵过嘴。老大对父母是出了名的孝顺,对疯弟弟也颇多照顾——每年清明,老大都会去西山祭奠二弟,给二弟带着他生前最爱吃的炸油糕。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家的房子就要拆掉了,这条街也要消失了。我在搬家前,一个人在街上来回走着,街坊们大都议论着拆迁的事情,既显得依依不舍,又表现出按捺不住的亢奋。我强烈地感到某种时光消逝时的伤感,这种伤感分外具体和直接,我这样走着,就无意间走到了54号院,看到孟大娘正在给花浇水。街坊们都知道孟大娘爱养花,虽然她没养什么名贵的品种,但她家门前的花总是开得蓬蓬勃勃。这时,老三出了屋,他看着孟大娘浇花,好像看得来了兴趣,就凑到了花前嗅花香并摘下了一朵粉红色的小花——老三无比温柔地将这朵小花插在了孟大娘的头发上。
孟大娘笑了,她没有摘下这朵花,而是将它按了按,插得更牢了。
孟家三兄弟从大往小排,分别叫孟庆红、孟庆中、孟庆功。
张老汉心烦着呢。他如一个担惊受怕的负债者,又忧伤得拔不出自己。作为一个文盲,张老汉并不清楚“忧伤”这词的确切含义,但他看着院子里的槐树时所流露出的困惑和酸楚已经适时地打动了他自己。
说到底,他烦的是一件好事。
尚义村地处城乡结合部,地少人多。上个世纪,尚义村的村民们靠着薄田为生,改革开放后,村民们有的种过草药,有的支起过大棚种菜,还有的干过一段时间运输,但都没能发了大财。村民们都羡慕那些吃上公家饭的人,当时谁家的儿子要是能进了国营工厂当上了一名工人,那准得把整个村子的人都嫉妒得流口水。到了上世纪末,国营工厂的倒闭已成大势;又过了十来年,房地产开发到了这个村子里。张老汉犹如捡到金元宝——村委会通知他,一个大型房地产开发项目要占用张老汉的老屋,也就是说,张老汉不仅能分到一套楼房,还能得到一笔赔偿金,数目是80万元人民币。房地产项目叫“罗马花园”——张老汉原来一直就生活在罗马风情中。
张老汉不是钉子户,他拥护拆迁的政策,觉得老房子拆了并不可惜,有钱在手,干什么不行?张大娘在十年前去世了,作为一个过着孤独生活的老人,张老汉有一肚子怨气。他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孩子们的生活都过得不易。他的大儿子靠一个小卖部支撑着全家的生活;二儿子是个技艺平平的木匠,只能打些零工赚钱养家。他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国防工厂的工人,原先备受村民们羡慕,但这些年随着女婿的下岗,女儿一家的生活就失去了保障。无论如何,孩子们各有各的难处,但是就算有再大的难处,也不能不管老人哪!张老汉想起来就难受,他的儿女们经常一个多月都不来看看他,即使是来了,也是空手来的,来了坐下没说了几句话,就急急忙忙地走了。张老汉曾轮流到儿女家居住过,住几天还可以,时间一长,难免受儿女们的嫌弃,受了气的张老汉只得重回了老屋,图个自由自在。自在倒是自在了,可张老汉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身边没个自己人照顾,终归恓惶得很。
