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白话小说“墙上题诗”叙述的文学价值试论

2017-11-13 11:58许中荣
明清小说研究 2017年2期
关键词:题诗白话小说

·许中荣·

明清白话小说“墙上题诗”叙述的文学价值试论

·许中荣·

明清白话小说中存在数量可观的作为情节单元的“墙上题诗”叙述,探讨其意义对深化小说认识有一定裨益。在基于前人主要是关于才子佳人小说“题壁诗”研究的基础上,把“墙上题诗”作为一个动态的创作过程予以综观,梳理其在小说叙事、人物塑造以及小说情调的营构三个方面的价值,分析其在不同类型故事中的叙述特点以及意义呈现。这对揭示明清白话小说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如何把现实生活中的作为一种诗歌创作方式的“墙上题诗”现象融入小说叙述,并且在这一过程中小说创作者借鉴或融入了它的哪些创作特点以及如何去艺术化表现等一系列问题都有所参考价值。

明清白话小说 墙上题诗 小说叙事 人物塑造 情调营构

缘 起

“题壁”作为中国古代常见的诗歌创作形式,由于其别致的创作特点、传播形式而为研究者重视。迄今为止,关于题壁诗这一诗歌类型的研究已有诸多论著对其进行了深入的探讨。尽管题壁诗的研究相对成熟,然而我们在翻阅相关资料过程中会很容易地发现历来学人对中国古代小说中题壁诗的关注较少。在明清白话小说中,“墙上题诗”叙述是一个普遍存在的创作现象。同时我们也会注意到,题壁呈现于小说中的并非仅是“题壁诗”这一创作现象,而更多地是呈现为“墙上题诗”叙述。即作者往往是把“墙上题诗”作为一个具有意味的“情节单元”予以书写,题壁诗是包括在“题诗”这一小说动态叙述之中的,由此而融入小说使之具有更多的意义指向。所以,我们在论及小说中的题壁诗时绝不可忽略“题诗”这一小说叙述,而应把其置于“墙上题诗”的整个小说叙述之中来揭示意义。

“墙上题诗”是伴随着题壁这一诗歌创作形式而出现的,题壁“至唐而盛极,几乎到了无人不题,无处不题的状况”。影响及于小说,就表现为像《太平广记》中大量的题壁故事的存在,然而在实录观念影响下的小说创作中,此时的“墙上题诗”叙述更多的还只是表现为一种生活片段的截取。宋元以降,话本小说大大推动了“墙上题诗”叙述参与小说建构的进程,如今存于冯梦龙《喻世明言》卷十一的《赵旭遇仁宗传》与《警世通言》卷六的《俞仲举题诗遇上皇》两则故事,虽经过冯梦龙的修改已非原作面目,但可以肯定的是其基本框架并未发生太大的变化。我们可以从中发现其紧紧围绕“墙上题诗”结构故事与塑造人物的创作尝试:第一,表现出由重“诗”到更重视“墙上题诗”情节叙述;第二,由展示作者“诗才”到侧重塑造人物以及营构故事;第三,表现出小说创作在“墙上题诗”叙述上的从现实故事截取场景到为编撰故事虚构场景的创作倾向。而这些变化,在明清白话小说那里才最终完成。由于“墙上题诗”所具有的作为公共空间属性的搭接叙事的传播形式、即兴式的创作特点以及在营造小说叙事情调上所具有的传奇性,尤其是这一时期中的传奇类小说以及才子佳人小说,更是把“墙上题诗”叙述花样翻新,使之成为具有独特意味的“情节单元”。以此,笔者此文试图以明清白话小说中的“墙上题诗”这一小说叙述为分析对象,来探究其在小说叙事、人物塑造以及对小说情调的营造等三个方面的价值,以期有所新的创获。

