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灯

2017-11-13 19:14王哲珠
都市 2017年2期
关键词:阿爸阿妈日子

文 王哲珠

神灯

文 王哲珠

姐姐不见后,我不停地去找守庙人,想打探到什么线索,他终于讲了他和姐姐的事。不讲便罢,一旦讲起来,守庙人一头扎进去,他和姐姐间的细节像亮色的碎片,在四周飞转旋绕,他稍稍伸手,便能捡起任何一个细节,指认给我看。

随着细节碎片越来越多地亮在我面前,我越来越嫉妒,守庙人讲的姐姐的那一面我从不知道,我从未走进姐姐生命的那个层次,而守庙人如此熟悉,如此珍视。而我也感觉到守庙人越来越浓重的孤独,并渐渐体会到,姐姐的离开对他意味着什么。讲完他和姐姐所有的故事,守庙人说,魔鬼永远见不到阳光了,神灯不会再亮,因为无人再看。他身上渗出浓重的忧伤,把我也困在其中。

六岁

守庙人说第一次注意到姐姐时,姐姐六岁,相信那也是姐姐第一次注意到他。那次,父亲接了桩大活,为一个有钱人建一幢小楼,后来母亲不止一次跟我描述那房子,靠着父亲简洁的描述和她自己的想象。由父亲负责,凑起一个小小的工程队,那是父亲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包工,将赚到比平日多几倍的钱,母亲到庙里感谢神恩。

这不是姐姐第一次跟母亲去三山国王庙,但平时一般过节去,庙里很热闹,姐姐和其他孩子追逐玩耍,守庙人不在她眼里。那天只有母亲去供神,守庙人坐在他屋子的门槛边,冲母亲点点头,姐姐看他一眼,绽开眉眼笑了,算是招呼。

摆上供品燃了香后,母亲到家里的花生地去巡看,花生地在离神庙不远的山脚。母亲离开,姐姐在庙里转了一圈,四周安静极了,她走出供堂,守庙人仍坐在屋前,和四周一样安静。姐姐站住了,看着他,这人她是知道的,寨里人说是守庙的,每次拜神后,母亲都会拿点供品,或一个包子或一个软饼或一块米糕甚至一捧白米,教她放进守庙人屋前的竹篮里,其他人也这样,算是给他的报酬。

守庙人朝姐姐微笑,姐姐望望母亲远去的方向,母亲交代她别去,于是她走向守庙人,问,阿叔在做什么?守庙人指指远处,看那边。姐姐顺守庙人指的方向看去,近处的田野、远处的村寨、再远一点的山,她疑惑地看看守庙人。守庙人笑,天天看到,没什么稀奇是吧?我还是觉得好看。姐姐朝守庙人走近两步,后来她说觉得守庙人好玩,寨里没有像他这样的。

你也看看吧。守庙人指着那些看惯了的东西。

姐姐顺守庙人的目光看了一会,终看不出什么,她对守庙人的屋子起了兴趣,屋子靠三山国王庙一侧,像属于庙的一部分,又像跟庙无关,因为比庙矮了那么多,小了那么多,趴在庙墙边,像寨里人家屋边趴着的杂间或猪栏。

阿叔住在这里?姐姐扒着小屋的门,屋里暗灰,中间隔了木屏风,木屏风上有小木门,关着,外间一面墙边放着矮桌和几张竹椅,对面墙边有个木架,放了些杂物,小炉在屋外檐下。

守庙人点头。

夜里一个人?姐姐不知是询问还是自言自语,语气里带了惊慌。

守庙人又点头。

阿叔在这做什么?

看守神庙。

姐姐拍了下双手,对噢,寨里人都叫你守庙人。

对头。

姐姐凝神看了守庙人一会,跑到隔壁,站在庙前仰头看,揪着眉,好半天,她走回守庙人面前,三山国王还要人看守的?三山国王不是神么,阿嫲说,神什么都能做,什么都不怕,本事大极了。

守庙人笑了,想说神庙比寨里哪间屋子都需要守,三山国王那层镀金比他们的神威更有吸引力,金灿灿的他们曾被刮成乌黑的木桩。

守庙人说看见姐姐的眼睛,他突然换了念头,放掉嘲讽和怨气,改口告诉姐姐,其实是跟三山国王做伴,他们本事大,是没什么怕的,但别人怕他们,他们没伴,你看,除了初一十五和过年过节,平时庙里没什么人。

姐姐看住守庙人想着什么,一会又跑去看几个神像,回来问,你怎么过日子?

过日子?守庙人开始没反应过来,说自己很久没想起这词了,反问姐姐,你们怎么过日子?

干活。姐姐想也没想,家里的活,田里的活,还有外面的活,我阿爸老到外面干活,建筑活,少菊她阿爸也去外面,干木匠活。还有吃饭,喝茶,走亲戚,我大一点还要念书的……姐姐很仔细地铺陈着日子的点滴。

姐姐终于说完,又看住守庙人,守庙人说,你们的日子很不错,我的日子简单,在山边种东西吃,没事就像这样,发发呆,还有一些别人没法知道的事。

别人没法知道的?姐姐揪住这话。

和发呆差不多,说了别人也不明白,你就当成发呆好了。

姐姐蹲下去,拿截细小的竹枝在地上划来划去,像想体验下守庙人说的发呆,好一会,她突然抬起头,指指隔壁庙堂,阿叔跟三山国王做伴,可他们没法和你说话,很闷吧。

守庙人说他那瞬间愣了,不知怎么回答姐姐,他望着远处的田地,默默问自己,闷吗?这样的日子。

姐姐起身,摸出一小叠画片,阿叔,这些给你。

守庙人不明白。

我教你耍。姐姐半跪下去,在地上摆好一张画片,两只手掌弯成弓状,快速合扣,扣出的风将画片掀翻,她摆好画片,又示例一次,就是这样,两只手要扣出风,画片才翻得过去的。

守庙人细看那些画片,是三国里的人物,每张比他两指宽点,长形,原先是几十小张拼成一大张,孩子们买来独幅剪出。他手指抚过那些画片,对姐姐说,你剪得很整齐,这些画片还很新哪。

姐姐骄傲起来,我剪刀拿得好,寨里的孩子都让我帮着剪,我都用烟壳纸包了才装衣袋的,不会弄皱。

守庙人把画片拿在手里细看,很多将军。

我喜欢将军,将军有本事。姐姐手指抚着那些图片,他们骑马,威风。我喜欢穿古代衣服的,好看——阿叔试试。姐姐拿画片放在地上,比划着。

守庙人随意试了一下,画片没动。

阿叔蹲低一点,手要贴着地,刚才风没扇到画片。

守庙人学姐姐的样子,半跪下,正正经经扣了下双掌,画片翻过去。姐姐拍着手,就这样。姐姐将画片收拢了放在守庙人手里。

给我?

阿叔没事的时候扣画片,就不会闷,可惜没对手,阿叔自己练,我要是有来,就当阿叔对手,阿叔要练好,画片别让我赢走。

全给我?守庙人追问。

姐姐点头,突然有点羞涩,阿嫲给我两毛钱,就买一张,我一半藏在家里,身上只带这么多,不过,这些将军都很厉害,我知道怎么扣,阿叔手大,也扣得过,寨里很多孩子扣不过的,有孩子来,阿叔跟他们比,多赢一些。

都是将军,你最喜欢的,真给我?

守庙人说看到姐姐稍犹豫了一下,探头看了那些将军画片一眼,极快地摇摇头,给阿叔,我家里那些会赢更多,跟少菊她们耍,都是我赢得多。

你姐姐是第一个关心我日子的人。守庙人对我说,神情怪异,像被什么情绪困住了,默了一会,又说,也是唯一一个。

我给你画些将军。守庙人突然告诉姐姐。他对我说,当时说完这话后他觉得自己冲动了,他不算日子的日子里或许将会有些新东西。

你会画?姐姐绕守庙人走了一圈,打量他。

守庙人进了屋子里间,拿纸笔出来,用木板垫了,放在膝头上,简单画了个将军的样子。他说姐姐当时看他的眼神像看到庙里的神像显灵。

那幅极简单的将军图被姐姐带走了,她当即求守庙人教她画,守庙人点头,告诉姐姐,这幅不算真正的将军图,等下个月初一来,会有真正的将军图给她。第二个月初一,姐姐拿到守庙人细画的将军图,还上了色,比姐姐买的画片逼真得多,姐姐声称跟电影里看到的一样威风。

姐姐开始时不时跑到三山国王庙,恳守庙人教她画画。有一天,画着一朵花时,姐姐突然问守庙人,阿叔,我要不要喊你老师?学校里教人学东西的都是老师。姐姐一本正经,守庙人说他突然有些羞涩,不敢让姐姐那样喊。

你姐姐竟问我为什么不成家。直至现今,守庙跟我提起时仍很惊讶,第一次问时她才六岁,可能是觉得我日子太怪了。我一时给一个答案,给到最后我也不知哪个是真的了。

姐姐六岁时,守庙人指着暗黑的小屋,反问,这样的屋子,有人敢来住么?姐姐认真看看小屋,摇了头。

姐姐十多岁时,守庙人告诉她,自己不需要成家。

姐姐二十多岁时,守庙人给她讲了自己的一段爱情。

母亲从花生地回来,收了供品带姐姐离开,守庙人极细致地描述了姐姐小小的背影,怎样回头冲他笑,怎样扮鬼脸,怎样蹦着走路,怎样高举着他画的那幅将军图……

走之前,姐姐从供品里拿出好几个粽子,放在竹篮里,除了乡里有钱的人家,极少人这样出手大方的。守庙人想拦,母亲微笑,随她吧。姐姐悄声说,我阿爸接了大活,会挣钱,阿妈包了好多粽子。她交代守庙人粽子每天要蒸一蒸,可以多留两天。

守庙人说,第二天,他强烈地想去看看姐姐,带上几颗糖,终没有,怕吓坏寨里人,吓坏母亲。

八岁

那天姐姐去拜三山国王时,我刚好出生十二天。十二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十二天之内,想送鸡蛋白糖红糖祝贺的,想看看孩子的,尽可去,十二天之后,外人再不能走进产妇的屋子,讲究的整个家都不让生人走动,直到月子之后。

姐姐八岁,大伯母带她去三山国王庙,我这个男丁的出生,三山国王功不可没,该答谢神恩。寨里的少君婶也去拜三山国王,她男人要出趟远门,求神保佑一路顺风,挣点辛苦钱回来。

燃上香后,大伯母和少君婶凑在一起闲话,姐姐上完香,本拿了画片要和守庙人比试一番,但她听到大伯母和少君婶的谈话,站住了。

守庙人说大伯母和少君婶的话其实没什么特殊的,是寨里人饭后茶余最凡常要紧的话题之一,但正因为这样,所以显得可怕。守庙人的话把我绕迷糊了,急于想知道姐姐听到了什么。

她们说起生男丁的事,由此扯开去,开始罗列寨里哪个女人有福气,早早生了男丁,连生几个男丁的是上辈积了福的,哪个女人命格差,生下一个又一个女孩。她们谈起一个老中医,有某种神秘的方子,在一定的时间按方吃药,将会女转男胎……

姐姐走出庙堂,立在守庙人小屋门边,揉扯着衣角,很久没有说话。守庙人照亮出画片,说,杀一盘吧。在姐姐的训练下,守庙人扣画片的能力大进,已经能在姐姐不知情的情况下让着她。

姐姐动作懒懒,表情闷闷,守庙人说,先坐坐,我这两天干活多,腰有些酸,蹲着不舒服。他开始套姐姐的话。

阿叔,生男的寨里人那样高兴。

孩子出生,哪个人都高兴,大喜事么。

姐姐有些焦躁,都爱生男丁,生女的都黑着脸。

守庙人说他突然觉得姐姐不好敷衍了,但仍不想让姐姐察觉这种事,试着把她的思绪扯开,说,男的会干重活,想生男的多给家里干活,日子好一点。

女的也干活。姐姐辩,寨里女人都干重活,我也会干活,干很多活。

男的能到外面干活,能养家,他们觉得要紧些吧。

女的在家里干活,顾家,喂猪喂鸡,也能养猪,也是要紧的。姐姐声调高昂起来,看守庙人的目光几乎带了气,大伯母探头看了一下,让姐姐别吵着人。

守庙人说他不明白当时怎么说出要紧这样的话,愚蠢透顶,他其实也是俗人一个,比姐姐还不如。他想了想,说,可能是这样,男的以后能留在家,你看,阿姆阿婶都是别处嫁来的,她们成了家就没法待在家里了,男的一辈子待在家。

守庙人说他话一落就意识到这样说也不对头,果然,姐姐迷惑起来,揪着眉,无法自解的样子。后来,守庙人谈起我,将姐姐拉出这个话题。谁知道是不是真把她拉出来了。守庙人又不确定起来。

你阿弟长什么样,好看么?守庙人问。

姐姐笑起来,好看好看。她比划着,眼那么大,下巴那么圆,饱饱的额头,以后长开了,就像将军一样的。

我在守庙人的讲述里羞怯起来,姐姐心目中,我是将军一样的?

