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文学写作:反讽——关于一种态度与立场的写作

2017-11-03 20:20阎连科
扬子江评论 2017年5期
关键词:奈特正义作家

阎连科

1995年前后,约瑟夫·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使美国“黑色幽默”的文学大船登陆中国,与此同时,还有索尔·贝娄的《赛姆勒先生的行星》,品钦的《万有引力之虹》,冯尼格的《冠军早餐》,加之这一时期同船登陆的“垮掉的一代”中克鲁亚克的《在路上》,金斯堡的《嚎叫》与《祈祷》,还有作为黄色小说出现的《洛丽塔》和《北回归线》等,使得中国文学传统中的正襟危坐、英雄主义、君子相貌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伟光正”、“高大全”,在一夜之间被冲得七零八落,不堪一击,加之当时王朔写作中对崇高、正统的犀利讽刺与解构,使得社会主义中国文学高楼的坍塌声,直到今天都还回响着地震般、海啸般的余音,乃至于近些年来,想要修复社会主义的文学大厦——对于主旋律、正能量、颂国歌党的每一次努力的建筑中,都还伴随着边建边塌的声音。长期以来,那些评论家和文学史家,都以为给中国文学带来最大影响的是由拉美“文学爆炸”冲击波卷来的魔幻现实主义,而我个人以为,其实真正颠覆了社会主义文学大厦的文学,改变了中国作家文学观和文学观内的世界观——不是世界观下的文学观的,是这一时期到来的充满着讽刺、颓败、夸张和迷惘及对一切都持解构态度的美国文学。这一时期,中国读者面对《在路上》 《嚎叫》 《第二十二条军规》 《北回归线》 《南回归线》 《洛丽塔》 《第五号屠宰场》 《冠军早餐》 等一波一批、席卷而来、带着颠覆意味的美国小说,在批评家看来,到来的是“迷惘的一代”、“垮掉的一代”和“黑色幽默”等派别与主义,然对于作家而言,则是“肆无忌惮”、“想象的自由”和文学面对现实的“百无禁忌”。——一句话,文学无禁区。自由高于一切。唯有自由,才为真实。唯有自由,方可以摆脱革命文学和传统现实主义在题材——不仅是方法上的禁锢与约束,更是内容本身的无有不可,无有不能。

直到今天,中国作家在谈论世界文学中的20世纪时,都在议说卡夫卡、马尔克斯、博尔赫斯,法国新小说、戏剧的荒诞派和杜拉斯及意识流和意大利的卡尔维诺,而被疏忽和遗忘的是这时的美国文学。这种集体相约般的对巨大冲击的遗忘与疏忽,如同无意识一样,也如同有预谋一样,不约而同,齐默哑然。为什么会这样?这多少包含着今天的写作者们,在特定写作环境中对自由的一种逃避;也同时有一种对强悍的反感和疏远,而对偏弱的亲近与同情。拉美文学对中国文学的影响,除了那些作品对中国作家的征服,还有这种国人的“第三世界”观。从感情而言,中国文学找到了“落后地区文学发达”的证据,可以以此树立、并证明着中国文学在未来的可能性。而经济、政治、军事、文化和好莱坞都非常发达的美国,虽然文学也一样强悍——那种“垮掉”、“迷惘”和“黑色幽默”中,正透着敢于面对一切的自由与力量,但却被人类与作家们共有的“冷疏”心理和有意的沉默给视而不见了。用沉默给坦然遗忘了。从另外一个更为文学的角度说,美国文学对中国文学的影响,也是一种未完成的影响。所以,因为“未完成”,遗忘和缄默其影响也就是自然而然了。

这儿以美国文学为例,探讨其完成与未完成,将是件不仅有趣而且极有意义的事。开宗明义,直言本质,拉美文学对中国文学的影响,更多是方法、技巧、技术、主义、风格等怎么写的影响。而美国这时的文学,就不仅是怎么写,更多还在写什么——它让我们怎么去认识时代、认识人,认识社会对人的磨损——那时十年文革和更长的极左的革命,对中国人带来的人本身的伤害,丝毫不亚于二战给美国和美国人带来的侵扰与迷困。借鉴美国文学中的怎么写和写什么,对中国文学如何认识时代、批判社会、剖解革命,其实更为直接而有力,并对文学也更有从根本上颠覆与改造的意义。可惜的是,中国社会对文革否定的不彻底性,对革命认识的怯弱性,加之政治、意识形态及否定和否定之否定的反复来往,此涨彼消的左与右、保守与改新的争位,使得文学从内容上——对人与时代的文学认识,从一开始,就注定着一种搁浅的失败。所以,当美国文学带着鲜明的对人与时代嘲弄的否定到来后,自然就会随着中国的政治和革命以及长期形成的传统、正统的观念而搁浅、而终止。

