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明清话本小说的广西书写*

2017-11-13 11:58蒲日材
明清小说研究 2017年2期
关键词:异质族群江南

·蒲日材·

论明清话本小说的广西书写

·蒲日材·

基于话本小说的江南性质,加上小说家受传统华夷之辨的影响及游历广西经验的缺失,广西在明清话本小说中基本处于“不在场”状态。在少有的书写中,也是呈现出鲜明的异质化倾向:族群野蛮叛乱,婚俗独特自由,集市边贸性浓。这种带着帝国眼光的异质化叙写,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古代地理志或野史丛书和广西一些社会历史事实的影响。其在彰显汉民族文化优越感及完成对自我中心确认的同时,也宣示了普通民众尤其是明清时期商人阶层注重创业开拓、希祈异域成功的集体社会心理。

明清 话本小说 广西

学界对古典文学中广西映像的研究,一般是从诗、文、词等文体作品去寻找材料,难见有以明清话本小说为切入点的。原因在于在明清话本小说中,广西基本处于一种“不在场”状态,表现有二:一是明清话本小说创作无广西籍作家,二是明清话本小说创作中鲜有广西要素。然而,缺位也是一种态度,更何况,鲜有不等于没有。因而,明清话本小说对广西的书写无论内容多少,无论清晰正确与否,都有必要予以考察。换言之,明清话本小说的广西书写理应成为一个学术问题。本人不揣浅陋试作探讨,以期方家指正。

一、广西不被明清话本小说重视的原因

广西不被明清话本小说重视是话本小说的江南性质决定的。话本小说虽渊源较早,但迅速兴起是在南宋政权偏安江左以后,并在明代走向定型成熟。其繁荣兴盛与全国经济文化中心南移、市民阶层日益壮大、印刷术出版业的迅猛发展有莫大关系。基于话本小说消费群体是江南市民这一客观事实,不仅小说作者被固定成江南人,而且小说内容也有意识地被抹上了江南属性。不管是主动创作还是被书商约稿,小说家均主要选择以江南地、江南人和江南事为叙写对象,“基本依据江南的地理特点、地质构造以及节日风俗等人文地理状况来构架小说时空;即使写到江北时空,也往往参照江南‘版本’进行”,尽可能大地塑造出一个具有现场感和真实感的江南空间,以期取悦读者,求得作品最大限度的认同、传播或商业价值。这乃广西人缺席明清话本小说创作,广西要素被明清话本小说忽视的首要因素。

空间与时间一样,是“一切意识经验的基础,它导出了所有对于世界的印象”,话本小说家主要以江南来构架小说,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熟悉、认同这个地方的环境与文化。只有熟悉认同,才会有接受,才会去书写。对话本小说家而言,广西是一块陌生的疆土,因为他们缺乏游历广西的生活体验。翻阅相关话本作者的生平,无一有过仕宦广西的经历。所以他们无法对广西展开详尽的描写。不过,这种实践经历的缺失虽然影响着小说的创作,但不是主要因素。因为对一个地方的感知和熟悉还可以通过书本来获得,何况小说的创作还可以想象、虚构,不一定要熟悉。广西不被明清话本小说重视,更主要的是广西在文化上的异质。在明清,江南儒家思想高度发达,与中原无异。在中国,自古就有中原华夏民族为尊的族群观,《礼记·王制》曰:“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这种传统的华夷之辨论调经后来无数诗文推波助澜,在汉人思维里得到了固化,形成帝国之眼。受其影响,地处帝国边缘的广西给人印象一直都是一个荒蛮之地,其中居民被视为“与禽兽处”(《淮南子·人间训》)的未开化的野蛮族群,这导致了话本小说家对广西的歧视和忽视。所以,同是没有到过中原和广西,但在话本小说中,有诸多参照江南“版本”建构的江北乃至中原时空,却稀有广西形象。可见,地域偏见和族群歧视是广西不被明清话本小说重视的根本原因。