姐姐讲兴奋了,开始描述我出生时如何又小又皱,眼睛睁不开,手伸不直,老缩在肩膀边,怎样一天天变样,眼睛越来越大越有神,会张嘴找吃的了,手抓来抓去的,双脚老是踢,洗澡时老脱皮,阿妈说阿弟在换皮……

对这个过程,姐姐充满了欣喜和惊奇,她几乎难以相信看到的一切,阿叔,阿弟在阿妈肚子里躺好多个月,阿妈吃的东西分一些给他,他才一点点长,现在阿弟长得可快了,以后会长成阿爸那么高那么壮,知道很多东西,能想很多事,会干很多活。姐姐无法整理情绪,被情绪簇拥着,难以平静。

守庙人静静听,他理解姐姐的情绪,然而难以解释,难以安抚。

别人不睬这些的。姐姐突然说,小大人一样托着腮,困惑又烦恼的样子,少菊她们只问有没有红壳蛋吃,交代满月时得给她们留,阿姆阿婶只和大伯母商量办满月酒席,阿嫲操心阿弟的生辰八字。

我知道。守庙人说。他朝姐姐招招手,姐姐随他走到庙后一侧。守庙人指着一小块打理得松软平整的地,让姐姐看看有什么。

姐姐看了好一会,摇头,阿叔要种什么?种菜太小了。

守庙人蹲下身,轻轻扒开一小搓泥巴,姐姐看见两片极小的芽叶,呀地一声,发芽了。

是龙眼。守庙人指着两片叶芽,前些天别人给了几颗龙眼,收拾龙眼核时,突然想种棵龙眼树,你看,几天前还是个核,现在出了这两叶芽,再过些日子,芽变成叶,会慢慢高起来,就有龙眼的样子了。

姐姐半跪半趴着,凑得极近,看得入了神。

要是那几颗核被我收拾了,连垃圾一块扔掉,就都烂了没了,可种了一颗,以后就有了一棵龙眼树,还会有很多龙眼,这不是很有趣?

守庙人说后来才意识到,自己已不知不觉将姐姐引到某处,最主要的,姐姐是懂得那份指引的。

在守庙人的描述里,姐姐现出入迷的神情,守庙人猜想得到,随着他的描述,她的想象已经生机勃勃。

庙后面不远有片桃园,守庙人把姐姐带到那里,手挥过去,南,记得桃花开的时候吗?

记得,记得。姐姐兴奋起来,春天我来过,桃花全开了,满园都是,粉红的,美上天啦。姐姐伸展双臂,在桃园里弯来绕去地跑起来。守庙人说他相信在姐姐的想象里,她肯定奔跑在满园缤纷之中。

桃花开过,又有满园桃子。守庙人说,都是桃核长起来的。

姐姐跑得喘吁吁,双颊红腾腾,阿叔,我高兴,很高兴。

阿弟出生了?

是。姐姐大声喊,又极快地摇头,还有别的。

说到这儿,守庙人看住我,看我是否明白姐姐,我有些茫然,不太明白姐姐,但我被感染了,说不清是为什么。看得出,守庙人对我的反应有些失望,他说了句怪里怪气的话,你姐姐是你姐姐,你是你,我不能奢求太多。

从桃园回庙里,他们又谈起我。

姐姐说,刚出生几天还看不出来,这几天阿弟越看越像阿爸。

以后还会更像。守庙人说。

怎么阿弟会像阿爸?别人还说我长得像阿妈。

儿女像父母,正常。

怎么儿女就像父母?姐姐又现出困惑的表情。

守庙人想了想,说,你阿弟身上带了一点你阿爸的样子,你阿爸以后老了,去世了,还有一些留在你阿弟身上,这样,你阿爸就不会不见了,这不是很好么。

姐姐抓住守庙人的胳膊,真的?她被这个说法迷住了。

你看,寨里的老人去世是不怕的。

阿嫲就老讲去世。姐姐点头,寨里有人先买了棺材放在家里。

他们知道后辈身上带着自己,帮自己活着。守庙人说。

姐姐不再开口,一直到庙里,带着似懂非懂的表情。

和大伯母回去前,姐姐在竹篮里放了两个红壳蛋,她向守庙人保证,等阿弟长大,会让阿弟常来跟守庙人玩,守庙人就不会闷了,以后她要干很多活,可能得来得少了。

我羞愧不已,因为等我懂事,姐姐曾多次带我来这里,但我待不住,嫌守庙人闷,嫌这间屋子又老又旧,坐不住,接着干脆不肯跟姐姐来了。

九岁

发现姐姐来,守庙人极快地起身进屋子里间,将手里的书藏起——他原先坐在门槛边,借着门边的日光读书——守庙人跟我解释,不是说他连姐姐也防,是习惯,不让别人发现他读书,只要有人影,立即藏好,成了条件反射。

姐姐直直往庙里走,只稍侧脸朝守庙人点点头,目光却没有侧过来,带着很重的心事。

燃上香跪下去,姐姐不动了,很久没起身。守庙人立在庙门槛边看她,他说,看着她小小的人那样跪着,很怪异,很不是滋味。她被那个年龄不该有的忧伤淹没了。

姐姐终于走出来,刚走近就哭出声,母亲病得严重了,前两个月养得好了些,还能起身,晾衣服,烧火,现在起都起不来了。

守庙人让她姐姐坐下,任她哭。

姐姐慢慢静下,突然问,阿叔,阿嫲和大姆说拜了三山国王,阿妈的病就会好,真的有效吗?

你觉得呢?守庙人问。

我想有效的,刚才拜了很久,跟三山国王说了很多话。有效的话,三山国王会显灵的,可他们做什么让阿妈病了,阿妈是好人,阿嫲说三山国王保佑好人的。姐姐变得焦灼不安,阿叔,你守在这,三山国王显不显灵的?

守庙人不回答姐姐,丢给她一个假设,要是你阿妈的病真的没法好,你怎么办?这是要想到的事。

姐姐再次哭起来,大哭。我突然对守庙人有了气。

我知道这样对南太残忍,她才九岁,但这是她有可能面对的事,她得有准备,或者说我想给她一点过渡,以防万一。

你要做的是照顾你阿妈。守庙人打断姐姐的哭声,姐姐哭声骤停。

现在想别的没用,顾好你阿妈,说不定你阿妈很快好了,到时,你阿嫲和大姆会说是三山国王保佑的,你就会觉得三山国王显灵了。

姐姐开始擦眼泪,说会照顾好阿妈,照顾得好好的。但她突然有了怨气,做什么单单是阿妈病了,生孩子的人那样多,阿妈是最好的人。

守庙人说听到这话从姐姐口里出来他胸口痛了一下。他说姐姐不该有怨气,一旦掉进那样的沼泽,就不是原来的样子。

别人生病就好吗?守庙人问姐姐。

姐姐张了张嘴,发着愣,守庙人丢下她发呆,独自进了里屋,一会儿握了本书出来,给姐姐讲述书里的故事。

守庙人连讲好几个故事,每个故事都有极特别的主人公,每个主人公都有段难以想象的人生。自始至终,姐姐睁大眼睛,探伸着脖子,像要钻进故事里。守庙人讲得喉头发热,喝水时停下了,姐姐意犹未尽。

这些故事都是从这书里看的。守庙人拍拍书。姐姐接过那本书,翻来翻去,封面上四个字扭成好看的形状,但和课本里的很不一样,她只看懂有个“名”字,有个“人”字,书里很多字她还不认识。等她再大一点,她知道那是一本名人传记,她向守庙人借的第一本书就是那本名人传记。

书里还有很多人的故事。守庙人说,每个人的日子都是不一样的,都有各人的不顺心,有人难处一个接一个,也有人生来就运气好一些。不单单是书里这些,从四乡八寨到镇上再到县上,还有城市,还有外国,你不知道多少人的,没有人日子是一样的。

姐姐摩挲着那本书,很久不出声。

自己的日子怎样还是自己的日子,管好自己的日子就成,你好好照顾着阿妈的身子,别想些杂七杂八的。

守庙人笑着跟我说,那是我第一次教育人,也只教育南一个,可能是之前我教她画画,她要喊我老师,我竟上了瘾,以为自己真是个老师了,装得一本正经,说得像模像样,现在想想,羞得很。

姐姐安静了,甚至有些羞怯,低声说,阿妈起不来,我怕。

你阿妈好好的,守在家里,跟你们一样吃饭穿衣,和你们说话,家里的活有你帮着干,你阿弟有你照看。

姐姐眼睛有了亮色,点头,活我会干,阿弟我会照看,阿妈养身子——阿叔,你阿妈呢?

守庙人说他吓了一跳,姐姐的问题让他猝不及防,反问,我阿妈?

你的阿妈,我没见过,没听阿叔说过。

我阿妈?守庙人起身,绕着圈走,终于站定,发现姐姐还等着回答。谈不谈?守庙人问自己,但坐下来时,与母亲相关的事滔滔而出。他想不到自己会跟一个九岁的孩子讲这些。

我被派往乡下插队时不满十八岁,和很多朋友一样,我很兴奋,认定将到广阔的天地去燃烧青春,自以为对这世界将有重大贡献,以此为理想。母亲极悲伤,有好些日子,她一个人在窗边发呆,我一回家,她目光就牵扯在我身上,有很多话的样子,我毫不在意,母亲终究吞下所有的话,默默为我准备东西,没办法准备的极少,她几乎把家底都翻出来了。我离家前最后一个晚上,半夜惊醒,发现母亲坐在我床前,黑色的影子一动不动,我喊出声,她缓缓反应。她喊着我的名字,连喊几次,声音陌生,抱住我,啜泣起来,我吓坏了,胡乱地安慰着她。母亲呜咽着,好好活着。当时,我觉得这话莫名其妙,现在……

守庙人没有告诉姐姐,也没有告诉我现在怎样。

来到这里后,我给家里写过信,母亲从未回信,有段时间我很生她的气,直到我再次见到她。说到这里,守庙人长久地默着,当年,他定也在姐姐面前这样默着吧,姐姐定像我一样,不敢发声,甚至收着呼吸吧。

再见到母亲已是好几年后,母亲病重,我只来得及赶到母亲病床前,母亲抖着手,指床头一个纸盒,我写给她的信全在里面,还有些粮票、布票、一点现金,甚至有母亲一个金戒指——我无法想象母亲怎么把它藏下来的。母亲说,好好活着。说完那句话,她就走了。

关于我阿妈,我最记得的只有这样的事。守庙人对姐姐说完这话,再不出声。

守庙人说,当时说完才发现姐姐被吓坏了,她缩着肩缩着脖子,大睁着眼睛。

我不该对一个九岁的孩子谈这些。守庙人说,可我不知还能对谁谈,不知自己还能抑制多久。

阿叔,你为什么不哭。姐姐突然问。

守庙人摇摇头。

因为你是大人?大人不能哭?姐姐有些困惑,也有些不平,我不告诉别人,阿叔哭一哭。

守庙人拍拍姐姐的手背,阿叔没事,别怕,刚刚谈你阿妈,我顺便说起这事。

姐姐离开三山国王庙时,天已暗,守庙人看着她走进夜色,挎着篮子,一步一层模糊。姐姐的影子完全消失时,守庙人眼泪下来了,他开始啜泣,渐渐地,变成大哭。守庙人说他哭了半夜,从那以后,他开始回忆母亲的点点滴滴,很平静地回忆。

十岁

姐姐又去送菜,这畦菜是她种的,阿爸整了地,由她撒菜籽、疏菜、拔草、浇水,一直到收成,这是她第一次种出的菜,她带些给守庙人,从那以后,她时不时给守庙人带菜。

守庙人的屋子是黑的,走近了,才发现守庙人蹲在屋前,地上什么东西一闪一闪的。姐姐蹲下去,看看守庙人,又看看那发光的奇怪东西,等守庙人抬起头,才凑近问,阿叔做什么?

做实验。

守庙人打开手电筒,让姐姐看清那东西,好几节电池用纸板包了,胶带绷紧,两头连着电线,电线接着一截又短又细的东西,发光的就是这截东西。

刚才会亮。姐姐迷惑地盯着那东西。

守庙人把电线接着的那截东西解掉,重新绑了一截,关了手电筒,接上电池,那截东西慢慢亮起,冒烟了,闪出光,四周是浓浓的暗,只有那截东西在闪,好看极了。

守庙人开了手电筒,姐姐半张着嘴,他指指那截东西,是你们写字的铅笔芯,一个小实验,我闲来耍耍。

实验?像科学家那样么?老师讲过。姐姐指指那些实验的东西,不敢触碰。

守庙人很快地摇头,他对我说姐姐提到科学家,让他又兴奋又羞惭。

像法术。姐姐半趴下去看那些东西,阿说走乡下寨的卖药人就会法术,他们会变很多戏法,把人迷得紧紧的,在药上施了法,药就很有效。阿叔也会做一点法?

他们只是比常人先懂或多懂了些东西。守庙人笑了,那些法术都能拆底子的,拆开就没什么了,可惜他们拿那些东西唬人,所以层次低了,变成小把戏。

阿嫲哄我?姐姐不知该相信哪个,阿嫲不会哄我的。

你阿嫲没哄你,她自己也相信的,也看不穿那些小把戏。

阿嫲不知道?阿嫲说她活到这么大岁数,看穿了很多东西,什么都心里有底。

守庙人笑笑,顺便指着圆亮的月,你阿嫲肯定讲过月的故事,一定有嫦娥吴刚桂树之类的吧——这些她也信的。

有。姐姐抬头凝视月亮,今晚月好,我看到桂树的影子,吴刚在砍树,把树砍倒嫦娥才跟他做伴,可桂树是棵神树,斧头一拔,口子又长好了,吴刚一直砍一直砍,树老是好好的。阿嫲说她很小的时候吴刚就在砍树了,她老成这样了,树还是原来那样子。阿叔,那是什么树哪,吴刚找不到能砍倒它的斧子么?他怎么能砍这么多年,真厉害——阿叔不信?