王朔的写作,是这种文学从内容本身革命的开始,也是一声振耳而绝后的断响。分析王朔的所谓“痞子文学”的起与落,以及今天王朔小说在中国文学中的断代与断继,无论他在艺术上的贡献大小,从内容上说,将能很好地理解美国文学在中国文学中影响的未完成性与断崖式的中止。正因为中国文学始终没有从内容上完成——直到今天,乃至可能的未来——都难以完成某种真正的省思、背叛与革命,也才使中国文学对外来文学的汲取和借鉴,更多的是在方法的革命上,而非内容上的革命间。更多只是技巧、技术的借鉴与创造,而非面对复杂的社会与今天形成的最为复杂的“中国人”——如同鲁迅当时对“中国人”的全新认识样,在百年之后,中国社会与中国人,都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然而,中国作家却未从文学的根本上完成新的对“中国人”的认识与文学之叙述。正是因为这种在内容上的不可能性,才导致了中国作家在文学技术、技巧上更大着力的可能与实践。

于是,中国文学到今天基本完成了技术、技巧的全面启悟、借鉴与创造,而在内容上,对人、现实、历史、真实的想象与写作,却是半废的、停滞的、未完成的。因此,我说我们最需要的美国文学在内容上对文学的中国之现实的颠覆性,对人与社会的再认识,也是一种未完成。

正传归来。这一时期的美国文学名著甚多,但其中哪一部可谓文学中的“圣经”,却是难有一论。但他们所共同包含的一种来自作家立场的艺术实践——使作家的世界观、人生观在文学中的那种成功转化为艺术的方法与力量,對世界文学的冲击,却是有目共睹,不可小觑。而这种艺术创造的力量,从整体而言,其根源就是自由创造与对社会现实和世界现状反讽力量的集中喷发。回顾起来,似乎再也没有哪一个国家或语种的文学,可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都以作家最不同的个人方式,包含着一种全新的共同的艺术风向——反讽。而使那些年许多重要作家的重要作品,无论你主要以什么艺术面貌呈现于世,而对人与世界的反讽,——不单单是一种果戈理式的夸张与讽刺、幽默和批判——都作为作家的思想、态度、立场包含在作品中。而且这种反讽的存在,构成了20世纪文学的重要特色之一,不仅在美国,而且是在全世界,在整个20世纪,都如四月的春寒,吹袭着19世纪文学的庄重,使得20世纪的文学,充满了解构与重建的意义。从某一向度去说,在19世纪的经典中,《欧也妮·葛朗台》 《罪与罚》 《红与黑》 《还乡》 《红字》 《悲惨世界》 《复活》及狄更斯的写作,几乎所有伟大的作品,都包含着对社会与法律的不公、虚伪和被玷污的批判;而且这种批判也一向是庄严的,严肃的,如同卢梭面对世人的忏悔样。但是,到了约瑟夫·K,作家面对法律和世界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K的不断被审问,写出了法律的荒诞,但在这种对法律往日正襟的批判中,开始有了鲜明的游戏性嘲讽含在其中了。由此而去,那在等待中的戈多①和马丁夫妇②的长谈而不识,与其说是写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冷漠,倒不如说是写了对人与人关系的嘲弄。“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我收到养老院一封电报,说:‘母死。明日葬。专此通知。这说明不了什么。可能是昨天死的。”③这中间,我们读到的不仅是作家零情感的叙述,更多的是那股浓烈的作家对人——一个儿子对母亲和世界冷漠的担忧与更为深层的冷嘲。