一、作为小说叙事的“墙上题诗”叙述

从小说叙事的角度来说,“墙上题诗”叙述作为小说叙事的动力往往呈现为不同层次的表现。在仅作为叙事推动力的较浅层次上来说,像《鼓掌绝尘》第一回中通过杜翰林在梅花观闲步偶然看到梅萼墙上所题的诗才注意到这个“成器的人”的存在,“纳为己子”,在此使小说叙事形成大的转折,走向新的叙事空间。这一情节模式在后来的《说岳全传》中也有运用。岳飞在周侗书房墙上题诗,周侗因为看到墙上之诗而发现并未在其书房读书的岳飞,也正是通过题壁进而了解他的胸襟抱负,所以借机认其为子,在文才武略上尽心教育,促使岳飞以英雄的形象与叙事得以顺利展开。在这两个“墙上题诗”叙述的情节单元中,正是以“墙上题诗”为媒介使得本来并不相识的人物产生联系,推动了小说叙事按照创作逻辑步步进行。

当然,在作为小说叙事的“墙上题诗”叙述中,体现最为明显也最为人熟知的还是才子佳人及其影响下的带有浪漫传奇特点的小说。这类小说“在设置情节时,希望让两个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年轻人邂逅相遇,但是又不希望落入眉目勾挑的窠臼俗套中,也不希望无端撮合,于是用才子佳人墙上题诗,前后奉和的方式来实现另辟蹊径的情节设置”。然而,我们在探讨“墙上题诗”叙述的叙事意义的时候,除了注意其“以诗为媒”的一面,还应该注意墙作为公共空间属性对之的重要影响。毕竟诗是写在墙上的诗,墙作为传播媒介是这类诗歌最重要的特征之一,而且墙在此类小说中也赋予了小说叙事以更多内涵。正如詹丹在《题壁诗与〈平山冷燕〉》一文中所说的“一旦诗歌被题上墙壁,它就成了一首打开的诗,构成人物环境的一部分,懂诗的人进入此环境”,“墙上题诗”叙述在叙事意义上从而就具有粘合人物存在空间上的“阻隔”与人物交流上情感的“同在”的作用。

以《平山冷燕》第七回为例,小说为了解决冷绛雪与平如衡不可能同时出现于同一个场景的叙事难题,就借助于带有阻隔性的“墙上题诗”扭合二人关系。作者先让冷绛雪在闵子庙题诗,抒写感慨,之后又让平如衡这个“懂诗的人进入此环境”,依韵赓和,然后再让冷绛雪重复出现于题诗场景而看到平如衡的题诗,巧妙地利用人物存在空间的“阻隔”与“墙上题诗”所具有的公共空间属性的交集所形成的叙事的戏剧性,通过“言志”的诗把二者粘结在一起,使其成为“不见面的知己”,制造日后结缘的契机。这种为了处理小说人物的不同时在场而通过具有公共空间属性的“墙上题诗”叙述来勾连人物的叙事模式,在叙事效果上其实与“琴挑”故事存在着诸多相似。在“琴挑”故事中,就是通过具有公共属性的琴声来勾连处于不同空间的人物,使知情者进入敞开的琴声而跨越不同的空间使弹琴者与听琴者完成交流。这种叙事模式具有情感发射的公开性与只有“同情者”才能懂得与交流的私密性的双重意蕴,包含着共存空间中的私密交流的情感意义。巧妙的是,这种层面的意义正与才子佳人浪漫爱情的忐忑情调恰相吻合,叙事与情感在此融为自然的一体。

另外,由于“墙上题诗”所具有的阅读开放性特点,这种对读者的开放性就容易形成因为读者的不确定而造成的叙事突转。例如《水浒传》第三十九回,为了制造宋江上梁山的契机,就利用宋江酒后浔阳楼“墙上题诗”为文生事。浔阳楼作为公共属性的场景,三教九流各式人物均可进入此空间的流通性是其重要特点。作为公共空间的酒楼赋予“墙上题诗”公共属性,面对不同读者的自我阐释。小说作者正是利用这一特点来展开与宋江根本不可能存在交集的黄文炳进入酒楼饮酒、看诗,而发现宋江酒楼墙上的题诗,按照自己的阐释逻辑成为“懂诗的人”,认定其为“反诗”,生发出“闹江州”等一大串故事,成为《水浒传》故事最重要的大关节之一。除此还有像《白圭志》第六回中正是因为刘元辉看到花园外墙二人所题的赓和诗才发觉了他们的私情而大怒,指使县令差人捉拿美玉与女扮男装寻找美玉的秀英,这一行为促使了秀英出逃以及导致美玉被捉,基于此而造成了一系列的情节错位,张、刘二人的故事也得以在更悠游与开阔的时间与空间中得以展开。所以,从这一故事看去,“墙上题诗”叙述正是叙事发生突转的关捩,由“墙上题诗”面向读者的开放性导致刘元辉这个并不想使之成为读者的人物出现在题壁诗的面前,这种非期待读者与题壁诗就形成了剧烈的冲突,促使小说叙事向不可预期的方向发展开来。

