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治辰
2017年1月,周梅森出版他的第十部长篇政治小说《人民的名义》;3月28日,由周梅森亲自担任编剧的同名电视剧在湖南卫视首播,经过清明小假期的酝酿,迅速受到广泛关注,成为2017年无可置疑的“现象级”作品。巨大的影响力引致海量评论,而在信息时代,这些评论大多由受众在互联网上以碎片方式发表,以至于很难进行整理和综述。不过大致而言,非专业受众的关注点当然大多在故事内容与现实的关系层面,就此提出了很多有趣的问题,譬如:一座美食城至不至于污染一大片天然湖泊,以至于非要关闭不可?a或是:隶属于检察系统的反贪局究竟有没有权力实施抓捕?b更有大量评论者表现出惊人的分析能力,敏锐指出故事的主角侯亮平显然背景深厚,和农家出身的反面角色祁同伟形成鲜明对比,由此引发出对故事的别样解读c。这在相当程度上已经溢出作品内容,而更多是基于现实处境的借题发挥,自浇块垒了。
本文所要讨论的不是电视剧,而是小说《人民的名义》。当然,由于电视剧和小说之间尽管有所差异,但主线情节与人物设置基本一致,所以以上来自互联网的有趣讨论,理应也成为本文的前提。但是恰恰这些讨论让我感到有必要远离某种经验主义的泥淖:现实的可还原性对于一部虚构作品而言永远是相对的,且在细节的层面上难以穷尽;值得关注的仍是一部作品是否构成内在的说服力——即便侯亮平并不具备执法权,也并不影响在情节需要时作者让他驱车前往高速公路拦截嫌犯,毕竟在看 《战狼2》 的时候,谁也不会去追问一个退伍的特种兵会不会神勇到那种地步。另外,就《人民的名义》所涉及的宏阔社会问题发言显然并非一篇文学研究文章的责任,更非文学研究之所长,因此本文的讨论尽量关闭在小说的文本之内,通过对叙事的分析去理解周梅森究竟在这部小说中传达了怎样的意见。而这也是我选择小说而非电视剧作为讨论对象的原因。同时既为作家也做编剧,周梅森对于影视和小说的差异认识得非常清楚,在某次访谈中,他说:“做影视与写小说是不一样的,影视是一种集体的劳动,也是一种以资本为核心的经济活动。资本的趋利属性决定了资本在影视创作中是以利润为导向的。这么一来,艺术与资本就会在审美意识的认知上发生矛盾冲突……艺术家理所当然要捍卫自己的艺术理想,资本所有者肯定要千方百计收回投资,并谋取利润,角度不一样,对作品的拍摄要求也就不可能一样了。”d小说创作因为对资本的低依赖性,更有可能真实完整地表述作者意图;而可以潜入人物内心的叙述自由,也使小说可能抵达影视作品远不能抵达的深处。因而有理由相信,周梅森关于反腐这一问题的思考,在小说当中得到了更为完整的表达。而借由对小说的文本分析,也许本文可以证明,观众或读者的诸多评论,看似离题万里,实则可能正是题中应有之义。因而有关 《人民的名义》 的质疑或赞誉,大概也都在周梅森的意料之中。
颇具匠心的精巧叙述:叙述的两个层面及其有效配合
《人民的名义》能够获得如此巨大的社会反响,诚然一定程度得益于当前的反腐力度与新兴媒介的普及,但根本上还是因为,这确实是一部精心打造的佳作。反腐题材的作品并不好写,存在着某种天然的内在矛盾。有论者曾指出,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一批以党员领导干部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如何归类是一个难题:应该将之视为官场小说,还是反腐小说?显然,同样写官场,同样也涉及腐败现象,张平、陆天明、周梅森的创作和王跃文、刘震云、阎真的创作就截然不同。邵国义认为,若不对反腐小说和官场小说加以区分,则对具体作品的评价将因标准不一而产生混乱。然而究竟该如何区分,文章却终究也未能给出明确结论e。这其实恰恰说明了反腐小说的难度:一部小说以官场腐败为题材,就必然涉及两个层面,一是官场百态,二是打击腐败。前者要写好,需要对所谓官场的微观权力结構有体贴入微的描摹,这近于中国传统世情小说的要求;而后者要写好,需要的是跌宕起伏的情节和逻辑推动力,这又近于侦探小说的要求。对于《人民的名义》这样侧重反腐的小说而言,打击腐败当然是小说最强有力的主音,叙述的最终目标是腐败分子落网,因而整个叙述必然依照一个逻辑清晰、方向明确的反腐主线展开;但是这条主线只是叙述的骨架,它还要穿过错综复杂而富有质感的官场生态,大量的细节构成血肉,丰富它,使它免于概念化。——但同时又不能淹没它,如果过分沉溺于细节炫示,就可能模糊反腐主题,甚至沦为某种趣味可疑的官场指南。
因而《人民的名义》当然也有一条方向明确的反腐主线:赵德汉案发,咬出丁义珍——丁义珍出逃,陈海车祸,线索中断——大风厂风波,蔡成功举报欧阳菁,新线索出现——侯亮平调任,欧阳菁归案——审讯欧阳菁,确认为个案,主线遭遇挫折——侯亮平赵东来会师,新线索出现——陈清泉归案,祁同伟浮出水面——刘庆祝死因核查,山水集团浮出水面——刘新建落网,赵瑞龙浮出水面——侯亮平遭陷,高育良浮出水面——刘新建交代,腐败分子各有终局。依照这条有如侦探小说叙事结构的情节主线,故事呈现出邪不胜正的经典模式,人物也面目清晰地可以被归类为正面人物或反面人物:侯亮平、陈海、季昌明、沙瑞金等推动反腐者当然是正面人物;而高小琴、祁同伟、赵瑞龙、高育良、赵立春等腐败分子当然是反面人物。但是小说所讲述的当然不仅仅是这些,甚至我们会发现,像大风厂“九一六”事件、吕州美食城争端这样的重要情节都完全可以从这根链条中剔除。围绕这根反腐主线,由丰富的细节共同织成的叙事之网,以及这张网密实紧致与否,才是体现周梅森叙事的用心之处。