守庙人笑起来,指指月亮说,这么砍树,吴刚还不如去种树。

姐姐没反应过来。

你觉得,吴刚知不知道树砍不倒的?

看着口子老长起来,肯定知道的。姐姐说。

既然知道,老砍那树做什么,不如去种树,月亮上多冷清,吴刚好好种点树,也不用老指着嫦娥跟他做伴。除非吴刚对砍树这事着了迷,那这事就好玩了,他应该这么砍下去。

喜欢砍树?为什么会喜欢砍树,还老砍不倒的。

为什么不能?只要他喜欢,砍树这事就很有趣了,砍多长时间都不烦的。如果为了把树砍倒,那就是大折磨。要是这样,吴刚就不如种种树,想想,这么长的时间,他可以种多少树,把月种成什么样子了,嫦娥不跟他做伴,他也不会寂寞了。说不定他种出个样子来,嫦娥一高兴,不单跟他做伴,还和他一块种树,嫦娥在月亮上也没事可做的。

对呀。姐姐拍起掌,吴刚做什么不种树?这么多年,能种多少树呀。她的想象缤纷起来,用尽所学的词语描述那想象。

阿嫲说吴刚砍树很多年,没人知道多少年。这么多年能种好多好多树,说不定把月都种满了,全长成大树了,有的开花,有的结果子,又好看又香,嫦娥一定很喜欢,她在树下跳舞,在树上飞来飞去。说不定,我们这里看去,月变成绿的了,树全部开花时,月就变成花的,月光从树下照出来,好像叶和花会发光……姐姐在想象里无法自拔,守庙人说他也被姐姐的描述迷住,姐姐身上有种说不清的东西,那东西还很模糊,但很美好。

就是那一刻,我决定给你姐姐讲神灯的故事。守庙人对我说。他的神情变了,很明显,他也准备跟我讲神灯的故事,我有点烦,阿拉丁的神灯虽是极喜欢的故事,但正因为这样,我已记不清看过几次,熟悉到没法听人讲述的地步。

守庙人不看我,他已经开始讲,目光落在故事里了。

有个孩子,某天在山上找柴火时发现一个洞,很隐蔽,被大石块和矮杂的树遮挡着,洞口很小,孩子为了找一种蔓在地上的野果爬进树丛,发现了它。孩子爬进洞,发现洞比想象的大,能站直身子,而且越往里走越宽大。洞里挺黑的,孩子有些害怕,但好奇战胜了恐惧,再说,这山他太熟悉了,有种亲切感鼓励着他。等适应洞里的黯黑,他看见洞底部还有另一个洞口,比门大一点,走进去,是另一个长长高高的洞,走了一段后,有块高高的石头,上面放着个东西,孩子爬上石块,看清是一盏灯,形状很好看,高高长长,但很旧了,黑黑的,孩子摸了一下,长满了铁锈。

孩子把灯拿下来,摸摸碰碰,发现灯的底盘可以扭动,扭了一下,砰地一声炸响,面前冒起一阵烟,孩子吓得扔了灯。有声音急喊,别把灯跌坏了。接着,孩子看见一个巨大的人,头要碰到洞顶了,孩子仰起脸,只看得清他的腿。

孩子尖叫,转身猛跑,跑不动,后背衣服被拉住。巨人蹲下身,要孩子别走。至少跟我说几句话吧。巨人说,语气里带了恳求,孩子转过身,发现巨人的脸很黑,五官很大,可是不让人害怕。

孩子和巨人开始说话,巨人极高兴,他记不清多久没跟别人说话了。

很快,孩子了解到,巨人是魔鬼,住在那盏灯里,很多年了,就一个人,他不能见阳光,阳光落在他身上,就像刀子一样,他得痛死,他只能一直藏在洞里。

巨人想跟孩子做个交易,他知道一处宝藏,将把那个秘密地址告诉孩子,条件是孩子经常来跟他说说话。

孩子不太确定,犹豫着,大人们说魔鬼是坏人,我能和坏人在一起么?

魔鬼苦笑,那是他们的标准,他们以为魔鬼就是坏人,可凭什么,有多少人真正见过魔鬼?魔鬼害过什么人?

孩子觉得有道理,想到这是魔鬼,他害怕,但看着巨人,他想不起魔鬼这个词,孩子答应了魔鬼,从此,时不时到洞里跟魔鬼聊天,有时还应魔鬼的要求,带来一点小花小草,魔鬼让孩子准备了一张很大的纸,用来画宝藏的地图,每次在地图上画上一点,他对孩子说他害怕地图完成的那天,那时,孩子肯定想去找宝藏了,他又没人说话了。可他说话得算数,只能按约好的画地图。

这跟我所知的神灯完全不一样,我入迷了,姐姐为什么从来没跟我讲过。

你姐姐是个特殊的孩子。守庙人说,她没有问宝藏,她可怜魔鬼,问魔鬼怎么会困在灯里?他做什么事了?什么时候困在里面的?

魔鬼也不知道,他有记忆起就困在里面了,而且他相信自己没做过任何害人的事。

要是我知道那个洞,就去找魔鬼说话,把外面的日子说给他听。姐姐说。

十二岁

细芳老婶去世了,姐姐刚到寨子就听到这消息,她飞快地跑到祠堂去,祠堂里的白帐布已经挂起来,是死了人,帐布里有哭声,声音像细芳老婶的媳妇,细听又不像,姐姐呆站了一会,看见细芳老婶两个儿子,安强伯和安健伯,半勾着头,从祠堂里匆匆出来。

是细芳老婶。姐姐奔到奶奶的老屋,阿嫲,细芳老婶——去,去世了。

奶奶猛抬了下头,稍顿了一下,噢地一声。

阿嫲知道这事了?

不知是今天。奶奶说。

细芳婶是,是去世了。姐姐走近奶奶,凝视她安静得过分的神情。

细芳老婶是奶奶最要好的朋友,她们是一个寨子的,一块长大,又一块嫁到寨里来,平日来来往往,奶奶失明后,除了家里人,细芳老婶是最常来的,她和奶奶闲话,一坐半天,她身体好,还能种菜卖钱,给奶奶带点心。前几天,姐姐去给奶奶收拾屋子时还碰到她,正跟奶奶闲话,给了姐姐两双袜子,竟知道姐姐冬天总没袜子穿,那时,细芳老婶精神还好。

前几天,细芒老婶还……姐姐在奶奶身边坐下,双腿突然软了。

细芳老婶昨晚托梦给我了,说她这几天要走,我以为她还会来坐一坐的,没想今天就走了,是我俩缘分尽了。奶奶轻叹口气,你细芳老婶算圆满了,一辈子没灾没难,有儿有女,儿活成了人,女嫁对了人家,前些年又修了屋,走之前没病没苦,她是积了厚福的人,走得安安心心,这次去享大清静了。

姐姐不那么害怕了,奶奶最后一句话让她觉得,细芳老婶好像还是在的,她想起奶奶经常讲的那些去世之后的事,小心地问,阿嫲,细芳老婶会去哪?

你细芳老婶这样的,当然是去了天上。奶奶微笑,伸手摸索姐姐的头。

阿嫲,天上是怎样的?姐姐问。

天上好看得很,地上没有一个地方比那里好看,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奶奶将姐姐的手握在她手里,不过,那个时候,什么都不用了,不会饿不会冷不会生病不会老不会害怕。

天上怎么种花?不用泥土吗?花花草草都飘着吗?

天上本来就有花,不用种,那些花比地上的好看得多,什么样子的都有,什么颜色的都有。

姐姐想了想,问,天上也有日头吗?没有日头花开不了,草长不了。

天上没日头,但比地上亮得多。

天上的人——噢变成神了,过日子吗?

神不用过日子,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操心。

那日子会不会很闷?神整天做什么,在天上跑来跑去?在一个地方待着?

奶奶说,地上的人说不清也不明白的,神才知道。

守庙人说,当时姐姐跟他谈这些时很激动,问是不是真有一个叫天上的地方,那地方到底是什么样的?

如果有,你喜欢吗?守庙人问。

那样好看的地方,喜欢。姐姐点头,但又犹疑了一下,阿嫲说天上不用过日子,神什么也不用做,很闷吧。

守庙人呵呵笑,你倒操心这个。

我们老师说这些都是迷信。姐姐望了一眼三山国王庙,小心地说,老师说神呀鬼呀是不科学的,人是最高级的动物,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像别的动物一样……

姐姐默住了,缩着脖子。

我不知怎么跟你姐姐说,我也并不确切,可能是不明白,也可能是不想让自己明白,你姐姐那么点年纪,不该想这些,可她想了,这也算她的幸运。

守庙人的话我不太明白,不敢随便问,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我害怕。姐姐突然开口,老师说那是科学,可我怕,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守庙人递给姐姐一个橘子,希望姐姐把念头从这事上转开。

姐姐将橘子握在手心,静了一会,又开口,阿嫲说去天上和去地下的人都会轮回,又变成小孩,重新过日子。

念头是转不开了,守庙人起身倒水时,姐姐的目光一直粘着他。喝下一大杯水后,守庙人坐下,开始一个新奇的描述。

这样想想吧,这个世界有很多屋子,每间屋子里都有很不一样的东西,每个人都选到自己的屋子,进去了,很多人就在屋子里过一辈子,像你阿嫲,她待在她的屋子里,觉着那屋子很好,很真,她不知道有别的屋子。你老师小时候随阿爸阿妈待的屋子可能跟你阿嫲一样,长大了发现在这间屋子里面有他认为的叫科学的东西,他迷住了,留下来,把原先那个当废掉的旧屋。

守庙人拿了碎瓦片,开始在地上划拉房屋的形状,姐姐蹲在一边,凝视那些代表房屋的框框。

其实,屋子都一样,没有哪间新哪间旧哪间好哪间差哪间真哪间假,主要是各人看法,喜欢了,相信了,屋子就是好的。你老师如果是我说的那样,去过两个屋子,他就比你阿嫲多知道一个屋子,可惜他把以前那间当废屋子放掉了。如果能这样,多进一些屋子看看,又出来,你就知道日子精彩得多。

我想试很多屋子,都进去看看,待一待。姐姐眼里放着光,我不要像阿嫲一样,只待在一间屋里,也不要像老师一样,在第二个屋子不出来——阿叔,世上有这么多屋子,真好。

你姐姐是会得到神灯的那种孩子。守庙人突然断了讲述,对我感叹,不是所有孩子都有资格得到神灯的,或原本所有孩子都有资格,但慢慢地丢掉那种资格。

守庙人的话又让我迷糊了,但有一点是明白的,我是那种没资格得到神灯的孩子,我羞愧起来。

守庙人没睬我的反应,接着说下去。

还可以自己建一间屋子。守庙人冲动起来,不是只有现成的屋。

姐姐显然也被这主意激动了,猛抬起脸,怎么建?

守庙人扔掉瓦片,下定极大的决心般,南,你跟我来。

姐姐跟着守庙人往庙后上山的小路走,翻过山后,有一座更高的山,那座山和庙后的山很不一样,没有四乡八寨的橄榄树和龙眼树,多是些石头和杂草杂树,是座荒山,翻过荒山,来到一条山沟,山沟很深,长着杂草,很难找到下脚的地方。守庙人用一截竹竿探着路,刚才问题不停的姐姐也不出声了。

守庙人终于停下,用竹竿撩拨了一会儿,出现一个洞穴,示意姐姐跟进去。越往里走越大,姐姐禁不住问,这是魔鬼住的洞?

我挖的。守庙人说。

姐姐没来得及细问,因为她看到一个奇怪的东西,用铁条连接而成,形状怪异,大体是圆状的,但有数不清的铁条,刺一样长在圆形体上,缠了很多电线。

这是一个发射装置,山沟另一头有座很高的山,到时这个装置就安在那座山上,我要向宇宙发射信号,看能不能得到回应,如果有别的智慧生命,说不定会接收到我的信号,甚至会回应,到时,我将和宇宙里其他智慧生命对上话。

守庙人表情怪异,他说当时完全没去意识姐姐是否听得懂,我觉得他现在也没意识到我能否听懂或接受。

姐姐这次没多问,也许是完全被守庙人的想法迷住,她竟交代守庙人,到时要是有人回话,能不能让我说句话,我会好好想想要说什么——他们能听懂么?