潘达雷昂在陆军服役,他为人忠厚,尽职尽责,有一天上级突然密令他带一支流动妓院到边境城市进行劳军,因为那儿的士兵,人在盛年,荷尔蒙多于、大于了军纪,因此不断发生糟蹋妇女的各种丑事恶行。于是,这位忠于职守的上尉,就带着母亲、妻子和妓女们,去执行密令,用“慰劳”的方法,严肃军纪去了④。——这个荒诞不经的小说故事,其讽刺不言而喻。那种将讽刺置于力量的首位,也正是将所谓的揭露与批判的端庄,也同时置于被解构和讽刺的位上。与此同时,当我们说的前述人物与作品,多为冷嘲、暗讽时,到《潘达雷昂上尉与劳军女郎》,也就坦然成了显讽与热嘲。还有布鲁姆⑤、阿Q、赫索格⑥、亨伯特⑦、卢密奇⑧以及《铁皮鼓》 《美国》 ⑨三部曲和《有话对你说》 ⑩ 《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k《一九八四》 《动物庄园》 《霍乱时期的爱情》等等,我们读过的,未曾读过的,无论在那些作品中主旨、主题是什么,但却都包含了讽刺与幽默的反讽,都成为那些作品中的韵味、情趣和热暖滑稽的诗意,层层线线、点点片片地铺排、隐躲在作品中。可以说,夸张、讽刺与幽默,在19世纪之前,在塞万提斯、拉伯雷和果戈理那儿,还是作家个人的一种独立风格的话,到了20世纪的写作,已经不是哪个作家个人的追求与独特,而是成为了一种作家大多写作的普遍艺术被广大和扩展,被无限地丰富与创造,也从而成为了一种讽刺与反讽的文学理念,遍布、根植、分散在了20世纪文学中。只不过这种理念,到了20世纪的两次大战后,无论是缘于战争灾难、国情现实还是人类所处的实在的社会环境,再或是文学发展的一种必然,都率先在美国作家那儿集体的风起云涌,雷击电闪,成为世界文学的龙卷风。起于三、四十年的“迷惘”,成于五六十年代的“垮掉”与“黑色”,席卷着欧洲乃至四溢漫延到世界各国。《洛丽塔》 《北回归线》 《冠军早餐》 《南回归线》 《在路上》 《嚎叫》 《祈祷》 《裸体午餐》 《吸毒者》 《达摩浪人》 《囚鸟》……,确确实实,再也没有哪个国家、哪种语言,在几乎为同一时期的世纪之中,作家们是如此的集中、坦裸、自由无羁、左右无绊地面对世界、人类和国家的现实,去写人在现实中自觉还被迫的疯狂、放荡乃至文学中长期被批判、囚禁的人的邪淫与滑稽。这种写作,无论是说其“迷惘”,还是“垮掉”,再或为荒诞和“黑色幽默”,但其中都包含着浓烈的对人、行为及人类举作与行动的无尽的讽刺与嘲弄。将其人类的行为(如《北回归线》 《第二十二条军规》 《冠军早餐》等面对第二次世界大战)化为冷嘲与热讽的巨大画板,尽情地漫画与讽刺,从而突出了自由和生命意义的巨大,超越任何战争的正义与非正义。再或撕下人类知识、文明和精英的面具,把所有人的虚伪都放在欲望的面前,加以赤裸裸撕揭、剖解、描绘和面带严肃的嘲弄,让人类的丑,都还原为人的本来。如《洛丽塔》 《在路上》 和 《嚎叫》等,都深含着作家对人的理解的自由与放纵,却也深含着作家对世界(现实)的深恶与痛绝。在这一系列名噪天下的作品中,无论是作家面对人物,还是作家面对世界,再或为作家面对文学与文本本身(如 《在路上》 《冠军早餐》及《第五号屠宰场》),都鲜见地包含了写作者强烈的对人、世界和写作本身的戏谑性嘲弄。在这儿,在文本中,现实主义留下的那种面对世界的庄严态度没有了,那种对人的尊严不遗余力的爱与维护没有了,对文学本身的严肃与崇高,也在文本中像扔一本发霉的旧书一样不在了。留下的除了作家各自最独有的对文本和那文本中作家对现实世界最独有的认知与写作外,共有的就是荒诞、夸张和无奈的讽刺与解构。这就形成了作家对世界与人的共同反讽的态度和立场,或多或少,或鲜明或暗藏,弥漫、覆盖、浸渗在这些作家的作品中。而当我们把这种共性如同在田野、庄园、路边或作家的房前屋后,捡拾在一起比对晾晒时,就发现那晾晒后突出的颗粒,无论是美如珍珠,还是丑如芥蒂,再或普通如疮疤的黑豆或黄豆,也就大体为如下的粒状和结晶:荒诞、夸张、幽默与自我的嘲弄等。——如此,解构成了最为重要的目的,至于传统文学中的批判与建立,所谓的理想与崇高,都如痰液和臭鸡蛋样被吐将出来、扔将出去了。于是,反讽成了一个世界文学的主要构件,被世界各国的作家认领和接受,也正如几乎所有的作家都甘愿认同荒诞的意义样,反讽也就成为了一个世界文学中鲜明的标识存在着。