侦探小说的难度在于,谜团终将解开,但是谜团必须缓慢地解开。因而必须先有迷雾蔽日,才有拨云见日。而《人民的名义》中延宕结局到来的最大悬念在于:队伍里当然有坏人,但坏人究竟是谁?是老谋深算、极富所谓政治智慧的省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高育良,还是改革闯将、素来以强势著称的省委常委、京州市委书记李达康?在小说开篇为抓捕丁义珍而紧急召开的会议上,这两个人物就被周梅森摆在读者面前,构成悬念的开端。而为了模糊真相,小说在超过一半的篇幅里,对于二者的评判都是模棱两可的,甚至有意将疑点更多指向李达康——李达康确实太适合扮演一个坏人的角色了,周梅森在《至高利益》中就对单纯汲汲于政绩工程的官员有所抨击,更何况喊出“法无禁止即自由”口号的李达康确实有点为了GDP不择手段的意思。——因而小说共计384页,直到156页都在抓捕李达康的夫人/前妻欧阳菁,而后审讯欧阳菁审到了221页,终于发现欧阳菁的收受贿赂其实只是个案,完全不是主线案件的关键环节。
而如此延宕结局的难度在于,在很长的篇幅中,周梅森必须以某种“反讽”的手法来进行叙述:他所写的,和他所心知肚明的并不一致。为了让读者不至于立刻在高育良和李达康之间辨识出谁是真正的坏人,甚至为了扰乱视线,周梅森必须将李达康写得更像一个坏人,而高育良更加可靠一些;但是当谜底揭穿的时候,二者此前的表现,又必须完全符合其真实的角色定位,符合性格逻辑的统一性。正是在这一点上,周梅森表现出如世情小说般精微的笔法,将琐碎而丰富的细节,和清晰明确的主线有机地配合起来。
将疑点归于李达康的努力,从他的第一次出场就开始了。高育良紧急召集的会议,正是讨论是否以及如何配合最高检反贪局控制丁义珍。丁义珍是京州市副市长,更是李达康的左膀右臂,连李达康都承认,“有些工作呢,说起来是我挂帅,具体都是丁义珍抓!”这就让李达康天然陷入被动境地。更何况他在会上的表现也十足令人生疑:他“苦着脸”,表现出“绝不会轻易把丁义珍交出去”的态度,后来又坚持按照祁同伟的建议,请省纪委先将丁义珍双规起来,以争夺办案的主动权,力图将对丁义珍的处置牢牢控制在本省以内。而高育良尽管态度暧昧,打了一圈太极,但几经周章,意见仍旧是和李达康针锋相对,下令立刻拘捕丁义珍,交由最高检反贪局处置。既然丁义珍已然确定腐败,则保他的人和抓他的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岂非一目了然?但是当然,周梅森很快就给出了解释:李达康的恼怒与焦虑并非因为和丁义珍有什么利益瓜葛,而是担心丁义珍具体负责的光明湖项目招商引资因此受到影响;而高育良此时并不清楚祁同伟和丁义珍有多深的牵连,当然乐于遵照沙瑞金的指示配合最高检工作,顺带还可以给自己的政治对手李达康一点难堪。周梅森在反腐主线之外,以细节编织而成的是一个多层次、多中心的关系网络,每个人物都同时身处不同的网络当中——李达康和高育良固然牵涉反腐主线当中,但同时他们有自己的工作职责,有自己的家庭生活,也有自己的派系势力——不同层面利益的考量很可能导致人物作出相类似的反应,若先入为主地单纯以反腐主线的逻辑加以判断,自然容易造成误解。
当然在这第一次会议的暗流涌动中,值得关注的还有祁同伟,这个在反腐主线中最为活跃的反面人物:会上,正是本不应参会的祁同伟主动给李达康出主意,让省纪委参与争夺丁义珍案的主动权。这一突兀的行为当然足以令读者起疑,但小说立刻给出了一个合理解释:“陈海明白祁同伟的心思,这位公安厅厅长要上台阶,眼睛瞄着副省长,恩师高育良已经向省委推荐了,常委李达康的一票很关键,祁同伟当然要顺着李达康的意思来。”f有趣的是,这里周梅森是特意以陈海的心理活动来分析祁同伟的动机。《人民的名义》以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叙述,因而可以自由出入人物的内心世界,前文已述,也正因为此,它较之影视更能抵达灵魂深处。一般而言,内心活动当然较之人物的外在言行更加值得信赖,但周梅森却恰恰利用这样的心理惯性,一再利用内心活动制造迷阵。在这次会议结束之后,高育良非常严肃地思考究竟是谁给丁义珍通风报信,而李达康也相当焦虑地担忧自己会不会因丁义珍而遭受怀疑,读者难免因此而更加确定高育良绝无私心,而李达康的屁股则大概确实不干净。对叙事者的信任感很容易让读者忽略,由于主观上人格的复杂和客观上信息的缺失,人物对自己所说的话同样可能是虚伪或错误的。而在此,读者同样轻易地因为对正面人物陈海的信任,认可了他对于祁同伟动机的判断,这使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尽管祁同伟的所作所为令人疑窦丛生,却都有了另外一个足够作为掩护的理由,成功地延宕了真相的揭晓。
而小说格外精妙之处在于,恰恰就是在给祁同伟以掩护的同时,作者又提供了另外的细节,足以暗示祁同伟和丁义珍案的关系远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当李达康提出,突然抓捕丁义珍有可能造成京州投资商大面积出逃,影响光明湖项目时,祁同伟立刻附和:“是啊是啊,丁义珍可是京州光明湖项目的总指挥啊,手上掌握着一个四百八十亿的大项目呢……”g祁同伟是省公安厅长,关注范围不限于京州一地,而其工作又基本和经济关系不大,何以能够如此准确地说出光明湖项目涉及的金额?——此前在陈海的心理活动中,也只能够模糊地讲丁义珍“现任光明湖改造项目总指挥,管着几百亿资产”而已h。我相信对这一细节的分析绝非过度阐释,是因为周梅森在叙事中的确表现出了对细节过人的处理能力,哪怕最微小的细节都没有被他轻易放过。