不是直接对话,是发信号,把你的话变成信号发出去。

我就说一句。姐姐强调,阿叔要记得。

守庙人突然叹口气,谁知道发射装置什么时候能完工,还有,就算真有智慧生命,不知信号发出多久能被接收,就算对方真有回应,也不知多久才能回到地球,可能要很多很多年以后,但有了回应,我们就知道还有一个很远很远的大屋子,多好。不过,也可能收到信号时,我早不在了,也没法,至少我的信号是在的,有智慧生命知道我们在。

我感觉守庙人已陷入痴狂状态,突然怀疑那个所谓山洞和发射装置的存在,怀疑他的心智是否正常,姐姐呢,她真的相信吗?我几乎看得到她和守庙人疯狂的身影,两个人盯着天上,有着疯狂的表情。

十四岁

那天晚上,姐姐睡不着,跑到三山国王庙,守庙人还醒着,有段时间,姐姐怀疑守庙人晚上不休息的。今天上课时,老师讲到一些地方冬天寒冷,形容起来,刚洗过的毛巾甩出去变成硬邦邦一条,洗脸水泼出去瞬间成冰,洒在地上哗哗响,出门在外,嘴唇要是沾湿了,两片唇就冻住了……姐姐在课堂上就呆了,那该是怎样的地方,她用尽想象力描绘那个世界,始终模模糊糊。

那样的地方和我们这里太不一样了。姐姐对守庙人说,语气里的激动掩饰不住,那里的人怎么过日子?

守庙人笑了笑,跟我这里不一样的地方多得是,那种不一样是你想也想不出的,日子有千万种,也是你想也想不清的。何止我们这个世界,世界之外谁知还有多少世界,还有什么样的世界。

守庙人说他不知为什么,又扯深了,他总是忘掉姐姐的年龄。他抑住自己,端起茶喝着,慢慢把思绪扯回来。却发现姐姐凑得极近,凝视着他,等他说下去,守庙人放下茶杯。

我十多年前向太空发射了一个信号,近期有回应了。守庙人起身又坐下,两只手抓在一起,用力地搓来搓去,声调有些变,确实有别的生命体存在。接到信号的那个人——谁知道是什么,先当是人吧——守着一个发射塔,负责寻找接收外太空其他智慧生命的信号,他长年没伴,半年才有人送吃的——也许不是吃的,而是某种能量——我们都不敢告诉别的人,不用约定都守住了这个秘密。

他的信号阿叔知道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就是这意思?怎么知道那人的日子是那样的?他们说的话跟我们一样?姐姐双手揪着矮桌桌沿,半哑了声音问,阿叔前两年不是说发射装置还没有完成,还没有装上高山,怎么十多年前就能发信号了?

守庙人讲到这里时,我拼命点头,我也有和姐姐同样的疑问,但守庙人不睬我,他只负责叙述,我只好任他说下去,当年他肯定是也这样忽略掉姐姐所有的问题,但他却记住姐姐所有的问题,那些问题姐姐后来是不是重新问过,甚至也是他自己所疑惑的?

我和他都不能让秘密泄露出去。守庙人比划着双手,我们不知道自己的同胞和对方是敌意还是善意,谁知道对方的科学发展到什么水平了,一旦真正联系上会带来什么后果。若是双方是善意的,那对两个文明可能有想不到的好处,人类不单会眼界大开,说不定日子想法什么的都要变了。要是双方是敌意的,都防着对方,还想着怎么攻击对方,想从对方得到什么便宜,结果就很可怕了。

守庙人停下,不知是不是被那个可能的结果吓住了。很久后,才重新开口,当时,我和你姐姐很久不出声,我不停沏茶,两人不停地喝。你姐姐不知是被我的话迷住,还是吓住了。

姐姐问的那些问题……我犹犹豫豫地开口,突然觉得自己没资格参与守庙人和姐姐间的谈话。

南不再问刚才那些了,她知道我说什么,没错,她是配得到神灯的人。守庙人匆匆说。

我觉得守庙人又变得不太正常了,决定不再多问,免得打断他的叙述。

你也想听听外太空那个人发的信息?你姐姐一直盯着我,我问,她不住地点头。

只联系过一次,但已经够了,碰得上就是极大的运气,这是我们私人的联系,知道在茫茫的太空中,还有一个伴,可以聊聊,不用说什么,想法都一样。都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噢,谁知那边有没有人类的男女之分,很可能是跟人类完全不一样的生物,也许连生物也不是吧,是很难想象的智慧生命,也不知道对方怎样想象我的。但我知道太空有个伴,他也知道。守庙人端茶的手微微颤抖,声音也有了颤抖,我有个秘密的朋友。

守庙人兴奋起来,一个“高级”的朋友。

姐姐双手搓在一起,眼里闪烁着光,头慢慢低下去。

你也是我秘密的朋友。守庙人突然冲姐姐笑,地球上的,我日子里的,跟太空那个完全不一样。这是多大的运气,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姐姐笑了。

守庙人突然又悲伤起来,我十多年前发出的信号,前段时间才收到回应,这信号也是好些年前发出的,对方不知还是不是守着发射塔,有没有在等我的下一次信号,说不定他已经不在了,我有可能是在跟一个已经不在的生命联系。他是不是也这么猜测着我?

两人又默了,守庙人回神,突然往外走,示意姐姐跟出去。姐姐披上外衣,跟着。

守庙人出门右拐,往坟山上走。姐姐稍顿了一下,很快跟上去,但走上坟山时,还是停下了,缩着身子,四下望,夜很黑,还能清晰地感觉周围都是坟包,若是白天,就能看到坟包密密挤着,很多矮矮地隐在草里。

守庙人走回姐姐身边。

阿叔,我害怕。姐姐说。

怕这些坟?它们不动你,就是路有些难走。

姐姐不出声。

怕你阿嫲和寨里阿姆阿婶们说的那些?就算有,也跟你无关,你走你的路,他们有他们的规矩,不会不明不白害人,都是人自己想多了。

姐姐往前走着,从容许多。

守庙人笑,你阿嫲说的那些,你心底还是相信的。

我也不知道信不信。姐姐说,就是害怕,自己也没办法的。我愿意相信阿叔说的,很多屋子的事。

两人一直走到山上,立在山顶,山上没什么大树,视野很好,四周的村寨都看得到,特别是自己的寨子,姐姐知道守庙人为什么专挑坟山走了。

你看看下面。守庙人指点着。

看不到月,星光蒙蒙的,寨子和白天完全不一样,好像黑白色的照片,很老的那种,日子藏起来了,四周的田野一层深一层浅,田野里的东西好像课本古诗的配画,深黑浅黑,抹来抹去,就奇怪地变得很好看。

这样看着寨子很奇怪。姐姐说,那些屋子里有很多人在睡,想着好像是假的。

看看星星。守庙人仰起脸。

满天星星,是很好看,但没什么奇怪的,这样的星空并不少见。

我知道你的意思。守庙人说,我们想些别的,看这片星星,里面有的早已经死了,好多年前就不发光了,可是我们看得清清楚楚,以为它们在那里,我要是告诉别人,亮着的星星死了,寨里人准骂我神经病。

连你姐姐也一时有点呆,我平日是跟她谈过光速什么的,她在学校也读过那么一点,但她一时没想那么深。守庙人看住我,好像想确认我是不是明白。我明白的,但我知道自己明白的和守庙人想跟姐姐说的肯定不同。

那些星星死了,可我们明明看见它们活着,什么是死什么是活,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南,这里可以想很多东西,日子里很少去想的,人该偶尔想想这些的。

大概是我的表情很夸张,守庙人突然笑了笑,你二十来岁了,不该这么惊讶吧。你姐姐当年太小,我说那些肯定吓着她了,可我只顾说,又忘了她的年龄。

南,我那个秘密朋友会不会就住在某颗星星周围?那些星星周围的星球,是不是也有别的生命正盯着太阳,和我们一样谈着类似的话?

那天晚上,守庙人和姐姐很久才从山上下来,守庙人说姐姐回去时显得有些迷茫。路口分手时,守庙人喊住姐姐,今晚的事别让寨里人知道。

我知道。姐姐说。

十六岁

那天,姐姐是半跑着去三山国王庙的,一手抱着一捆菜,一手挥着一本书,她将菜放在门槛边,书举起来,阿叔,我看到本这样的书,写的东西好奇怪。

守庙人接过那本书,看了一眼封面,略略翻了翻,微笑着看姐姐。

阿叔,你看看。姐姐比划着,很久很久以前的人就会算月亮转的时间了,就会建很了不得的东西,现在的人想都想不到的。

守庙人点头,别小看古代人。

姐姐翻着那本书,有很多神秘的山洞,里面有漂亮的壁画,有些壁画有奇怪的人,戴着头盔,连着天线一样的东西,有人猜测是将要进太空的地球人,说人类早发展出很厉害的科学了,但不知什么原因,那个文明被毁灭了,还有人猜测这些是外星人,他们早来过地球,壁画是他们留下的。

你觉得世界不一样了,日子也不一样了是不是。守庙人问。

姐姐极用力地点头。

这是要找别的屋子的兆头。守庙人说,如果接着找,会有更让人惊奇的屋子。

阿叔,我猜,神灯会不会就在那些神秘的洞里,说不定神灯真的在,说不定魔鬼就是别的生命。

南,你想象力惊人。守庙人呵呵笑。

姐姐没笑,守庙人说她一本正经的表情几乎吓着了他。

对了,你怎么想到看这种书,哪来的?

一个同学的,他舅舅从大城市里买的,那天闲话他说到这书,我跟他借了,看一会就放不开了,同学不喜欢,说书写得怪里怪气的,让人不踏实——他随我看,想看多久看多久。

我又嫉妒守庙人了,我从不知道姐姐看这样的书,而姐姐第一个告诉他。

姐姐说,那同学的舅舅买了一套,还有专门写人的,阿叔,人有什么不解之谜?我要一本一本借来看。

守庙人说好奇心像光,把姐姐的脸照亮了,就是那亮,让守庙人决定打开他的里屋。

你喜欢书?守庙人问。

我们学校图书馆里书很少。姐姐说,很多是辅导书和作文选。

那算不上什么书。守庙人走进屋子,进来看看。朝姐姐招手。

姐姐疑惑地跟进去,这屋子她最熟悉不过了,矮桌矮凳和那个架子。

这次,守庙人打开木屏风上那扇木门,木屏风隔出一截当卧室,守庙人从不打开木门。开了门后,守庙人退出来,让姐姐进去。

姐姐一只脚待在门外,一只脚待在门里,木屏风里层全做成架子,从门到墙壁,满满排着书,睡床是特制的,有三面安了架子,全列着书,床上也堆着书,留出窄窄的一块地方,放着整齐的被枕,看得出是睡觉的地方。床对面靠墙放着张旧书桌,桌上也有个木架,还是书。桌面放了笔和纸。

姐姐另一只脚慢慢挪进去,顺着屏风里层的书架看过去,都是她从未见过的书,文学的、艺术的、历史的、更多的是守庙人经常谈论的,与庙宇相关的。姐姐的手指顺着书脊划过去,像要确认眼前的事实。

这些都是阿叔的?阿叔一直在看书?姐姐像在问,又像在自语。

这些书里有宝藏。守庙人走进里屋。

我要看,全看。姐姐喃喃。

你姐姐是第一个看到我这些书的人。守庙人立在我身后说。我学姐姐的样,手指划过那些书,一方面对守庙人起了强烈的好奇心,他到底是怎样的人,在我们寨里,竟藏着这样的人,另一方面,我更强烈地想知道姐姐,当时,她走过这列书架时,想些什么?这些书,她看了多少,我和她已经隔得太远。

你姐姐很兴奋,其实,我比你姐姐更兴奋。守庙人说,自己拥着一处宝藏,不能亮光,不能分享,是很大的遗憾,更可怕的是有时宝藏亮出来了,没人当回事,甚至被议论可怜,这才是悲剧,所以我一直捂得很好——别这样看我,你是考上名牌大学的人,不会让我这些宝藏成为悲剧——很幸运,我碰到你姐姐,看她的样子,我很得意,有种说不出的虚荣。秘密的快乐终究不那么畅快。

我突然感觉到他刻骨的孤独,在姐姐成长到足以和他对话之前,他无法真正言语,现在,姐姐走了,他只好对我说这些,而我,配得上听这些吗?

守庙人从书桌几个抽屉里拿出一叠杂志,翻出一些文章,姐姐发现几篇文章的作者一样,未名。姐姐疑惑地看着守庙人,守庙人有些羞怯,说,我写的。

未名?

我的笔名。

阿叔写的!姐姐捧起那些杂志。

这些年,我写了不少论文,看的书多了,自己想得多,有些话要说,写出来,投出去,有些竟发表了。

阿叔写的文印成书了。姐姐惊叹,阿叔在哪里收这些书?