总之,明清白话小说中围绕“墙上题诗”建构故事几乎都是围绕“墙上题诗”叙述所具有的公共空间属性展开的,利用其开放性把不可能出现在同一场景中的人物粘合在一起,在题诗者、读诗者之间制造创作与阐释之间的正解或错位,使故事具有偶合性、突转性的传奇性特点,跨越“不在场”的空间阻隔而赋予其“同在”的叙事意义。

二、作为人物塑造的“墙上题诗”叙述

在塑造人物方面,“墙上题诗”作为一种呈现式叙述,在“诗言志”的创作传统中,题诗往往是人物袒露潜藏内心的表现,所以这一叙事单元也成为人物形象塑造的节点,通过其进入人物的另一种性格与情态之中。仍以《水浒传》中宋江的“墙上题诗”叙述为例,宋江在前三十九回总是表现为一个“孝义”、仗义疏财的人物形象,然而正如所谓的“酒所以开发胸怀,诗所以吟咏性情”,第三十九回宋江于浔阳楼饮酒之后“感恨伤怀”继而心情“狂荡”,即兴在墙上题写“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以及“敢笑黄巢不丈夫”的充满“反贼”之心的诗词。可以说,在此处的“墙上题诗”叙述中宋江最彻底地把自己的“本我”一面表露出来,使其在小说中之前表现出的单一的“孝义”、“及时雨”的正面形象得到修正,而成为一个具有二重性性格的丰富内涵的人物,同时也正是这种性格的冲突与转化形成叙事的动力推动其上梁山的小说叙述能够顺理成章地展开。其实,在这部小说的第十一回中,作者已经用相似而略简的笔法塑造了林冲形象。总之,“墙上题诗”叙述作为丰富人物性格的技法在传奇类故事中是比较常见的,其往往作为人物通向另一个自我的入口,完成一个复杂的甚至是矛盾的富有张力的人物形象的塑造。

另外,在“借乌有先生以发挥其黄粱事业”的才子佳人小说中,围绕才子与佳人的“墙上题诗”叙述大多具有非常强的文人情趣的自我指涉性,才子、佳人的塑造在某种程度上都具有作者的自况性想象的成分。比如在《平山冷燕》中的平如衡与冷绛雪两个人物的塑造很大程度上是通过“墙上题诗”叙述来塑造的,二者从心灵上的结识、认知与想象都是从“墙上题诗”而来。其实,在具有浓郁的“白日梦”情调的才子佳人小说中,“黄粱事业”的“发挥”不仅只表现在科举的成功,同时也在重复着“才子得配佳人”的美梦。如果说小说中的才子往往是作者意念中的自己的外化,那么佳人则是其对配偶的理想化的诗意的呈现。

另外,“观题壁可见其文章”,在此“墙上题诗”叙述往往也是为了深化对人物内在美的塑造。比如《白圭志》中张美玉在花园中与刘秀英匆匆一晤,美玉吟“戏语”挑逗秀英,秀英出于闺中女子的本能躲入房中。匆匆一面,秀英只见到一个“眉清目秀,风姿可人”的带有一些油滑的少年书生,这种印象似乎更接近于风流浪子,而非符合其婚姻对象期许的“风流才子”形象。所以,为了在男女双方不能轻易重会的情况下让女子获知男主人公的内在美,只有通过“墙上题诗”这一在空间上错位而在心灵上同在的表达方式来表现,故而小说作者让张美玉在花园墙上题了一首充满暗示的诗来呈现其“奇才”的内在品质。在这种情况下,张美玉才作为一个内外兼备的风流才子出现在刘秀英视线之中,并与其期待中的“佳婿”铆合,从而才会出现秀英赓和表达其“才与意”的诗以及女扮男装寻找美玉的情节。