在与李达康离婚之前,欧阳菁曾自怨自艾地回顾了自己的情感生活,关于这自怨自艾的地点,小说看似不经意地提及:“王大路送的帝豪园别墅,是欧阳菁的栖身之地。”i单看这句话确实足够可疑:王大路为什么要送别墅给欧阳菁?李达康知情吗?这是否可以证明李达康确实也有经济腐败的事实?但在小说中这句话仅仅是作为对地点的说明,很快就被欧阳菁的幽怨不甘淹没,甚至在后来的审讯中都没有人拿这栋别墅来做文章。但周梅森并没有忘记,很久之后沙瑞金突然向易学习问起别墅的事情,易学习说:“别墅欧阳菁也只是使用,房产证是王大路的。王大路还让我一家住呢,我没答应。而且,李达康是李达康,欧阳菁是欧阳菁,他俩根本不是一回事,他们的婚姻本身就是场错误。”j诚如契诃夫所说,周梅森在这部小说中挂到墙上去的每一杆猎枪,在之后的叙述当中,都在恰当的时机射出了子弹。可以说,从那根反腐主线中抖落出来的几乎所有线头,都被周梅森小心地拾掇起来,这大概也可以算是一种“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正是在周梅森对于叙述如此强有力的控制之下,几乎所有的细节都精密周严地组织起来,它们不但没有漫漶主线的明晰,相反有效地配合了主线的节奏,构成了一种相当具有匠心的精巧叙述。而在此情况下,我们也就有理由相信,叙述当中的任何缝隙恐怕都不会是因为作者的疏忽倦怠,而应被视为一种有意构造的张力关系。
配合的縫隙:如何完成一部不可完成的小说
在《人民的名义》中,有没有和主线不相配合的细节?当然所在多有。如前所述,其实大量重要情节,都很难说和主线有直接关系。这些细节或者貌合神离,或者昙花一现,因而并不至于模糊主线,却在主线之外生出诸多可能性,进而在相当程度上解决了我所谓“小说的不可完成性”。
一部小说必然是限于特定字数和篇幅,并呈现特定时间长度的封闭系统:有开头,有结尾。但是在小说结束之后,那些人物当然还将在想象的世界继续生活下去,他们更多的故事不可能为我们所知。譬如就《人民的名义》这样的反腐小说而言,小说就尤其限定在真相大白,案犯落网的主线目标之下。在这一意义上,显然世界上没有任何一部小说可以声称自己把故事讲完了。——尽管博尔赫斯曾多次幻想过不可穷尽的记忆、视角与书。不可完成性诚然是所有小说的宿命,但是对于《人民的名义》而言,这一问题似乎格外突出:在小说结束的时候,陈岩石已经故去,而陈海是否会醒来?侯亮平会一直在H省担任反贪局长,还是功成身退回到最高检?高育良落马之后,H省的政治生态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动?李达康会如愿升任省长吗?沙瑞金和他的配合会非常愉快吗?一部主線明确的侦探小说理应将所有疑惑都定格在真相大白的时刻,英雄获得荣光,而恶徒万劫不复,并永远这样下去。但是周梅森显然无意于此,他用那些和反腐主线之间保留了相当张力空间的细节,给我们以更为复杂的暗示。
即以侯亮平为例,这位反贪局长当然是小说中无可质疑的正面角色,以至于不乏网友因其太过完美反而产生厌恶感k。然而在小说中,周梅森真的是要把他塑造成为一位不食人间烟火,乃至于“何不食肉糜”的人吗?侯亮平初到H省,沙瑞金和他进行任职谈话,谈得投入慷慨,让侯亮平几度感到心热、动容,但即便在这样的场合他依然保持着另外一种敏感:“季昌明明显受了冷落,这让侯亮平隐隐不安。”l所以侯亮平何尝像他后来自己所说的那样,是“情商不高”?在官场秩序方面,侯亮平对人心当中最细微的感受都有所顾及。当沙瑞金强调对腐败分子要依法追究,“不管他是哪个团伙,什么山头上的人”时,侯亮平立刻觉醒:“自己要注意这个问题,得把对H大学政法系老师同学的感情和工作分开,绝不能犯这种政治上的错误。”m那么和“政法系”的切割,是原则使然,还是因为“这位省委书记对H省官场的山头团伙状态已经心中有数了”?尽管刚刚向季昌明郑重声明自己绝非“政法系”,但是在最擅长于运用隐语、双关等文字艺术的场域里,“感情”和“派系”之间的关系真的判然可辩?赵东来兴奋地告知侯亮平陈清泉成功落网时,侯亮平并没有像他的盟友那么高兴:“盟友初战告捷是好事,可他又该怎么向老师兼领导汇报呢?这种无巧不成书的事只怕老师兼领导不会相信,必以为他和赵东来里应外合。又想到陈岩石对陈清泉的举报也是赵东来支的招,便觉得其中有蹊跷……”n这里的“里应外合”,是什么之“里”?什么之“外”呢?侯亮平又何以对已经建立了深厚信任的盟友产生怀疑,感到蹊跷呢?又为什么蹊跷?是否因为赵东来是京州市公安局长,而京州市委书记李达康是高育良的政敌?侯亮平或许确实不认为自己是政法系,但他也确实已经不由自主从高育良的角度思考问题了。而陈岩石向侯亮平举报陈清泉的那一幕,或许更加耐人寻味:
侯亮平接过一看,材料是打印的,封面上赫然一行大字——关于H省前省委书记赵立春违法违纪十二个问题的举报材料。侯亮平愕然一惊,忙关掉实时录像,而后举着材料晃着,冲着陈岩石苦笑:陈叔叔,您是不是找错地方了?我们省反贪局可没有权限查处党和国家领导人啊!陈岩石这才发现材料拿错了,把材料要了回来,并郑重告诫说:亮平,这件事可要给我保密啊!侯亮平点了点头,劝道:不过,陈叔叔,您也悠着点,这么大岁数了,犯不上再为过去的事较真较劲!您老不是啥都想开了吗?连卖房款都捐了,去住了养老院……o
因为权限不接受对赵立春的举报,乃是理所应当;担心造成不良的政治影响,因而愕然一惊,关掉录像,也是人之常情。但何以侯亮平还要劝诫陈岩石,让他不要再较真?是因为不相信陈岩石确有实据?不要忘记,当初正是侯亮平告诫陈海,要对陈岩石的“第二人民检察院”多点理解和尊重p。那么,这位正面角色,英雄的反贪局长,真的是无法无天吗?