守庙人说他镇上有个朋友,开了家杂货店,一直帮他收信件,他就用那个地址,若有杂志寄到寨里,会吓着寨里人。他每次去镇上,就把杂志带回,顺便把论文寄出去。

守庙人甚至提到帮他收杂志的是个女的,那是一个很老的朋友了,甚至曾想和他走在一起,最终没有,却帮他收了多年的杂志。

这些姐姐都没有听到了,她一头扎在守庙人的文里,守庙人轻拍着杂志,这些你现在可能还看不懂,以后再说。但姐姐赌气一般,就要看那些文。最终,守庙人让她先带回两本杂志。一个星期后,她还回来了,还要再借两本。就这样,把守庙人的文都看完了。

镇中学的校长来找过守庙人,这事我是知道的,那时这事在寨里传遍了,但守庙人说出来,和当时传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镇中学的校长直奔三山国王庙,带着好几本杂志。他刚进守庙人的小屋,外面就围了一圈人,镇中学校长是名人,竟跑到这种小地方,实在大有文章,围着的人都不肯走。校长喝了几杯茶,闲话了一阵,让守庙人带他在庙里里外外转,和围着的人有一句没一句说起来,很快弄清楚了,校长是来研究三山国王庙的,据他说这庙是古庙,有很多古老的工艺,有大学问。围着的人很兴奋,但也很快失掉兴趣,因为校长的研究就是走来走去地看,而这庙他们太熟了。人渐渐散去。

剩下校长和守庙人两个,谈话才真正开始。守庙人说他想不到校长会自己上门,自那以后,他到镇上去,除了去杂货店,还时不时去找校长谈谈,可惜后来校长身体不好,前些年去世了。

某天,校长经过杂货店,进去买两包烟,突然看到装杂志的信封,这是他订阅的杂志,他很惊讶,杂货店主人也读这本杂志!因为是镇中校长,杂货店主人捧茶,激动,说出了守庙人。校长留下话,让杂货店主人给守庙人带话,让守庙人去找校长,他有话要说。

守庙人没去。

校长很激动,说看过未名很多文章,没想到近在身边,更没想到是守庙人,他请守庙人到镇中学教物理,学校缺物理老师,正安排请人代课。他抱歉地说工资比正式的教师低,但会想尽办法帮守庙人转正。他说守庙人是人才,守着这旧庙太可惜。

守庙人静静听校长说,偶尔点头表示感谢,等校长说完,他拒绝了。

我现在这样挺好。守庙人说。

校长走了,走之前和守庙人约好,对外说他是来研究古庙古建筑的,向守庙人了解一些细节。

这是多好的事。姐姐说。

守庙人说,千万不能让人知道,被知道,我现在的日子就完了,我这里会变得很热闹,但那些热闹都是与我无关的,我会被人说来说去,但说得越多越不像我,会有很多人想知道我,可他们知道的会离我越来越远。

姐姐不知是否听懂了,反正那天走之前,她向守庙人保证,绝不会让别人知道这些事,包括屋里的书、杂志里的文章、老校长的来访。

十八岁

阿爸终于睡了,这几天,他老是睁着眼,好像让身子难受会让他心里好受些,现在他熬不住了,睡得沉极了,说不定能睡上几天几夜,把力气都补回来。

姐姐走进守庙人的小屋,坐下,谈着父亲。谈过父亲,姐姐脖子弯下去,头垂在胸前,好像她也睡着了。守庙人往姐姐手里塞了一把烤花生,姐姐于是剥花生,花生仁扔在地上,花生壳握在手里,守庙人把花生仁捡起来,拿给姐姐。

姐姐看着守庙人,突然说,我阿妈没了。

我以后没阿妈了。姐姐把花生壳塞进嘴里。

守庙人展开手掌,半把花生仁,姐姐吐出花生壳,惊讶地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守庙人。守庙人重给她一把花生,让她吃,吃完又让吃一把。

连吃几把花生后,姐姐说,若有阿嫲说的天上,我该高兴,阿妈肯定在那儿,她再也不用躺着了,她能跑,能跳舞,以前阿妈老是梦见跑过山趟过河,还有,阿妈也不怕了,骨头不会疼了,阿嫲说的那种地方不冷也不热,不知道什么叫痛,也不会生病不会受伤,阿妈去那种地方,阿爸不该伤心的。

南,不管怎么样,家里人没了,是难熬的事,可怕的事,但总得熬过去,你现在别想这想那,该痛就让它痛。守庙人突然说。

我以为阿叔不会说这样的话。

你以为阿叔要安慰你?守庙人说,这段日子安慰你的人多了,安慰得了么?南,事情就在那,你该熬一熬。

我还要花生。姐姐又抓了把花生,细细剥着,突然问,阿叔,你的家呢?我只知你是外地人,没见过你回家。

守庙人走出屋外,望着远处,许久不动。姐姐要跟出去时,他进来了,说,我有过家,我差点忘了: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当年我作为知青下乡时,父亲已经很危险了,而我还以为他仍是被学生爱戴着的教授,他在那所大学待了多年,所有心血放在学术和学生上。我下乡时,批判他的大字报早贴出来了,父亲母亲极力掩饰,不让我知道半点,而我也没察觉父亲已经连续沉默多天,他原本就是不多话的人。

我再回去时,父亲已经走了,母亲只是催我回家,以她身体不好为由,没提父亲。母亲病重了,她捉住我的手,讲述父亲经受的一切,讲得极细,边讲边咬牙,不时因喘不过气而捶打胸口。

父亲的书房门被砸开,他视如生命的书散乱在地上,他扑去抢救,被扯开,揪出书房,捉着他的是那些平日称他为恩师的人。母亲说父亲闭上眼睛,后来他对母亲说希望当时能昏过去,不会看到那一切,不用面对那些脸。

父亲被押到礼堂台上,平时,他在那里讲座,礼堂总是挤得满满的,现在比平时更热闹。他们让父亲低头,父亲仰着脸,有手按父亲的头,父亲死命地挣。下面齐呼父亲认罪,父亲大喊,我对得起天地,对得起良心。有人踢父亲的膝盖,父亲腿弯了一下,晃着身站起,更多的脚踢过去,

母亲让父亲别再逆了,做做样子,就是保护自己,别想太多。

我没做错什么,我细想过了,从来没有昧着良心的,让我认什么。父亲想不通,我就是爱学点东西,那些东西是单纯的学术。

父亲不肯写悔过书,说自己无罪可认,对他的学术,对他的思想,对他的教学生涯没什么要悔过的,就是要忏悔,也不是这些,他该忏悔的是太过软弱,生在这样的社会,是这个荒唐社会的一部分,他的存在也是荒唐的……

父亲的话被拳头打断。

你父亲被打掉两颗牙齿。母亲说,他们把脚踩在你父亲头上,你父亲身体不好,年纪可以当他们父亲了,你父亲教他们东西,读他们的论文到深夜,操心他们看不到好书,他们把脚放在你父亲头上,拼命用力,眼睛不眨一下……

母亲拼命说,描述所有的细节,把残酷重现出来,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她是为了让自己快一点去世。

在他们搬走父亲所有的书和笔记,抓住父亲的手,推翻墨水瓶,污坏登有父亲文章的杂志后,父亲不再争辩,不再说理。他坐在屋子一角,任母亲说什么也不开口。当天深夜,父亲走向城外的河。他留下一张字条,我的身体是自己的,灵魂也是自己的,自己决定。

你父亲太干净了,他不适合这个世界。这是母亲对父亲最后的总结。

讲完父亲所有的事,母亲舒了口气,闭上眼睛。

葬了母亲后,我重新回到这儿,这里是我最后的栖身地,我的故乡碎成片,每片都有棱有角,把我弄伤,伤累积到一定程度,会死的,而母亲的遗言是要我活着,那时我不明白,这样的世界,活着做什么。

这次,姐姐往守庙人手里塞了把烤花生。

守庙人握住花生,没动,突然说,我还有个姐姐。

我感觉到,说出“姐姐”这词时,守庙人顿了一下,好像喉头卡着鱼骨。

守庙人静了段时间,似乎在极力整理情绪:

父亲被揪在台上时,姐姐立在台下,后来,她按要求走到台上,宣布与父亲划清界限,宣布父亲的思想长了毒草。接着,她开始念父亲教她的古诗词、国外诗歌,说父亲从小就这样污染她的思想,她现在正努力将这些洗干净。

母亲说父亲的眼睛由红变绿,由绿变灰,最后垂下去,她说当时那种情况,姐姐还年轻,有人逼着她,她划清界限什么的可以理解,但在那些人面前念那些诗词不该啊,她不念,没人知道的,她是为了表现,她明明知道那些诗词对父亲意味着什么,她还用那样的口气,在那些人面前念。

我的姐姐,从小什么都让着我的,除了母亲,是最纵容我撒娇的人。她又活泼又好看,是母亲的骄傲。她聪慧又勤奋,是父亲的骄傲。

母亲去世后,姐姐来打理她的丧事,她没跟我打招呼,甚至都没怎么看我,我也没和她说话,我知道她不希望我搭话,我们两个当陌生人是最好的。

姐姐已经嫁人了,姐夫一起来料理丧事,看着挺老实的,冲我点了点头,我觉得他跟姐姐完全不搭调。不管怎么样,跟我没关系了。我跪在母亲灵前,姐姐也跪在母亲灵前,我们看不到对方,也感觉不到对方。

母亲的丧事一结束,我就离开了,家里的东西胡乱堆着,我没有整理,只带走母亲给我的盒子,父亲的东西我找了好久,只找到他一支钢笔,钢笔夹在桌子和墙壁间的缝隙里,我无意间挪动书桌发现的,看着那支笔,我总忍不住想象父亲最珍视的书桌被搜寻,父亲想保护,被胡乱推搡,摇动了书桌,笔掉下去……我把笔用纸一层层包了,从未拆开。

除了离开,我还能做什么。

守庙人转身,面对姐姐,我也不知为什么突然谈起这个,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谈起。

谢谢阿叔。姐姐说,我其实很想谈谈我阿妈,可我突然累了,累极了。

以后谈。

守庙人对我说,讲父亲的事对我真残酷,但从那以后,我可以回忆父亲了。

二十岁

父亲病好了,躺了大半年后,他起床走动,吃得一天比一天多,出门谈干活的事。父亲出门那天,姐姐包了他最爱吃的软饼,给守庙人端去几个,这也是守庙人极喜欢的,曾开玩笑说单单因为软饼,他也愿认这地方为故乡。

守庙人吃着软饼,姐姐挑起一个奇怪的话题,守庙人说看得出姐姐那天除了带软饼,还事先准备着那个话题。

阿叔,这些日子我一直想着你前段时间的话。姐姐坐姿笔直,要好好谈谈的样子。

嗯?守庙人大口嚼着软饼,姐姐包的软饼皮糯馅柔,甜香沾齿。

你说科学家猜想,有一种叫时间虫洞的?姐姐小心地说。

猜想。守庙人说。

通过虫洞,可以进入时空隧道,穿越到过去或者未来。我如果通过虫洞回到过去,那时我阿妈还没有去世,我能见到她,和她说话,跟她一块过日子,那样,我阿妈就不算去世了吧?我还能回到阿妈未生病的时候,阿妈想趟河就趟河,想上山就上山,我想看阿妈那样,我快忘了阿妈站着是什么样了。要是回去,一直在过去待着,阿妈不就总活着了?姐姐兴奋起来。

守庙人放下筷子,看住姐姐,南,你想这些做什么?这只是猜想,如果真有虫洞,可以在过去和未来间随意穿越,哪一段算结局?生命里哪一段是真的?照你想的,你老是待在过去,你阿妈还活着的时候,你觉着是真的,可心里也该明白,在另外一段时间,你阿妈去世了。只能这样说,每一段都是真的,这样的话,为什么不能从后往前看,人越活年纪越小,不,时间都能跑来跑去了,还有什么过去和未来——不说了,越说越糊涂。

只要阿妈还在,不生病就好。姐姐几乎有些赌气。

你忘了,你阿弟出生后你阿妈才生的病,要是你阿妈没生病,就还没有你阿弟,他永远不出生,好么?

我紧张起来,忍不住插嘴问,姐姐怎么说?

守庙人说当时姐姐表情比我还紧张,她张着嘴,半天说不了话,好久才拍着脑门,说,怎么忘了这个?不,我想阿弟在的,怎么能没有阿弟。

所以别想些有的没的。守庙人觉得姐姐走得太远了。

姐姐仍不甘心,那回到阿弟出生后的日子吧,阿妈也在。

有没有想过你自己?回到那时,有两个你,一个大的一个小的。

没事。姐姐笑起来,我疼那个小的自己,像疼阿弟一样的,我还多了个伴,我们一块过日子。

你怎么跟他们过日子,你当自己是什么人?守庙人摇头,你阿爸阿妈认你?我看你连院门都进不去,对他们来说,你是生人,还提什么一起过日子。再说,你要把哪个当自己,小的那个?还是大的那个?

姐姐呆了,揉捏着手指头,长久不出声。

这些东西是魔鬼引你看,引你知道的,说不定魔鬼认定的宝藏,其实可能是有毒的,会迷惑人的东西,不能太当真,过了怕不好。

要是从没接触过,没有想过也就算了,可既知了想了,是舍不得放开了,你也知道是迷惑人,我是被迷惑了。

可能因为这样,魔鬼才成为魔鬼吧,他总要弄些日子以外的东西,很会给自己找麻烦,还要给别人找麻烦。

幸亏有魔鬼。姐姐笑,我才知道生命这样好玩。

好玩?

姐姐走出门外去,学守庙人常做的那样,找了块碎瓦片,划拉着地上的泥,我们都以为日子就在这泥地上,种点什么就可能长点什么,多浇水多施肥,长出的东西就会好些,魔鬼让我挖下去,告诉我泥地下一层一层的,一层有一层的样子,一层藏着一层的东西。知道了这些,哪个甘心不去挖一挖?

守庙人笑,哟,这次你成老师了。

姐姐羞怯地笑笑,我也就敢在魔鬼面前说这些,到别处去说,就成了怪话笑话。现在问题是,我知道了,但我不知怎么挖。姐姐丢下瓦片。

软饼很好,你吃一个?守庙人拍拍手起身,他觉得话题扯太深了,说姐姐跑得太猛,让他担心。

姐姐摇摇头,若有所思,不知是回应守庙人,还是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这次的芥蓝很好,水分足,若有的话,再带些来。守庙人继续把姐姐往日子里拉。

阿叔,你看了那一屋的书,里面没提到这些?