二、明清话本小说广西书写的基本特征

明清话本小说对广西的书写多为“闪现型”,即在某一篇目中偶然提到广西人物、广西地名或广西风物,并不具备太多的广西元素。真正具有广西映像功能的是如《画图缘》这样以广西作为故事背景的作品,可惜并不多。本文研究主要立足于后者。研读相关文本可发现,明清话本小说对广西的书写呈现出鲜明的异质化倾向。

第一,族群野蛮叛乱。《画图缘》开篇有云:

话说前朝全盛之时,四境皆安,惟两广地方,山岭险隘,峒峡深邃,况且径路高低盘曲,不能穷其出没之际。故东至南韶,西至柳庆,周遭数千里,山峡连接,凡有险隘,皆为贼巢贼窟。正南上有一个大藤峡,乃万山中第一险隘之处,被一个峒贼所据。这峒贼叫瘟火蛇,生得身长力大,甚是凶恶。使一柄没齿钉钯,足有百斤之重,领着数千小贼,时时出来侵掠州县,劫夺府库。地方百姓,无不受其荼毒。

“南韶”即广东南雄和韶关,“柳庆”即广西柳州和河池。“正南上”的“大藤峡”在今广西桂平,以“广西浔州府为中心,地域六百余里”。《画图缘》讲述的是花天荷在异人指点下应诏入桂平定大藤峡蛮夷最后得妻封侯的故事,是明清为数不多的以广西为创作背景的小说。在上述文字中,作者把广西称为“贼巢贼窟”,把其中居民称为“峒贼”,把首领呼为“瘟火蛇”。他们住在深山,“力大凶恶”,时时“打侵抢劫”、“荼毒百姓”,是一个强悍、野蛮、叛乱的族群。这是中原帝国对边域的想像,是“以汉族优越文化为‘本位’对少数民族‘不服从’的‘他者’表达,背后存在着‘华’与‘夷’、‘化内’与‘化外’的思维定式”。《二刻醒世恒言》第三回《猛将军片言酬万户》写的也是外地客来两广“平夷”的故事,山东人韩如虎外出寻求功业,“到了广西地界上了,就闻得说两广山中,有苗贼作反”。对广西人的称呼同样是“贼”,所干之事同样是“作反”。《三刻拍案惊奇》第十二回《坐怀能不乱 秉正自无偏》也有相类的叙述,说广西象山、乌蛮山的“熟苗”“贪财好杀”,每年夏秋之交,都要“出来劫掠”,甚至跑到远离湖南的洞庭湖一带作案,这令准备到广西融县任县丞的汉人秦凤仪险遭不测。凡此广西族群描写,无不呈现野蛮叛乱的异质本性。以至于小说家有时甚而套用这种异质镜像来设计故事关目。《警世通言》第三十四卷《王娇鸾百年长恨》开篇云:“国朝天顺初年,广西苗蛮作乱,各处调兵征剿。”文中主要讲述的是河南南阳卫中所千户王忠之女王娇鸾与苏州男子周廷章的爱情故事,与广西苗蛮作乱没有半点关系,但却用“广西苗蛮作乱”开头,显然是出于刻板的思维。

第二,婚俗独特自由。作为一个多民族聚居地区,广西有着自己独特的婚恋习俗。《风流悟》第三回《花社女春官三推鼎甲 客籍男西子屡掇巍科》写三个闽中男子到广西桂平寻芳,在叙述入桂动因时有以下文字:

那浔州府风俗,与另处不同。别处男子寻女人,浔州府是女人寻男子的。他们更有个寻法,有趣得紧。

第三,集市边贸性浓。《照世杯》卷三《走安南玉马换猩绒》也是一个与广西有关的故事,讲述的是广西客商杜景山到安南(今越南)经商的所见所闻。故事开头有一段对广西集市的描写:

在明清话本小说中,广西就是这么一个族群强悍野蛮、经常掠夺叛乱,婚俗独特自由、女子自主选婿,集市边贸性浓、富于官方色彩的形象,充满着与内地江南不一样的异质特征。

三、明清话本小说广西异质化书写的历史文本与现实文本

明清地理游记作者不少是苏闽浙赣一带大儒,有曾游历广西或在广西为官的经历,如田汝成、茅坤、许应元、谢肇淛、张鸣凤、王士性、汪森等,他们在江浙一带颇有影响,明清很多话本小说,多有从他们地理游记中取材者。如周清原、冯梦龙、凌濛初等人的小说,有不少取之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贾廉访赝行府牒 商功父阴摄江巡》正话部分即改自《夷坚志补·贾廉访》,故事发生地德庆府、横州、贺州等,都属于广西。