侯亮平以外的另外一位反贪局长,或许更值得分析。陈海几乎在案件一开始,就倒在了卡车轮下,那么,如果他没有倒下去,这个案子会怎样呢?尽管有效出场很少,但是周梅森依然给出了足够多的细节,令我们去修补陈海未能来得及演绎完的故事。在小说中的那第一次会议上,陈海几乎是一进会议室,就抱定了一个谨慎的态度:“陈海在政治上特别小心,这是因为他总结了父亲陈岩石一生的教训——老革命的父亲,省人民检察院前常务副检察长,外号‘老石头,跟前任省委书记赵立春斗了大半辈子,结果离休时仍然是个厅级干部,硬是没能享受上副省级待遇。……陈海不愿意重蹈父亲的覆辙,也不愿违心处事,因而和谁都保持距离,连对老师高育良也敬而远之。但他心里得有数,心如明镜,才不会出大的差错。”q而整个会议当中,陈海的心理活动最为丰富,但所有的心理活动,实际上都在翻腾关于H省官场的人事纠葛。一个对于官场角逐如此熟稔的反贪局长,会在权力威压和工作原则之间作怎样的选择?如果是他,会在机场收费站硬拦李达康的车吗?估计他的回答至多也就和赵东来一样。当然,在会议后来的进程中,陈海还是挺身而出,坚持并催促对丁义珍下达抓捕的命令,但挺身而出之后是深深“沮丧懊恼”:“关键时刻,修炼的火候还是差远了,说着说着就发急,露出一口小狼牙。这么一个汇报会,顶撞了常委李书记,还挨了老师高书记的批,主要领导都对你有看法,还要不要进步了?”诚然,陈海还是“本性难移,父亲给予的一腔热血总会在一定时候沸腾起来”r。但真的还是同一腔热血吗?那么为什么对父亲关于丁义珍的举报,陈海从来没当回事,甚至不曾稍微留意;而H省如此严重的腐败窝案,陈海作为反贪局长,居然毫无察觉,倒是让北京先知道了?
当然,这些细节其实并无损于侯亮平和陈海的正面形象,但至少明确向我们证明:侯亮平和陈海也并非是符号化的正义化身、反腐英雄,他们同样处于小说以细节构建的多层次关系网络当中。而反腐主线因此生出枝杈,为那些未能讲完的故事提供发芽抽叶的依凭。
两个欲说还休的人物:李达康与沙瑞金
如果说在侯亮平和陈海这里,和反腐主线并不完全配合的细节,只是让人物的面目显得暧昧而又丰富;那么关于李达康和沙瑞金,那些细节可能指向周梅森所要表达的更深含义。
李达康当然是《人民的名义》中至关重要的角色,至少在小说的前半部分中,甚至主角侯亮平的笔墨也不过与之相持平。这位在反腐主线的前半部分被用作真正腐败分子替身的人物,依照一般惯例,总会伴随案情明朗而逐渐获得道德身份的颠倒。之前对他怀疑得越严重,之后对他肯定得就越厉害。至少电视剧播出之后的反响的确证实了这一惯例:“在‘反腐反到副国级那自上而下的官方宣传之外,悄然出现了一场‘达康书记的GDP我们来守护这自下而上的民间狂欢。京州市委书记李达康这一角色忽然爆红,截图、语录和表情包全网蔓延。”s小说中对李达康的肯定首先从沙瑞金开始。沙瑞金视察林城,对李达康当年利用采煤塌陷区建设开发区的环保意识极为赞赏。两人在潘安湖畔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进行的谈话,不但让李达康赢得了新任省委书记的好感,也赢得了读者的好感。李达康抚今追昔的那番表白何等慷慨激昂,令人振奋:“沙书记,我和林城市委一心一意谋发展,需要一定的速度,需要GDP,但絕不要落后的GDP、污染的GDP、血泪的GDP!”而随后以小说叙事者口吻补叙的部分,较之李达康的自我表白更加悲情,也更加具有说服力:“守住底线,就要牺牲自己,他由此丧失了一个上台阶的机会。那是个以GDP论英雄的年代,GDP意味着政绩,GDP下来了,你就别想上去了。于是,时任吕州市委书记的高育良进入了省委常委班子,他却在原地踏步。”t所以李达康当然不是为了政绩而追求GDP,他似乎因此而悄然摘掉了“GDP主义”的帽子。
但果真如此吗?林城采煤塌陷区的改造和此前李达康在吕州对赵瑞龙美食城项目的拒绝,或许可以证明李达康不要落后的GDP、污染的GDP,但能否说明他不要血泪的GDP呢?不要忘记,当孙连城向李达康报告“大风厂成了光明湖畔最硬的钉子户”时u,他是多么气急败坏;也不要忘记,大风厂之所以会发生“九一六”事件,正是源自于李达康当着山水集团高小琴的面,对干部们撂狠话下指示(“一周内把大风厂拆了,拆不掉,我和市委摘掉你们的乌纱帽!”v);更不要忘记,在“九一六”事件当晚,也是李达康最终下决心,听取祁同伟意见,执意连夜强拆大风厂。如果说最初李达康或许并不了解大风厂的矛盾何等严重,那么在9月16日的深夜,站在大风厂的外面,面对着还未完全放松警惕的工人们,面对着还在不断从刚刚熄灭的火场抬出的伤员,面对着陈岩石的苦口婆心,他依然能硬下心、冷下脸下达指示,就必须追问:这位改革闯将,真的在意GDP是否沾满血泪吗?真的明白他是为谁在追求GDP吗?
