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洁
·学术评介·
晚清史上的“义理”与“事功”
——《衰世与西法:晚清中国的旧邦新命和社会脱榫》读后
沈 洁
在晚清史研究领域,杨国强先生的名字,大概已经成为一种独特文法的象征。自1987年发表《曾国藩简论》,在后来的近30年中,由曾文正,继而胡文忠、左文襄、李文忠、张文襄,及李越缦、王湘绮……,他沿着“千年徊徨”与“百年嬗蜕”的命题,探讨近世中国的历史变迁。他笔下的百年,是一个“四海变秋气”的百年。中国由“变局”,进于“危局”,至于“残局”;由“衰世”而入“乱世”,以“百年”改变了“二千多年”。在这个过程中,世道与人心,利益、主张与理想,思想状态、政治状态、经济状态经历了多少冲突和动荡。
《衰世与西法:晚清中国的旧邦新命和社会脱榫》(后文简称《衰世与西法》)*杨国强:《衰世与西法:晚清中国的旧邦新命和社会脱榫》,中华书局2015年版。,是先生晚清史研究的第五本成果结集*杨国强:《百年嬗蜕:中国近代的士与社会》,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版;《义理与事功之间的徊徨:曾国藩、李鸿章及其时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晚清的士人与世相》,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历史意识与帝王意志》,海豚出版社2011年版。。在这本书中,他以庚申到甲午的变化为纲,铺写了中国人重造旧邦的种种努力,以及努力中的蹇踬、脱节和曲折多难。从捐纳、保举,讲到晚清的铨法与吏治;由丁戊奇荒,讲赈济,以至衰世里“官力”的步步竭蹶;由西国助赈,讲到条约制度下中西之间的改造与被改造;由兵工业起步,讲中国人借法自强,论及朝廷与疆吏之间的权变风势;经世之学、科举制度与儒学理路的千年变格,以及清流的重起与剧变……凡此等等,这些看似单另的题目,其实有一个内在统一的逻辑——在19世纪与20世纪的世局推移里,历史的因、果是什么?
晚清中国身当激烈中西交冲,这几乎成为讨论近代中国的所有起点和唯一起点。《衰世与西法》一书讲近代变迁,虽以“外患”入手,着重的却是解释“内变”——在更长程的历史脉络与士林精神中讲述中国政治与社会的变动。
若“东南”之崛起。“东南”成为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个关键词汇,大多是从庚子强调的,北方接仗,东南官绅则联结互保。但上接庚申,“东南”的历史意义、历史线索,便得以拉长。鸦片战争及20年之后的英法联军之役,中国的读书人开始真正学习历史经验之外的东西,“师夷长技”,这是后人概括成“洋务运动”的历史时段。曾国藩设内军械所,李鸿章办西洋炮局,左宗棠在西湖里造轮船,这些在战场中亲炙西洋火器的人物,以考求西国机器制造为源,开始了一段“效西法”的历史过程。于是,庚申之后,东南成为以自强为中心这段历史发轫的地方。这个过程,除兵工业和洋务思想初阶,对中国社会造成的潜隐的重要影响,至少有以下三层:其一,经济力量的分化。东南由传统时代的财赋重心,变成了近代工业、商贸的发祥地。其二,地方力量崛起。疆吏办军工,都不是奉旨作为,而是事后奏报,疆吏能够自行其是,即在于手中已经具有支配地方财政的足够权力,之后,便是督抚力量的一再膨胀扩大。其三,国家治理模式的变动。洋务之兴起、兴办是依附于地方,而非朝廷。“造炮船不得不立机构”*杨国强:《衰世与西法:晚清中国的旧邦新命和社会脱榫》,第19、239、245、251、249、83页。,疆吏从内战中获得权力和幕府制度从内战中获得张力,在国家官制以外提供了一个空间,而后是总办、会办、提调、委员等一类名目与“局务”俱起,成了效西法以图自强的职责所在和权力所在。由此,咸同两朝十多年内战里形成的国家权力下移,庙堂管制地方的臂力在不断弱化中,西方人加给中国的义务“无异是在省自治权、内地税征收以及军队调配等这类重大问题上,要求帝国整个改组”*[美]泰勒·丹涅特著,姚曾廙译:《美国人在东亚——十九世纪美国对中国、日本和朝鲜政策的批判的研究》,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323页。,这些自条约制度、条约权力一路延伸出来的“干预”,在实际上,对中国的内政暨国家治理模式,产生了巨大影响。
与之联结的,是绅权廓展。在中西交冲的剧变之日,绅权这一中国社会中的古老传统为时势所挟,“在主动和被动的交杂之中改变了自己的古老”。内战之后数十年,先是预备立宪成为时潮,继而又因预备立宪而倡地方自治,因地方自治而立谘议局;“同时是各省绅界以主权为名义向外人争矿权,以地方为名义向朝廷争路权,并由此一路撼动天下。”最后演为革命,帝制崩坍。从历史中推因果,正是以内战中地方官扶植绅权为起点,并在数十年绅权伸张中累积的。