四、明清话本小说广西异质化书写的意义

明清话本小说对广西的异质化书写,是内地文化对边疆文化的想象,是小说家构建的“他者”。“他者”是西方人类学理论,认为任何一种自我文化身份的认识,都需要一个“他者”作观照。换言之,有了“他者”的存在,才能认识“自我”。小说家运用帝国之眼对广西进行异质化的“他者”书写,无疑有彰显、强化、认同“自我”汉民族的文化优越感,完成对自我中心确认的目的,前文已及此,不再赘述。

我们更应该看到的是,作为一个异质化边域的广西,在给人们带来神秘、新奇、野蛮甚至危险的同时,也给人们带来诸多希望。在上述的明清话本小说中,主人公无不在陌生的广西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和梦想。温州才俊花天荷依据土地神所赠之“两广山川图”,入广平定了大藤峡峒贼,最后得妻封侯,婚姻事业两成(《画图缘》);闽中三杰王畹香、韩连城、吴澹仙入桂寻芳,不仅各得美妻,而且分拥二妾(《风流悟》);就是本来受到胡安抚刁难的杜景山,也以玉马换得四十丈的猩绒,在完成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同时发了一笔横财(《照世杯》)。凡此书写,其实是在宣示普通民众尤其是明清时期商人阶层注重创业开拓、希祈异域成功的集体社会心理。

综上所述,由于话本小说江南化的性质,再加上小说家受传统华夷之辨的影响及游历广西经验的缺失,使得广西在明清话本小说中基本处于一种被遮蔽的状态。在偶尔写到的广西形象中,也是内地汉族士人运用帝国思维对边疆的想象,从而呈现出鲜明的异质化倾向。这种异质化的“他者”想象,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古代地理志或野史丛书对西南地区尤其是粤西地区记述的影响,同时也是基于广西一定的社会事实。明清话本小说的广西异质化书写,在彰显汉民族文化优越感及完成对自我中心确认的同时,也宣示了普通民众尤其是明清时期商人阶层注重创业开拓、希祈异域成功的集体社会心理。

注释:

① 不同时期广西有不同的行政区划,本文中的广西以现在广西疆域为准。

② 作为一个地理概念,江南的地域空间很难界定,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狭义的江南概念,学界一般主要是指长江中下游以南的范围,冯贤亮认为具体指“指长江下游南岸的太湖及其周边地区,包括明清时期的苏州、松江、常州、嘉兴、湖州五府与太仓直隶州的全部,以及镇江府的大部和杭州府的余杭、海宁二县”。详见《明清江南地区的环境变动与社会控制》一书(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0页),本文认同此观点。

③ 李桂奎《话本小说时空构架的“江南”特征及其叙事意义》,《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

④ 尤雅芝《文学世界中的空间创设》,《中国文哲研究通讯》(第十卷)2000年第3期。

⑤ 转引自刘义棠《中国边疆民族史》,台湾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9页。

⑥ 《画图缘》,杨力生、周有德校点,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页。

⑦ 唐晓涛《试论“猺”、民、汉的演变——地方和家族历史中的族群标签》,《民族研究》2010年第2期。

⑧ 张轲风《异样的目光:明清小说中的云南镜像》,《明清小说研究》2012年第4期。

⑨ [明]冯梦龙《警世通言》,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342页。

(责任编辑:魏文哲)

本文是教育部人文社科规划基金项目“中国古代小说中的西南事象研究”(项目编号:15YJAZH055)、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文学地理学视域下明清白话短篇小说研究”(项目编号:13XZW008)阶段性成果。

蒲日材(1972-),男,汉族,广西岑溪市人,硕士,贺州学院文化与传媒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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