尤其值得玩味的,是当李达康得知新任省委书记沙瑞金和陈岩石可能关系相当密切时,态度发生的陡然转变。他不仅立即下令停止拆迁,而且披外套、送早餐,对陈岩石极尽殷勤之能事。后来更把电视台请来,当着全市观众的面,演出了一场坚决维护工人权益的热血大戏。当在这样的演出中讲出“改革说到底是为了实现全体人民的共同富裕”时,那当真是他的心里话吗?他的锐意改革,殚精竭虑,是为了给党、给人民做事情,还是如欧阳菁所说,是为了自己的乌纱帽呢?当然,这二者之间并不存在矛盾,诚如论者所说:“当高大全式的人物高喊‘人民的利益就是我的利益时,李达康则会羞涩一笑:‘我的利益恰好也是人民的利益。”w但是如果在整部小说叙述中,李达康几乎都没有想到过前者,而逻辑出发点都在后者,或许我们就有必要追问:李达康的利益是否真能够代表人民的利益呢?在小说之初那场紧张复杂的汇报会结束之后,高育良向祁同伟分析为什么李达康急于包庇丁义珍:“现在刘省长快到年龄了,李达康迫切需要政绩啊!”x而就在几乎同时,李达康独自坐在专车里生闷气时,有着完全相同的心理活动:“他李达康倒有可能在即将到龄的刘省长退下来后继任省长。想想,这也合乎情理,他主政的省会城市京州,经他六年打造已成为逼近一线的经济强市,他又是省委常委,由此上位省长是顺理成章的事。却不料,在这微妙时刻,他手下主持光明湖项目的大将丁义珍落马。李达康怎能不痛心呢?”y显然,改革闯将李达康和他的政治宿敌、“政法系”盟主高育良,在对待问题的逻辑上是完全一致的。高育良并不是一个善于推动改革、发展经济的官员,从小说提供的信息看来,他的长处在于所谓“政治智慧”,这与李达康大相径庭;但两人的相同点在于,不同的手段都推动着他们不断获取更高的政治地位。科学健康的经济发展和城市建设,当然是符合人民利益的,但对于李达康而言那同时也是他能够屡次得到晋升的阶梯——当然这阶梯还有沙瑞金,而且当两个阶梯发生冲突的时候,李达康显然很懂得两害相权取其轻。
如此一来,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何以小说中李达康的言行与性格在不同情况下表现得那么分裂,那么富有张力——在下属孙连城和张树立面前,他是何等雷霆暴怒;而在沙瑞金面前,他又是何等和风细雨——当然,其实这也谈不上什么分裂和暴力,媚上者必然欺下,反之亦然,也是一种辩证法。因此,谁说李达康没有感情?李达康的感情是相当细腻而复杂的,以至于他能够极其理智地控制自己何时有感情,而何时没有感情。在面对“九一六”的熊熊大火和陈岩石的苦苦哀求时,李达康“压住心底的暗火,努力微笑着”,“绷起脸”,着实冷面无情;但在不久之后的省常委会上,当着沙瑞金的面,听陈岩石讲了些往事,李达康居然就“有了些激动”。所以尽管在小说中欧阳菁是犯了错误的,但作为李达康多年的配偶,她对李达康的评价不可不重视,她说:“你呀,太爱惜乌纱帽了!”z她还说:李达康“说起来是廉洁,其实是极端自私,是爱惜羽毛”@7。我们当然深知欧阳菁的道德价值观是有问题的,她的话完全站在利己主义的立场,但依然可以提醒我们追问:一名干部,如果不是为了责任感而廉洁,而是为了乌纱帽而爱惜羽毛,是真的克己奉公吗?那么他为了乌纱帽,会不会有意无意地干出违背人民利益的事情呢?
当然必须承认李达康确实有能力,是能任事的干部,但是如果任事的目的是模糊的,那么能否任事也就值得商榷。李达康督促修正信访办窗口事,是小说塑造李达康爱民形象的重要情节。但奇怪的是,如此能任事的李达康,居然发了两通脾气还是没有办好这件事。这当中自然有孙连城的责任,但李达康为什么没有想起来追踪落实呢?如果不是李达康家中保姆恰好也是上访群众,李达康又会不会了解到信访办的情况呢?他此前居然从未踏入过信访办的大门吗?反想丁义珍刚一出事,李达康就火烧眉毛般将孙连城找来交代光明湖项目投资事,可想而知,在真金白银的GDP面前,李达康可不会发两通脾气就一走了事,更不会不反复督促落实。信访办的窗口没改好,李达康倒是积极督促赵东来展开了对山水集团的调查,直接导致了陈清泉的落马。当李达康怒气冲冲走进赵东来的办公室时,赵东来深感愕然:“李书记,您怎么来了?”@8这意味着公安局的工作显然也不是李达康平时所关心的,而此时为什么关心?因为侯亮平刚刚从他的专车上带走了欧阳菁。李达康对赵东来说:“欧阳菁的问题归欧阳菁,但是无论欧阳菁有多大的问题,都不能掩盖丁义珍和另外一些人的问题。你给我盯住山水集团的那个山水度假村!据市纪委的同志告诉我,丁义珍过去常往那里跑,那个也许姓汪的厅长现在还往那里跑呢!请问,他们都是怎么回事?仅是吃吃喝喝吗?”@9祁同伟始终将陈清泉因扫黄被捕,视为李达康在搞派系报复,真的没有道理吗?政治作秀、揣测上意、党同伐异,当然也包括殚精竭虑搞经济,这些大概都是李达康的特点。它们有些是符合人民利益的,有些和人民利益毫无关系,甚至有损于人民利益,但它们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对李达康的乌纱帽有好处。
当然李达康最大的特点,仍是强势和跋扈。诚如沙瑞金所说,“丁义珍出了事,你这个一把手首先想到的不是自省自查,照照自己的不足和责任,而是训人骂人,把人家市纪委书记张树立狠批了一通”,正是表明“权力习惯了不受监督,非常危险!”#0——发生在小说第三章的这一幕,临近小说结尾又被提及,再次证明周梅森对自己笔下的细节何曾稍有或忘?——欧阳菁被侯亮平当着自己的面带走之后,他暴怒不已,立刻向省检察长季昌明打电话兴师问罪,如果不是早已习惯了以权压法,何以有这样的反应?当一名一定级别的领导干部,跋扈到这种程度,就不再是个人性格问题了,而一定关系到组织的健康运转:李达康手下的三员大将丁义珍、孙连城和张树立,要么贪赃枉法,要么尸位素餐,难道只是偶然吗?