也许。守庙人说,也许提到了,而我太愚,没法领会,就是宝藏,各人看到的也是不一样的。

我要读那些书。姐姐说。

你已经读了不少。

我要全部读完。

我们去走走吧。守庙人放弃把姐姐扯出话题的努力。

守庙人往那条秘密山沟走,走得很急,每次去他都很急,姐姐急急跟着。

进了山沟,仍用短竹竿拨开高高的杂草,守庙人尽量不走上次的路,以免踩出小道,杂草总把走过的痕迹抹得干干净净。不再进山洞,拐上那座最高的山,走了大半,他们停下,仰头望着山上,隐隐看得到那个近于圆形的装置,上面发射状的天线,乱缠着的电线是看不清楚的。尽管已经看过多次,每次来,姐姐总要惊奇地问同一个问题,阿叔怎么把它安上去的?守庙人总这样回答,用尽全力。

一旦看见那个装置,守庙人就开始讲他那个外太空的伴——多维,他给那个伴起的称呼。

关于那个装置怎么发射信号接收信号,什么时候开始发射,姐姐不再问。

多维所在的星球跟我们完全不同,没有社会这种东西,星球上的生命不按国家划分,所有生命以爱好划分,有共同爱好的生命自动集聚在一起,构成一个个团体,没有任何利益冲突。团体与团体间以协商解决问题。但聚在一起就得考虑团体,考虑其他生命,团体里每个生命必须完全开放自我,完全透明化,因此会完全失掉自我,自己将变成团体的一部分。

多维没法成为那样的生命,没有加入任何团体,成了那个星球上最孤独的生命,在那星球上,这种生命被称为漂浮者。于是,多维长期独自守着那个发射塔,发射塔已经被那个星球半放弃了。

姐姐拿竹竿轻轻拍打着四周的杂草,守庙人突然问,南,你相信这些吗?你是不相信的吧?

姐姐说,阿叔相信就好。

她是什么意思。守庙人扬起声调,那时,我觉得她看透了我很多东西,又高兴又生气,她可能已经走到我前面去了。

守庙人说下山时他决定带姐姐去一趟城里,真正的大城市,上次带她到县里的图书馆,姐姐被惊住,在里面走了大半天,出来时很忧伤,说不知道怎么办,有这么多东西。守庙人说大城市里的图书馆她得见识见识。

扎入省城图书馆后,直到闭馆,姐姐才出来,满脸恍惚。

太多书了吧。守庙人问。

姐姐摇头,我看到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心,他们说出那么多想法,那些想法多新奇,他们都用自己的法子安排日子,把他们的日子写出来。我也想这样。

是的,你姐姐是该得到神灯的孩子。守庙人突然又冒出这话。

二十二岁

姐姐跑到三山国王庙躲清静,守庙人笑问,你觉得这么躲得过去?

姐姐埋头织毛衣。

一个阿婶又给姐姐介绍了对象,姐姐很直接,说还没想成家的事。早上阿婶跑到家里,让姐姐收拾一下,说那后生一会儿要来寨里。

阿婶,我真未想成家。

没事。阿婶忽略姐姐的话,明健只是走亲戚,到时你过来喝杯茶。那个叫明健的后生是阿婶的侄子,她开始描述那后生的光彩,长得如何周正,待人如何好,家里人如何和善,家境如何丰实……总之,姐姐当下就该点头了。

吃过午饭,姐姐跑去三山国王庙了。姐姐刚走,大伯母后脚进门了,说,什么事也没有这事大。生生从我嘴里掏出姐姐的去向。

姐姐终于去了阿婶家,大伯母跟着。她对守庙人说,不是因为大伯母,阿婶也是有心有意,人喊到了家里,这么躲着不像样。

守庙人说,这才像日子里的话,不管怎样,日子有日子的规矩。

叫明健的后生立在门外迎姐姐,给姐姐拉椅子,为姐姐端茶,盯着她的目光让她不自在,姐姐说就是这样,她才那么直接。喝下第一杯茶,她开口了,多谢阿婶,可我对不住了。

我哪里做得不够,能改的。明健急起来。

大伯母附在姐姐耳边,这个人看来有心有意。

都好。姐姐说,是我还没想成家的事。

不用急,先处着看看。明健忙说。

姐姐摇头,很干脆的样子,不去看面前几张着急尴尬的脸。推说还有事,抬脚先走了。姐姐说不这样,这事要拖泥带水了。

姐姐把那阿婶得罪了,忍了她很长时间的风凉话,还忍着她将事情传遍整个寨子。尽管这样,还是很快有别的阿婶又介绍了后生,这次是某个外甥,还是来寨里走亲戚,要姐姐去喝茶。姐姐说不喝茶,阿婶便想带外甥来家里喝茶,姐姐想想,还是上别人家喝茶好。

这次,姐姐似乎早安排好了,喝过两杯茶后,对阿婶和大伯母说想和后生单独谈谈,阿婶和大伯母对看一眼,呵呵笑,拍着手说,好,好,你们自己谈。兴冲冲地退出门,等她们再回来,客厅里只剩下发呆的后生。

其间发生了什么,寨里没人知道,阿婶问过外甥,那后生摇头不住,说没法谈。现在,我才知道,姐姐原原本本告诉过守庙人,我再次浮起酸意,对姐姐那次相亲过程,我好奇极了,可怎么缠问,姐姐只是敷衍,结果倒从守庙人这里听来。

大门被拉上,厅很大,很静,水在壶里咕咕响着,后生很紧张。

你想怎样过日子?姐姐问。

后生细细描述以后的日子:我有一门技术,修理家用电器,现在四乡八寨的电器都是我在修,明年准备在镇上找个地方,开家维修店,接下来把家里的屋子修一修,我阿爸阿妈身体还好,田里的活他们顾管,我大哥早成家了,自己建了新屋,家里的日子还是过得去的,现在就操心我的事。他微微低了头,有些羞怯。

还有别的吗?姐姐问。

别的?后生有些茫然,想了想,说,再想远一点,若能在镇上站住脚,搬到镇上去,以后孩子到镇上的学校念书……

我是说,还想过别样的日子么。姐姐盯住他,对日子有别的想法么?

别的想法?后生疑惑了,也紧张了,努力想着。

日子里除了这些,还有很多别的,还有很不一样的日子,世界很大,人也可能有很多面,变得很不一样,一辈子就过这一层日子,多可惜。姐姐说。

后来,姐姐对守庙人说她太傻了,竟会跟那人说这些,说完她觉得很好笑,也很难过,她把那后生吓坏了。

用心用力,日子会越来越好,不会老这样。后生说。

不是这个。姐姐找不到恰当的词语,一急,出口竟成这样,你想做怎样的人?噢,不是这样——

后生已急急解释,我做人,你可以去打听的,从小阿爸阿妈家教严,懂得正正经经做人,也懂得好好过日子。

姐姐垂下脖子,长长舒口气,摆摆手,不说了吧。

两人沉默了,几杯茶后,姐姐先走了。姐姐对守庙人说她把那老实后生吓坏了,不过也好,那后生没再托人来说什么,她倒清静了。

那后生对他舅妈说可惜姐姐脑子不太对头。

一次次不成,还是一次次有人给姐姐介绍对象,且几乎都看得上姐姐,我觉得那是因为姐姐好看,在四乡八寨,她算最好看的,而守庙人认为,那还是因为姐姐特别,别人看不出,但她的特别是感觉得到的,可惜那些对象没有真正明白,更没有试着去了解的。

守庙人对姐姐说,如果想成事,相亲时好好说话,说凡常日子里的话,你的神灯要藏好,让人知道会引麻烦,会吓着人。

想找个愿意一起拿神灯的人。姐姐说。

守庙人不住摇头,千万别这样想,这是奢侈,运气极好的人才碰得上,我突然不知道这些年跟你谈那些话,给你看那些东西对不对。

阿叔,你呢?姐姐问,一直没成家,也在找这样的人?

我完全不同。

阿叔有故事。姐姐嘻嘻笑,杂货店的老板娘?

守庙人啜着茶,目光垂在茶杯里。

阿叔说说,真是那老板娘?

不。守庙人开口了,且一旦开口便没停下,她是我们那个地方的人,我们从小认识,上学放学一块走,我父亲和她父亲是好友,我母亲和她母亲也是好友。我们读同样的书,我知道的她都知道,我们在一起时,最高兴做的事就是谈话,天上扯到地下,历史谈到未来,希望谈到梦想,现实说到想象,我们整天谈,相互辩驳,相互补充,也相互应和,痛快极了。

我们相信,世上再找不到更相恰的人,我们就是对方的另一半。十七岁的时候,我们开始相约,这辈子一起生活,我们设想了一种“高级诗意”的日子,约定共同努力,把人生过成充满艺术的作品。

下乡之前,我们都不悲伤,相信我是来追求梦想的,我们充满激情地描述了离开后的思念以及将会有的重逢,重逢之后,我们将开始“高级诗意”的日子。我们连告别仪式都充满了“高级的诗意”,两人骑车到郊外,选一处满是青草的山坡,她为我唱了首歌,跳了支舞,我则为她画了一幅画,并约定以后“高级诗意”的日子里,每年为她画一张,直到两人老去。

我们约好通信的,到这里后,我就给她写信,不停地写,但从未收到她的来信,写信去问母亲,母亲也没信。我们的联系断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忍不住,准备回去找她,她突然来信了,很短的半页纸,让我别再给她写信,最后祝福我,还把我给她画的像还给我,让我处理掉。

守庙人停下了。

怎么回事。姐姐急问。

不知道。守庙人说,我清楚的是,她不想继续我们的约定了。

你没去找,没去问?姐姐更急,肯定有什么原因。

或许有原因,甚至有苦衷,但她已做出选择,问也没有意义,这种事是没法追究的。就算去找她又怎样,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不是我心里那个人了。

现在她在哪?

我终究是俗人,母亲病重我回去时,还是忍不住打听了,她早通过各种途径去了香港,接着又去了美国。

二十四岁

看见那个女人坐在守庙人小屋前,姐姐转了身,往右侧的田地走,摘野花消磨时间。守庙人从屋子里出来,看见姐姐转开的身影,笑了笑。他对我说,你姐姐不知是太小心了,怕我尴尬,还是太好心了,想成全我什么好事。

直到女人离开,姐姐才回三山国王庙,把青菜放在门槛边,笑,阿叔,老板娘又送什么好吃的了?

想吃什么,挑吧。守庙人指指靠墙的木架,虽然见识过多次,看见那些吃的姐姐还是感叹,果然是老板娘,出手真大方——阿叔,这阿婶的事不该藏着了吧。

女人是镇上杂货店的老板娘,娘家是细铺寨的,当年几个大队经常一块干活,守庙人他们几个知青是最受瞩目的,休息时常围满四乡八寨的青年,杂货店老板娘——当然,那时她叫少慧——也在里面,和几个知青都是认识的。

那时,傍晚吃过饭后,除了政治学习,就是聚一起闲话,守庙人常躲在一个土堆边看书,那地方是他的宝地,土堆边蔓长着杂草,紧靠着三山国王庙后墙,平日极少人迹。一天,守庙人正读得入迷,身边多了个人影,他吓得往后一歪,倒在杂草里。少慧笑着站在那里,歪着头惊讶地盯着他,她阿妈肚子不舒服,她来找点蛇舌草熬水,远远看这儿草挺多的,摸过来,没想到还有人。

守庙人下意识地往身后藏书,后背惊出一层冷汗,书是父亲的,当年母亲在旧衣物堆里偷藏了几本,他带了来,他无法想象自己看这些书被公开的后果。他慌乱地爬起来,想把书丢进杂草丛,她早已发现,惊奇地说,在看书?