三、作为情调营造的“墙上题诗”叙述

从上面几种小说类型中“墙上题诗”叙述在小说叙事情调的营造上的特点来看,我们会注意到小说作者往往根据不同的小说类型的创作传统与时代特点而设定不同的“墙上题诗”叙述来搭配叙事情调为其增色的创作努力。故事编纂者通过这一情节单元的建构,运用人物、题诗与场景等所含意义的交融创造出一种叙事的基调和背景,成为故事展开与发展的幕景,赋予小说潜在的叙事指向与情趣。

余 论

笔者在上文一直尝试着去揭示明清白话小说作者在其创作过程中如何把现实生活中的作为一种诗歌创作方式的“墙上题诗”现象融入小说叙述。即怎样把它从“故事”提炼为“情节”并赋予其独特的魅力,并且在这一过程中小说创作者借鉴或融入了它的哪些创作特点以及如何去表现。“墙上题诗”之所以被明清白话小说融入小说叙事,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其作为古代比较流行的一种诗歌创作形式,影响及于小说创作是在所难免的。然而,通过笔者对其在小说中的文学意义呈现的分析,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明清白话小说并非只是机械地把日常生活中的题壁诗创作过程塞进小说,而是对之有所取舍的。这取舍表现为,在小说叙事中并不再把所有的焦点关注在“题壁诗”上,而是对其作为传播媒介的墙作为公共空间的属性予以特别关注。同时,古代小说家们也注意到了在题壁创作过程中题诗者、行为、诗歌与读者四者之间往往呈现出的矛盾性张力,所以往往围绕着题诗者、行为与诗歌的审美错位形成的幽默情趣或者题诗者、诗歌与读者之间的正读、误读甚至是读误所带来的叙事的粘合或突转展开小说叙事。这些都是明清白话小说作者对现实生活中题壁创作现象的叙事学意义上的发挥与创造。笔者认为,对明清白话小说中的“墙上题诗”叙述的深入分析,或许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作为探究小说创作与现实生活如何产生互动的一个视角,而这也是笔者之所以撰写此文的一个初衷。

注释:

① 以笔者所见关于“题壁诗”的论著,如吴承学《论题壁诗——兼及相关的诗歌制作与传播形式》(《文学遗产》1994年第4期)、曹之《古代的题壁诗》(《文史知识》1994年第8期)、瞿明刚《古代题壁诗漫谈》(《寻根》2004年第1期)、杨立新《中国古代的题壁诗》(《光明日报》2009年7月10日)等,均未涉及明清时期的“题壁诗”,更遑论对明清白话小说中的题壁诗及“墙上题诗”叙述予以关注。而对明清白话小说中“墙上题诗”予以关注者,也只局限于才子佳人小说,如邱江宁《清初才子佳人小说叙事模式研究》(三联书店2005年版)及詹丹《题壁诗与〈平山冷燕〉》(《〈红楼梦〉与中国古代小说再阐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74-287页)。这一研究现象与明清白话小说中存在的大量题壁诗与“墙上题诗”叙述形成了鲜明对照。

② 吴承学《论题壁诗——兼及相关的诗歌制作与传播形式》,《文学遗产》1994年第4期。

③ 金木散人《鼓掌绝尘》,李落、苗壮校点,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4页。

④ 邱江宁《清初才子佳人小说叙事模式研究》,三联书店2005年版,第60页。

⑤ 詹丹《〈红楼梦〉与中国古代小说再阐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86页。

⑥ 随缘下士《林兰香》,于植元校点,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51页。

⑦ 其实,类似者还有像王实甫《西厢记》里面张生与莺莺的隔墙吟诗或者《聊斋志异·王桂庵》中王桂庵对芸娘的隔水吟诗,这种小说情节其实都是极为相似的故事模式,而且在小说叙事上的作用也非常相近。

(责任编辑:魏文哲)

许中荣(1988—),男,山东聊城人,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明清小说与小说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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