简单将文学的反讽理解为一种自嘲,一种回过头来的讽刺和对讽刺的讽刺,大约是一种单纯、单调、狭隘的文学理解。我们这儿说的反讽,是包含了超越着作品风格、主义和文学追求的作家的世界观、人生观的文学立场。如克鲁亚克写作《在路上》,金斯堡写作《嚎叫》与《祈祷》 等,文本所呈现的,不仅是文学,而且是作家。是作家面对世界的态度。是他们的人生立场驱动他们创造那样的作品,而不是那些作品的偶然、自然的呈现,创造、塑造了他们作为作家的人。一如在我们看来,是 《边城》 《丈夫》 《萧萧》和《长河》等,一部部、一步步創造(塑造)了今天的沈从文,而非沈从文的世界观驱使沈从文一蹴而就、轰轰隆隆就产生了那样的作品。换句话说,有的作品是在世界观和人生立场的驱动下所产生。有的作品是在作家朦胧或鲜明的文学观下所产生。

并不是说有鲜明世界观和文学观的作家就好于那些有文学观而无人生立场的作家之作品,而是说,在我们今天阅读的那些美国文学中,从阅读的角度去说,这一黄金时期的作家和作品,都鲜明地含带着作家对于世界与人和现实的认识。而从阅读回想他们的写作,似乎是先有他们面对世界与现实的立场,也才有了从他们作品内部爆发出来的那种巨大而鲜明的反讽的力量,因此,这些作品也才在文学中最大限度地扩展了反讽的文学蕴意。——一如往日我们说的,当我们看到一个不会化妆的女人过度的涂脂抹粉,看到一个从不打扮、一生邋遢的男人突然有一身并不合体的西装革履时,我们说你这粉妆化得好美呀!我们说你的西装非常漂亮啊!这直接、简单的反讽,如同王朔小说中不断出现的那类句子——给你一点阳光你就灿烂样。——它们当然为反讽。但却远远不能包含弥漫在整个20世纪文学中反讽的意义。20世纪文学中的反讽,超越了传统文学中的幽默、讽刺、夸张和在这些特性中的批判,它包含着作家对人与世界的无奈和冷喻,包含着一种绝望与告别,包含着毁掉一切而无视建立的破坏。从文学的骨子里去说,他是对世界的一种“冷”,而非那种19世纪倡导的“爱”。——哪怕在作品中充满着世俗生活的热暖的韵味,而对世界,却是决绝的、寒凉的、心怀绝望的。

尤索林头一回见到随军牧师就狂热地喜欢上了他。

因为肝有点疼,尤索林住在医院里,但还算不上是黄疸病,这使医生们感到很为难。如果已经成了黄疸病,他们就可以给予治疗。如果不变成黄疸病,疼痛又消失了,他们就可以叫他出院。可是这种老够不上黄疸的情况实在叫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

每天上午总有三位医生来查病房。他们精神饱满,神情严肃,口若悬河,眼力却不济。陪着他们一起来的是精神饱满、神情严肃的病房护士达克特,她也是不喜欢尤索林的病房护士之一。他们把尤索林病床床脚上挂的治疗卡看了一遍,很不耐烦地问了一下病痛的情况。一听他说还是老样子,这些人似乎很是气恼。l