守庙人看着她捡起那本书,脑子里一片空白。

你看这种书?好厉害,这书太深,我都看不懂。不知多久,守庙人突然听见她说,语气让他放心。

守庙人伸手,想接那本书。

少慧仍捧着书,叹,有知识的人,真好。

守庙人忍不住细看这个女孩,在那样的年代,说这样的话跟他偷偷看书一样不太正常。

她终于把书还给他,抿着嘴笑,我不会告诉别人,以后也不会来这里找青草。

提心吊胆好些天,守庙人才确定这事过了,重新挤时间到那土堆边读书。但从那以后,聚在一起时,他经常会感觉到少慧的目光,他不敢直视的那种。有时,他会在土堆边发现一小包烤花生,一块烤红薯,几颗糖,半截甘蔗,甚至一块手帕,守庙人觉得事情不简单了,终于找到机会碰上她,刚提到那些东西,她就红了脸低下头,让守庙人只管拿,转身跑掉了。

这样持续了很久,直到其他知青回城,她来找他,对他的留下表现出极大的欣喜。意思很明白了,守庙人也只能表明自己的意思,他没想过成家。

其实,少慧长得不错,人又好,极会过日子,但在想象过“高级诗意”的日子后,守庙人无法接受和别人过其它日子。她哭了,哭得守庙人手忙脚乱。

她仍送东西,守庙人慌乱无措,她反笑了,让他别想太多,干脆说开了,我知道我跟你不一样,你嫌我不知道你,我们没法凑一起。你放心,我眼光浅,就想好好过日子,不会多想。你当我是朋友,敬你会读书,懂得多,有这样的朋友我心里高兴。

少慧后来嫁到镇上,对方家境不错,她很快开了家杂货店,日子过得又安宁又富足。她回娘家就来拜三山国王,每回必给守庙人带东西。守庙人一推,她就伤心,说是看不上她,说她的日子外就他这么个人很好,算是个说不清的念想。

也是在她的提醒下,守庙人把她的杂货店当收信点,他平时上山常找些青草,带到镇上,放在杂货店门口,由她代卖出去,他屋里很多书就是用青草钱买的。

守庙人对姐姐感叹,她是最懂得生活智慧的人,早早安排好了,按着安排一步一步地走,又安静又自在。

你后悔没选她么?姐姐问。

守庙人摇头,我们太不一样了。

我和刘明德也很不一样。姐姐喃喃说。

守庙人说直到那时,他才意识到姐姐那天是专门来说刘明德的,他顾着谈自己的事,反影响了她,甚至那时已改变了她的想法。

刘明德已经很清楚地表示他的意思,且不止一次,姐姐说她再没法装聋作哑,她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固定下来。

当然要,你要好好过日子。守庙人脱口而出,说完姐姐呆了,他自己也呆了,他一向不是这种看法的。守庙人说那一瞬,他将自己错觉成姐姐的父亲,只想姐姐顺利地过凡常日子,忘掉了平日说的一切东西。

姐姐开始叙述刘明德,他对她有心有意,安排以后的日子时,是把她安排进去的,性格又坚韧又温和,有男人应有的包容,还有男人少有的用心,他长得周正清朗,他住在镇上,家境不错,他本身也勤勤恳恳,总之,符合好好过日子的要求,按大伯母的话来说,这样的人若还看不上眼,不知姐姐还要什么人,还有什么更好的人。

守庙人一直没开口,他知道姐姐想谈的不是这些。

果然,姐姐顿了一会儿,说,可我就是没心思谈成家的事,我不会跟刘明德提神灯的事,不会和他谈世上有很多屋子,他永远不会知道我想的。

你做什么刘明德刘明德地喊。守庙人说,没有别的喊法么。

这样有什么意思呢?姐姐没听守庙人的话,喃喃自语,又抬头面对守庙人,可如果错过了,很难再碰上刘明德这样的人,他对阿嫲阿爸阿弟都好。

这种事你能这样分析,不对头。守庙人担忧地说,还有,这件事上,你也会比较,会势利了,你还没碰上对的人。

是不太对。姐姐揉捏着指头。

但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用什么做标准,对俗世的日子来说,刘明德是对的,若你想找个一起守神灯的,他是完全不搭调的。

阿叔,我不知怎么选。

没人知道。守庙人说。

姐姐两只手扭起来了,扭得指头发红。

若想好好过日子,最好放弃神灯,从此不再进魔鬼那个山洞,忘了神灯和魔鬼,从此待在光亮的地方,好好过日子,那日子一定是灿烂的,至少目前看过去是这样,除非有什么意料不到的变故。另一种状态是拿着神灯,守着只有自己知道的宝藏,你浑身发亮,但在外人看来你是灰扑扑的,甚至会觉得你可怜。

阿叔这么说等于没说。

我能怎么说,我敢怎么说。

姐姐不出声。

你能放掉刘明德带你去的日子么?

姐姐没答话。

你会放弃神灯么?

放弃?姐姐扬高声调,好像这是一个奇怪的问题。

把神灯暗暗放在心里,会烧坏你自己,把自己弄得疯狂。

现在已经有点疯狂。姐姐说。

让刘明德离开?

他是好人。姐姐说,碰上他这样的人,是我的幸运。

对话绕入死局,两人站在屋外,望着远处出神,杂货店老板娘已离开多时,两人却似乎还能看见她的背影,前行着,脚步均匀又安心,她多么令人羡慕,将自己的日子整理得明明白白,她又是多么遗憾,整理得这样清晰,把控得这样得心应手,过分正常反而显出一种怪异感,甚至让人感觉到某种忧伤。

二十五岁

姐姐跟守庙人说想去看看父亲的坟,恳请守庙人和她一起去。守庙人说,你想好了?

父亲下葬十多天了,姐姐一直回避与父亲相关的话题,拒绝接受关于父亲已去世的话题,她每天起早,煮粥炒菜喂猪,给奶奶送饭,去镇上上班,给父亲留一份饭菜,好像他还在,仍每天出门干活,傍晚归家,晚上喝一杯姐姐泡的茶。

我回想那些日子,姐姐好像被一团烟蒙住,外面的人和事完全不在她眼里,也没人看得清她。我不知道她怎么想清楚的,看看守庙人,守庙人也摇摇头。

当时,姐姐什么都没说,只是往坟山走去,守庙人不声不响跟着。

走到坟山山腰,姐姐站住,四下是密集的坟,高高矮矮,给人重重叠叠的错觉,姐姐说,好多。

不知从几代以前到现在的,很多坟已经消失,被新坟叠在下面了。

按奶奶的说法,祖先都还在的,这些都是他们的屋,四乡八寨聚在这,是不是也分成一个个村寨,有辈分有规矩地过着他们的日子。或者去世了就什么也没了,身体和骨头变成泥,那这些坟就是为了安慰活着的人,给活着的人看的。可坟山是活着的人最忌讳的地方,这些坟是活着的人最恐惧的,若万不得已得来这儿,寨里阿姆阿婶交代要带着神符。

你姐姐清醒了。守庙人说,可又绕在一堆想法里,那个时候,她不该想那些的,可她听不进外面的话,我什么也不说,只催她快点走。

站在父亲坟前,姐姐又恍惚起来,有好一会儿,望着守庙人,满脸疑惑。守庙人让她去触碰坟包上的新泥。

抓着两手泥,姐姐突然说,我想看看阿爸。你家里挂着你阿爸的照片。

我不知阿爸是什么样的人,二十多年,我不知阿爸怎么想的,没和阿爸谈过。姐姐跪倒在父亲坟前,头磕下去,肩膀颤抖起来。

南,我们先回去。守庙人碰碰姐姐的肩。姐姐不动,跪在那里,开始述说父亲:

阿爸都不怎么说话的,就是干活,赶外面的活,赶田里的活,赶完那些活,他没力气说话了吗?回家阿妈躺在床上,他怎么想的?我不知道,阿妈知道么?他和阿妈商量家里的事,好像阿妈还是好好的,可就是几句话。他去看阿嫲,放下给阿嫲买的糖糕,然后坐着,阿嫲问一句他应一句,阿嫲不问,他半天没出声。

寨里人说阿爸难得,做人不拐不弯,不偏不贪,不当面热乎背后捅刀,说阿爸的活儿有技术也有良心,说阿爸那么多年守着阿妈,不怨不烦,挣多少用多少,用尽力养着阿妈。

这两天,我老想起阿妈一些话,那是阿妈走之前一年,她有时没头没尾地说,南,你阿爸是最好的阿爸,你和夏以后好好待他。这个还要阿妈说吗?我觉得阿妈又胡想了。

不管你阿爸以后有什么事,都是你们阿爸,为你们拼死拼活。阿妈话更怪了。

阿爸不会有什么事,会好好的。我紧张起来,问阿爸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你阿爸身子好,会活得长长的。阿妈摇头,想了想又说,这么多年,你阿爸该做的都做了,阿妈当初没选错人。

那时,我觉得阿妈脑子乱了,隔了这么多年,我不知怎么的清清楚楚想起来。我突然想,阿爸也是男人,那么多年,我和夏只知道他是阿爸。

阿叔,你知道的,我阿爸有那样周正的脸面和身段,寨里人闲话提到都要叹一叹的,可惜他不怎么笑,是因为阿妈么?

阿爸出门干活,有时会带回少见的肉,那时我和夏只顾高兴。现在我突然记起肉的样子,很多时候是做好的,切得又均匀又好看,咸淡火候都是极好的,很用心做的,大多装在碗里,盖好,捂了布,装了袋。这两天,我老想像阿爸干活儿的那些人家的女人,怎样精心地准备那些肉,递给阿爸时说些什么,怎样冲阿爸笑一笑,阿爸怎样应答的,我知道,他不习惯接别人东西,更不习惯客气推辞,阿爸为难么?阿爸干活时,那些女人看着阿爸么,歇息时给阿爸端茶吗?在家里,阿妈没法给阿爸泡茶,一向只有我给他泡茶。阿爸怎样接那些女人的茶?一次和阿爸上镇子,街上,一个女人突然呀呀迎上来,跟阿爸打招呼,阿爸给她家干过活儿,她夸阿爸干活实在,一夸夸不停,弄得我和阿爸在街上一站半天,那女人还硬要邀阿爸去家里吃午饭,阿爸只是摇头,女人离开时往阿爸手里塞了一袋包子。再三交代阿爸有闲去喝茶——我不知怎么就想起这些,那时,就高兴有了包子,带回家夏会多么高兴。阿爸出门会碰到很多那样的女人吧。

我敢肯定,那些女人都没有阿妈好看,但都有好身体,都能站能走——阿叔,我想这些,是不是乱七八糟的。

阿爸和阿妈平日不怎么说话,可晚饭后,阿爸的靠椅总搬到阿妈床边,一杯茶喝上大半天,阿妈若说家里的事,阿爸不出声地听,听完说几句,阿妈若问外边的活儿,阿爸不怎么说,一两句带过。

阿妈去世后,没见阿爸哭,可他病了,躺了大半年。这十年,阿妈不在,阿爸进门几乎没话了,外面有别人跟他说说话么?家里没人时,阿爸躺在阿妈床上,阿妈的相挂在床对面墙上——阿爸自己挂上的——他想阿妈么?和阿妈说说话么?我只会给阿爸做饭泡茶,我不知跟阿爸说什么,连听都没法听。

阿爸病好后,还是去干活,身体还是好,可他不一样了,我不知哪里不一样。有一天,我给阿嫲送饭,夏去同学家了,回家时阿爸坐在靠椅上,捧着茶杯,一动不动,我站在门槛边半天,阿爸还不知道。那时,我才发现阿爸眼神不一样了,可我一点法子也没有。

姐姐的话被抽泣打断,守庙人把她扶起来,两人在草地上坐下,满山坟包,满山荒草,风拂过,草微摇,坟包似乎有了些微说不清的生机。

我不甘心。姐姐说,阿爸一辈子就这样,他还没好好过日子。

又来了。守庙人摇头,什么日子是好的,什么日子是不好的,活过就是过了日子,没有什么甘心不甘心的,再说,你阿爸有你阿爸的想法。

阿妈去世时,我真想有阿嫲说的天上,现在,我希望有你说的四维世界。

四维世界?也是猜想。守庙人说,我们说说别的。

姐姐顺自己的思路往下说,人去世不是死,是变成另一种状态,去了那个四维世界,那世界是另一个空间,比我们这个世界高级,我们感觉不到。人变成另一种状态去那里后,拥有极大的自由,可以以任何状态存在,如果愿意的话,阿爸会遇见阿妈,在这个世界没法好好过的日子,在那边,他们会重新过——对了,那边可能不用什么日子了。在那边,阿爸再不爱说话也行了,因为那边的生命有纯粹的交流,可以完全打开自己,也可以完全了解对方……

南。守庙人打断姐姐的话,你想远了,风凉了,回吧。

守庙人说姐姐的想法之奇特让他惊奇,但让人担心,怕姐姐想这种东西太多,把自己绕进去,姐姐拼命看他的书,所有的想法都在脑里搅,没人知道会搅成什么样。

二十六岁

守庙人试了好几次,都没爬起来,他对骨头和肌肉无能为力,胳膊都不大受控制,守庙人赌着气,双手扒住床沿,硬要把身子拉起,结果是翻了个身,翻到床下去,整个身体横摔在地上,连带着把被子拖到地上。他听到骨头的脆响和肌肉裂开的声音,绝望瞬间淹没了他,这个身体要没用了吗?爬不起来,他从未如此强烈地担心身体。地板的凉意渗入骨髓,他将被子裹在身上,就那么躺着。

姐姐来了,在屋外喊着,屋门关着,守庙人的应声她没听到。她推开门,把一捆青菜放在架子上,守庙人用尽力气唤了一声,姐姐扑进来,尖叫一声,有一刻愣在门边,直到守庙人朝她挥挥手,才呀地一声去扶他。

把守庙人扶上床,姐姐出了一身汗,喊,怎么弄成这样,身上烫得像炉子,一把年纪了,还不懂得注意一下。

哪想得到会这样。守庙人喘着气,活到这把年纪了,哪时用管过身子,有点小毛小病都是找到对头的青草,熬点水喝下去,也就过去了,这次喝了几锅青草水,也不见轻一点,这身皮肉要拖累我了,要吃要喝现在还要伺候,我一向以为这身子不能把我怎么样的。