拆迁的消息刚传出,二儿子就来到了老屋。已两个月没登门,二儿子也不脸红,一进门就喊爸,笑眉笑眼的,与张老汉东拉西扯。张老汉则表现得不冷不热。二儿子说,爸,到我家去住吧,我和艳梅照顾你,你这么大岁数了,一个人过可不行!张老汉闷声闷气地说不去,谁家也不去。二儿子说,爸,你也别一下就推了,考虑考虑再说,听说咱们这老屋要拆了,你迟早也要搬呵,早搬和晚搬还不是一样得搬。张老汉说,那是以后的事,现在不急,你先回吧。二儿子看着不行,也只好走了,走时带走了张老汉所有的脏衣服,说回家让艳梅洗干净了就送回来。
第二天,大儿子一家拎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来了。大媳妇进了门就在厨房里忙活,做的是张老汉最爱吃的打卤面。饭后,大儿子说,爸,到我那儿住吧,我是长子,应该由我来伺候您,不能让邻里邻居看笑话。张老汉说,又不是没在你家住过!原先在你家住的时候,你成天哭丧着脸,彩霞也没个好眉眼,这住得个甚了?!又说,二小也叫我去他家了,我也没答应。大儿子听了这话,好像没事人一样,说爸,以前的事,咱就不提了,你现在和我住,肯定不会像以前那样了。说完后,大儿子吃了一口茶,似乎思考了一下要说什么,然后他说,爸,您可别去二小家,他媳妇德性不好,说实话,她比彩霞差远了,你跟他过真不如跟我过了!这时,大媳妇忙完了厨房的事,进里屋和张老汉说,爸,和我们一起过吧,以前是我不好,我给您认错!张老汉说,没事的,也不用认错,没多大的事,你们让我再想想。
大儿子一家走了没多久,女儿和女婿就来了。女儿来了就数落起两个哥哥的不是,数落累了,就求着张老汉到她家过,女婿也帮着腔,两人一唱一和的,搞得张老汉头都大了。最后,张老汉几乎是撵走了他们,他说你们走吧,我想好了就告你们,走吧,让我静一静。
过了几天,张老汉碰到了村委会的干部,就问那个房产公司究竟要盖什么样的楼。这个干部也说不出所以然,只说人家把要盖的楼叫作“罗马花园”,估摸是既盖楼又盖花园哩。张老汉嗯了一声,但心里说好好地盖个楼建个花园,却给骡马住,这是为啥呢?张老汉长时间盯着“罗马花园”的建筑工地看,盯得脖子都僵硬了,但他不管怎么盯着看也没有看出这不断堆积的钢筋水泥与骡马有什么正经关系。
刘申是我的好朋友,我们都喜欢并州出产的剪刀,这是我家乡的剪刀,它快得能剪断江河湖海。
闲时,我和刘申以背诵诗词为乐。
杜甫是大诗人,他曾赋诗: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吴淞江就是现在的苏州河。我对杜甫说,杜老师,并州剪真的能剪断吴淞江吗?杜甫说,你试试看,不就知道了么。
我不再问了。
杜老师的后辈陆游曾赋诗,诗曰:诗情也似并刀快,剪得秋光入卷来。说实话,我不是很喜欢他的诗,但他的这首诗写得好,那股要剪得秋光的劲儿,还真让我读得喜上眉梢——我喜上眉梢的时候,还没有得到飞船呢,否则我就会乘坐飞船,兜风去了。
没有飞船的我,只能沿着汾河岸边去奔跑。这时的我,只有刘申能进入我的内心世界。
刘申的个头不高,沉稳,易羞涩。他在太原剪刀厂工作,是一个设计师。我和刘申在一起,谈论最多的就是剪刀。我说,小刘,从工业设计美学上看,并州剪只是亚艺术品。他说,没错,可以这么说。我说,当人们谈论爱情的时候,往往会涉及剪刀的功能,比如流传千古的剪断情丝一说,我对此感到很奇怪,这些剪刀关爱情什么事呵?