从中国历史的内因推展过程与结果,是自孟森、萧一山这些清史研究的老辈便极注意的一种理路*参见孟森:《清史讲义》,中华书局2006年版;萧一山:《清代通史》,中华书局1986年版。。而在这辈学人之后,因受到种种分析框架影响,这种非常“中国式”的历史解读渐渐在历史研究中(尤其是中国近代史领域)消隐了。《衰世与西法》一书,从这一理路上讲,是直接民国、延延古代中国的。他的历史书写,有着赓续于传统且疏离于时潮的独特性。而这种赓续与疏离,正是缘于作者对“中国”及士林精神的深切体认。
在早年曾国藩、李鸿章论中,作者就分析过,曾国藩以学问建立事功,理势并审,体用兼备,成为传统文化的最后一个代表;而李鸿章,是洋务运动的中心人物,却又是一个“没有义理的洋务巨擘”。两者的区别,曾公一生汇融汉宋,以富有个人体验和学理深度的经世之学换来众多士人的服膺;李鸿章则因匮于学殖,他的洋务只能以利害动人心,显示出来的便是一种短视和短气*杨国强:《曾国藩论(一):一个人和一个时代》,《曾国藩论(二):从经世之学到西学东渐》,《李鸿章论:没有义理之学的洋务巨擘》,见《义理与事功之间的徊徨:曾国藩、李鸿章及其时代》,第1—22、23—53、54—75页。。质言之,晚清中国的危局中,从洋务到戊戌到新政,“事功”是题中应有之义,然而没有了义理的事功,“中国”不仅不将成其为中国,一个危局的解决则将导致另一簇危局的创生。
从“自强”和“富强”,作者又一路论及民本和民生。儒学民本主义把不扰民当成通例,但救亡以国家为旨归,其守定的旨义里自始就没有留出足够的余地,以包纳与国家和民族联为一体的“黎民”。而后,便是“富强”常常因四顾困厄而急切,又常常因急切而湮没二千年儒学一脉传承的民本主义和民生主义。在以国家为本位的富强立论下,对映着“小民救死不瞻”,儒学“天矜下民”的立教一变再变,作为观念的“富强”给中国社会带来了深重的矛盾*杨国强:《衰世与西法:晚清中国的旧邦新命和社会脱榫》,第348、351页。。
1840至今,不过百多年,这里面所包括的社会变动,千百万人的死亡,几亿人生活方式和心灵秩序的变化,这一切变化和时势演变的过程皆有内在的、长时段的因果。《衰世与西法》一书,论近代变迁,立足和放眼的,却是一个二千年的中国。也因此,作者在事功之外,更关注义理,在富强之外,亦用心民本。从这些原因和背景出发,找回遗落的“中国”。这是晚清民国以降,读书人始终致力之事。我们在这个脉络里,看杨国强先生的史作,衔联他身历的1980年代至今“一路独亢”的现代化,便可理解他对于义理、对于内圣的执着。可体验习近代史者,阅读胡文忠公见长江铁甲怆然呕血的悲恸*薛福成:《庸庵笔记》,江苏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6—17页。。
或有闻,国强先生的学问“旧”、“文人趣”。“旧”,若不从“陈旧”理解,则我以为,这正落实了作者讲历史的个性和气象。在对近代中国“义理”——“事功”表象的陈述中,实则是他所体念的儒学脉络里“内圣”——“外王”理路的延展与开新。
从这里看去,《衰世与西法》一书和他的作者,都非常的“中国”。从文法,到理路。中国的史学,纪传与编年体例之外,还有史论一路。强调的,都是叙事,以及在叙事过程中解释历史。这不同于西方那个“讲故事”的传统,更不同于社会科学规范化、理论化之后的史学。它着重于在具体的人物和事件中,找出历史问题,分析这些问题的因、缘、际、会,起、承、转、合。《衰世与西法》以专题为形式,类于史论做法,所提出的问题,无一本于外铄理论,皆从历史本身中来。而解释,亦皆持议于“国家盛衰”、“生民休戚”。
文末,如果求全责备,本书的未尽之处在于,着重以政治、社会和思想解释历史,论及财政与经济,亦以观念与社会为基底,于“数目字”上的经济一层,则几乎是缺位的。作者论及办警察、开学堂,清查户口、地方自治,罗掘百姓,是清廷王气已尽、民心全失的历史处境。这是表层的,更深层处,种种新政举办,意味着国家治理模式的根本转变——向现代国家转型。但治理需要的成本、费用,却没能跟上。帝制最后解纽,这可能是更重要的原因。而清廷之所以行官制改革,设农工商部、度支部,亦与整个国家的经济转型、治理转型相关。历史看上去由浮表的言论搅动,但非显性的经济、制度,则从本根处牵动历史变局。
沈 洁(1978- ),女,江苏常州人,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副研究员,历史学博士。
责任编辑:方 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