是你带累身子,反说身子带累你。姐姐给守庙人盖着被子,说,真不讲道理。

这身骨肉就是个包裹,缚手缚脚,烦死人。守庙人烦躁起来。

姐姐笑,你有本事把这身骨肉扔了。说完自己一愣,猛啐一口,说自己该打嘴。

不用这么忌讳。守庙人说,努力忍住语调里的沮丧,这一天不会远的了,想上天想入地都是白搭。

姐姐转过身,很久不动,守庙人喊她,她焦灼地摆摆手,在屋里走来走去,一会整整书桌,一会理理被角,不肯将眼皮抬起。后来,跟守庙人谈起,她说当时突然想起母亲,她帮母亲擦身子多年,亲眼看着母亲的身体老下去,那身体因长年躺在床上,捂着被子,苍老得特别快,她很着急,但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想喝点水。守庙人给姐姐找事做。

姐姐拍着脑袋去外面煮姜水,让守庙人先喝下去。又煮了稀粥,看着守庙人烫烫地喝下几碗,逼着他盖上厚被子,捂出一身汗。

姐姐回去给奶奶送了饭,吃了晚饭,再回三山国王庙,守庙人出过两身汗,换了衣服起床,又慢慢喝了碗粥,在竹靠椅上休息。姐姐进门就怪他没盖被子,他起身伸展着胳膊,笑,轻松多了,骨肉总算都归位了,摔下床时我以为摔坏了,说不定就这样死了,去了你说的四维世界,不定现在就在那世界看着你收拾这屋里的破烂。

这么说不好玩。姐姐沉着脸。

那个有极大自由,能达到纯粹理解的四维世界,你也是不相信的吧。

只是我的希望,我怎么知道有没有,所以最要紧还是趁身子没坏掉,多翻翻找找,看看这人世这日子能找出些什么。

我该听出南有别的意思的,但我没有。守庙人对我说,但听得出又怎样,那是她的决定。我当时只是笑她,你也会自我安慰了。

我不想老自我安慰。姐姐说。

走之前,姐姐又热了稀粥,装在保温瓶里,煮一大壶青草水,交代多喝,以防半夜发烧,她像守庙人的长辈,发烧这事可大可小,身子是你自己的,自己顾管好了。

放心,别的很难活明白,这身子跟了我大半辈子,我还是知道的。守庙人笑,为着记得伺候它,我还能这样吓吓自己,若烧坏了脑子,就不是我控制这身子,而是任由这身子管理我了,那才可怕。

姐姐猛转头,死死盯住守庙人,阿叔说这个做什么?

我有些想家了。守庙人扭开脸,说,十八岁离开后,就没真正回去过,我爸妈的坟都在那边,我甚至想姐姐了,这么多年,我没联系她,她不想见我,我会让她想起太多,我总拿这个当借口,其实,还是我放不下,这怨气实在是重,持续这么多年。

你想回去?回去一趟吧,那毕竟是你的故乡。

那是我的故乡么?守庙人迷茫起来,我不确定,这里呢?我在这比在老家更安心,从这种意义上说,这更像我的故乡。可我又没真正安心过,我还有个真正的知已在外太空,在奇迹星球上——守庙人对那个星球的称呼——有时,我错觉那才是故乡。不是么,想到那里,我就安稳,甚至有种说不清的希望,还有类似秘密的快乐,这应该就是故乡的感觉吧。

轮到你胡说了。姐姐说,但好像又有点道理,把我的脑子说乱了。

人做什么一定要有故乡,拼命地想留住故乡的记忆,谈论故乡,说来说去,人还是可怜,没有那个“故乡”的东西,就没着没落的。

寨里的老人说叶落归根,这可能更简单更本质。姐姐说。

归根?守庙人冷笑,哪里才是根?葬在出生的地方就算归根,因为这里的泥土?这里的家人?这里的寨子?什么是根,说来说去还是人没安没落。

两人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姐姐又给守庙人端了碗青草水,让他接下来注意,身子有问题早点处理,别……

别一个人死在这小屋没人知道?守庙人说。

鬼话。姐姐扬高声,声调有些变形。

守庙人笑了笑,指点姐姐打开床对面桌子的一个抽屉,让她拿出一个木盒,打开,有很多药盒,姐姐细看了一下,全是安眠药或有安眠效果的药品,她手指麻了,呆看着守庙人。

守庙人笑笑,这是我的退路。

你什么意思?姐姐声音沙哑。

我很多年前就开始研究草药了,什么草药有毒,什么平常的草药搭配在一起有毒,毒性多大,会有什么症状,那时,连感冒药都很难买,别说安眠药了。我把那些草药晒好,藏起来,但心里还是没底,怕效果不好。那段时间,我想了很多其它的方法,外面的溪河,山,都是考虑过的。

幸好后来能买到安眠药了,每年买一些放起来,分多次买,每次买一点点,积到足够的量,注意药的保期,时时更新,保证药的效果。我到镇上买,进县里买,去城里买,只要出门,除了买书,就是想办法买这个。这应该是最好的方法,时间到的时候,我会到那个洞里去,带着这个盒子,干干净净,无声无息。

阿叔。

放心,我不会让自己狼狈地烂在这里,虽说这是身臭皮囊,毕竟我能确定的只有这一身,我是尊重它的——你不用这种表情,这是该想到的事,多年前我选择这种生活就该想到这些,我对日子的安排里,这事是很要紧的一件,这是我对自己该负的责任。

绝不能告诉别人,他们会吓坏的,我以为你是能知道的,没想你也吓成这样,我不是白说了么。

我不知怎么说。姐姐很羞愧,为自己的惊吓抱歉似的,很不好受,不想听到这些。

不管我多么胡思乱想,念头跑得多远。守庙人挥挥手,身子还是在的,我得安排好这些,这是让我后顾无忧的条件。

说得这身子好像是多大的累赘。姐姐赌气说。

错。守庙人扬高声,这身体是负担,但更是惊喜。你要会享受惊喜,可也得承袭负担,没什么可悲观的——噢,又说教了,什么时候得的教师病——我们说点别的吧。

二十八岁

我要走了。那天,姐姐在守庙人屋里喝着茶,突然说。

决定了?虽然之前姐姐有提过这意思,守庙人还是觉得有些突然,他以为短时期内姐姐只是说说。

过两天就走。

放得下你弟弟?你还在念书。

夏已经考上大学,该学着自己打理了,以后的事就让他自己看着办吧,以前,我可能管得太多。

就是因为管得多,你才得确定自己是不是真放得下。守庙人说,我担心的不是你弟弟,而是你。

我都想好了。姐姐说。

守庙人说姐姐的声音满是担忧,她说,这些年,我给夏备了笔钱,他念大学大概够了,只要念完大学,他在外面找份工作应该不难,夏脑子是灵活的,念的大学又算不错的,工作的事他会有办法的,就算我在,这方面也帮不上什么忙。到时他要是想回来,家里的屋子也够安顿他。就是夏还是小孩子脾性,也不知懂不懂得找个合适的伴——这得他自己去把握了。阿嫲我托给大姆了,大姆现在家里没什么负担,身子也还好。

听起来是真放开了。

是得放开了。姐姐说,还能拖到什么时候。

坐了一会,姐姐说想到山上走走,这么多年,守庙人不知多少次带她上山走走,就这么走到现在。

出门前,守庙人安排了画夹画笔让姐姐带上,说,不知以后你还画不画?

会想画的。姐姐说,但会不会画就说不准了。

和一年年荒去的田野一样,山似乎也荒了,还是有高高的树,有密密的草,但没有人踩踏出来的小道了,以前,那样的小道在山上四处游走,就知道有人种果树,有人找草药,有人找柴火,有人捉野物,有人闲逛,山充满烟火味,活在日子里。现在,所有的小道消失在杂乱的荒草里,整座山充满被放弃的荒凉。四乡八寨的年轻人壮年人不断往外奔,好像日子被什么裹走了,他们拼命追出去,想扯住日子的尾巴。

你终于也要走了。守庙人指着满山荒草,说。

我跟他们不一样。姐姐说,她语气里满是辩解,似乎对守庙人的不理解有些生气,但自己随即沮丧了,其实我也不知要怎样才能不一样,说到底,我不也是出去找另一种日子么。

两人在山顶安下画夹,姐姐说,把这地方画下来?带在身上,让我当成思念故乡的东西?

俗。守庙人笑,现在这地方还能画吗?你记忆里的故乡肯定是以前的样子,而不是现在这样——画我们自己,你帮我画个像,我帮你画个像,算份礼物吧,我也能看看这么些年教出什么效果。

好主意。姐姐拍着手。

两人把画夹挪成面对面的格局,画起来,姐姐笑着说,画夹挡住了,都得歪着头露着脸画么?

接下来,守庙人的描述很抽象,我难以理解,难以感同身受,

事实上,真正动笔的时候,我们根本不用看对方,这么多年的岁月变成笔下每一根线条,我们就像在描绘另一个自己,风在草丛里喃喃着,诉说从远方带来的见闻,它的诉说安静了万物,时间变成块状物,踩在我们脚下,把我们这一瞬间留在时空某个永恒的点上,在这样的永恒里描绘另一个自己,真是奇妙的感受。

两人画好以后,将画递给对方,看看画,又看看人,相视一笑,守庙人突然说,我的真名叫肖澈。

嗯?姐姐反应不过来。

肖澈,我的真名。守庙人说,我说着都感觉怪怪的,太久没提起了,想都没怎么想了。

姐姐惊奇地看着守庙人,阿叔,你从没提过,你有这么好听的名字。

你忘了,我父亲是教授。母亲告诉我,父亲希望我有个干净清澈的人世,父亲去世后,我不止一次想,父亲是清澈太过了,几乎成洁癖了,所以他不太适应这个人世,在这人世行走该多么为难——父亲去世后,我曾用这个自我安慰,我是这样懦弱。

这个意思好。姐姐说。

守庙人苦笑,干净清澈不知道,凄凉倒是真的,若知道我是这样的一世,不知父亲该作何感想。

想这些做什么?姐姐说,难不成你也认为父亲在四维世界?

但愿真的有那么一个世界,那样,这个世界会乐观许多。

姐姐笑,看来,阿叔或多或少被我影响了,作为你的学生,有那么点成就感。

怎么又说起这个了。守庙人摇摇头,想着你要走了,把真名告知一下,别相识半辈子,连名字都不知道,说实在的,我不想带着守庙人这称号离开,庙是世人造出来安慰自己的,还不如叫我守灯人。

守灯人?人家会以为你是在海边守灯塔的。姐姐笑。

就算那样,也比守庙人有意义些。

阿叔怎么也计算这些了。

俗气难除。

姐姐念着那个名字,说还是没法把这名字跟守庙人联系在一起。

我自己都没法,何况你,我把以前的自己丢掉了,只剩半个人,以前还有你做伴,以后,只有这屋子书,没人跟我抢看,会跟我一样,失掉大半兴致——可能以后我要多跟奇迹星球的多维联系了,可跟对方说一句话,不知道对方能不能收到,就算收到,也不知自己有没有命等到对方的回应,所以那几句话我会想了又想,尽可能多地装进我的想法。

后来,我在姐姐的日记里看到,当时她极想问守庙人,那个奇迹星球,那个 多维真的存在么?山上那个装置真能发射信号?怎样发射的?这么大的事国家没发现?姐姐在日记里说她忍住了,她其实早知道答案,甚至相信守庙人自己一切有底,但又自己不让自己明白。

我不太明白姐姐的意思,姐姐想问的也是我想问的,我被好奇折磨得很难受,差点跑回三山国王庙,当面问个清楚,但既然姐姐打算不问,我还是抑制住自己。

他们慢慢走下山,往回走的时候,话题又渐渐回到日子里,守庙人再次问姐姐,确定不打算跟你弟弟说?

别人还好,他不好骗。姐姐说,若明说了,我怕会走不成,该来什么,他自己去应付吧。

因为最放不下你,所以瞒你最紧。守庙人对我说。

我想看看姐姐给守庙人画的像。守庙人进里屋握了卷纸出来,展开,我默看良久,这就是姐姐眼中的守庙人么,跟我看到的完全不一样,五官画得极像,但神情是我不熟悉的。

守庙人为姐姐画的像是怎样的?也有我从未见过的另一个姐姐么?我看不到,守庙人猜测姐姐会带在身边,因为她极喜欢。

姐姐走之前怎样?我问。我那么想知道,做这么大的决定,姐姐为难么?离开的念头起了,她就那么干脆地决定了?后来,我才发觉自己多么自私,我希望姐姐为难,特别是因为我。

离开前几个月,南就变得焦灼了。守庙人说,她经常在半夜跑来,在庙前静坐大半夜,或到庙里,对着三山国王的神像,长时间待着。我说过她,说她太计较得失。我过分了,南却很认真地点头接受。

我离开前,守庙人想了想,又说了一个细节。

离开前一天,姐姐又和守庙人到山上走了一圈,下山前,姐姐突然说,我能跟你那外星伙伴多维说句话么?我想看着你发射信号,就像我在亲口对他说话。

守庙人不出声,静静看着姐姐。姐姐低下头,不出声地往前走,守庙人默默跟上去。直到山下,两人一前一后,不出一声。

你准备去哪儿?看见三山国王庙了,姐姐要拐上另外一条路了,守庙人问。

还不知道,先出去再说。

去找什么?

姐姐摇头,不知道。

你要怎么去找?

姐姐抬起头,看着守庙人,满脸迷茫。守庙人不敢再问下去,姐姐朝他招了招手,转身,一步步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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