刘申说,哦,通常失恋的人都会这么说,听起来是很玄乎,但我认为剪断情丝是有可能的,或者说剪刀与爱情是有秘密关联的;以我多年的设计经验,越是锋利的剪刀,越剪不断情丝——一定要用钝剪刀,只有钝剪刀才能剪断情丝;就那样耐心地去剪,用钝剪刀去剪,苦熬般地去剪,一下一下地剪——一下一下地用钝剪刀磨着,磨着磨着,当你感到极度疲劳的时候,情丝就断了。
我说,杜老师说并州剪能剪断江水,你怎么看?刘申说,当然能剪断喽,剪江水的剪刀,要越锋利越好,你不必给予江水多余的怜悯,你也没有任何资格去原谅那些浩瀚的水——一刀剪下去就好了。
刘申是一个卓越的剪刀设计师,但遗憾的是,太原剪刀厂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破产了,原因是江浙地区私营剪刀厂生产的剪刀在价格上比并州剪更为低廉,它们迅速占领了市场,将太原剪刀厂的客户统统抢走了——时代变了。工厂破产后,刘申整天无所事事。一天晚上,他来到了我家,和我扯闲天。刘申说,我告你一个秘密,我刚刚制造了一把剪刀,这是一把独一无二的剪刀,它可以毫不费力地剪断世上的一切。我说,你让我看了,我才能相信你的话,刘申说,好吧,你明天来我家,我拿给你看。
第二天,我来到刘申家,他却不在。紧闭的门上贴着一张纸,录有清人陈维崧的一首词,词曰:“秋色冷并刀,一派酸风卷怒涛。并马三河年少客,粗豪,皂栎林中醉射雕。”我将这张纸小心地撕下来,装进了衣兜。从此,刘申这个人就失踪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向杜老师和陆游打听刘申的下落,但他们一概不知。刘申说的那把神奇的剪刀,自然也随着他的失踪而无缘现身。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刘申,有一天我在剪子巷偶然听朋友说刘申就在几天前来过这巷子,我急忙问这位朋友可知刘申的去向,他则语焉不详,我只有干着急的份。当时,除了我找刘申,还有一位女子在找他。这位女子在太原到处张贴寻找刘申的启事,但不管她贴多少张,只要贴后一过夜,第二天一早启事就已被剪为两半。
自此已经过去了十年,我终于有了一艘自己的飞船,能够自由地飞过寂寞的城市上空。我在空中感到了冷。至今,我依然相信刘申真的持有一把万能的剪刀,或许他还待在太原剪刀厂旧址的某个阴暗角落里独自回忆着过去的时光,或许他正在汾河岸边为一株桃树剪去斜刺出的病枝,或许他已经成为了诗歌的一部分,成为了剪刀的部分——成为了被自己剪去的那部分。
1
从案发现场和法医的报告来看,原仕强是被罪犯用钝器击打头部后死亡的。
案件发生在原仕强独居的家中,门窗完好,没有发现财物丢失。从种种迹象推断,此案极有可能是熟人所为。经过调查,原仕强是一个茶叶店的小老板,生前有两个女朋友,也就是说他同时与两个女人谈着恋爱。在对被害人亲友的排查中,没有发现疑点,他为人慷慨大方,和亲戚朋友们都相处得很好。被害人的社交圈子不大,平时爱好养鱼和读书,目前尚未发现他与其他人有结怨的情况。
侦破工作从他的两个女朋友开始。一个叫张婷,是《潮流都市》杂志的编辑,29岁。另一个叫关颜,24岁,开着一家服装店,正在云南旅游。我们现在还不能确定这两个女人是否知道原仕强脚踩两只船。小刘已经去了云南,控制住了关颜。张婷在本市居住,稍后,我会对她进行讯问。还有一点需要提醒各位,关颜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嫌疑人,他的哥哥叫关俊杰——是的,就是那个10年前被逮捕的超级杀人犯,看来大家对他的印象太深了,还一直记着他。关俊杰的案子是我的老上司李队破的,因为此案的告破,他受到了公安部的嘉奖。
关俊杰至少杀死了16个与他无冤无仇的陌生女人,他是一个变态的杀人魔王。这个案件居然涉及到他的妹妹,真是凑巧了。当然,关俊杰是关俊杰,关颜是关颜,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提醒各位注意这一点。
2
张婷说原仕强和她的感情很好,两人本来准备在明年就登记结婚的。
她的对答自如,并反复强调她与原仕强的感情很好。经过对张婷所说情况的核实,基本排除了她的作案可能。
张婷给我的感觉是一个心思细腻的女人,她骨子里似乎有一种温柔的母性,说话细声细气,用词讲究,口才很好,一看就是个文字工作者。从她这里没有找到有价值的线索,我试探着问她是否知道原仕强还与其他女人进行交往。她很爽快地说,知道,那个女人叫关颜,我与她是平等竞争的关系,我不恨她,更不怨原仕强。她还说,小强人那么好,有女人喜欢他很正常。接着,张婷停顿了一会儿,对我斩钉截铁地说,如果不是小强出了这事,最后赢的一定是我!