丁义珍、孙连城、张树立如此,李达康将会怎样?或许小说对他的结局并非没有暗示。沙瑞金曾特意找李达康谈话,提醒他注意工作方法的问题,并进而围绕权力监督问题作了深入交流,以向他解释易学习调任京州纪委书记的人事安排。而易学习赴任之前,纪委书记田国富也对他殷切嘱咐:“这位同志(李达康)很有能力,历史上有很大贡献,谁都不想看他中箭落马,但权力继续不受监督,谁敢保证李达康以后不栽跟斗呢?你易学习责任重大啊。”#1但易学习能扛起这个责任吗?易学习到任后,由于李达康一再推脱,专题研究纪检监察工作的常委会迟迟开不起来:李达康的任何一样工作似乎都比这个会重要,甚至他宁可亲自去查几个干部的岗,也不肯开会研究下如何从根本上加强纪检监察工作。易学习追到李达康家里,不但没有说服李达康,反而让李达康派了一件不相干的工作:抓京州钢铁产业整合的烂摊子。因而易学习和李达康的最后一次交锋充满了火药味:易学习告知李达康,他那位和他“一直合作得很好”的前纪委书记张树立出了问题,“已经被中纪委请到北京喝茶去了”,而李达康居然一无所知——大概除了信访办和公安局,纪委的大门李达康也很少踏入。即便如此,李达康仍对自己的清白充满信心,强调自己从未在主观上保护任何腐败分子。易学习针锋相对地指出:正因为李达康“眼里只有经济,只有政绩,只有GDP”,客观上已经成为腐败的保护伞。这时候的李达康“被激怒了,浑身颤抖”,显然他还充满了委屈,在小说中几乎是第一次,他指出GDP的价值在于人民福祉:“GDP并不是冷冰冰的数据,是一个省一个市一个地区人民群众的冷暖温饱啊!老易啊,我日夜努力,一片真心可对天!”但是为什么,当易学习意味深长地说出“党纪国法就是天”的時候,李达康勃然大怒,拍桌子大吼起来?李达康的愤怒,是因为感到自己不被理解,还是因为内心的隐秘被易学习无意间戳中?那大概是李达康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隐秘吧。一场原本理性的谈话只能不了了之,易学习在叹息声中转身离去,留下一个余怒未消的李达康,而这也是李达康在小说中的最后一次出场。#2——那个逐渐淡出的背影,究竟是易学习的,还是李达康的呢?
相比李达康,沙瑞金在反腐主线中更笃定是一个正面人物。甚至可以说,沙瑞金才是小说中的那个青天大老爷,而侯亮平不过是他手中的一把利剑而已#3。但是对于反腐小说中的“青天大老爷”模式,周梅森其实早有自觉的反省。在《国家公诉》中,周梅森即有意识地力图摆脱清官模式,致力于“将反腐问题引向法制方面”#4,所以在《人民的名义》中,他真的信任所谓“青天大老爷”吗?有趣的是,沙瑞金和反腐主线的人物设定不相配合的细节,几乎全都与李达康有关。那是在沙瑞金视察大风厂的时候——而在此之前,沙瑞金刚刚在信访办敲打过李达康,敲打的方式与李达康敲打孙连城如出一辙,沙瑞金的形象因而和李达康的形象颇有意味地叠而为一——但是在大风厂,沙瑞金表现出和李达康完全不同的态度,作为省委书记,他显然是在更高的政治视野中看待大风厂的问题,而不会为了京州的一个什么光明湖项目牺牲党的形象。因此他大手一挥,下令撕掉封条,打开厂门,并指示:“在光明区政府没切实解决工人工作场地之前,厂房不能拆,必须保证工人们光明正大地从事生产劳动!在社会主义中国,劳动不是做贼!”#5这一形象当然与李达康在9月16日夜晚的表现构成鲜明对比,但李达康仍然敏锐地嗅到了同类的气息:“李达康站在沙瑞金身边看着,为省委书记的大义凛然鼓掌,心里却想,其实沙瑞金应让光明区法院来撕封条,而不应该用手上的权力强撕,要依法行政嘛。”#6——抛开立场,就程序正义性而言,沙瑞金的大手一挥和李达康咆哮质问季昌明有什么区别呢?当然,尽管李达康心存疑虑,但他“嘴上却说:沙书记,您眼里容不得沙子啊!”#7——如前所述,李达康尽管强势,可从来不是政治上的小学生,他可没有书生气。对于沙瑞金,他向来小心陪侍,恭顺有加,察言观色,顺着话头接话。不过在另外一处与沙瑞金有关的细节中,李达康倒是冲动了一下。那是沙瑞金跟李达康讨论一把手监督问题的时候,李达康几经扭捏,还是反问了沙瑞金一句:“易学习来监督我,谁来监督您沙书记啊?”#8就李达康的一贯表现而言,这话显然突兀了。而在小说如此精巧的叙述当中,这样的突兀显然只能解释为作者的有意为之。周梅森正是要借李达康的突兀提醒读者:青天大老爷并不永远具有道德豁免权,在小说的主线完成之后,故事其实远未结束,而在小说之外的远方,沙瑞金会是什么样子,还颇可期待。
经由李达康的提醒,重读那些有关沙瑞金的细节,就会发现在周梅森的精巧编织下,沙瑞金当然也不会只是反腐主线上的一个符号性人物:除了为反腐工作提供坚强后盾和有力支持,沙瑞金这位省委书记还有很多工作要做,还有很多错综复杂的关系要处理。侯亮平强势抓捕欧阳菁之后,高育良找沙瑞金长谈,明确将李达康指为丁义珍的利益关联人,并指出最有可能向丁义珍通风报信的人正是李达康。高育良的这次汇报,既是要抢在沙瑞金对李达康产生好感之前,扰乱李达康的形象;也是要借此为祁同伟晋升副省长再做争取——简言之,正是为所谓“政法系”的小团伙利益。而沙瑞金自然也心知肚明:“高副书记老辣啊,表面上是汇报,实则是在向他宣示一种不可忽视的政治存在。……高育良抛出李达康想干啥?是出于公心,还是趁机内斗?”其实究竟是哪种可能,或许都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接下来的心理活动:“高育良还提出了干部人事的话题,往好处想,是善意提醒,往坏处想,是手伸得太长。一把手管干部,高育良难道不懂吗?”#9显然,沙瑞金对于自己的权力范围是相当敏感的。而周梅森有意在这段情节之后,立即安排沙瑞金和组织部部长、纪委书记商讨干部人事问题,当然就颇可琢磨。在这次小范围谈话中,沙瑞金态度格外强硬,尤其鲜明地提出了H省干部提拔任人唯亲和小圈子的问题,谈话后半部分,更明确点了祁同伟和高育良的名。这样激烈的态度,是否和高育良刚刚向他宣示了政治存在有关?而在讨论易学习的会议上,沙瑞金的话也是耐人寻味的,他说:“干部任用我们一直有明确的规章制度、选拔标准和考察办法,但长期以来没得到很好执行,为什么?因为在某些时期,组织部不是党的组织部了,成了某位一把手的组织部了!”“今天我们的组织部重新成了党的组织部,才发现了易学习等一批德才兼备的好同志!”$0小说中当然已经有足够多暗示表明,中央委任沙瑞金到H省任职,正是为了调查赵立春,因此沙瑞金在公开会议上批评赵立春的用人问题并不值得讶异;值得讶异的是,沙瑞金如何能够用一个简单的转换,就将自己等同于党,从而让自己在会议中始终处于道德和政治的有利位置?实际上,在小说中任何一次沙瑞金参与的会议上,他都表现出超强的掌控力,那不仅仅因为他是“一把手”,更因为他极擅借力打力,顺势引导。关于如何维护和提升政治威望,稳固政治地位,这位省委书记比李达康确实高明得多了。
