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树
旯旮人去县城后回来,说海娃丢了。
开始是一个人两个人说,张老汉将信将疑。后来说的人越来越多,直到每一个回来的人都这样说,张老汉就信了。
一个大活人,一个大老爷儿们,听说还每天在县城的电视上晃荡呢,怎么会丢呢?张老汉带着疑惑,向县城赶去。
张老汉毕竟年近古稀,等他挤下车来到县政府,已是头重脚轻,接不上气了。
张老汉颤巍巍地往政府大门里走,不想被守门的信访员拦住了。信访员说,老人家你找谁?张老汉说,我来找海娃。信访员说,海娃?大楼里没有叫海娃的,你可能走错了。张老汉急着说,你这没有叫海娃的,有叫张海的吗?信访员说,有叫张海的呀,就是我们张县长呢,你是来上访想解决什么问题的吧?张老汉说,我不是上访的,我是海娃的亲戚,听说海娃丢了,我来找他呢。信访员一笑,说老人家真会开玩笑,一县之长怎么会丢呢?你这把年纪来一趟也不容易,我带你去五楼看看吧。
张老汉佝偻着腰,拉着扶梯,气喘吁吁,上到五楼。信访员往张县长办公室一指,说张县长在里面呢,你去找他吧。张老汉说,这门是关的,里面怎么有人呢?信访员说,刚才来了好几拨上访的,张县长只好把门关了,好在里面休息一下。
两人正说着,那门吱扭一声开了,张县长反背着双手,踱着方步,挺着胸脯,目不斜视地出来了。后边的秘书为他提着皮包,端着茶杯。张县长在张老汉旁边走过,也没发现张老汉,就径直下楼去了。信访员埋怨说,那就是张县长呢,你怎么不上前找他呢?你该不是老糊了眼吧?张老汉说,我找的是海娃,他不是海娃呀。信访员感到纳闷,独自走了。
张老汉第二天上午又来了,信访员只好又把他带到五楼。信访员指着会议室说,昨天你看见了张县长,你又不找他,今天他正在开防火工作会议。张老汉说,那我在走廊站着等等。这时不知哪里发了山火,空中的灰末像黑蝴蝶,打着旋,轻轻落在走廊上。
张县长正在作报告。一个小时过去了,张老汉站得腰酸脚麻,只好半蹲在地上。两个小时过去了,张老汉蹲得头昏眼花,只好靠着墙坐下。三个小时过去了,时针也指向了十二点半,张老汉饿得肚子咕咕响,身子像棉花一样软。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散会了。张县长在一些人的簇拥下,从张老汉身边走过,下楼去了。
这时,信访员赶快过来,责怪说,老人家,刚才张县长过去,你怎么不叫他呢?你该不是饿花了眼吧?张老汉微颤着,有气无力地说,我找的是海娃,他不是海娃呀。信访员莫名其妙,气鼓鼓地走了。
下午,张老汉又来到县政府,这次被信访员拦住了。信访员沉着脸说,你明明见了几次张县长,又说不是找他,我的脚都陪你跑大了。你既然是张县长亲戚,你可以去他家找他,你要么就在外边等。张老汉只好站在门口,一口一口地吧嗒旱烟,时不时朝里边张望。
几袋烟吸完,张县长出来了,又没发现门边的张老汉,一下子钻进那辆豪华的小轿车,向旁边的富豪宾馆驶去。
信访员不解地问,刚才张县长从你身边走过,你既然是他亲戚,你既然要找他,怎么不叫他?怎么不上前呢?你眼睛该不是被烟熏黑了吧?张老汉说,我要找的是海娃,他不是海娃呀。信访员有点恼火,转过身子,对他不理不睬了。
第三天一早,张老汉又来了。信访员一把拦住,说你怎么又来胡闹呢?张老汉说,我是海娃的亲戚,我来找海娃呀。信访员黑着脸,把张老汉一推,说,你几次看见张县长,你又不叫他,他也没理你。要么你就是张县长的冒牌亲戚,要么你就是患有老年痴呆症,或者神经出了问题。张老汉气得脸色惨白,胡子发颤,慢慢瘫软在地,嘴里喃喃着,海娃,海娃。
这时,张县长来了,他循声向前,扶起张老汉,吃惊地说,爸,怎么是你呢?你怎么在这呢?旁人顿时慌了手脚,一齐上前把张老汉扶起,搀到张县长的车里,送走了。
张县长把张老汉送回家里,扶张老汉躺在沙发上,再给他沏杯热茶。张老汉不言不语,眼皮耷拉着,茶也不喝一口。张县长说,爸,我是海娃呀,你不到家里来,怎么去那里找我呢?张老汉板着脸,说,你不是海娃,村里人都说海娃丢了,我是来找海娃的。张县长说,爸,你睁开眼睛仔细看看,我真是海娃呀。张老汉叹口气说,以前海娃当乡长,门时时都是敞开的,对群众有访必接,你现在是这样吗?那时,海娃穿着解放鞋,在山头库尾检查防火防汛,你现在是这样吗?那时,海娃坐着乡里的破吉普,没日没夜地工作,你现在是这样吗?你现在是县太爷,不是我的海娃,我找了几天,没找着海娃,我现在还得去找。说完,张老汉一下撑起来,踉踉跄跄往外走。张县长急了,一把拉住张老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哽咽着说,爸,孩子错了,孩子有负您的养育之恩,有负父老乡亲的重托呀!
张老汉停下脚步,转过头来,慢慢蹲下身子,轻轻揩着张县长脸上的泪水,微颤着说,海娃呀,我的海娃!
张老汉说不下去了,老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