3
关颜看起来很显小,就像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她在云南得知了原仕强的死讯。
我讯问的时候,她哭哭啼啼的,不停地问我——原仕强真的死了吗?你们确定吗?不会搞错吧?这么善良的一个人,怎么就被杀了呢?关颜对我的讯问,有一种潜意识里的戒备心理,从她的回答中,我没有发现明显的疑点。她也知道张婷的存在,令我惊讶的是,她称呼张婷这个情敌为张姐,说张婷人很好,原仕强其实娶张婷是最好的选择。我问她,既然你认为原仕强应该娶张婷,那你为什么还和原仕强谈恋爱呢?她说,是强哥先追的我,我当然喜欢他喽,可我们俩的个性都太强了,都爱使小性子,我好几次提出和他分手,可他偏偏不依,软磨硬泡下,我只得继续维持下去了。她说,我不看好自己与强哥的未来,即使他没有被害,我最终也不会选择他;他的妻子应该是张婷,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对儿,可我又真的爱他……说着说着,她又哭了起来。
4
我们对被害人的亲友又进行了更为细致的排查,仍一无所获。
到底是谁杀了这个年轻人呢?通过亲友们的讲述,原仕强被大家描述成为一个善良、腼腆而略显孩子气的人。我又一次来到案发现场,也就是被害人的家中。看着墙壁上的照片,照片里有他的爸爸和妈妈,这两位老人现在还在老家生活,不知道被害人的亲属是否告诉了他们这个噩耗。
我看着他的书柜,里面的书分两大类,一类是茶叶方面的书,另一类是关于养殖观赏鱼的书。很明显,关于养鱼的书要更多一些。
他有一个房间专门用来养鱼。案发已经一周了,鱼还好好的,无忧无虑地游着。在几个大型鱼缸的旁边,我发现了一个极为精美的小瓷鱼缸,里面有水,而无鱼。我平时喜欢瓷器,一看牌子就知道这是景德镇一个著名瓷厂生产的瓷器,它虽然不是顶级瓷器,但也价格不菲。
原仕强究竟养的什么鱼呢?什么鱼能让他舍得使用如此贵重的鱼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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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索终于找到了。原仕强生前痴迷观赏鱼,通过走访花鸟鱼市和被害人的养鱼同道,焦点落到了同样痴迷于养鱼的张涛身上。
张涛是关颜的表哥,原仕强是通过张涛认识关颜的。对张涛的讯问大大出乎了我们的意料,还没问了几句话,张涛就显得极不耐烦,他懒洋洋地说,你们别问了,我承认,原仕强是我杀的。他那种不抵抗不耍赖不狡辩的架势,像是企盼着赶紧判自己死刑得了——死了就算了。
没想到,这个案子破得如此轻易。
张涛杀原仕强,是为了一条鱼。这条鱼是日本锦鲤,张涛说最少价值10万元人民币。我去张涛家看了这条鱼,长得是很漂亮。张涛说它叫昭和三色,身上有红白黑三种颜色,是极为珍贵的品种。
我问张涛,你真的是为了这条鱼杀的原仕强吗?
张涛看了我一眼,沉默了片刻,然后面带嘲讽地说,我也是为了关颜。我急忙追问他。他说,原仕强脚踩两只船,是在玩弄我的表妹,我让关颜和他分手,可是关颜总是经不住他的感情攻势,每次到了要分手的时候都心软得不行,就又和他混下去了。张涛又说,我杀了这个感情骗子,就没人照顾锦鲤了,我可不能让它就这么好端端地死了!