和李达康一样,在小说中最后一次出场时,沙瑞金的形象显得格外暧昧。侯亮平觉得沙瑞金老了:“仅仅半年,沙瑞金衰老了不少。头发白了,两鬓也斑白一片,眼角的鱼尾纹明显变深了。……反腐倡廉任重道远,远没到庆祝胜利的时候;H省经济遭遇二十八年来的第一次增速下降,主要降速体现在沙瑞金任職后的第四季度,让海内外议论纷纷。这位省委书记难啊,领导着一个六千万人的大省,相当于欧洲一个大国,他要不疲惫而是活得轻松愉快,反倒让人奇怪了。”$1对于一位省委书记而言,小说反腐主线上的胜利可并不意味着沙瑞金的成功,他还得在关系错综复杂的班子里树立起自己的政治权威,还得为六千万人口的民生和H省的经济发展负责,这都涉及他的政治前途。和李达康交心的时候,沙瑞金坦承自己当年也是一个李达康:“他从县委书记到市委书记干了好多年,干什么都是干一件成一件,不想干的事谁都干不成。下面反对的声音很少,除非他们不想要乌纱帽了。”$2如今,他面临了和李达康在林城时同样的困境,他是否能够不再变回李达康呢?不要忘记,当李达康提出“谁来监督您沙书记”的问题之后,沙瑞金并没有提供令人满意的答案。直到谈心的最后,李达康的笑容都是无奈和勉强的。
一部自知无法自洽,并对此高度自觉的小说
关于反腐题材的小说,有两种批评声音始终不绝于耳。一是正面人物远不如反面人物精彩和丰富,“在这些反腐小说中,正义力量在某种意义上只是邪恶力量的映衬。这些小说提供给读者的反腐英雄大都具有概念化、脸谱化痕迹”$3。就《人民的名义》而言,至少在不少电视剧观众看来,祁同伟的形象要比侯亮平饱满得多$4。而我希望借由本文的分析证明,这样的评价是有失公允的:并非反面人物较之正面人物更为复杂,毋宁说是反面人物之复杂更易为受众所辨识,而对于正面人物,必须深入细节,详加分析。恰恰因为如此,恐怕那些正面人物要格外复杂得多,至少更多地包含了作者想要说出,其实已经说出,但却未明确说出的话。
而对此类小说的另外一种批评,在于叙事的模式化:正义永远战胜邪恶,且永远是清官主导$5。在《人民的名义》中,这一情况看似也同样存在:“《人民的名义》的吊诡之处,在于它的根本目标是展现一个理想、有机的政权体系,而方法上却诉诸故事、令其道成肉身,于是最终呈现的反而是‘规则与‘人合二为一,作为反腐行动强大后盾的沙瑞金,成了新时代的‘青天大老爷,‘法治变为‘人治,重新回到前现代叙述之中。”$6说得没错,却让人不由发问:在一部小说当中,对所谓“根本目标”的表达如何能够不“道成肉身”?小说不采取“诉诸故事”的方法,又能采取什么方法呢?要求小说像政论那样去正面强攻腐败问题,恐怕是缘木求鱼,拜错菩萨了。如前所述,周梅森本人对于反腐小说千篇一律的清官模式并非没有自觉,但是仍然无法跳出这一模式:《国家公诉》里的叶子菁不也是一个清官形象吗?任何从事此类题材写作的作家都必然面对类型的限度,也必然要建构类似于《人民的名义》的反腐主线:题材已经决定了此类小说的根本目标就是邪不胜正的大团圆结局;而在此根本目标之下,又一定需要戏剧冲突,因此必须有挫折;在官场反腐中,情节之所以遭到挫折,必然是权力者破坏了所谓“理想、有机的政权体系”运转——诚然,理想的情况是由该政权体系自身的力量修补损伤,从而完成对秩序破坏者的惩罚。但小说是以塑造人物为核心的艺术,无论如何修补的力量必然落实在具体人物身上,而该人物则无论象征着何种体系力量,都尽可以被解读为所谓“清官”。对反腐小说清官模式的指控,因而陷入死循环,变得毫无意义。
就此而言,周梅森当然相当清楚那条黑白分明、方向明确的反腐主线是必须的;而他当然也相当清楚这条主线会将小说封闭起来,无法涵盖他关于这一问题的所有思考。于是那些歧义迭出的细节,就成为周梅森更重要的表述工具。我们也因而在这样一场精巧的叙述中,看到了细节与主线那样多的悖谬和溢出。诚然,邪不胜正的主线将侯亮平、陈海、沙瑞金甚至李达康都划到了正义的阵营;但对于因“人治”而到来的正义之未来及其稳定性,周梅森早已在叙事的缝隙中有所回应。
甚至周梅森所回应的,还远远超出“人治”与“法治”的二元对立。周梅森在临近小说结尾时,特意为侯亮平和吴老师的告别留下了空间。侯亮平向吴老师提出了一个大概很多读者都希望得到解答,但其实心里都已隐约有了答案的问题:为什么一位高级知识分子、大学教授、有尊严的现代女性,能够忍受和一个已然移情别恋离婚再娶的前夫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六年之久,并且还在同事和学生们面前积极配合,扮演一对举案齐眉的恩爱夫妻?吴老师的回答非常坦诚:“老高需要我做幌子,我也需要老高的权力给我带来的荣耀和便利,而且我也不想让那些一直嫉妒我的人笑话我……你可以把我看作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7当论者还在纠结于以“人治”替代“法治”是否会削弱规则意识,是否不利于以健全机制体制的方式来遏制腐败时,周梅森以吴老师这一角色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到底什么是腐败的土壤?是机制体制的不健全吗?——陈岩石时代的机制体制会比陈海、侯亮平时代更加健全吗?但是陈岩石认为他的那个时代干部要廉洁得多!$8——抑或是如侯亮平所说,个人道德水准的集体滑坡?