我们再一次以海勒的 《第二十二条军规》为例,为什么单是这部小说在诸多的“黑色幽默”中,无论在中国,还是在其他的语言,而被更多的人谈及和被读者所喜爱——就中国而言,不仅是它先于别的作品在中文中扑进了读者的怀抱,而且還因为它在反讽——这一世界文学的新品构件中,来得更为突出、得体和鲜明。从人类历史去说,激烈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正义与非正义,从来没有如二战一样鲜明过。人类的战争史,有史以来都是公婆争理的吵闹,而唯有这次战争,在人类史上显出了黑与白的正义和非正义。但就是这样一场人类调动了一切力量、鲜血和生命,从而使正义战胜了非正义的战争,尤索林也还要逃避战争、正义和道德,在医院里装病、躲藏,并且还时时有着无赖、滑稽的举措。作为一名军人或英雄,他还不停地在医院里和人争吃喝、争假期、争着上街购物和游玩。毫无疑问,在尤索林身上,表现的不是一个人简单在战争面前的怕死与不怕死,而是对人类战争——无论是正义还是非正义的儿戏、嘲弄和无尽的讽刺。作家在这儿对人类几乎是唯一一次黑白分明的战争进行身临其境的嘲笑,他放下了作家往日对正义高俯或仰视的文学态度,既不对人类的战争进行那种托尔斯泰面对俄罗斯式的审视,也不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对宗教神灵那样虔诚低跪的仰视。人物在战争正酣之时,躲到战争间隙的一个后方医院,这就给人物提供了一个对战争进行既紧密参与、又冷眼旁观的有距离的瞭望台,使之可以冷视战争而指手画脚地说道与评判。在尤索林的眼里,他一点点地发现,原来战争是一台正在演出的闹剧,而海勒和他笔下的人物们,却是早已拿到那幕演出剧本和看透了导演的观众。因此,人物就可以对貌似严肃、而生命却在那严肃中如同蚁虫、如同木偶被儿戏、被生死和被随处地废弃与掷扔。于是,作为故事中的人物,既无奈那台人类巨大的战争演出,又不愿参与演出的儿戏去牺牲真正的生命,这就产生了尤索林这样的人物和故事。这如同一个谙熟小偷行业的里手,在面对一场巨大的人类对生命的偷窥盗窃时,他深明这场偷窃的预谋和过程。但当这偷窃成为人类最庄重、严肃和几乎所有人的正义事业时,那么这位小人物试图揭穿偷窃预谋的所有行为,都将是反人类、反正义、反道德和反生命尊严的丑举与恶行。于是,他为了活着,并不成为这巨大的偷窃的牺牲品,就必然表现得怪戾、异样、荒诞乃至于疯癫。因为众人皆在庄严的恶梦之中,只有他是站在醒着的梦游的边道。所以,在小说的后半部,我们才可以看到几乎所有的人物——尤索林、奈特雷、上尉、将军等,都在妓院疯狂、颠痴的荒诞;也才可以领悟奈特雷让自己的妓女睡了一夜安静的好觉,使她醒来之后,对奈特雷有了好感,奈特雷竟因此爱上了她。为了不和她分开,奈特雷在飞满七十次飞行任务可以回国时,也要求增加飞行任务,把自己重新留在战争之中——为的仅仅是要和自己喜欢的妓女在一起。

有生以来,尤索林第一次求人了。他双膝跪地,请求奈特雷不要自告奋勇,要求执行七十次以上的飞行任务。这时,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德果真患肺炎死在医院里。奈特雷申请接替他的职务。他就是不肯听尤索林的话。

“我不得不多飞几天,”奈特雷诡谲地笑着说,毫无理由地固执己见。“否则他们就要把我送回国了。”

“真的吗?”

“除非我能带她跟我一起走,否则我不想回国。”

“她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奈特雷垂头丧气地点点头,“我也许再也见不到她了。”“那么,你就停止飞行,”尤索林竭力劝他说。“你已经完成了你的飞行任务,你又不需要飞行津贴。干吗不去申请接下一级准尉怀特·哈尔福德的职务,如果替布莱克上尉工作你都受得了的话?”