原仕强的日本锦鲤是半个月前从广州买回来的,为避免旁人议论,他只告诉了张涛。据原仕强讲,这条鱼是他花了10万元买来的。我说,这条鱼真的值10万?张涛肯定地说,值,市场上这种鱼的价格还在不断地上升呢!我说,还有这么值钱的鱼呵。张涛笑了,笑得很是轻松,他说,当然了,去年在广州还拍卖了一条上百万的锦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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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张涛执行死刑之前,他提出想见我一面。
我去了。张涛笑呵呵地说,关俊杰所犯的16起杀人案中,有7起是我干的,与他无关。我问其他的9条人命呢?他说,那确实是表哥干的,我亲眼所见——我和表哥有分工的,成年女人是他的,少女是我的;小姐是他的,学生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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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原仕强的家人收拾其遗物,将这条锦鲤拿到了花鸟鱼市准备卖掉。没想到,行情急转直下,前段时间价值十几万的日本锦鲤,现在的价格已大幅缩水。花鸟鱼市的一个老板说,放在以前,这条鱼卖个十几万不成问题,现在可不行喽,泡沫破灭了,估计也就值个1万元。
这不奇怪,以前的君子兰、普洱茶、藏獒都是日本锦鲤的远房亲戚,哪怕这真的是一条举世罕有的昭和三色,也难逃那似曾相识的泡沫经济和炒作高潮——以前就是在这个花鸟鱼市,原仕强第一次见到了关颜。小姑娘当时还在上高中,干干净净的,一笑就露出了洁白的牙齿。那天的阳光很好,照在原仕强微笑的脸上;张涛也跟着一起笑,他指了指关颜,骄傲地对原仕强说,小强,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表妹关颜,怎么样?很漂亮吧?
我是一个小说家,写了几十篇小说。写作中,我逐渐学会了邀请汉字来到我的小说里,它们一旦接受了我的邀请,我就竭尽全力安排好它们在小说里的位置——命里的位置。
今天的天气不错,我想写一篇小说。
我拟好了小说的题目,名《八千里》。
八千里并非来自“八千里路云和月”,它与爱国情怀没有关系,但与“十万八千里”有一些血缘上的亲近,如人们常说的那句话“你比我差远了,差得十万八千里哩”——大概有这么点儿意思,但这点儿意思还不是这篇小说最核心的意思。
如何开始叙述呢?
我家的挂钟刚刚报了时,现在是下午17点多一点儿。这个时刻,世界上正在发生海量的故事,这些故事千差万别,它们都有自己的个性,但不论它们之间怎样的不同,至少它们有一点是相同的,即它们是在这同一时间刻度上发生的——我对当下的时间产生了兴趣,由此我想到了西苑茶社,琢磨此时此刻如果以西苑茶社为叙述开端,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故事呢?
西苑茶社是我的朋友开的,他叫王斌。我常去他的茶社喝茶,与朋友们聊天。王斌有四十多岁,精力旺盛,爱喝酒,喝多了就扯开嗓子唱歌。他喝醉后只唱一首歌,那是一首山西民歌,歌词描绘的是情人幽会的场景,曲调非常优美——我决定,这篇小说就从西苑茶社开始写起,主人公是“你”——
你从西苑茶社走出来了,此时是下午14点50分:也许你是一个爱茶人士,刚在茶社里喝了一壶普洱茶,现在走出了茶社,想随意在街上逛逛;也许你是茶社里的一名员工,现在刚下班,走出了茶社,准备回家;也许你是一个茶叶商人,刚才在茶社里推销西湖龙井茶,但老板王斌告诉你,说他这里只销售普洱茶,不需要龙井茶——不论你到底是哪一个“你”,总之你走出了西苑茶社,然后向东走去。
走吧走吧,这世上与你无关的事情正在发生着;走吧走吧,这世上与你无关的人正在让与你无关的事情发生着——你不认识的李冬生和彭晓明正争辩得面红耳赤。我将李冬生与彭晓明的争辩放在这篇小说里,无意与你形成戏剧性的交叉、碰撞或融合——这是两条在时间上平行的叙述线路。