高老师的变化涉及当下社会和人心的病态。就说我的发小蔡成功,他是个奸商,有许多毛病,但社会环境放大和发展了他的毛病,反过来,他的不法行为,又加重了社会病态。如此恶性循环,后果实在可怕!我长期从事反贪工作,抓贪官,抓来抓去,也产生了疑问:抓得完吗?当官的成贪官,经商的成奸商,小百姓见点便宜也争的争抢的抢,一旦手中有权,谁敢保证他们不是贪官?所以,必须改造有病的社会土壤!大家要从自身的病灶着手,切断个人与社会互相感染的恶性循环。$9
侯亮平对吴老师说的这番话,令人想起冯象写于多年前的一篇文章《腐败会不会成为权利》。文章颇为缠绕,似乎不大愿意将意思讲得明白,但显然是关于外在体制与内在道德的讨论。文章说,关于今天腐败为什么成风,大家给出了很多解释,但“唯有人民对腐败的容忍、迁就乃至辩护,作为一个道德立场和伦理价值问题,研究的还不多”。冯象通过对褚时健庭审的案例分析,暗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观点:“腐败要成为权利……就首先要贬低道德。这在法制建设(转型)中的社会,即是用大写的权利贬低道德,使之多元化‘分大中小而区别对待、分化瓦解、争取转变,逼它从‘问题和‘是非之域出走。然后,贪污是不是极大的犯罪,就可能作为道德中性的‘纯政策问题(例如经济效益)进入司法实践,要求法律回答。”%0即是说,仅靠外在体制(包括法律)的健全恐怕并不能根除腐败——相反有了明确的规定和法条,不法之徒更容易去寻找其中的漏洞——除非和道德的提升相结合。当然鉴于冯象法学家与神学家的双重背景,对这一骇人听闻的观点或许需要谨慎辨析,但将这一观点与侯亮平的那番话相互对照,至少可以提醒我们:小说里的那条反腐主线尽管告一段落,但无限的可能仍在细节的翻涌中产生;不仅仅是那些想象中的人物,也不仅仅是那些同样在想象中的“体系”或“规则”,我们每一个人都构成一个细节,都与那条主线有关。
【注释】
a参见《赵瑞龙的美食城怎么影响环保了,食品也污染?》,https://wap.kdslife.com/t_9476059.html。
b参见王玉琴:《侯亮平不是检察官吗?怎么像警察?》,http://www.lxlvshi.com/article/62.html;八爪小怪物:《最帅检察官侯亮平的权利范围》,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564952204237425&wfr=spider&for=pc。
c此类讨论甚多,不胜枚举,以“侯亮平”和“背景”为关键词,在百度搜索上可以得到6万多结果。
d高小立:《周梅森偏从大处“说”》,《文藝报》2003年11月6日。
e参见邵国义:《两个纠缠不清的命题:反腐小说和官场小说》,《社会科学家》2005年第11期。
f~jl~rx~#2#5~$2$7~$9周梅森:《人民的名义》,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
k参见《看完〈人民的名义〉,也谈谈我为什么不喜欢侯亮平》,http://www.sohu.com/a/137624038_745988。
s薛静:《夹缝中的“李达康”:〈人民的名义〉如何缝合官方话语与民间逻辑》,《文艺理论与批评》2017年第3期。
tuv周梅森:《人民的名义》,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
w薛静:《夹缝中的“李达康”:〈人民的名义〉如何缝合官方话语与民间逻辑》,《文艺理论与批评》2017年第3期。
#3在沙瑞金和侯亮平进行任职谈话时,侯亮平有这样的心理活动:“沙瑞金破例见他,代表省委和他谈话,不仅是表明对他工作的支持与期望,也许还是一种强烈的政治信号,震慑贪腐干部的信号。省委书记沙瑞金同志或许就是想让大家知道,自己手里现在有了一把叫侯亮平的利剑!”同上,第90-91页。
#4江胜清:《论新世纪之交“反腐小说”创作的症结》,《文艺理论与批评》2009年第1期。
$3黄佳能:《长篇反腐小说粗鄙化倾向透视》,《安庆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年第5期。
$4参见《为什么大家越来越同情祁同伟,却不喜欢侯亮平?》,http://news.ifeng.com/a/20170419/50964472_0.shtml;《为何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同情(怜惜)祁同伟的经历?而侯亮平高高在上不接地气的性格又是怎样形成的?》,https://www.zhihu.com/question/58562806/answer/157614743,这条知乎上的问题截至2017年9月7日被浏览183万余次,关注者2936人,得到回答675条。
$5参见江胜清:《论新世纪之交“反腐小说”创作的症结》,《文艺理论与批评》2009年第1期。
$6薛静:《夹缝中的“李达康”:<人民的名义>如何缝合官方话语与民间逻辑》,《文艺理论与批评》2017年第3期。
%0冯象:《政法笔记》,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