奈特雷摇摇头,因为羞愧交集双颊变得阴郁起来。“他们不会答应的。我跟科恩中校谈过。他告诉我:要么多飞行几次,要么就送我回国。”

尤索林恶狠狠地咒骂了一声。“这简直卑鄙透顶。”

“我可不大在乎。我已经飞了七十次,没有受过伤。我认为我还可以再多飞几次。”m

而最终,因为奈特雷渴望更多的飞行,尤索林去找了迈洛帮忙。而迈洛到卡思卡特上校那儿,他却将战争视为交易,而将七十次的飞行任务提升到了八十次。而奈特雷却在重新获得的“保卫祖国”的飞行中阵亡了。这一循环式的怪圈的情节往复——因为爱妓女而去保卫祖国,因为保卫祖国而阵亡,从而永远地失去自己所爱的妓女。——如此形成夸张、讽刺和对庄严、神圣、崇高无尽的解构、嘲弄的环链,构成了《第二十二条军规》基本情节的散落、图拼与人物递进的写作方式。这就重建了这部小说最为切重的文学要义——反讽,并不是或不仅是“第二十二条军规”到底存在不存在,不仅是“如果你能证明你是疯子你就必须自己提出申请来,如果你能提出申请就证明你是个清醒者”,不仅是“面对战争飞行大队的飞行人员飞行够多少次就可以退役回家过着属于人和人类的正常而安静的生活,而这个飞行次数的标准,又是可以由上级随时向上浮动的”。到这儿,读者领悟了人类在正义和庄严背后的荒诞,发现了人面对整个人类被正义迷惑后的疯狂而无能为力。皮亚诺扎岛上的飞行大队,飞行大队的指挥官卡思卡特上校,和一本正经又雄心勃勃的谢司科普夫少尉,还有食堂管理员迈洛,这位可以安排飞机去运土豆、青菜的小人物,最终也可以搞起跨国公司,大发战争之财,并也因战争而飞黄腾达。这一切都被战争塞满了升迁欲望和发财美梦的皮亚诺扎岛上的人,其实也都是被人类的一场巨大的正义战争所鼓舞的人。他们一切的丑陋、怪诞的行为,也正是正义、道义、道德的组成,而几乎是唯一从庄严、正义中醒来的尤索林,才在所有的正义面前,成为了一个小丑似的滑稽。如此,无论“第二十二条军规”多么的悖论和欺骗,都没有产生这“军规”的正义更为可怕。在小说中,我们读到的似乎是这“第二十二条”的悖论性与欺骗性,是产生这“第二十二条”的权力机构和官僚机制,而当我们合上书页,也就看到了这产生的土壤的深厚——正义和庄严。小说中人物尤索林的无病装病、偷鸡摸狗、走窑逛妓,以及爱妓女如祖国、爱祖国如妓女的奈特雷和被漫画而绝少人情、人性之复杂的卡思卡特上校、谢司科普夫少尉和食堂管理员迈洛等,无论我们或作者怎样的爱与不爱,理解与批判,抚摸或唾弃,他们都是那场人类正义战争的参与者和牺牲者。如果我们单纯地将这些人物置放在幽默——无论是黑色幽默还是红色幽默,再或夸张与讽刺,批评或批判,同情与理解,我们都忽视了一个巨大的人类背影——战争——那就是自人类有了战争的历史以后,第二次世界大战是唯一一次在人类的历史上或人类的思想行为史上,是是非清楚的,正义与非正义形成共识的。——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当我们总是将《第二十二条军规》和《冠军早餐》视为反战小说时,将《在路上》 《嚎叫》 《裸体午餐》视为战后“垮掉的一代”时,我们记住的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我们忽略的都是这是一次人类历史上仅有的成为人类共识的正义战胜邪恶的人类战争。在这善恶共识的基础上,重新去思考海勒他们一代人排山倒海地对战争的反感、批判和省思及正义战争对人与生命的摧毁时,这儿也恰恰更为令人触目惊心地显示了他们对“正义”的嘲弄和讽刺,证明了生命——人的个体的生命远大于人类的正义与道义,尽管从人类史上说,没有这样的正义与道义的存在,人的个体生命,将无法活着与存在。但在文学上,作家们却不约而同地对其进行无尽的反讽和嘲弄。从而,显示了在20世纪文学中,那股集体的、不约而同的文学的反讽,是建立在更大的一个背景上的存在,而非简单的文学风格上的追求。至少说,反讽在文学上的开拓性有如下几点:

1.反讽在文学上的成熟与普遍,是超越了一文一本的个人文学,而成为了作家世界性集体的呈现。

2.反讽不再是简单的讽刺、幽默、夸张、荒诞的写作追求,而是一种从根本上说的作家的世界观和人生观。换言之,所有20世纪具有鲜明反讽意味的作品,也都是作家对其人生与世界、时代与社会的巨大省思后的无奈和绝望的对人类本身的自嘲,而非简单的对一个人物、故事的嘲笑。

3.所有具有鲜明反讽意味的作品,都首先含带着作家对文学和文本本身的反叛和嘲弄,没有对文学自身的反叛,也就难以构成文学的巨大的反讽。如《在路上》的写作经历,《嚎叫》对整个人类诗歌的背离,《冠军早餐》的插图叙述,《第二十二条军规》的反小说叙事和用谈话、回忆来组接事件及在每一事件中对人物无尽的夸张、变形与超离常规生活的碎片想象等。凡此种种,所有的反讽,又都无可逃离荒诞的生成。用荒诞来孕育故事、情节与人物,又回过头来对荒诞持以睥睨的一笑与再笑。这也正如一个儿子的出生,无法摆脱母亲的受难。而当儿子成熟之后,又不断在省思中怀疑和嘲笑母亲受孕的过程。

如此,当我们将反讽从世界观、人生观——而非单纯的文学追求拉回到文学本身时,我们重又想到20世纪俄罗斯作家左琴科n的写作。这位继承了果戈理传统的个性鲜明的作家,大多时候都被世人认为是讽刺、幽默作家的杰出代表。因为他一生的成就多在短篇小说上,似乎就反讽而言,成就不可与海勒及亨利·米勒同说并论,不能同美国的“黑色幽默”作家们的世界影响同说。但他一系列的讽刺小说,或多或少,有许多篇章都早已开始挣破并超越从小说单纯的人物、故事中去对社会现实的讽刺和批判,早已开始有着一种对人的庄严、正确、正义的解构。《猴子奇遇记》o就是这样一篇小说。在左琴科的经典讽刺作品中,作家一般都是站在作家个人的道德立场,面对现实生活,对他笔下的人物和行为竭尽全力地进行道德的幽默和讽刺。但在这篇《猴子奇遇记》中,作家终于离开了人和高贵的作家的立场,站在了人的对立面——与动物同台,用动物猴子的视角,开始观察高贵的人的行为。终于,这就在他的小说中,出现了反讽——对人的自我高贵的讽刺。将《猴子奇遇记》和《第二十二条军规》放在一起讨论20世纪的反讽写作,如同将茅屋与高楼放在一起讨论20世纪首先盛自美国的摩天建筑。但人类没有茅屋的开始,也就没有现代的摩天大楼。因此,阅读左琴科的小说,阅读一篇短短的《猴子奇遇记》,也就正可以理解自戈果里之后,由讽刺向反讽发展的写作路径,如此对理解《第二十二条军规》和整个20世纪的反讽写作,就如同找到一把侧门的钥匙。从这一侧门而入,读者也许可以轻松地进入反讽的现代建筑群落的展览大厅。

【注释】

a指《等待戈多》的无解剧情。

b指尤涅斯库代表作《秃头歌女》中马丁夫妇的谈话内容。

c加缪名作《局外人》的开篇。

d略萨小说《潘达雷昂上尉与劳军女郎》的主要故事。

e《尤利西斯》中的人物。

f索尔·贝娄小说《赫索格》中的主要人物。

g《洛丽塔》中的教授。

h英国作家戴维·洛奇小说《小世界》中的教授。

i美国作家帕索斯的代表作。

j英国作家哈尼夫·库雷西的代表作。

k捷克作家赫拉巴尔代表作。

lm[美]约瑟夫·赫勒:《第二十二条军规》,南文、赵守根、王德明译,内蒙古文化出版社1995年版。

n左琴科(1895-1958),前苏联著名的幽默、讽刺作家。翻译至中国的代表作有《左琴科幽默諷刺作品选》和《丁香花开》等。

o《世界短篇小说经典·俄苏卷》,薛君智译,春风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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