李冬生当然是在冬天出生的,他出生的时候,太原正下着大雪。他的父亲焦急地等在产房外面,当听到生下儿子的消息后,一时热泪盈眶——等到李冬生长成一个小伙子的时候,他与父亲的关系已经变得极为紧张。他们互相不说话,好像对方是路人一样。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仅仅在于,父亲看着他就觉得他不顺眼,他做事情我行我素,还经常与父母顶嘴,目无尊长。李冬生则认为父亲古板而偏执,丝毫不能理解现在年轻人的思想,在家中独断专行,甚至蛮不讲理。这种父子对峙的情形到了李冬生快要结婚时,因为操办婚礼的一些琐事,两个人之间积累的怨恨集中爆发了,此后形同仇人——我不愿过多叙述这对父子的令人沮丧的往事,回到当下,李冬生已离婚两年了,是一名教师,与他争辩的彭晓明是他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在报社当记者。
彭晓明的人物原型,是我的一个老同学,他至今未婚。彭晓明进入这篇小说,就是为了与李冬生争辩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为:爱情是否存在。李冬生认为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爱情或者在情感逻辑上虽然存在爱情,但在现实生活中,爱情并不适合人类;彭晓明认为爱情是存在的,也适合人类,尽管他抱定了独身主义,但他始终相信爱情的存在——这是两个人争辩的核心内容。
小说写到了这里,关于你的叙述还没有展开——现在开始,你从西苑茶社出来后,遇到了三个人打成一团,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打,也不知道他们中谁和谁是一伙的。你蓦地发现这三人中有你的朋友赵刚,于是你上去拉架,想把赵刚拉出来,因为他明显吃亏了。拉架中你被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脸男子打了几拳,赵刚看到后,想推开你,免得你吃亏,如此的扭打和推搡中,三个人打架变成了四个人打架,场面甚是热闹。这三人为什么打架呢?你当然不清楚了,但我清楚,事情是这样的:赵刚是一个下岗工人,在黄河大酒店当保安,此时正当班;那两个人从酒店里出来,进了汽车,准备离开;赵刚指挥他们的车开出车位,指挥中那辆车碰倒了停车场的隔离墩;这两人下了车,指责赵刚瞎指挥车,赵刚则埋怨司机的技术不过关,这样一来二去,三个人就打作了一团。
这时你从拉架已经转变为与赵刚并肩作战,打着打着,你们的胜势逐渐显现了出来,那两人见势不妙,就骂骂咧咧地回到了车里,一溜烟跑了。此时,李冬生与彭晓明的争辩刚刚结束——李冬生说,晓明呵,我说服不了你,你也说服不了我,我虽然不相信爱情,但我会找对象再婚的,人总要过日子吧,搭个伙儿总比单过强多了!彭晓明说,是哩,咱俩谁也别想说服对方,我虽然相信爱情,可我绝对不会结婚,婚姻太恐怖了——他们各自表达了自己:李冬生虽然不相信爱情,但他愿意重新进入婚姻,这至少说明他的爱情观还有松动的余地;彭晓明虽然坚信爱情的存在,但他在婚姻面前却是一个如假包换的懦夫,证实他的爱情观并非铁板一块——他们都很喜剧,问题就这样被搁置了,搁置非妥协,而是属于备忘录的一种——属于对争辩本身的厌倦。
三分钟后,黄河大酒店内郭丽开始数1182张钞票——事出有因,原来是一桌客人吃完饭,结账时发现带的现金不足,客人说那就用银行卡付账吧,但大堂经理郭丽说对不起,今天刷卡结账的机器坏了,不能使用银行卡;付账的客人是个煤老板,觉得自己丢了面子,就打电话叫人找来了1182元的零钞——一元钱一张,共1182张,这是在故意为难郭丽,要找回自己丢了的面子。郭丽见此,也只能一张一张地数,委屈得掉下了眼泪——这时,你与赵刚分开了,刚才的打架使你的鼻子流血了,你把卫生纸卷成细条塞进了鼻孔里。
不一会儿,你就止住了鼻血,我也写完了这篇小说。
我必须说明的是,《八千里》这个题目没有任何多余的意思或埋伏的指向,它就是八千里的意思——此时不多一毫厘,此刻也不少一毫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